石頭塔下的看門狗
發表日期：2011.02.08
我是一隻看門狗。
我的主人是一隻龍，尊貴崇高的黑龍，有漆黑的毛髮跟深邃眼睛。
我們住在森林的深處，一座好高好高的、用寶石與黃金點綴的石頭塔。
石頭塔是主人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前主人留下的遺物，在石頭塔的最頂端，可以摸的軟綿綿的雲，那裡是主人的房間。
我不知道我們所住的森林叫什麼名字，偶爾會來拜訪的吸血魔會叫我黑森林的小狗狗。所以我想，也許『黑森林』就是它的名字。
我不喜歡那個吸血魔，他喜歡搔我的耳朵，還老是說自己是主人唯一的朋友。
吸血魔其實不懂。
主人還有一個朋友、一個誰也沒見過的朋友。
主人不是一個喜歡說自己事的龍。主人很安靜，吸血魔老是批評主人看起來太冷酷，主人雖然繼承了前主人的高傲、卻沒有承習前主人的暴虐。
我喜歡前主人。但是我更喜歡我現在的主人。
主人的手很冰冷，他會在他心情好的時候變成人類的樣子，用人類特有的手掌摸摸我的頭。
力道不強也不弱，涼涼的，很舒服。
然後主人會告訴我：「養一隻狗還不錯。」
主人沒有別的僕役，就只有我一個。主人在我即將成年的時候教了我神奇的魔法，讓我也能夠變身成人類的樣子，這樣才能夠幫助主人打掃主人的房間，以及做燉牛肉湯。
在前主人還在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吃過什麼燉牛肉湯，那是人類才會有的食物。
前主人很討厭人類，她覺得龍才是統治大陸的王者，人類只是吵鬧的螻蟻，隨時都要等著被滅絕。
我覺得前主人的看法很正確，雖然我不知道螻蟻是什麼。
人類真的很討厭，比囉嗦的吸血魔還要討厭。所以像主人這樣高貴的龍為什麼會喜歡人類的食物？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前主人離開後，石頭塔只剩下主人跟我。
那時候的主人還沒有現在這麼成熟，他會變成人類孩子的模樣到森林外的城市去玩耍，常常一去就是好多天。
我只能蹲在門口癡癡地等待主人回家。
我是石頭塔的看門狗，要替不在家的主人守護他的家園。
偶爾，從人類城市回來的主人會替我帶一個麵包，擁有濃厚香氣的麵包，還暖暖的，剛剛烤出來。
主人說這香香的味道叫做麥香，主人在我面前施展一道魔法，魔法裡有黃澄澄的波浪，主人告訴我，那叫做麥田。
麥田很漂亮，可是得意地施展魔法的主人，瞇起的眼睛更加地漂亮。
主人還會帶回一包骨頭，是牛的大腿骨，光是透著紙袋滲出的氣味就讓我口水直流。
主人說這是他在城裡的朋友送給我的禮物。主人說他的朋友喜歡狗，所以他特地把燉牛骨湯用剩的骨頭送給主人，要讓主人給我加菜。
「我的朋友。」主人在城裡的朋友、誰也沒見過的朋友。主人從來都沒有用這個詞定義過吸血魔。
我不喜歡住在人類城市裡的任何東西。我盯著被紙袋包住的牛骨，強忍著不讓口水流出。
我想，我可以勉為其難不討厭這個住在城裡的、主人的朋友。
日子一天一天過，當我長得有石頭塔的門一半高時，主人去城裡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吸血魔已經來了好幾次，都見不到主人的身影。
吸血魔會坐在石頭塔的台階上陪我一起吃東西聊天，順便抱怨為什麼我不能夠替他開門。
「我是石頭塔的看門狗。」我告訴吸血魔，我不能夠讓未經主人同意的任何生物，踏進主人的地盤。
吸血魔說我是傻到像笨蛋的忠狗。他又說他是在取笑我，為什麼我會笑得像是被稱讚了一樣？
「我喜歡我的主人。」我揮開吸血魔想搔我耳朵的手：「能守護我的主人，是我的驕傲。」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主人也成年了，變成人類的模樣後也比我高了很多。
主人還是喜歡去城裡頭，偶爾還會帶著城裡的女性人類送他的花籃或包著糖果的手帕。
主人說他討厭手帕散發出的刺鼻味，他會把這些人類的奇怪玩意都丟給我，讓我埋到森林的樹根下。
直到有一天，主人帶回了一把陳舊的劍鞘，劍鞘是空的，裡頭的長劍不見了，鞘上鵰著藤蔓的紋飾，卻沒有鑲上寶石。
劍鞘沒有味道，主人沒有把劍鞘給我。
主人帶著劍鞘登上高塔，捧在手心裡，一步一步登上階梯，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對待這世界上最大的寶石。
我在打掃主人房間時，偷偷摸摸找到這柄劍鞘，它被主人放在用黃金打造的寶盒裡，被放在比大鑽石還要尊貴的地方。
然後從那天起，主人就再也不肯去城裡頭了。
現在主人每天都會站在高塔的最高端，迎著輕輕吹來的風，眺望著遠方。
主人手裡總是撫摸著破爛劍鞘，那個動作，比在撫摸我的頭時還要輕柔。
有一天我趁打掃主人房間的時候，也偷偷跑到高塔頂端，學著主人站在窗邊。
其實我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得見小小的磚塊聚集在綠色的地毯之外，以及突出於磚塊的、看起來比石頭塔還要雄偉城堡。
前主人曾說過城堡裡住了一隻惡魔，會吞噬人類醜陋的心，我猜想這個惡魔就是主人在城裡的朋友，所以主人才會日日夜夜地望著他的朋友。
我覺得主人的朋友很惡劣。
過去都是主人去拜訪主人的朋友，卻從未見過主人的朋友來拜訪主人。
那個不知道名字的朋友應該要多多跟吸血魔學習，吸血魔即使被主人關在石頭塔外，也要三五不十帶著烤熟的兔子來給我吃。
我決定要討厭主人的朋友，比吸血魔還討厭。
主人還是一日比一日地憔悴。
我覺得很難過，我想要去找主人的朋友，但我沒有勇氣一個人到人類居住的城市。
我找吸血魔幫忙，他替我搞到了牛大骨肉，讓我能夠燉主人最愛喝的湯給主人喝。
主人見到我端進他房間的湯後，瞪了我一眼，感覺起來像是不高興。
「主人，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強忍住恐懼，把湯放在主人面前的桌上。
「是嗎。幾天了？」
「九百一十二天了。」
主人是尊貴的黑龍，可以數十年不飲不食，但主人現在變成人類的樣子，滴水未沾只會讓他看起來更加的蒼白。
主人把掉到鼻子上的黑色瀏海撥到耳後：「才這幾天嗎。」
我不明白主人在想什麼，我只能誠實地點點頭。
主人不理採我，伸出快跟椅腳一樣細的手腕，端起了我替他做的湯。
他舀了一小口，把湯匙送進嘴裡，然後皺起了眉。
是不好喝嗎？我有點擔心。
「我看起來像龍嗎？」主人放下湯匙，突然問了我這個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
「主人是崇高的龍，再也沒有見過比主人更美麗的龍了。」
「……還是龍啊。」
主人當然是龍、繼承了前主人的高貴，無與倫比的龍。
「所以，龍該幹些什麼？」主人甩過頭，望向我。
主人的黑髮散在空中，讓我想起前主人濃密的睫毛。
「龍該統治大陸。」我將前主人說過的話告訴主人，我也認為主人才是最有資格成為大陸之主的龍。
「然後？」
我沒料到主人會這樣問我，絞盡腦汁地想，才挖出另一句前主人告訴過我的事：「讓跟螻蟻一樣的人類服從自己的命令。」
「這樣……」主人聽到這個答案，似乎很高興。
但第二天，我以為他要準備統治大陸時，主人就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地溜出了石頭塔。
我知道主人去了哪裡。
這麼多年來只有我陪伴在主人身邊，所以我可以感受到主人的意念。
主人應該是去城裡見他的朋友，也許會跟住在城堡裡的惡魔一同協商如何征服這片大陸。
但我沒想到主人只去了五天，在第六天晚上就回到石頭塔，還帶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很年幼，只有變成人類後的我腰部高。小女孩有頭金色大波浪捲的頭髮，碧綠色的眼珠，不哭鬧也不說話，安靜得像個玩偶。
主人把女孩擺在自己房間的椅子上，告訴我，這個女孩是公主。
『公主』，是人類的國王的女兒，也是龍最喜歡的玩具。這點知識我還是明白的。
「過幾天會有笨蛋來救這女娃。」主人指著石頭塔的門口：「守在那。」
我點點頭，這本來就是我的職責。所以我又變回我原本的身子，一隻會噴火的大狗，堵在高塔的入口。
等了許久，終於有一個戴著羽毛帽的尖鼻子男人出現在我的面前，他身後還站了兩百個穿一樣衣服、佩著劍的少年。
尖鼻子男人嘴裡吐著口水，要我讓路給他過，否則就要把我變成肉串。我不喜歡變成肉串，也不想讓路給他過，就張開嘴想告訴他我會噴火。
尖鼻子男人才看到我的牙齒，就尖叫地轉身逃跑了，像隻被狐狸追殺的落難的公雞。
再隔天，來了一個臉圓圓的男人，身後跟了四百個穿一樣衣服、佩著劍的中年人。
圓臉男人讓其中一個人類拿劍指著我的鼻子，威脅要把我剁成三半。我也不喜歡被分屍，於是我吐出火，把頂在我眼前的長劍燒成灰燼。
圓臉的男人也迅速地帶著他的隨從離開了。
又來了其他幾組人馬，但都沒有成功打掉我一隻爪子。
人類真的又愚蠢又脆弱，根本沒有資格踩到石頭塔的一塊磚。
一直等到第四天，才來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沒帶任何隨從，也沒有戴羽毛帽子，他長得乾乾淨淨的，有頭軟軟的栗色短髮，身上穿著白色的輕鎧，輕鎧上畫著金色的十字，還有一朵玫瑰鑲在胸口，腰上掛了一把沒有鞘的鐵劍。
吸血魔曾經告訴我，城裡的大城堡，有一群穿著白色輕鎧的討厭鬼，總是沒事愛來找我們的碴。
城裡的人管這些討厭鬼叫做『騎士』。
我猜想眼前這個年輕人，也一樣是吸血魔嘴裡的討厭鬼。
「你是騎士嗎？」我張大著眼瞪著年輕人。
年輕人沒有笑，但略彎的嘴角總讓人覺得他像是在笑著的。
他走向我，告訴我他的名字：「我是愛德華，沒錯，是個騎士。」
「我不想要知道人類的名字。」
叫愛德華的騎士不只是個討厭鬼、還是個人類。討厭加上討厭，那當真是世界上第一討厭。
騎士走過來摸摸我的頭，我被嚇了一跳，張嘴想咬他的手。
他馬上又退了一步，完全不像受到驚嚇的樣子對我說：「告訴你的主人，請把我國尊貴的公主歸還。」
「你不怕我嗎？」我還是一隻大狗的模樣。前面那些帶著隨從的人類，連瞄我一眼都不敢。
騎士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又摸摸我的臉頰：「你的主人說你喜歡吃麵包，但他沒告訴我你是一隻會說話的狗。」然後他從包包裡拿出兩個圓麵包，有濃厚的麥香，跟小時候主人去城裡回來時帶給我吃的麵包一樣的味道。
「我不能讓你過去。」我想起主人交待我的事。
「那我必須打敗你。」叫愛德華的年輕騎士對我說。
「我會把你咬成碎片。」
騎士拔出他的劍、在我看來一根指頭就能凹斷的劍，說：「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
「命運？」
他抬起頭，望著雲裡頭的石頭塔，用著我不能理解的語氣輕聲道：「因為他也沒告訴我他是頭龍。」
最後我還是讓年輕的騎士安然無事地進入高塔，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必須要這麼做。
我以為主人會責備我，但只花了一天又一夜的時間，他就讓騎士抱著公主，離開了我們。
騎士下樓時，還特地回頭問我：「牛骨好吃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不想告訴他牛骨頭的香味有多香，也不想承認我曾經因此決定不討厭他。
他似乎也不希罕我的回答，就這樣消失在森林盡頭，頭也不回。
騎士走後，主人的心情變得更加惡劣，我猜想是我放了騎士進高塔而沒有把他撕成碎片的關係。
可是主人仍然沒有責備我，甚至還告訴我可以不用進他的房間打掃。
這個塔除了主人的房間就沒有其他地方需要整理了，我只能每天趴在門口，無聊地看著兔子與小鹿在嬉戲。
吸血魔來看過我一次。
「原來你那笨主人的朋友是人類啊，還是討厭的騎士。」
「我的主人才不笨！他也不是我主人的朋友！」我生氣地吼著吸血魔。
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用來安慰自己的話。
即使進不了主人的房間，我知道主人一樣每天捧著那柄破爛劍鞘、趴在窗上看著城市的方向。
主人在等待他的朋友，而主人的朋友卻是個人類。
主人為什麼要這麼介意那個人類，我不明白。
「大概是你的主人不想當龍了吧。」吸血魔邊啃著野果子邊說。
我瞪著滿嘴紅色液體的吸血魔，突然覺得很害怕。
我的前主人是驕傲的龍。
我現在的主人也是高貴的龍。
但那個叫愛德華的年輕騎士，卻要讓我的主人忘記自己的血脈。
主人到底有多久時間沒有恢復黑龍的身姿了？
我也仰頭望著雲裡頭的高塔，心裡想著，到底是什麼樣的理由，才會讓主人寧可放棄龍的身份也要當一個人類？
又過了幾天，年輕騎士又來了，他帶了滿滿一籃的麵包放在我的腳邊，還帶了一鍋的湯。
「給小黑吃。」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
湯裡飄散著我最喜歡的牛大骨的味道，因此我來不及咬斷他的喉嚨。
我不知道小黑是誰，猶豫了很久我才把騎士的禮物都交給了主人。
主人看著燉牛骨湯，心情似乎很好，雖然他外表總是很冷酷，但我知道主人現在很高興。
他摸摸我的頭，然後才掀開湯蓋。
湯蓋上頭貼了一張紙條，寫著人類的文字。我不識字不知道上頭畫了什麼扭曲的符號，我只知道主人原本極好的心情馬上變成煉獄。
主人撕下紙條揉在手裡，瞬間把紙條燒成灰燼，他本來還想要把湯碗丟到地上踩碎，但大概是體諒我的辛苦，最後他還是抱著湯碗躲回自己的房間裡。
主人倉促離開的背影很黯淡，那一點都不像是崇高的黑龍。
我覺得很難過。
因為主人現在很難過。
我是因為主人難過，主人卻是因為一個渺小的人類而難過。
前主人還在世的時候，是不允許任何人類挑戰她的尊嚴的。
前主人會把來挑釁她的人類撕成碎片，再拋給我吃掉。人類很腥臭我不太喜歡吃，但為了避免屍骨污染石頭塔，我每次都會連同鮮血舔個乾乾淨淨。
前主人說，龍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我也希望我的主人能跟前主人一樣偉大，所以我希望主人能把那個惹怒他的年輕騎士也撕成碎片。即使我不喜歡吃屍體，也不想承認自己不討厭年輕騎士，但為了主人的地位，我願意再把人類那樣的垃圾吃進肚子裡。
我猜想主人是生病了，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找吸血魔替我弄藥草來，吸血魔學著主人搔著我的耳朵：「只有一個人可以救你的主人。也許也救不了吧？」
「你說什麼？」
吸血魔笑了笑，跳起來又拉扯我的尾巴：「你最近一直都是狗狗的模樣，不想變成人類的樣子了嗎？」
「不想。」我說。
我討厭人類，我再也不要當人類了，我要用大狗的姿態提醒主人，主人是高貴無比的黑龍，是處於大陸最頂端的生物。
主人卻在隔幾天的下午，要求我變回人類的樣子。
我只能不甘願地聽從主人的指示。
主人揉著我變成人類後的頭髮：「跟他很像。」
我不想跟『他』相像，我想要抱住我的主人，讓他看看我黑狗的姿態，讓他只注視著我。
「去吧。」
主人輕易地打發了我，然後一樣關在自己的房間裡。
幾天後，他突然又帶著之前那個像洋娃娃的小公主回來。
「守在那裡。」主人下了一樣的指示。
這一次，尖鼻子跟圓臉的男人都沒有再出現，只有那個叫愛德華的年輕騎士，拎著劍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走開！」我對他說。
「我不是自願前來。」騎士說。然後他仰起頭，看著雲端中的高塔，又說：「我國的公主在那裡，所以我必須來。」
騎士的眼睛看起來很迷濛，我猜想這是因為他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我不想讓騎士去找主人，我不願意他們再次見面。
我用龐大的身軀堵住了騎士的道路，但他仍能輕鬆地繞過我爬上石頭塔，而我依舊沒能咬斷他的喉嚨。
這一去又是一天一夜，等年輕騎士再次出現時，公主已經被他抱在手裡了。
「再見。」年輕騎士略微疲憊地對我說。
「你還會來嗎？」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然後年輕騎士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那是像森林裡的小花突破霜冰而盛開的笑容：「我必須要驅逐他。」
騎士口裡的『他』就是我的主人，雖然我只是一隻狗，但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前主人說人類自私又膽小，總以為龍的存在會威脅人類的生存。雖然這是事實，但前主人說無知的人類卻傲慢地以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取代龍。那些穿著鎧甲配著寶劍的騎士，就是相信自己可以威脅龍的地位的蠢蛋。
年輕騎士雖然穿著鎧甲，但他使用的劍卻是沒有鞘的破爛鐵劍。
叫愛德華的騎士到底是不是蠢蛋，我不知道，我只明白，只要這個騎士還存在一天，我的主人就會痛苦一天。
我變身成人類的模樣跑上樓，主人坐自餐廳靜靜地喝著湯，那碗湯不是我做的，卻散發出熟悉的味道。
「你不應該讓他上來。」主人放下湯匙，突然對我這麼說。
「對不起。」我低下頭，知道自己的罪孽。
「但他還是來了。」主人的聲音比平常還要更無力，那是我從未見過的主人。
主人又說：「來了，卻不是因為我。」
我不能理解主人想說什麼，主人又問我：「當公主真的這麼好嗎……算了，還是當國王好點。」
「主人想要一統大陸嗎？」我問，而且還有點興奮。我的主人終於要繼承前主人的志向，把世界踐踏在自己腳底了嗎？
「成為國王，他就會聽令於我了吧。」主人卻這麼說，那個彎起的嘴角像是強忍住哀傷：「下次把國王也抓來吧。」
知道主人要抓國王後，我立刻把塔裡的監牢打掃乾淨，並期待裡頭可以裝滿像螻蟻一樣的人類。
但主人最後還是只帶回了像洋娃娃一樣的公主，放在主人房裡的老位置。
主人指他房間的門口對我說：「過來這裡。」
「我要守在石頭塔下。」我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任何人輕易進入高塔了。
「不需要。」主人的命令是絕對的，我只好挾著尾巴蹲在走廊上。
叫愛德華的年輕騎士果然沒過多久就出現了，他注意到一旁的我，就伸手摸摸我的頭。
「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說，然後拉開鑲了鑽石的門把，踏進主人的房間。
騎士的鎧甲似乎比之前都還要潔白，閃閃發亮得跟主人的黑髮完全對比。
「我來殺你了，我上次說過。」騎士挺直著背對主人說。
主人被挑釁了也沒生氣，只是惡質地笑著：「你辦得到？」
我覺得我應該要保護在主人面前，但主人卻揮手示意我待在角落。
「你不該一而再地帶走我的公主，這樣你還能平安無事地待在你的塔。」騎士似乎很懊惱，他扶著自己的額頭：「小黑，你這次要我做什麼，才能把公主還給我？」
原來小黑是在叫我的主人，我覺得很意外，主人怎麼能夠被這麼卑微的名字稱呼？
主人卻不以為意，而是指著公主問騎士：「還給你？她已經是你的了？」
騎士征征地瞅著主人，握著劍的手似乎在輕微顫抖。
從來沒說過話的公主卻開口了：「父王說，如果有誰能再一次從惡龍手中拯救我，我就要嫁給他。」
公主的聲音細細的、軟軟的，就像根魚刺，紮進了主人的心臟。
主人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地慘淡了。
主人瞪著騎士，騎士也瞪著主人，我不知道這兩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看起來像是有仇，因為主人眼中的情緒是這麼地怨憤。
主人很痛苦，這麼多年來最貼近他的我很清楚，我想要一口咬死騎士，我卻不確定主人是否會因此變成更加痛苦。
「你離開這裡，就能娶公主……這麼年幼的公主為妻，然後繼承王位成為國王。」主人退了一步，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著，而年輕騎士的眉頭也一次又一次地加深。
「我不想成為國王。」騎士說。
「我也不想……但現在想了。」主人回答。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會保護我的國家。」騎士說。
主人抱起了公主，低頭吻了公主的額頭，那是主人從未展現過的溫柔。
主人對公主說：「他以後也會吻妳的額頭，若是同樣的位置，那就……」主人的聲音很輕很小，可是我是狗，我聽得見。
主人把公主交給了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走吧。去保衛你的國家」
「你需要我做什麼？」騎士接過公主，卻沒有顯露出高興的表情。
主人背過騎士，看著他房間的窗子，窗外可以直接望見城裡的城堡。
過了很久，主人才說：「如果我要你留下來呢？」
我以為主人是想要囚禁這個國家未來的國王，可是主人最後還是讓騎士離開了。
「還你。」主人把珍藏許久的劍鞘遞給騎士。
「…………」騎士放下公主，握住劍鞘。再用力一扯，將主人拉進他的懷裡。
我很緊張，我以為騎士要對我的主人不利。
但主人卻伸手抱住了騎士，用力地、結實地，像是永遠不肯放手。
「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騎士靠在主人的耳邊，輕聲地道：「我仍然會守護我的國家，我的朋友。」
主人最後推開了騎士。
主人讓我送走騎士與騎士未來的妻子，並交待我守在塔口。
「不要讓任何人再進來，就連他也不行。」
我知道『他』是誰，我點點頭。
主人又摸摸我的頭，笑了：「用你的命來守護我的塔，別讓他再來了。」
說完後，主人就走上樓梯，再也不肯出塔了。
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坐在石頭塔門口，等待著叫愛德華的騎士來驅逐主人。
我是石頭塔的看門狗。
這一次我絕對會張開我的嘴噴出我的火，不會讓騎士再靠近石頭塔一步，即使他可能用他的鐵劍把我劈成兩半。
我等了許久許久。
我等著他前來。
我從一隻剛成年的小狗等到真正壯碩的大狗。
吸血魔靠在我的腳邊，吃著他替我抓來的野兔。
我等著可能已經成為國王的騎士，等著他即使也要提劍跟我拼命，也要踏著我的屍體，踏上這座石頭塔。
我等著他，代替我的主人，告訴他，我會一直等待他，直到我的主人不再變身為人。
我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你好久沒有變成人類的樣子了。」吸血魔又搔著我的耳朵，像雛鳥一樣地吵鬧著。
「我不需要。」
我挺起胸膛，望著森林的盡頭。
我已經記不得離上次變成人類的模樣，是多久前的事了。
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也許是十年。
我的主人仍然把自己關在石頭塔上，安靜地就像是想讓自己消失一樣。
「聽說外頭的國家，換了一個國王。」吸血鬼又玩起我的尾巴，我揮動著爪子，想趕走他。
「我討厭人類的事。」我說。
吸血魔咯咯地笑了：「笨狗狗，但你每次都聽得很認真。」
「因為我要守護我的主人，不能讓人類來打擾他的睡眠。」
其實我不知道主人關在塔裡，都在做些什麼。我已經有數百數千個日子沒有見到我的主人了。
我想念我的主人，我想念他冰冷的肌膚。
我覺得好痛苦，我猜想這是因為我的主人也跟我一樣痛苦。
「誰還會來？有你這麼可怕的看門狗在。」吸血魔又爬到我的背上。
「我不知道。」我耐著心回答討厭的他。
「倒是出現了個勇敢的傢夥。」吸血魔壓在我的頸子上，指著前方的道路：「還是個母的。」
我站了起來，咧開嘴露出我的牙齒，因為我察覺到我的面前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人類。
是個女人，有著金色的捲髮、以及碧綠色的眼珠，就像個洋娃娃一樣。
「我結婚了。」那個女人開口。
聲音細細的、軟軟的，讓我想起了曾經被抓進塔裡的『公主』。
「我的丈夫是新任的國王。」女人穿著能把她的腰勒得跟竹肝一樣細的洋裝，面無表情：「而我的丈夫不是愛德華。」
「誰是愛德華？」吸血魔拉著我的耳朵問。
女人沒理他，踏著跟階梯一樣高的鞋子，扭頭就走。
我還來不及咬斷她的喉嚨，她就消失在森林之中。
「誰是愛德華？」於是吸血魔又問我。
我抬起頭，看著雲端之中的高塔、想念起主人蒼白的笑容。
主人還在眺望著遠方的城堡嗎？是否已經恢復尊貴黑龍的身姿了？
吸血魔抱住我的脖子，用指尖搔著我的下巴。吸血魔總是這樣欺負我，所以我才一直都這麼討厭他。
女人離去的方向，又傳出輕微的騷動。
樹叢裡探出一把已經套上陳舊木鞘的鐵劍。
比吸血魔還討厭、比公主更更討厭、讓我的主人等待了好久好的人類來了，我知道。
「誰？」吸血魔問。
我甩下吸血魔，將他踹到最遠的角落，輕聲道：「一個騎士。」
我是石頭塔的看門狗。
我昂首挺身，等待著那把從破爛木鞘裡抽出的破爛鐵劍，將我劈成兩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