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利拉

寫於2006年3月

奇幻背景短篇連作

　　「傑克，你知道什麼是戀愛嗎？」
　　他的國王，黎安．巴瑞德克四世，站在城堡最頂端的石窗前，看著他鄉那一頭，這麼溫柔地問著他。
　　他是傑克．萊西，一個身著純白色鎧甲的堅貞騎士。
　　「我不知道，我的國王。」他的誠實如同他的忠貞。
　　而他的國王眼裡有一抹沒落，酸得讓他心疼。
　　「你曾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思思念念著一個人嗎？傑克。」
　　「是的，我的國王，您一直都是我必須日夜守護的人。」
　　「不是這樣的，傑克。」他的國王輕輕笑著，就像秋風一般地蕭瑟，帶入北境的冬天。
　　「你的眼裡會只有他，你的夢裡會充滿他，你的每個晨昏都會期盼著他的到來，傑克，在你心底，有這樣的人嗎？」
　　他是他的國王，是他心底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不知道他的國王明不明白這一點。
　　「我不知道。」
　　他一向是這麼地誠實，誠實得令國王永遠不會懷疑他的每一句話。
　　「傑克，我知道我戀愛了。」
　　他的國王有對跟天空一樣美麗的眸子，眸子裡有北境冰河的色彩。
　　傑克知道他的國王認真了，而他，只能笑著不說話。
　　
　　沒過多久，他的國王就與北境國家的一位公主訂了婚。
　　那位美麗的公主有最溫暖的心，碧潭似的眼睛，跟奶油金的秀髮。
　　傑克帶領著又長又豪華的禮隊，從王都出發到北境國家，要去迎娶他的國王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傑克的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因為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帶著這種幸福般的表情。
　　傑克是個老實的人，他只知道，國王會希望看到他這麼做。
　　
　　北境國家的公主穿著如白雪紡成的長紗，靜靜地站在石階的最上層，等待著她未來的丈夫。
　　她的身後站了另一名身穿白色鎧甲的男子，那是屬於公主的騎士。
　　就像傑克屬於他的國王，那名騎士，一定也只屬於他的公主。
　　
　　迎親隊伍一下子就動了起來，傑克的國王牽著公主如雲彩般柔軟的手拜見了他的岳父岳母，他們在城堡裡舉行了三天三夜的舞會，跳了一百支華爾滋。
　　傑克一直站在舞會大廳的一個角落，銳利的眼神緊緊跟隨著他的國王。
　　他必須要保護他的國王，不管他的國王身在那裡、又做了些什麼。
　　他是騎士，站在國王身後的騎士，只能看著國王前進的背影。
　　
　　舞會到了盡頭，他的身邊多了另一名男子。
　　傑克認得他，只屬於公主的騎士。
　　「利拉．法蘭克。」公主的騎士突然開口向他搭話，他的聲音有著北境國家的優雅，沉靜地像深潭裡的水。
　　傑克不太清楚利拉的意圖，他沒辦法把視線從國王身上離開，只好盡量恭謹地回應身旁的男人。
　　「傑克．萊西。」他平板地說著自己的名字。
　　「你同人說話時都不看著對方的臉嗎？」
　　「我是騎士。」
　　「我也是。」
　　傑克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利拉，即使受到質疑，他仍不能離開國王的背影。
　　「你果然是那傢伙的騎士，毫無禮節。」
　　傑克有些生氣，誰都不能輕蔑他的國王：「他是我的國王，你的公主將來的丈夫。」
　　「我知道，不過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公主了。」利拉輕輕地道，就像嘆息一般，「她將嫁到你的國家，成為你的國王的妻子，生下你的國王的繼承者，她未來的生命裡，將不需要我的守護。」
　　「你…………」
　　利拉大概是十分的痛苦吧？就像他的痛苦一樣深、一樣難以理解。
　　他的國王與他的公主，他們兩人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都已經遠去了。
　　而他與他，卻連閉上眼睛的資格都沒有。
　　利拉又緩緩道：「懇請你，以騎士的名譽向我發誓，你將對我的公主同樣地忠貞，就像對你的國王那般一樣。」
　　「我不能對國王以外的人宣誓，」傑克知道自己不能欺騙身旁與自己同樣忠貞的騎士：「但我會將你的公主視為我生命中第二重要的人，並不是因為你的請求，而是你的公主，已經是我的國王最重要的那個人。」
　　舞會裡最後一隻圓舞曲終於結束了。
　　他的國王牽起公主的手離開了舞池。
　　然後他聽見利拉笑著對他說：「謝謝你。」
　　
　　那一刻，他衝動地回過頭，頭一次將視線離開他的國王。
　　利拉的笑就像深谷裡的幽蘭，無聲無息地，在他心底開了花。

　　公主成為國王的妻子已經半年了，傑克稱呼她為王妃也已經半年了。
　　未來就像預期中的一樣美好，他的國王與他的王妃就像童話般地那樣幸福，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打擊這個由愛築成的世界。
　　
　　然後在這個同樣有著明朗天色的早晨，他的國王牽著愛妻的手，將要再一次拜訪北境國家。
　　傑克被任命為小隊長，隨時保護在國王與王妃左右。
　　傑克從不以這個工作為傲，這不需要驕傲，而是出自於他的本能。
　　長長的車隊裡最華麗舒適的那輛馬車，坐著他這輩子最重要的兩個人。
　　他的國王，以及他的王妃。
　　
　　他的國王曾對他說：「傑克，你知道什麼是戀愛嗎？」
　　「我不知道。」即使到了現在，這仍是他的答案。
　　
　　車隊一眨眼就到了北境，城堡長長的石階上現在站的北境國家的國王與王妃，以及屬於那個國家的騎士：利拉．法蘭克。
　　長達三天的宴會又再次展開，他仍站在半年前的那個位置，靜靜地守護著他的國王、與王妃。
　　「你來了。」利拉再次來到他的身邊，用著他有些熟悉但陌生的聲音同他搭話。
　　「嗯。」他一向不擅長言語，面對利拉略帶輕鬆的交談，會讓他不知所措。
　　「謝謝你，這麼守護我的公主。」
　　「不……」他想告知他，這是他的職責，不需要任何人感謝。
　　利拉卻笑了，搶道：「我只說這麼一次，算還清恩情。」
　　「嗯…………」
　　利拉很驕傲，那種自信太過耀眼，讓他感到恐懼。
　　「傑克，你曾想過失去最重要的那個人嗎？」
　　傑克搖頭，他仍是專注地望著他的國王與王妃，不清楚身旁的利拉是用著什麼樣的眼神看著他的公主。
　　他的國王還在他的身邊，仍是他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是騎士，永遠不求回報，也不奢望他的國王回過頭，認真地看他那麼一眼。
　　身為騎士，就不該擁有夢想。
　　
　　騎士的整顆心，都是獻給他所宣誓效忠的那個人的。
　　
　　「我是公主的騎士，卻不是你的王妃的騎士。」
　　「嗯，我知道。」
　　傑克覺得自己好卑鄙，他竟慶幸不是自己失去了主人。
　　「傑克，你真幸運。」
　　「我知道。」
　　利拉的聲音有些乾乾的，跟舞會裡輕快的音樂全然不同，這讓傑克想起北境國家的夜風，像被撕碎的野獸。
　　
　　傑克從沒想過要花多少時候才能忘記他的國王。
　　因為他永遠也不可能背棄他的國王。
　　他是騎士，一但宣誓了效忠，就已經把自己的命打從心底地奉獻給他的國王。
　　他的國王摟著王妃溫柔地笑著，像整個舞會的來賓炫耀他們的愛。
　　什麼是愛，傑克真的不懂。
　　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他的國王，就像大地不能失去陽光。
　　
　　利拉卻失去了他的公主。
　　苦苦撐起完美的笑容，站在傑克身邊，不知將視線該往那裡擺。
　　
　　「即使她已成為我的王妃，她仍是你的公主。」
　　在他的國王當眾親吻王妃時，傑克這麼對利拉道。
　　「我知道，騎士的忠誠是永遠不變的。」
　　「她仍是你第一重要的那個人嗎？」
　　「你何必問我？」
　　「我不知道你的痛苦。」
　　「你何必懂？你的國王與我的公主都是一樣的，我們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心裡最重要的人，都不是我們。」
　　像繞口令一樣的句字，讓傑克覺得顫抖。
　　他從沒想過要成為他的國王最重要的人。
　　他告訴自己，從沒這麼想過。
　　「傑克，幸福的人只要是我的公主與你的國王就夠了。」
　　「他們很幸福，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看得出來…………」
　　「那你為何會這麼難過？」
　　「你可以控制你心裡的痛……或者是愛嗎？」
　　傑克搖頭，仍沒有將視線從國王與王妃身上轉移。
　　他從沒認真地看過利拉，他不知道利拉的眉宇間有幾分愁，更不能發現利拉與自己的眼神有多麼地相似。
　　他們都是騎士，有著最崇高精神的騎士。
　　
　　「傑克，你將會出現你生命中第三、第四重要的人，而我，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不會的。」他試著否認。
　　「在不遠的未來，你的國家將會擁有新的王子或公主，而在不久的將來，你也必須對你的國王的孩子宣誓效忠。」
　　他知道利拉說得沒錯，在他的生命裡，他的忠誠將會被分得越來越多塊。
　　「也許你並沒有失去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頭一次這麼羨慕利拉，在利拉的心裡，永遠都將只會有他的公主，不會被其他人打擾。
　　「我是個貪心的人。」
　　利拉在次揚起笑容時，正好也是舞會結束的同時。
　　
　　第二次，他轉開了他的目光，開始追尋那抹幽蘭般的笑容。
　　利拉卻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邊，空留背影，走向人潮中。

　　時間跟詛咒一樣，從沒想過什麼是留情。
　　兩年一下又過去了，本來是本境國家公主的王妃，現在又升格做了母親。
　　那是傑克的國王第一個孩子，這個國家的第一位王子。
　　
　　「傑克。」他的國王每一次喚著他的名，都會讓他悸動。
　　「是的，我的國王。」
　　「你抱抱他，我的小王子。」
　　初生的嬰兒有張像猴子般皺巴巴的臉，睜大的眼睛閃著透明的光茫。
　　傑克抱起小王子，將他放在懷裡，看著他笑，然後哇哇大哭。
　　「我的國王，王子他……」
　　「沒關係，抱著、抱著他。」
　　他的國王呵呵地笑著，一點也不介意兒子是否哭得難過。
　　他將手放在緊抱住小王子的傑克手上，輕聲卻嚴謹地道：「傑克，我允許你解除你的誓言。」
　　傑克訝異地瞪著他的國王海藍般的眼。
　　時間也許無情，卻永遠也帶不走他的國王留給他的殘忍。
　　「傑克，你將不再是我的騎士，知道嗎。」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他懷裡的小王子像代替他已經崩毀的心，使勁地拼命哭。
　　「傑克、傑克，你是我曾經最好的騎士，但我現在不再是你的國王，我要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懇請你，向我的兒子宣誓效忠。即使他才這麼一丁點大小，但你抱過他，未來也將會伴隨他成長，答應我，你要永遠地守護他、信仰他，就像你對我一樣。」
　　
　　利拉說的沒錯。
　　他的生命裡一定會出現第三重要的那個人。
　　他的國王，他的王妃。
　　以及他的王子。
　　
　　滿月那天，北境國家的國王與王妃帶著大批的賀禮來探望他們的孫子。
　　同行的禮隊裡，有個叫利拉．法蘭克的騎士。
　　傑克就當著他的面前、與整個王國的面前，向他的小王子，宣誓了一輩子的忠誠。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背叛，他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從國王，換成了小王子。
　　在典禮結束後，利拉來到他身邊，只向他說了一句：「恭喜。」
　　「我……」
　　他不安地將視線撇向他的國王，國王懷裡有剛滿月的小王子。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他還不能習慣瞳孔裡沒有國王的身影。
　　「傑克，你會習慣的。」
　　「可是我……」
　　只要一想起他將不是國王的騎士，他就心痛得受不了，恨不得毀去這大廳上的一切。
　　小王子的父母與外公外婆都熱切地圍繞在他身邊，他擁有了兩個王國的愛與祝福，也擁有了傑克的忠誠。
　　傑克怔怔地望著大廳裡最尊貴的那群人，弄不清楚自己眼裡看的究竟是他的小王子，還是他過去的國王？
　　「忠誠跟心是可以分開的嗎？」他突然問了身邊同樣身份的男人。
　　利拉淡淡地回答他的問題：「可以。」
　　「你已能將它們分開了嗎？」
　　「我想是的。」
　　「你將忠誠獻給了你的公主，而你的心呢？」
　　「你將忠誠獻給了你的王子，而你的心呢？」利拉反問，聲音銳利得像他腰際上的劍。
　　連龍都能被斬殺的鋒刃，剖得傑克體無完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從沒試著將它們兩分開過。」
　　「你會習慣的。」
　　時間真的能有這麼神奇嗎？傑克不相信。
　　他用力地閉上眼，想要甩掉平日瞳孔裡注視的身影。
　　國王堅毅的背影卻在他腦海裡清楚地浮現。
　　然後是王妃奶油金色的長髮。
　　然後是他們兩人懷裡皺巴巴的小王子。
　　然後、然後……
　　傑克猛然睜開眼，在他面前，有抹幽蘭般的笑容。
　　傑克跟著笑了。
　　笑進利拉的心眼裡。
　　
　　兩周後，利拉與小王子的外公外婆離開了傑克的國家。
　　時間雖然殘忍卻很實際，兩周後的傑克，已經學會了如何將視線不再追尋著國王跑。
　　他必須花更多精神盯緊好動的小王子，守護他一輩子的幸福。
　　
　　只是偶爾，並不頻繁，他會閉上他的眼。
　　黑暗中，一直有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屬於北境國家的幽蘭。

　　一年有多長？
　　一輩子又多長？
　　當北境國家的風吹入了城堡的窗口，當小王子長出了第一顆乳牙，拉著他的手軟軟地喊了第一句：「傑克。」
　　他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得到幸福了。
　　
　　鵝黃色的花朵再次開滿石牆上時，他收到利拉的來信。
　　他把信捲成一跟指頭粗，再用藍色的絲袋小心綁好，塞進隨身配劍的劍把裡。
　　
　　四季一再流轉，變化即是永恆。
　　他的小王子，也會成為瀟灑的國王。
　　擁有他的忠誠，以及廣大溫暖的國家。
　　
　　但他有個秘密，一直藏在他的劍柄裡。
　　那是小王子兩歲那年，北境送來的一縷思念。
　　
　　他是騎士，最堅貞的騎士。
　　他同時也是傑克，在悄悄握緊劍把的那一刻。

　　意外總是時時發生。
　　在小王子懂的喚爸爸喊媽媽的第二年，原本蔚藍的天空被一隻火紅的巨龍霸佔。
　　巨龍向大地撒落天之火，燃燒了鮮綠的生命，也重創了國王的人民。
　　傑克的國王向北境國家請求支援，準備了一支數千人的部隊。
　　討伐巨龍。
　　
　　利拉來了，他就站在一大群銀灰色鎧甲的戰士面前。
　　他帶著北境國家的祝福，將與傑克一同挑戰邪惡的巨龍。
　　「我的傑克阿，」國王坐在王座上，略顯疲態地道：「你是最勇敢的騎士，你的勇氣必能刺穿巨龍黑暗的心臟，拿起你的劍，想像為你保護的小王子，你將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是的，我所敬愛的國王。」傑克跪在利拉身前、王座之下，眼裡沒有流露半分恐懼。
　　「利拉將會助你一臂之力，他將成為你的夥伴，給予你力量，你們都是受神祝福的騎士，沒有突破不了的困境。」
　　「是的，傑克的國王，利拉將會不辱使命。」
　　利拉彎下腰，低下頭，誰也沒看清楚他現在的表情。
　　
　　出征的那天很快就到了，那是個天色被火染紅的日子。
　　小王子被王妃緊緊抱在懷裡，他睜著漂亮的寶藍大眼，笑著揮手向傑克說再見。
　　小王子還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別離，傑克也不希望他明白。
　　前往巨龍棲地的路搖遠，但不算太艱難，他有自信自己能帶回巨龍堅韌的畸角送給小王子當三歲的生日禮物。
　　這回他揹負了兩個王國重大的使命，以及滿滿的期許。
　　他還必須回來繼續實踐對小王子的忠誠。
　　而他的身邊，還有利拉一起同行。
　　
　　討伐隊只花了一個月就來到巨龍的棲地，那是個被燒紅的山頭，滿山的碎石稀落地撒在黃泥之上，只剩下孤寂。
　　傑克率先舉起自己的劍，奮勇地衝向巨龍的腳底。
　　他在巨龍粗厚的皮膚上劃破一道血痕，背脊也讓巨龍的利爪抓破三條傷口。
　　「你怎麼這麼衝動！」利拉靈活地將他從巨龍的腳底板下救了回來，氣紅了脖子。
　　「我必須完成國王交付的任務。」他氣喘噓噓地道，仍不肯放開手裡的劍。
　　「我又何嘗不是！」
　　「巨龍一定要死。」
　　「你卻不必拿自己的命去換。」
　　利拉突然握住他的手，用掌心溫暖他指尖的汗。
　　「傑克，」利拉平靜地開口：「讓我去引開巨龍，你帶領著剩下的戰士，全力攻擊巨龍的翅膀。」
　　「不能。」傑克果決地搖頭抗拒。
　　「傑克、傑克，我是騎士，我有我的驕傲。」
　　「不能……」傑克低下頭，發現自己的腳下是一片焦黃，泥磚之縫，連朵最普通的小白花都不復生存。
　　「傑克，巨龍又回來了，我們不能錯過任何一個時機。」
　　說罷，利拉輕易地放開傑克的手。
　　他站了起來，抽出自己的劍，衝向巨龍。
　　
　　利拉飛奔而去的背影是驕傲的。
　　同時也是孤寂的。
　　
　　傑克掙扎地站起，不顧背上的血絲，緊急召集千人大軍，拿弓拿武器放魔法，只要能刺得痛皮肉的，就全往巨龍的翅跟打。
　　巨龍吃痛，發出震天的怒吼，使勁地追著在牠眼前狂奔的利拉。
　　
　　利拉是英勇的，跟王妃一樣閃亮的髮色，在紅豔的空氣中閃閃發光。
　　
　　誰也不清楚這場追逐戰會在什麼時候終止。
　　傑克只知道，他必須要刺穿巨龍的胸口，如此，他才能安撫自己快要爆炸的心臟。
　　
　　終於，在黑夜降臨之際，巨龍失去了他的翅膀，鮮紅色的血液從背上的傷口瘋狂的灑濺，潑濕了傑克全身。
　　巨龍仍沒有停止他的腳步，牠仍在追逐身為誘餌的利拉。
　　背上的劇痛讓牠繃緊了神經，也益發的殘暴。
　　利拉的體力卻漸漸地從體內流失。
　　直到再也無法拉開他與巨龍的距離。
　　
　　「利拉──！」
　　這是傑克第一次呼喚他的名字。
　　聲音響徹了雲霄。
　　卻不知利拉聽見了與否？
　　
　　傑克想起了出征前的那一晚，利拉來到他的房前，坐在他的床沿，沉穩望著他。
　　「傑克，你想過死亡嗎？」他記得利拉這麼問他。
　　傑克搖頭，因為他的生命早已不能由自己主宰。
　　「傑克，你想過永遠失去你最重要的人嗎？我是說，你想過他們死亡嗎？」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利拉輕輕地笑了：「傑克，你又不是神。」
　　「我是騎士。」
　　「我也是……但是我知道我沒有辦法阻止神帶走我的公主。」
　　「如果神真的帶走了我的王妃，我將會為她報仇，替她守候國王，完成她的遺願。」
　　「如果……」他頓了頓後又道：「神帶走了我的國王，我將會毀盡傷害國王的一切，並替他守護王妃與小王子的淚水。如果神帶走了我的王子，我將會跪在國王面前，直挺挺地接受他的判決。」
　　「如果……」最後，他嘆了很長一口氣後才道：「神帶走了你，那麼我會墾請我的王子，請他同意讓神也一起帶上我。」
　　他想起了出征前的那一晚，利拉那抹最溫柔清幽的笑，那是他所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
　　
　　「傑克，你真傻。」他想起了，利拉閉上了眼，靠在他肩頭上，對他說的話。

　　天空下起了血紅的雨，一滴一滴地將傑克泥污的臉整個洗淨。
　　在那長長的一瞬間，他忘記了他的國王、他的王妃，以及他的小王子。
　　血一直從天上噴灑落下，卻阻止不了他衝向利拉身旁的欲望。
　　他現在只想要緊緊擁抱住他，為他遮擋住全世界的恐懼，將他視為此生最重要的那個人──
　　
　　當四周都充斥了紅霧時，那隻巨大的惡龍，胸口已被刺穿了一個洞，有道魔法打爆了牠的心臟，撕裂了牠的血管。
　　利拉就躺在牠的身下，蒼白的臉驚恐地瞪在炸成碎塊的巨龍。
　　他的手結成勢，掌心裡還有陣陣光茫，那是屬於魔法的氣息。
　　「神阿──」傑克向上天吶喊，緊緊抱住利拉柔軟的身子，用背膀擋去他的目光。
　　「傑克……傑克、傑克！」利拉顫抖地放下手勢，回抱住傑克。
　　「我在這裡……別怕，我在這。」
　　「我聽見了。」利拉揚起緊崩的嘴角，「你叫了我的名字……再叫一次好不好？」
　　「利拉……利拉你看著我！」
　　「傑克。」利拉閉上他的眼，輕道：「謝謝你。」
　　
　　在那之後，傑克才知道，利拉手裡握了一個由百名法師合力製作而成的魔法，在近距離的地方向巨龍施放的話，可以獲得毀天滅地的破壞力。
　　利拉在巨龍張開大嘴準備啃食自己的最後一刻，終於施展了魔法，將巨龍遠遠地打飛，再也無法掙扎。
　　利拉也因此用盡了全生的能量，虛軟地倒在傑克身上。
　　他還會不會再睜開眼，笑著對傑克道早安？
　　傑克只能緊握住利拉的手，低聲地向真神祈求。
　　
　　最後，傑克橫抱起了利拉，騎上了他的馬，帶領著剩下的數千名戰士，重新踏上返國的歸程。
　　城堡裡已經有腳程快的探子告知了戰勝飛龍的消息，傑克的國王讓整個王都的民眾都聚集在大路的兩端，等著迎接英雄歸來。
　　但他們等到的，卻是失去了兩位將領的戰士團。
　　「傑克呢？」「利拉呢？」國王與王妃分別這麼詢問。
　　卻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只剩下小王子興奮地伸著手，對著藍得可怕的天空丫丫叫。

　　傑克是騎士，利拉也是。
　　傑克是王國最驕傲的騎士，利拉也是。
　　當他們兩的手交纏在一起的時候，騎士精神，便成了詛咒。
　　
　　「利拉。」
　　每天清晨，在第一道曙光射在利拉的眼皮上時，傑克總是會這麼輕輕地呼喚他。
　　那個躺在草床上，靜靜地閉著眼的美麗騎士，是傑克偷偷藏起來的寶貝。
　　傑克背叛了他的國王、他的王妃，以及他的小王子。
　　他將自己的心塞進利拉閤緊的眼皮下，再也拿不回來了。
　　「利拉，你什麼時候會起來？」他悄悄地問，望著天邊劃過雲層的朝陽。
　　金色光線是王妃奶油般柔軟的髮絲，湛藍天色是國王深邃的眸子。
　　他的小王子還被他抱在懷裡，咬著手指等著他唱歌。
　　
　　「唱了歌您就會睡了吧？」從前，有那麼一天，傑克問他的小王子。
　　「嗯，唱歌、唱歌！」
　　「可是我不會唱歌……」
　　「唱歌、唱歌，我要聽！」
　　「好吧。」扭不過才幾歲大的小王子，傑克揉著他稀少的髮絲，輕道：「真的要唱囉，不好聽也沒關係唷。」
　　「嗯嗯。」
　　「寂寞的飛鼠穿過重重樹林，飛呀飛呀飛過一條河流，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那自由的感覺真的很美，真的很美……
　　寂寞的飛鼠……王子，您睡了嗎？」
　　小王子眨著純真的眼：「傑克，為什麼飛鼠會寂寞？」
　　他想了許久，「因為牠沒有人陪伴。」
　　「傑克，那你會寂寞嗎？」
　　「我不知道什麼是寂寞……」
　　小王子從溫暖的兒童床上爬起，緊緊摟住傑克的脖子：「傑克不寂寞，傑克有我陪。」
　　他閉上眼，輕嘆：「……嗯，傑克會陪伴王子您到永遠。」
　　
　　現在，他睜開眼，握著利拉的手。
　　外頭有一陣涼風滑過他的心，酸酸的、澀澀的，也許那就是寂寞的味道。
　　他開始唱起他的歌。
　　「彩虹依偎在藍藍的天，白雲擁抱青青的山，太陽和月亮彼此相戀，那相愛的感覺真的很美，真的很美，真的很美。」
　　那相愛的感覺，傑克還在懵懂。
　　「寂寞的飛鼠望著遙遠天邊，靜靜等待陽光的溫暖，紛紛細雨滋潤了大地，有盼望的感覺真的很美，真的很美。」
　　他的盼望，伴隨著他的寂寞，從手心裡的溫暖慢慢茲長。
　　「利拉……」他再次喚著他的名字。
　　回應他的，卻是長久的沉默。
　　
　　不管天還會亮幾次，不管心中的破洞會不會被填滿。
　　當他的手，還交纏著他的手，他就已經失去了做為騎士的資格。

　　如果有奇蹟，那麼一定是神給他最後的懲罰。
　　
　　利拉終於醒了，就在國王帶著大軍在山野小屋裡找到傑克的那一刻。
　　「我的騎士阿──」國王推開小屋的門，滿臉憂愁地看著正坐在病禢邊的傑克。
　　傑克沒有起身行禮，他只是呆呆地握著利拉的手。
　　利拉睜開了他的眼，雖然只是輕輕地眨動了兩下眼皮，也夠讓他的心臟飛上天。
　　「傑克，利拉怎麼了？讓魔法師替他看看吧。」
　　傑克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拒絕。
　　隨行的魔法師迅速地將數種治療魔法施放在利拉身上，這讓滿身血汙的他看起來輕鬆許多了。
　　「傑克，現在說說你為什麼會帶著利拉躲在這種地方。」
　　山野小屋太過骯髒，並不適合國王嬌貴的身軀，若是從前的傑克，定是不會讓他的國王踏進滿是灰塵的泥地上的。
　　可是，現在的傑克，已經不再是騎士了。
　　他靜靜地脫下胸口上的騎士勳章，擺放在國王的腳邊。
　　然後他跪了下來，低頭輕吻國王的鞋面，那是他最後的禮儀。
　　「傑克，我真不敢相信。」
　　國王退了幾步，忍下動怒的念頭：「現在我還可以給你解釋的機會。」
　　「尊貴的國王阿。」是床上的利拉代替了傑出的發言，他虛弱地撐起身子，說出半個月來第一句話：「傑克一直都是你的騎士，他未曾背叛。」
　　「利拉！」傑克慌張地跑向床邊，試圖讓利拉躺回病床。
　　「不用了……尊貴的國王，請再給予我們一個月的時間，到時候，我將會把歸還您的騎士。」
　　「一個月……你們想做什麼？」國王問。
　　「您的騎士被蒙蔽了雙眼，我將會為他驅散眼前的疑慮。」
　　「不是的！」傑克搶道：「我的國王，我……我知道了……」
　　看著滿臉通紅的傑克，國王終於卸下不悅，輕道：「我的騎士，你已經明白了嗎？」
　　「是的。」
　　「好吧，就給你們一個月。」
　　國王彎下腰，拾起傑克的騎士勳章，拋向利拉：「這個就請你先保管了，一個月後，希望可以再次見到健康的你。」
　　利拉低下頭，將五指攏實橫放在胸口。
　　那是他目前所能做到的最高禮節。
　　
　　傑克的國王，再次帶領著大軍，就這麼走了。
　　山野小屋只留下最先的兩個人，傑克，與利拉。
　　捨棄身份的騎士，必須要這麼手牽手的共同渡過這麼一個月。
　　傑克感到安心與快樂，從現在起，利拉便成為了他的利拉。
　　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阿，他終於能夠明白國王摟著王妃時的笑容，背後的意義。
　　
　　只是，又是為什麼，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胸口裡已經被填滿的洞，卻長出了長長的針，在深夜裡，一次又一次螫痛了他？
　　
　　一個月的日子很快便進入了尾聲，傑克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望著山野小屋破爛的門板。
　　也許他在期待，期待那個威武高貴的國王，會再次拉開那道門。
　　可是他已經不是騎士了，代表最高榮譽的那枚勳章現在被掛在利拉的胸前，就在心臟的正上方。
　　「利拉……」他喚著他的夥伴的名字。
　　「我累了。」
　　利拉對他說，轉身一躺，便縮進了棉被裡。
　　「利拉，我……」
　　不管利拉是否真的熟睡，傑克仍自顧自地說著他的話。
　　「我已經不是騎士了，你會可憐我嗎？」
　　他的勳章在利拉的胸口緩緩起伏，傑克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好痛好痛，像是某種重要的東西被硬生生的拔出來，痛得要人窒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沒有燈火的山野小屋漆黑的不見五指。
　　傑克仍靜靜的守在利拉身邊。
　　他所能做出最大的尺度，就是握著利拉蒼白不甚溫暖的手。
　　
　　從那天起，他就不是騎士了。
　　傑克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失魂落魄。
　　他的國王曾經問過他：「傑克，你知道什麼是戀愛嗎？」
　　現在他知道了。
　　但戀愛，卻比想像中的更傷人。
　　
　　國王，不再是他的國王。
　　王妃，也不再是他的王妃。
　　好動的小王子不知會不會想念他。
　　整個皇宮的守衛，再也不該是他要關心的事。
　　他現在必須把整顆心都獻給利拉，二十四個小時都思思念念著他，眼裡只有他，夢裡會充滿他，每個晨昏都會期盼著他的到來。
　　他已經背叛了其中一邊，他不能夠再辜負另外一邊。
　　
　　「利拉……」
　　利拉沒有回答，均勻的呼吸聲在說明他已經進入夢鄉。
　　「利拉，你的夢裡會有我嗎？我的夢裡，總是這麼熱鬧，有藍藍的天，白白的雲，雲端有一道彩虹，我的國王摟著他的王妃抱著小王子，三人一起在城堡的石塔上看著美景，他們笑得好開心好開心……利拉，我一直做著這樣的夢，夢裡沒有你，也沒有我。」
　　被握在傑克手裡的手微微地動了。
　　「利拉！」傑克激動地低吼，「我努力讓我的眼裡、心裡都是你，可是為什麼，我的夢裡卻沒有你？」
　　那一定是神給他的懲罰。
　　因為他是背叛了騎士精神的騎士。
　　他渴望聽從國王的命令，渴望順從小王子生澀的要求。
　　他的一生都是依附在另一個人之下，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做為另一個人的依附。
　　
　　「利拉，我該怎麼辦？」
　　利拉沒有回答他，也許他並未聽見傑克的自言自語。
　　
　　等到黎明降臨之後，利拉會到河邊梳洗，然後領著一夜無眠的傑克，踏上返國的路。
　　
　　一個月的期限就這麼悄悄地到了。
　　
　　「尊貴的國王，我將您的騎士還給您。」
　　利拉抬頭望著高高的天，輕嘆。
　　他解下胸口的勳章，重新別回傑克的胸口。
　　「傑克，親愛的傑克，我每天都給你寫信好嗎？」
　　利拉笑了笑，又道：「這樣也就夠了。」
　　只要看著藍天白雲，看著劃過天際的七色彩虹，他就會想起傑克。
　　這樣就夠了。
　　對於騎士，他不能奢求太多。
　　
　　騎士，永遠都是騎士。
　　
　　早在一個月前，利拉就已經知道了。
　　
　　再次回到王都，沒有鮮花鋪成的路與成山的民眾來歡迎他們的英雄回歸。
　　只有利拉，仍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身畔。
　　傑克感覺得到胸口的激動，細胞從骨子裡再次活化，似在催促他，快點、快點，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通向皇宮的石梯只剩下最後那麼幾階，他的國王、他的王妃、他的王子，全都在高高的高塔上，等著接受他的禮節。
　　「利拉！」傑克興奮地叫著身旁的夥伴，卻發現他已遠遠落後在自己身後。
　　「利拉？」
　　利拉仰起頭，望著石階上的騎士，優雅地笑了。
　　
　　「傑克，至今我仍會夢見你。」
　　
　　他的笑，像是深谷裡的幽蘭，經年累月地，在傑克心底紮了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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