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勇者

發表時間:2006.06.23-2006.08.15

一個想要成為勇者的王子,與一個想要捨棄勇者之名的法師
一段愛與探尋的成長之旅

但實際上只是一篇甜文而已

  【晨嵐】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十八年也跟著過去了。
  南方國境的小王子,也已能使得一手好劍,擄獲全國少女的芳心。
  「傑克!你回來了?」小小的王子現在已長得快要與傑克一般高了,卻仍是喜歡纏著這個陪伴自己長大的騎士不放。
  「我的王子,傑克回來了,你有沒有認真上課阿?」
  「我早就不是以前那個老愛翹課的小孩子啦。傑克,你這次去北方國家,一待就是三個月,有沒有什麼好玩的阿?」
  「我的王子,我……」傑克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爬滿紅潮,支支吾吾地乾笑了兩聲,「傑克這就去見國王陛下。」
  「什麼阿,傑克你也跑得太快了吧,我都還沒跟你說上幾句話呢!」王子氣呼呼地瞪著傑克的背影。
  這分明就是落荒而逃嘛!到底是什麼事讓傑克如此慌張?
  王子想了許久,仍想不透傑克老喜歡往北方國境跑的原因是什麼。
  他撇了撇嘴,皺緊了鼻頭,即使他都已經十八歲了,還是像小孩子般,淘氣不已。
  傑克閃躲他,父王與母后沒空理他,偌大的皇宮裡卻沒半個可以稱為他朋友的人在,小王子就這樣揹負著孤獨長到這麼大。
  他只好一個人跑到皇宮閣樓的迴廊,看著僕役、家臣門來來去去,揀幾個不順眼的批評對方的服飾打扮。
  他在等傑克來找自己。
  這十幾年來,傑克總會在自己感到最寂寞的時候,找到自己。
  可是他已經有三個月沒見到傑克了呢,為什麼傑克就是不能多陪自己一點呢?
  王子咬緊著下唇。
  傑克總是喚著他“我的王子”,但他卻知道,即使自己是傑克的王子,傑克也不可能屬於自己。
  他感到滿腹委屈,濃濃的愁悵侵蝕著他不夠成熟的身體,就像要把他身體最後一滴淚給逼出來似的。
  王子扁著嘴,抬頭看著天空。
  今個兒天很高、雲很白,連鳥兒都顯得精神奕奕,只有他這個南方國境的王子,是這麼地可憐可悲,已被全世界拋棄。
  「笨蛋傑克、笨蛋父王、笨蛋母后!」
  王子大聲地叫罵著,可是發洩過後,卻更只顯得自己幼稚無知。
  「討厭……」他抱緊了膝蓋,想起傑克在他同樣年齡的時候,就已經能獨自出外冒險,更能與邪惡的火龍打鬥。
  王子崇拜像傑克這般的英雄,他期待自己也能成為頂天立地的騎士。
  他開始幻想即將遇到的精彩冒險,那裡有等待救援的公主,以及神秘的寶藏。
  孩子的心思讓他擁有無窮無盡的想像,他彷若見到會飛的精靈在身旁跳舞,慶祝他打敗殘暴的巨獸。
  在那個想像的世界中,人人都需要他,並深愛著他,他不再是被所有人遺忘的小王子,而是於詩歌之中傳訟的救世主。
  每個孩子都有著夢想,雖然王子已經十八歲了,他的夢想依舊遠大。
  於是王子暗暗下了決定,他宣誓性地站了起來,朝著天邊的雲彩高舉右手,「我一定會成為拯救世界的勇者的!」
  王子忘了寂寞,在他跳動的胸膛中,開始有了另一個新的希望。
  
  在另一個朝陽初乍的清晨,王子帶上他的劍,離開了皇宮。
  他驕傲地走在金色光芒之中,認真的認為,自己的未來便會是如此金碧輝煌。
  
  
  【背影】
  
  曾幾何時,他以為勇者的世界都是這麼寬廣。
  直到他第一次靠著自己的雙腿,走到皇都外的那個小村落後,他才開始了解,自己是多麼地天真。
  世界真的太過遼闊了,他只是南方國家的小小王子,擁有一雙腿,以即一對不怎麼靈巧的手。
  「肚子好餓……」王子彎下腰,抱緊自個的小腹。
  他已經走了三天三夜了,過了兩個鎮一片森林,再爬上一座山頭,來到一座湖畔。
  王子吃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食物,天真的他卻只帶了一把劍與兩件衣服出門,身上連買點乾糧的盤纏都沒有。
  曾聽聞旅人說,路上的一花一草都能裹腹;王子搖晃著腦袋,照映在眼裡的是翠綠的青草與鮮嫩的花朵。
  他手足無措地一眼又一眼掃過這片生機盎然的綠地,他是個被供在高塔之上的尊貴王子,他尊貴地未曾看過食物最原本的面貌。
  「傑克也是這樣的嗎……」王子努力地回想傑克教導過自己的常識。
  幾經思考之後,他選擇了閉上眼,隨手挽起一株草就往嘴裡塞。
  「好苦……」
  這是王子最後的意識,而後一切便歸於寂靜。
  
  ◎
  
  「傑克──!」
  眼前是一片蒼白,所有的人都背著自己離去。
  他只記得那個高大的騎士,笑著望向自己、再笑著轉過身影。
  他們要往那去呢?他們……為何不肯為自己停留呢?
  眼前早已一片蒼白,而他身陷五指黑暗。
  
  ◎
  
  「小鬼,醒了?」
  王子汗涔涔地望著天頂,那裡看不到陽光與白雲,只有一串又一串的蝙蝠枯屍與不知名的藥草。
  他在某個陌生的屋裡,王子心想。
  「你……是……?」
  他掙扎著扭過頭,站在他身旁的,是個肩上圍了五彩花布的黑髮高大男子。
  「小鬼,這句話應該是我要問你的。」男子笑了,但王子卻感受不到他笑裡的暖意。
  男子微頓,又問:「說吧,你的名字。」
  王子做了十八年的王子,他非常不習慣男子說話的口氣,他驕傲地抿著唇,試圖展現自己的意志。
  「小鬼,我這裡不是皇宮,別耍你的王子脾氣。」男子厭惡道。
  「你知道我是誰?」王子驚異,一時忘了守住沉默。
  「呵呵,你背上那把劍招搖的很,簡直就是張開雙退的處女向盜賊遞出邀請。」
  「你胡說什麼!」王子嚇得滿臉通紅,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說出這樣污穢不堪的話。
  「小鬼,你還未成年吧?」
  「我已經滿十八歲了!」
  「喔──」
  「請你尊重點!」
  男子戲謔的眼神讓王子渾身難過,差點讓他忘了該有的禮節。
  「小鬼,喔不,是王子大人,既然你要我尊重你,那你是不是也得尊重我一點?」男子摸著下巴高嘆,「你昏倒在我家門外,我把你撿回家救了你一命,還讓你睡在我的床上,沒想到我一番好心好意竟被你這般辱罵阿?」
  「是你救了我……?」王子皺著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跟死神打過一輪交道。
  「沒錯,是我救了你,高貴的王子大人,你該怎麼感謝我阿?」
  「我……」王子摸了摸自己的褲袋,早知道就多帶點金幣出來了,他現在連飯都吃不飽了何來報恩?
  「我是……怎麼了?才會倒在你家門前。」最後,王子決定先搞清楚狀況。
  「你這個白痴,竟敢把奪夢草整株塞到嘴裡,想自殺也給我滾遠點去死!」
  「奪夢草……?」王子聽過這種植物的名字。
  據聞一株奪夢草可讓一名成年男子被惡夢連綁七天七夜,最後昏死夢中。
  「原來我吃的是奪夢草阿……呵……」
  原來那個慘白的夢境不是真的,原來他還沒有被傑克、被所有人拋棄。
  王子傻傻地笑了,就好像自己吃的是什麼仙丹似的。
  「小鬼,你倒是好心情。」男子悶哼了兩聲,「沒事就快滾吧,這沒多餘的地方給王子大人這等身份的人住。」
  王子眨了眨眼望向男子,他突然發現男子彆扭的神情有一絲可愛。
  「那個……」他問:「你可以告知我你的名字嗎?」
  「沒必要。」
  「我是林克斯.弗德艾爾,未來,要是有機會的話,我會報你救命之恩的!」
  男子偏頭想了半刻,「把你的劍留下,一筆勾消。」
  「劍?!」王子緊張地四處張望,劍還在,被安穩地放在床邊。
  那把紅色的劍是傑克送給王子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刻有南方國家的家紋,他還悄悄地替它取了個名字『傑』,是他最珍愛的寶物;王子搖了搖頭,他不能把劍送給男子,即使對方救了自己。
  「那個……不能用其他的東西代替嗎?」
  「小鬼,我不缺錢,更不屑你們皇家的什麼獎賞,你全身上下就那把劍是好東西,沾有龍族的氣息,尚且值得我收藏。」
  「我不能失去它!」
  「看你那雙纖細的手臂,揮得動它嗎?劍給你用簡直是浪費。」
  這絕對是汙辱!王子不堪地紅透了雙頰,卻找不到一句話反搏。
  「我會成為勇者的。」他小聲道。
  「你說什麼?」
  「我會成為勇者的!」
  男子一楞,接著便毫不留情地大肆狂笑:「哈哈、勇者……哈哈,憑你?」
  「你為什麼這般看不起我?」王子皺緊小臉,他一直以為他有身為勇者的資質。
  「小鬼你真是太天真了。」
  「別再叫我小鬼了,叫我林克斯!」
  「你叫什麼一點也不重要,你要不是身為南方國家的王子,還有閒工夫做這種春秋大夢?」
  「那你呢?你又有什麼本事?」
  「我?我可沒幼稚到想當什麼勇者,別忘了你身上奪夢草的毒還是我幫你解的。」
  「我知道,你的恩情我會記一輩子的,可是劍不能給你!」
  「喔──」
  面對男子這般什麼都不希罕的表情,王子一賭氣,脫口而出就是一句誓言:「我林克斯.弗德艾爾,以諸神的名義起誓,我將會用盡生命保護眼前這名黑髮男子,只要他需要!」
  王子也許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但男子明白。
  他怔怔地看著王子,不知是該哭還是笑。
  「你知道你起了什麼誓嗎?」
  王子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又再次點頭。
  「你是一名王子,不是騎士,而我也不可能是你宣誓效忠的對象。」
  「我知道。」
  「你只是個孩子,天真、衝動、還很愚蠢。」
  「你不能這麼說我!」王子想抗議,卻發現男子的眼神已一片腥紅。
  「我是安布達.費拉拉伯爾,記住,我就只說這麼一次。」
  然後男子狠狠地轉過身,肩上的五彩花布在王子眼中幻化成一道虹光。
  男子就這麼離去了。
  他的背繃得很緊。
  甚至比傑克更加挺直。
  
  
  【手牽著手】
  
  後來他才知道,安布達是個魔法師。
  
  「安,你為什麼總是穿著各總顏色的袍子?」
  在小王子的印象之中,所有的魔法師都是穿著又重又沉的白袍,上頭會用金絲仔細地繡上富含魔力的花紋。
  「小鬼,這是商業機密。」安布達笑了笑,毫不在乎地把黑底紅花的袍子披在身上。
  
  這是他與小王子相處的第十個早晨。
  窗外依舊春光明媚,遠山傳來的鳥鳴和著不遠出的湖水潺潺,寧靜而又悠遠。
  小王子簡直不敢相信,在這美好的環境之中,安布達能把自個的居處搞的如此陰森詭譎。
  安布達的房舍是用泥灰與木柴蓋成的,房裡有個大爐灶,灶上有個大鼎,時時燒著暗綠色的濃稠汁液。
  自從十天前在安布達的床上驚醒後,小王子再也不敢將頭上抬,屋頂上垂掛著各種動物的乾屍,蝙蝠至少佔了其中的三分之二,當然還包括了田鼠、蜥蝪、蟒蛇等等。
  「安……你為什麼每天都要磨同一盅藥材?」
  小王子膽怯地瞄著安布達的工作台,每回吃藥時他都得不斷催眠自己咽入喉裡的不是任何他未知的生物。
  「小鬼,你的問題太多了。」
  安布達還是保持著嘴角上揚,這幾日來,他似乎未曾卸下名微笑容的面具。
  傑克也常笑著,有點傻氣、誠懇而熱情,早已深植小王子的內心。
  傑克與安布達真的完全不一樣,小王子必須再一次認清這樣的事實。
  安布達不會叫自己“我的王子”,不會溫柔地搓揉他的頭髮,不會在寂寞的時候吝嗇擁抱,安布達甚至不會成為任何人的依靠。
  他好想念傑克,想念皇宮裡單調的一切……小王子仰起頭,讓視線飄出窗外,越過那一山二鎮,是否就能見到父王與母后正焦躁地為自己擔憂?
  「小鬼,你想家了?」安布達放下手邊的工作,嘆了口氣走到床邊。
  小王子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此刻的他卻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使命地抱著那把紅色的劍。
  小王子擤著鼻,硬撐道:「傑克不會叫我小鬼,我是他的王子。」
  「你可不是我的王子,你還冀望我怎麼叫你?」
  小王子死撇著嘴,不答。
  「唉……小鬼,手伸出來。」
  小王子不解地望著安布達,卻見他面色略微煩躁。
  「手伸出來,你可以下床了吧,別還想賴著當病人。」
  「我……」
  「伸出來。」
  小王子不敵安布達的強硬,將右手伸出,安布達毫不留情地拎起他的手臂,硬將他拖下地。
  「站好,你的腿沒瘸。」
  小王子咬緊了下唇,這十日來他受盡了安布達的冷言冷語,早已逼得他眼淚盈眶。
  可是他是個男子漢,他怎麼能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又想起了傑克,傑克總是會笑著鼓勵、安慰自己,傑克從不勉強他,即使要花上一點時間,他也相信他的小王子能做到最好。
  「小鬼,勇者可不是這個德性。」安布達似乎有些嫌惡小王子眼裡的霧氣。
  「可是──」
  「勇者不會替自己找藉口。」
  安布達拉著小王子走出門外,讓迎面而來的風吹散他的金髮。
  「很舒服吧?」安布達問。
  「阿?我不懂──」
  「你離家多久了?半個月還是一個月?你以為你這樣就算看過這個世界,或是就能成為傳說中的勇者?別傻了小鬼。」
  「我知道,我沒有這麼想!」
  安布達又將小王子拉著走,他們跌跌撞撞地來到前方的澈湖泊,小王子這才發現湖水很清,卻見不到半隻魚。
  「你知道這湖叫什麼名字嗎?」
  小王子搖搖頭,他開始痛恨自己的無知。
  「龍塚,據說是一隻龍慘死後的鮮血流成的,水很清卻有毒,呵,這不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阿。」
  「阿──!」
  「你知道殺了龍的人是誰嗎?」
  是傑克吧?小王子心想。
  「你翻過來的那座山,本來高聳入雲,從南方國家的城堡出發,得繞上一個多月才能走到這裡。可如今,山平了,而山頂上的雪,也沉入湖底。」
  沒人跟小王子提起過這樣的故事,如此精彩刺激的冒險生活,又一次燃起了他胸中小小的火燄。
  「小鬼,即使殺了一隻龍,他們仍成不了勇者。」
  「咦?怎麼會……」
  布安達眺望著遠方,沉穩地像是陷入了回憶。
  風一再地迎面而來,輕輕地,挑起小王子心底的漣漪。阿──他身旁的那個黑髮男子,是他必須要用生命去保護的對象。
  他挺拔的身軀、剛毅的面容,都說明著他的勇敢。
  這樣的男子,一定不會需要自己的一跟手指吧?
  如同傑克一般,誰都不會需要一個王子,他們走他們的路,即使再哭再鬧,他也只能看著他們的背影離去。
  小王子默默地閉上眼,那個蒼白的夢也許不是虛構。
  指尖,傳來一點點淺淺溫度,那是男子的手,正與自己的手交纏在一起。
  「安……」小王子低低地一嘆:「我發過誓對吧?」
  男子的眼神是這麼地複雜,「諸神在上,即使我一點也不相信什麼鬼神,仍必須承認那可笑的誓言。」
  他只能緊張地拉著安布達,「你會需要吧?你會需要我吧?安!」
  安布達又笑了:「小鬼,你該找個小女朋友了。」
  「你先回答我!」
  「…………」安布達撇開頭,生冷的聲音不像是從他的喉嚨傳出來的,「是,也許有那麼一天,我也會要你為我去死。」
  「是嗎……」王子鬆開手,風趁隙滑過他的掌心。
  好冰、好冷、這就是所謂的空虛嗎?
  原來不管走了多遠的路,頭頂上的天,還是一樣遼闊,而搖遠。
  「小鬼,知道嗎?」安布達突然又再次握住他的手,「看到一隻龍而不想宰了牠的勇者可能比還保有處子身的妓女還要少,即使那隻龍一點惡意也沒有……
  這樣,你還想成為勇者?」
  「我……」
  「那就去吧。」
  「我可以嗎?」
  「笨蛋,有我在,連白癡都可以成為勇者。」
  安布達再次揚起了嘴角,自信的笑容幾乎讓小王子感到目眩。
  
  風,迎面而來。
  吹得草原陣陣、吹得山頭朗朗、吹得他的心雀躍無比。
  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遠離國家、遠離城堡、遠離王子這個身份。
  也許,真的只是也許,他可以學會不再需要傑克,學會不再冀望成為某個人的需要。
  
  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手牽著手。
  天空依舊遼闊,而遙遠。
  
  
  【你的名字】
  
  他們出發了。
  朝著西方一重又一重的山林前進。
  路程並不艱辛,可以說是有些愉悅。
  安布達無疑是個博學多聞的魔法師,對於小王子的疑問,他毫不保留地給予最詳盡的解說。
  
  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才來到第一個小鎮,這是座用碎石鋪成的城市,人口看起來並不多,多是年青粗獷的男子。
  「粹銀鎮……」鎮口那個用銀字鑲成的三個大字,在小王子的腦海裡繞阿繞的,他不記得自己國土裡有這樣一個鎮名。
  「小鬼,這裡產銀的小地方,不會出現在你書房裡的大地圖上。」
  「喔。」王子隨口應道,目光很迅速地就被其他東西吸引住。
  「安,為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穿著軍服的人,卻看不到一般的路人阿?」
  「誰知道。」
  安布達無視於隔著一條街走過的衛兵,那些人穿著整齊的墨藍色上衣,腰間配帶銀製的細劍,看上去應該是那個地方領主的近軍。
  「安真是一點好奇心也沒有……」王子撇著嘴,顧不上魔法師,就興奮地尾隨在那隊軍人之後。
  他拍了拍身處隊伍最後的衛兵,低問道:「吶,請問你們是為那位領主工作?」
  「…………」衛兵只回了頭瞄了他一眼,正好對上王子閃亮的大眼。
  王子每煽動一下睫毛,衛兵就皺一次眉。
  最後他不耐道:「小鬼,這裡很危險,快回家找媽媽。」
  「阿──?」
  王子微楞,還來不及有進一步的反應,衛兵就拋下他地向前追趕已經遠走的同伴了。
  「怎麼又是這樣……」他低下頭,樣子頗微痛苦。
  最後他抬高鼻子,對著已經空蕩蕩的街景大吼道:「我叫林克斯.弗德艾爾,才不叫什麼小鬼啦!」
  
  ◎
  
  出外冒險,已經快一個月了吧?
  王子離他的勇者之路依舊是這麼地遙遠。
  他看著一個又一個身邊的人,一步又一步地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誰也沒有為他停留,誰也不肯好好地注視自己。
  『兒子阿』,父王總是這麼叫喚他,用滿是期許的眼神。
  『寶貝』,母后喜歡摸著他的頭,滿臉慈愛。
  『我的王子』,傑克會稍微蹲低膝蓋,再認真地叫喚著他。
  他可以感覺得到,沒有半個人將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那些人,總是望著他背後的那個王子的身份,望著他將來應承受的責任。
  他一點也不想這樣!
  他叫林克斯,有個流有古老家族血液的姓氏;他雖然是南方國家的第一繼承者,卻不叫做“王子”,更不是什麼“小鬼”。
  為什麼都沒有人懂?
  
  粹銀鎮上的寬闊石路已空無一人,而他開始感到害怕。
  回過身,他看見安布達還站在那,站在他身後。
  「小鬼,別丟臉丟到這來。」安布達衝著他笑,雙手主動放在他的肩膀上。
  王子揚起小臉,低問:「安,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鬼,你怎麼了?」
  「我才不叫什麼小鬼!」
  「那又怎麼樣。小鬼,弗德艾爾這個姓不是可以讓你這樣隨便嚷嚷的,你是希望這附近的盜賊都計算著要如何把你綁到手,好跟你的父親換取金幣嗎?」
  「安,我也有只屬於我的名字……」
  王子掩著面,肩膀微微的顫抖。
  小鬼、小鬼、還是小鬼……那麼只屬於他的名字,又在那裡?
  安布達靜默了數秒,只好輕拍王子的頭,「你太情緒化了,身為勇者就必須要時時保持冷靜,而你現在這個死樣子不過就只能當個小鬼。」
  「可是勇者的名字不會老是被人遺忘!」王子感到失望,曾幾何時,他竟也會這麼迫期望能獲得安布達的承認。
  「你錯了,」安布達將他環住,提供自己的手臂給小王子依靠,「每個人,不管是誰,見到勇者第一個反應都不是叫他的名字。
  人們都只記得他是勇者、記得他要了幾條龍的命、甚至在每一首詩歌裡吟唱他的封號,卻從不會像情人、像朋友一樣叫著他的名字。
  他們看到的,都只有刻在勇者背上的那些夢想。」
  「真的嗎?」王子將臉埋在安布達的臂彎裡,讓聲音嗚嗚地傳出來。
  「是真的。」
  「勇者……原來跟當個王子一樣寂寞?」
  「你覺得寂寞了?小鬼。」
  王子把臉埋得更緊些,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笨蛋,我不是還陪著你嗎?」
  「誰知道你會不會突然就不見?」
  安布達揚揚眉,他沒辦法否認自己曾數度起過這個念頭。
  王子又說了:「我都起誓了,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你呢?」
  「你要我也對你宣誓效忠?小鬼,我是個魔法師,不是騎士。魔法師忠誠的對象只有知識,不會是你這個笨蛋王子。」
  「我一定會成為勇者的!」
  「喔,當然,只要我幫你的話。」
  「安──!」王子突然大口咬住安布達的指結,疼得安布達猛然抽開手臂,退了兩步。
  「小鬼,你幹什麼!」
  「安布達聽著。」王子畢竟是南方國家的第一繼承人,即使年輕幼稚,仍保有他的些許威嚴。
  他嚴肅地瞪著安布達,海藍色的眼睛有著看不清的認真。
  安布達輕皺了眉頭,「勇者還沒當成就懂得擺王子架子了?」
  「不,我一定會成為勇者。」為了你我一定做到。
  王子沒把最後一句話說出口,他換了個更趨近於墾求的語氣道:「安,將來我成了勇者,答應我,像情人、像朋友一樣,叫著他的名字。」
  「…………小鬼,你要求太多了。」
  「安,你得答應我!」
  「好吧。」安布達吐了一口氣,「算我欠你的,等你成為真正的勇者,我就叫你的名字──可是現在,你還只能是個小鬼。」
  「起誓。」
  安布達突然發現他沒辦法違抗這個青澀的小王子的命令,難道這就是數千年來皇室血脈的魅力?
  他只好無奈地舉起一隻手掌,用僅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道:「起誓……諸神在上,管祂是不是還在上面,我安布達.費拉拉伯爾今天出門沒祈禱,才走了這麼大的楣運,答應林克斯.弗德艾爾這個白癡的王子,要是將來他當真不幸成為傳說中的勇者,我就得像朋友、像情人就免了吧?叫著他的名字。這樣可以了吧?」
  「嘿,安,」王子興高采烈地拉著安布達剛剛被咬的手:「原來你記得我叫什麼阿!」
  「廢話,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腦袋裡裝泥漿嗎?」
  安布達撇開臉,卻甩不掉王子的手。
  「安,你真好。」
  「走開,別黏著我!」
  「可是你剛剛還緊緊抱過我呢,現在手借我拉一下又不會怎樣。」
  「你不是王子嗎?你的禮儀器度跑那去了?」
  「我現在的目標是要當勇者嘛。」
  「勇者不會這樣黏在一個大男人身上!」
  「沒關係啦,反正等我成為勇者,安就會成為我的朋友、我的情人了呢。」
  「我沒有說要當你的情人!」
  
  街上依舊空無一人,橫跨在兩人眼前的路,也許不如想像中無趣呢。
  
  
  【左邊、右邊?不如向前】
  
  他一直以為,安布達不是這樣一個談笑生風的人。
  「老哥,你怎麼臉色看起來這麼差阿?」
  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安布達的酒量居然這麼好。
  「年青人,你是外面來的吧?」
  「是,從東邊那的村莊來的。」
  被喚做老哥的,是個手臂有王子大腿粗的男人,他正替安布達添滿啤酒。
  安布達坐在那個男人身旁的椅子上,笑得跟王子腦海中的魔法師完全不一樣。
  那是種爽朗、粗獷卻又帶有保留的笑容。
  男人往胃裡送進半杯的啤酒,咕嚕兩聲後道:「年輕人,勸你趕快離開吧,咱們這……你還是快離開吧……」
  男人是常年在礦窯裡工作的壯漢,天底下幾乎沒有什麼事能讓他的肩膀晃動幾下,可他現在卻在安布達面前微微發抖。
  是什麼東西,讓整個粹銀鎮的居民都如此恐懼?
  「老哥,究竟是發現了什麼事?我方才看到路上有好幾隊衛兵在奔走。」
  「是阿,領主特別把他所有的部下都派來了,他真是個好領主阿,可是……可是……沒用的……那個怪物太可怕了……」
  「怪物?」安布達瞇起雙眼,抓住男人幾乎嚥進喉嚨裡的關鍵詞。
  「怪物,真的是怪物阿……」男人緊閉雙眼,默念兩句女神的名字後,又給自己添了一杯新酒。
  「老哥可麻煩你說得詳細一點?」
  「你快走吧,問這麼多沒用的,快走吧!」
  男人作勢要揮手趕人,卻對上安布達深沉而黑暗的眼睛。
  「告訴我,對你而言百利無害。」
  「…………」安布達的聲音有股魔力,平穩而低沉地鑽進了男人的心臟,將他整個靈魂死死綁住。
  男人無法抗拒,他怎麼抗拒這麼一個黑髮黑眼黑袍的魔法師呢?
  
  男人的故事說得並不怎麼樣,很短,而且很枯燥。
  他告訴安布達,粹銀鎮北方有個礦脈,一直都是鎮上居民的主要收入。
  粹銀鎮的人們並不貧困,他們有著花不完的銀礦以及一名好心的領主,只要肯用點心在陰暗冗長的地下礦道裡賣力,就能夠輕鬆賺上三個月的悠閒。
  但這樣的生活卻在上月底被破壞殆盡,有越來越多人意外葬生在礦道深處。
  本來嘛,採礦不冒點風險那叫礦工呢?雖然死了幾個人在地底,大家哀悼幾天有就沒事了。
  但失蹤的卻人越來越、越來越頻繁,讓人不得不對礦坑的安全性產生懷疑。
  直到有一個斷腿的少年千方百計地從地底逃出來,人們才真正驚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龍……是吃人的龍!」少年用最淒厲的叫聲陳述他所看到的事實。
  然後,便這麼死在未婚妻的懷裡。
  
  粹銀鎮的民眾又賠上數十條性名才確定了少年的話。
  死裡逃生的人說他們在坑底看見一隻好大好大的眼睛,是暗紅色的怖滿了血絲。
  牠還有張血盆大口,裡頭長滿了長年男子手臂大小的尖牙,牙上則卡著前人的屍塊。
  牠是何奇的龐大與邪惡,一開口便能吞噬數條生命。
  
  如果是龍,那麼就算是國王的騎士團,也沒有太多的勝算。
  即使領主已派了他最好的軍隊來,也不能稍稍安撫一絲粹銀鎮人民的心。
  龍總有一天會從地底下爬出來的。
  龍會吃光整個鎮的鎮民,會用他健壯的翅膀遨翔天際,發出足已撼動世界的叫聲。
  男人只能瑟縮地躲在牆角,女人只能抱著孩子逃離危險,他們只是最渺小的人類,沒有半分能與龍相抗的勝算。
  
  除了勇者,龍的胸口不會被任何人突破。
  
  「你錯了。」安布達告訴藉酒消愁的男人,「不是只有勇者能殺龍,是人們總想藉著屠龍成為勇者。」
  男人揚起黯沉的眼鏡望向安布達,他只是個活了大半輩子的礦工,不能理解魔法師話裡了含意。
  「別擔心,他會替你們解決困擾。」安布達指指坐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小王子,那時男人才第一次發現有這麼一個男孩存在。
  「他?」王子看起來是這麼地瘦弱,雖然肌肉因練武而不顯疲軟,卻白晰得像是沒照過幾天太陽。
  「是,你可以相信他。」
  「可是……」
  王子眨眨眼,朝著男人靦腆一笑。
  他是南方國家的第一王子,他渾身散發著逼人的貴氣。
  見識貧乏的礦工誤以為這就是勇者的才會俱備的氣質。
  「是勇者大人、是勇者大人嗎?」男人慌張地跪下了,拿著酒杯的手顫抖不已。
  「你要這麼認為也不是不行,」安布達暗道,又高聲命令男人:「將發現龍的礦脈地圖畫給我,他會負責解救你們。」
  「是、是,我這就去!」男子連滾帶爬地出了酒店,還不忘沿路大喊幾句。
  「諸神在上,我們有救啦,勇者大人來救我們了阿!」
  
  他的聲音又響又脆,傳遍了整個粹銀鎮。
  
  ◎
  
  王子就在眾人期許的情況下,踏入腐悶陰幽的礦道。
  安布達站在他身後,他仍穿著全黑的袍子,彷若能隱身於黑暗之中。
  「安,真的可以嗎?」在點燃第三根蠟燭之後,王子略顯不安地問著身後的魔法師。
  「小鬼,勇者不會對此感到不安的。」
  王子噘嘴,「勇者從來都不會覺得害怕嗎?」
  「不,」安布達點了下頭,「勇者一直都活在恐懼之中。」
  「阿?」
  「恐懼眾人的視線、未知的敵人、朋友的背叛、失去一切光環的落魄……勇者放棄了這麼多東西,卻只換來一個什麼都不是的虛名。」
  「才不是虛名呢,是信任!」王子說。
  他的蠟燭在手中晃動兩下,閃爍不停的光影矇混了視線。
  「小鬼,沒想到你也說得出人話。」
  「當然!」王子鼓起兩頰,沒去看安布達嘲弄般的眼神。
  過了極為冗長的沉默後,王子才又回過頭,問道:「安,為什麼不用魔法照明?」
  「我不會。」安布達告訴他,語氣裡完全沒有半點心虛。
  「喔,難怪你要我帶這麼多蠟燭……咦,等等,你不是魔法師嗎?」
  「誰規定魔法師一定要會照明魔法?」
  「可是……」照明魔法是基礎中的基礎,只要學過魔法的人,沒有人不會這個才對阿?
  「小鬼,世界上不是只有你那一套規矩。」
  「那你會什麼?」王子不要命地又問。
  安布達淺淺一笑,低聲道:「殺人的方法。」
  「咦?」
  「或者說,屠龍的方法。」
  「安,你……」你是誰?
  王子沒有問出口,他讓疑惑卡在喉嚨中。
  安布達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原本就漆黑的瞳孔現在連點火光都照映不出來。
  他原本就是屬於黑夜的男人吧?王子心想,並暗暗地在心裡嘆口氣。
  「小鬼,握緊你的劍,看好前面。」
  經年累月開闢出來的地下長廊,寂靜得連碎石落地聲都沒有,只剩他倆的腳步,啪答啪答地不斷前進。
  繞過越來越多的大小隧道,點燃了一根又一根的蠟燭,他們終於走到地圖的盡頭,眼前是二條連粹銀鎮的老礦工也不知道的洞穴。
  「左邊,還是右邊?」王子站在兩個洞口中間,卻緊盯著前方的石壁。
  他開始害怕面對安布達的眼神勝過於食人惡龍的牙齒。
  安布達是什誰、又做過什麼呢?安布達的過去王子完全無知。
  安布達就是這樣一個突然出現在王子生命裡的煙火,照亮了他混亂的夢想,給了他明確的希望。
  等他驚覺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這麼習慣安布達的存在。
  
  安布達不是傑克,王子應該早就知道這一點的才對?
  即使如此,他依舊沒辦法抗拒自己去依賴這樣一個陌生的男人。
  安布達說,「你不可能成為勇者。」
  那麼即使費盡全身力氣,他也要成為真正的勇者。
  他要安布達毫無保留地對他笑,像情人般呼喚他的名字。
  他渴望安布達的認同。
  如果所有人都會一個又一個消失在自己眼前,那麼,他只要安布達留在身邊。
  寬闊的背留給滿嘴惡毒的魔法師,前方的荊棘在螫人他也可以用劍鏟平。
  他可以保護安布達。
  因為他已經發過誓,要將生命與勇氣全部奉獻給那個人。
  
  安布達不是傑克,王子現在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左邊,還是右邊?」他又問了一次身後的魔法師。
  安布達將手擺在腰背,來回地轉了一圈又一圈,沒有回答王子的問題。
  「安?」
  「閉嘴,小鬼。」
  安布達似乎是在考慮什麼重要的事情,表情看起來越來越煩躁。
  安布達不是一個這麼容易焦慮的人,王子也不是。
  王子將蠟燭放在一旁,雙手舉起紅色的劍,指著兩個洞口間的石璧。
  他開始唸起複雜的咒語,有光團從劍尖冒出,然後越來越大,直到可以照亮整個石穴。
  「安,不管你是誰,我都會相信你。」王子征征地看著前方的石壁,過於強列的光團完全遮蔽了他的視線,「因為我是勇者。」
  因為他是勇者。
  所以他只能選擇前進。
  
  
  【少年的勇氣】
  
  天,突然烏雲籠罩。
  不過待在地底下的安布達與王子是不會發現到這天候的異變的。
  王子高舉著紅色寶劍,他往前衝,在石壁上劈出一條又深又刺目的傷痕。
  石壁震晃,搖下細小的石屑,但仍好好地擋在王子面前。
  「真硬。」王子啐口痰,煙灰矇閉了他的氣質。
  「小鬼,你幹什麼?」安布達皺眉,表示他並不高興。
  「開新路阿。」王子理所當然地又再次舉起長劍,集氣、再揮砍。
  「夠了,住手!」
  安布達衝到王子身前,用自己的胸膛硬是阻止王子的莽撞行為,「你精力太多也不該浪費在這種地方!」
  「不然要怎麼辦?」王子撇撇嘴,不情願地收回劍。
  「你眼睛是瞎了嗎?路不就在眼前!」
  是的,在石壁一左一右分別有條路通往未知的地方。
  「可是,我不知道要選擇那一條。」
  「那就一人選一條。」
  「我不要!」王子立刻否決了。
  「容不得你說不要。」
  「安,你不能這樣!不然這樣好了,我們選一條進去,好不好?」王子拉住安布達的袖口,硬是不肯離去。
  「喔,你倒是說說看你要選那條?」
  「就……」王子瞥了兩眼陰暗的通道,低聲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要走中間的,真的!」
  安布達冷笑:「哼,這是你身為王子的直覺?」
  「不,是身為勇者的直覺!」
  安布達不理會王子的拉扯,逕自走向石壁前。他朝石壁摸了摸,又使出一個魔法試探,再施展另一個更大規模的解咒魔法,「小鬼,也許被你說對了。」
  他沒有回過頭,即使王子還死死拉著他的手;他跨出前腳,依舊毫不猶豫地踏上石壁。
  然後奇異的事發生了,石壁上出現一道漣漪,在眨眼之間,就將安布達與王子完全吸入。
  
  ◎
  
  黑暗?
  不,是亮到極至的蒼白。
  王子什麼也看不見,他連眼皮都張不開,只感覺到身體不斷往下掉。
  也許就連他的意識也不是清醒的,就像身在夢中,沒有一件真實。
  「安──安布達!」
  他只記得安布達,那個對他總是沒什麼好口氣的魔法師。
  那麼,有任何人會記得他自己嗎?
  沒有人會想念自己吧?
  連安布達都是這麼厭惡著自己……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他還會活著呢?
  他是不是死了也無所謂?
  好黑暗、好恐怖阿,活著,原來是這麼地痛苦,還不如讓惡龍一口咬死的好吧?
  「安,對不起……」他大概沒辦法實現誓言了──
  
  啪──清脆的巴掌聲敲響在王子粉嫩的臉頰上。
  王子的眼角滑過兩滴淚痕,卻沒有清醒。
  「喂,小鬼,醒醒!」安布達開始感到不安,王子似乎還受困於夢魘之中,雙眼緊閉卻呻吟不斷。
  該死,他不能讓王子死在這個地方。
  雖然愚蠢,但這個小鬼仍是南方國家的第一繼承人。
  「小鬼、笨蛋王子、林克斯,你給我起來!」
  安布達逼不得以,從背袋裡掏出一個白色磁瓶,他厭惡地拔開瓶口的紅布,口中冒出了一些黑煙,安布達將這些煙霧往王子的鼻頭送。
  「嗤──哈秋!」
  王子醒了,他痛苦地捏住鼻子,在地上翻滾。
  安布達見狀,立刻收回了磁瓶,蓋好、再仔細藏回袋中。
  「安,你給我聞了什麼?」王子被逼得淚眼婆娑,仍彎腰不起。看來安布達給他聞的東西具有非常強烈的刺激性。
  「沒什麼。」
  「安──!」
  「你想成為一名勇者,卻被困在自己的惡夢裡,是否應該要先檢討檢討自己?」
  「我……」王子自知理虧,這才悻然地起身站好,「安,這是那裡?」
  「你自己看。」
  安布達舉起手,王子這才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好大的石洞,憑著新點起的微弱蠋光,他看見洞頂突了一塊石穴,裡頭長滿尖銳的石筍,還有兩塊血紅的寶石生在兩側,模樣看起來就像隻巨大的龍嘴。
  「這就是惡龍真正的模樣阿?」王子注意到石筍上頭插滿了腐爛的屍體,應該就是那些失蹤的村民。
  「大概從上頭左邊或右邊的兩條路下來,就會掉在那個地方,若是從我們走的地方下來,」安布達攤手,「就變成現在這個樣了。」
  「原來如此,是誰設計了這些陷阱的?」
  「也許真的是龍吧。」安布達道。
  「咦?」王子微愣,又指著石穴盡頭驚叫:「安,你看,那裡有好多好大顆的寶石礦!」
  「我眼睛又沒瞎,當然看得見。」
  王子高舉蠟燭,驚嘆:「阿,連頭頂上都是呢!」
  「那些掉進陷阱的人應該就是受了寶石的誘惑掉下來的。」
  「他們真可憐。」王子單手置於胸前,做出哀悼的手勢。
  「沒什麼好可憐的,貪心的人自然要受到報應。」
  「安,你怎麼這樣!是人都喜歡寶石的。」
  安布達不說話,反而朝著洞底的那些寶石礦前進。
  「安?」王子已經徹底地奉行好跟屁蟲哲學,也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是人都喜歡寶石。」安布達說,「但這世界上沒人比得上龍對寶石的愛。」
  「龍?」王子眨眨眼,趴在安布達的肩上東張西望,「咦,那裡有顆蛋耶。」
  那是顆好大的蛋,有半個王子這麼高,光滑的表殼閃著如同彩虹的眩目光華,放在寶石堆中竟一點也不顯得黯淡。
  「這裡應該是龍的傑作。」
  「所以,這是龍蛋?」
  「小鬼,你不笨嘛,龍是最愛寶石的生物,牠甚至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能被寶石包圍。」
  「我第一次看到龍蛋耶!」王子看起來相當興奮,繞過安布達就準備要抱起龍蛋。
  「笨蛋,住手!」
  「咦?」
  「龍為了要保護孩子,一定在各個地方上了結界,你這樣冒冒失失的簡直就是在自殺!」
  「剛剛我掉下來時,一直覺得自己活得毫無意義,還不如死了算,也是龍的魔法的傑作?」
  「沒錯,」安布達點頭,「雖然你的確也活得毫無意義,但我還不至於要你去死。」
  「那為什麼你沒事阿?」
  「因為我是魔法師。」
  「就這樣?」
  「就這樣。」
  安布達沒有告訴王子,其實是因為王子體內的血脈讓他產生這些幻像,唯有王族之血才不會被龍的屏障魔法矇騙,並擁有觸碰龍子的資格。
  為了要避免龍蛋被掠奪,龍會千方百計地阻止王族靠近。
  這就是為什麼王子能看得見隱避於石壁中的第三條路,卻又受陷於精神魔法的緣故。
  當然,並不是只有王族才會被這種特殊的精神魔法影響。安布達之所以能保持清醒,是因為他已經將自己的心靈用一重又一重的枷鎖封好,藏在一個誰也觸碰不到的地方。
  
  安布達是無情的魔法師,而王子只是個天真的十八歲男孩。
  
  「小鬼,拿好你的武器,我們要開始了。」
  安布達命令王子站在離自己身後有五步之遙的地方,他選擇自己向前去碰觸龍蛋。
  這是個危險的賭注,他不知道龍究竟還藏了什麼陷阱在龍蛋四周。
  也許又是一個精神魔法,也許,是一個攻擊咒語。
  一步、二步,慢慢地靠近,安布達給自己上了最嚴密的防護罩,當他的手指觸碰到蛋的那一刻,蛋殼迅速產生極刺目的眩光,螫得安布達立刻連身向後退了十幾步。
  光茫來得快,也去得快,就在那麼眨眼之間,石穴又恢復了平靜。
  「咦,沒事?」
  「…………」安布達咬緊下唇,怎麼會什麼事都沒發生呢?他緊張地瞪著蛋殼。
  正當安布達想要再次嘗試之際,王子突然從背後飛躍而來,一把把安布達撲倒在地。
  「小鬼你──」安布達正想罵人,就見到自己原先站著的地方多出了一隻奇異的生物。
  「是封印獸!龍居然將魔獸封進自己孩子的蛋裡!」
  「安,你躲好。」王子擋在安布達面前,一臉嚴肅。
  「別傻了,你不是牠的對手,他是上級魔獸阿,會使用強大的火燄。」
  「你躲好!」
  王子金色的頭髮在空氣中微微浮動,手裡火紅的寶劍也散發著驚人的氣魄,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起來還真的有幾分勇者架勢。
  不等魔獸動作,王子就搶先了一步發動攻擊,他的劍不偏不倚地砸在魔獸的右肩上,卻只畫出了一道細微的傷口。
  魔獸怒吼,張開利爪往王子的背上撲打,王子一個迴身後仰,又用劍戳向魔獸的後腰。
  「小鬼,牠是火燄的化身,物理傷害無法給牠致命的打擊!」
  王子點頭當做聽見,以魔獸為中心就這樣滿場飛奔起來了。
  他的劍開始發出金黃色的光芒,與魔獸吐出的火花相比,還更耀眼許多。
  魔獸被王子不斷晃動的身體搞煩了,索性轉選擇正站在角落的安布達試身手,就在牠張開大嘴準備來發超級火球彈的同時,王子帶有金光的劍就立剋敲在魔獸的後腦杓。
  「吼嘎嘎──」魔獸吃痛,還來不及反應時,安布達蓄勁已久的魔法就往自己身上招來。
  那是發又威猛又強大的冰系攻擊咒語,在魔獸的腹部上持續產生黑煙,化成一個窟窿。
  魔獸這輩子還沒嘗過如此猛烈的攻擊,牠的身上燃起憤怒的火燄,高熱使得王子再也不能近身攻擊。
  知道自己暫時還不需要擔心王子的魔獸,又再一次轉身面對安布達,魔法師的能力讓牠懼怕,只要先解決掉這個眼中盯,那麼小小的劍士就不算什麼了。
  「安──!」
  安布達連退數步,一直到身後只剩石牆。
  魔獸的身影越來越近,火紅的熱燄燻得他滿身是汗,他是個魔法師,在直接面對敵人的前提下,他沒有太多時間準備好足夠炸飛魔獸的龐大咒文。
  魔獸得意地舉起利爪,現在王子只能慌張地在牠身後團團轉,是怎樣也不可能阻止自己的殺著的。
  爪子飛快地落下,在安布達的臉上形成陰影。
  安布達給自己再上了一層防護罩,閉上眼靜待最後的結果。
  他其實不怕死,這次的意外只能怪自己疏忽,沒有準備周全還敢來挑戰龍的巢穴,失敗了怨不得任何人。
  他只是有點懊惱,為什麼在這個最後的生死關頭浮現在自己腦海的,竟是那個笨蛋小鬼的笑臉。
  如果自己真的不幸喪身,希望那個小鬼能平安脫困……呵……安布達淺笑,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沒了自己,王子什麼事也做不好,更何況是獨立斬殺一隻高級魔獸?
  「安……」
  王子是這麼地年輕、愚蠢,只會跟在自己身後叫著自己的名字,就跟現在一樣。
  「安……你沒事吧?」
  安布達猛然睜開雙眼,只看見王子灰頭土臉地站在自己身前,而魔獸則在不遠處的地方痛苦掙扎。
  「小鬼你……」
  王子背對著安布達,沒讓他看見自己嘴角與鼻孔的鮮血。
  他受了魔獸一掌,很疼,卻比不上讓安布達遭遇不測的痛。
  劍還被他緊緊握在手裡,那是他在危急之際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替安布達擋下攻擊,在趁隙用劍氣將魔獸打飛。
  他成功了,即使自己五臟六腑像被人翻了過來,暈得連站都站不穩。
  他卻仍站在安布達身前,堅持不肯倒下。
  「小鬼……」安布達沒有多說什麼,趁這段難得的空檔迅速唸起自己的咒文,他選擇使用了一個空間魔法,能暫時將魔獸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
  「小鬼,去殺了牠吧。」
  王子背著安布達苦笑,他連一步都動不了,更別提給魔獸致命的一擊。
  「小鬼?」
  「安……你來就好……」
  安步達瞇起眼,當下便衝到王子身前,仔細地打量他。
  「你受傷了!」
  「嗯……」王子扯動嘴角,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讓滿口的鮮血噴灑。
  安布達氣得當場調頭,又是一個厲害的魔法從他手裡施展出,在魔獸身上開了好大一個黑洞,魔獸死命地掙扎著,最後終於暈死過去。
  「我現在只能做到暫時讓牠失去行動,必須要再次將牠封印送回原處,而依我現在的狀況沒辦法使用這麼高級的咒文。」
  「嗯……」王子點頭,當做知道。
  「現在,你可以休息了。」
  王子朝著安布達燦爛一笑,最後安心地昏倒在魔獸的身旁。
  
  ◎
  
  等王子再次清醒時,自己身上已經被綁滿了繃帶。
  「沒死真是你命大。」安布達有些生氣,但王子可以看見他眼裡的溫柔。
  「安,那隻怪物呢?」
  「送走了。」
  「喔……安真厲害。」
  「哼哼。」安布達轉過身,乒乒乓乓地不知道在準備些什麼。
  「拿去,喝光它。」
  「這是……」一瓶漆黑惡臭的磁瓶擺在王子面前。
  「特效藥。」
  面對安布達不喝就殺死你的眼神,王子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把可比餿水的東西硬塞進肚子裡。
  他噁了一聲,然後又再次陷入昏迷。
  
  安布達就坐在王子身邊,輕柔地撫摸他光滑的金髮。
  早在兩天前他就恢復了足夠的魔力,輕鬆地將該死的魔獸送回烈燄深處。
  而救回自己一命的王子卻因傷勢太重持續高熱不醒,情況時好時壞。
  安布達其實有點訝異王子在劍術上的才能,嚴格來說,應該是驚嘆於那把紅色寶劍的威力。
  那可真的是個寶,沒想到能發出這麼強大的魔力,足以震飛高級魔獸。
  這也要歸功於王子有勇氣站在這麼近的地方對魔獸發動攻擊,這可真是不要命的舉動,非常有可能輕易賠上自己一條命。
  「沒想到你真的是個有信守諾言的小鬼呢……」安布達笑了,他知道這個小鬼在不知不覺中真的長大了。
  
  ◎
  
  王子真正清醒的時候,已經是七天後的事了。
  「安……」他一睜開眼,就是急著尋找安布達的身影。
  「醒了?」
  「安!」王子起身,飛撲到安布達的懷中,「你沒事就好。」
  「你說什麼傻話阿!」安布達感覺到胸口附近有個暖呼呼的東西,正努力蹭著自己。
  他沒有推開王子,這是頭一次,他覺得其實被這樣抱著也不壞。
  「小笨蛋,你抱夠了沒有阿?」
  安布達嘆了口氣,卻沒辦法拒絕王子。
  「還沒,我一輩子都抱不夠的。」
  「別說傻話了,我們該離開了,再待下去不用魔獸來打,我們就要餓死了。」
  「喔……」王子依依不捨地離開安布達的懷中,行動仍有些不便地整理自己的服裝。
  他的身上還有一大堆未拆的繃帶呢。
  「對了安,」王子不知想起了什麼事,停下動作笑著回頭望向安布達:「在我剛掉下來這裡還在做惡夢的時候,你是不是叫了我的名字阿?」
  安布達若無其事地撇過頭,僵硬道:「你聽錯了。」
  「你一定是叫了我的名字了,安也承認我是個勇者了吧?」
  「我說你聽錯了!」
  「才沒有呢,安──」王子又再次黏到安布達的身上,「吶,你在叫一次讓我聽聽好不好?」
  「笨蛋,別鬧了!」
  「安,我最喜歡你了,再叫一次讓我聽嘛,叫嘛。」
  「小鬼!」
  「安害羞了,真可愛。」
  王子笑得花支亂燦,笑得傷口都快要復發了,仍不肯離開安布達的身邊。
  安布達又嘆了口氣,任憑王子胡鬧。
  他懷疑,也許自己以後也要開始小心龍族的精神魔法了。
  
  
  
  【白龍不一定就很憂鬱】
  
  為了要離開這個地底洞穴,安布達想了各種方法。
  「飛出去?」
  他完全無視提出這種愚蠢方法的王子,「你倒是飛給我看阿。」
  「魔法師不都會飛嗎?」王子滿臉期待。
  「你看過?」
  「書上都這麼寫的嘛……」
  「小鬼,我把你塞進書中看你會不會飛!」
  「好嘛……」王子嘟嘴,無趣地在洞裡到處亂晃。
  然後他的目光完全被角落某樣東西給吸引住。
  「安,那顆蛋呢?」王子指指角落,龍蛋仍究燦爛奪目。
  「扔著吧。」
  「不能帶走它嗎?」
  「你不想挖寶石,帶走它幹麼?」
  「我沒看過龍蛋嘛。」
  「這幾天我可是看它看得想吐!」
  「那讓我摸摸它總可以吧?」
  安布達考慮了一下,點頭道:「好吧,我試過了,它身上應該沒有什麼的古怪了。」
  王子得到首肯,興高采烈地跑向龍蛋。
  不知道為什麼,那顆蛋的吸引力竟遠比附近質量精美的寶石更具有吸引力。
  經歷了這麼多事,他仍毫不猶豫地將蛋抱起,緊緊勒在懷中。
  喀啦──
  「阿?」王子輕呼,他聽見有道怪聲從蛋殼內傳出。
  喀啦──
  又一聲。
  「安──!」
  王子慘叫,卻什麼都來不及了。
  龍蛋又再次發出驚人的光茫,嚇得王子立刻把手中的危險物品丟回去。
  龍蛋在地上滾了三圈,最後停在安布達的腳邊。
  「安,怎麼會這樣?」
  安布達惡狠狠地瞪著王子,「你得先問問你自己!」
  「我什麼都沒做阿……」王子滿臉委屈,手中死揣著劍不放,就深怕在跑出一隻魔獸。
  可惜王子的運氣一向不怎麼好,凡事他不想碰上的意外就註定會發生。
  龍蛋在過沒多久後就逐漸崩落成碎片,露出裡頭的一團光球。
  「不會吧?」
  「該死!」
  安布達驚慌地將王子拖到離光球最遠的角落,恨不得自己真的會飛。
  「該不會是龍……生出來了吧?」王子緊靠在安布達的耳邊,不安地問。
  「烏鴉嘴,你少說幾句會啞?」
  「可是……」
  「龍孵化的時間很長,這顆蛋看起來很新,不太像是。不過,要是真的是龍我們就完了。」
  「為什麼?」
  「因為牠媽媽會回來!」
  
  唉呀,就說王子真的很倒楣沒錯,安布達話才剛說完,頭頂上便傳來驚天動地的嘶吼。
  「安──」王子忍著哭腔,死揣著安布達的袖口。
  「閉嘴!」
  安布達的臉色並沒有好到那裡去,只能不安地盯著地上拿團光球。
  光球似乎變得越來越大了,連帶地把身旁的碎殼都一起吃進去。
  就在這個時候,王子感覺到頭頂上一陣煙灰,接著是如雨點般落下的碎石。
  洞頂塌了,灑下滿室陽光,為了迎接龍寶寶的媽媽。
  「吼──」一隻純白無瑕的龍從空中緩緩降落,將偌大的洞穴擠得水洩不通。
  牠的皮膚閃著如寶石般的光彩,美麗神聖地宛如天神。
  可是王子此刻卻沒有多少心思可以欣賞難得一見的龍,因為剛從蛋裡孵出來的光球居然一蹦一跳地來到自己面前。
  「噗噗。」光球發出尖銳的聲響,似乎想對王子說些什麼。
  白龍聽到光球的叫聲,勉強扭過脖子,正好對上王子快要哭出來的眼睛。
  「安、安……怎麼辦?」
  「別對上牠的視線。」安布達縮緊身體,鐵青著臉看不出任何情緒。
  「可是……我已經看了……」
  龍的兩顆大眼珠就像是世界上最頂級的黑珍珠,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現在王子是連想眨眼都有點困難了。
  「小鬼,你還想不想當勇者阿?」安布達發誓,要是今天能平安離開這個洞穴,他一定要親手把笨蛋王子五花大綁,再花大錢送回國!
  「我、我……你可不可以叫牠不要再這樣瞪著我了阿?」
  「快想想別的事,比如說你在故鄉的小情人之類的。」
  「咦?我沒有那種對象啦。」
  「隨便誰都行!只要努力讓自己的腦袋中裝滿別的東西,而不是那隻該死的肥龍!」
  龍又張開了嘴巴,脖子往王子的方向伸得更進一點,正好露出牠閃閃發光的利齒。
  「安,你猜牠會不會是吃素的?」
  「不是叫你別再想什麼龍了嘛!」
  「牠就在我眼前,怎麼可能不去想嘛!」
  王子覺得自己已經要哭了,眼皮連眨都不能眨,早就乾澀地要掉出眼淚。
  再加上小光球還在王子身邊跳個不停,吱吱地尖叫聲沒有斷過。
  牠真的是龍寶寶嗎?王子懷疑地想。
  「不行!」他猛搖頭,他必須要讓自己徹底忘記龍的身影,可是,這麼恐怖的生物要人怎麼忘得掉阿?
  王子不能閉上眼,他只好努力讓腦袋瓜轉移焦點。
  他想起了母后以及父王,還有傑克。
  傑克是個是個英勇高壯的騎士,雖然已經有點年紀了卻完全不減當年魅力。
  可是,為什麼他怎麼樣也記不清傑克的模樣呢?
  「安,我想不起來,怎麼辦?」
  「想不起來就準備去死吧,你這沒用的笨蛋!」
  是因為跟傑克分離太久,才因此忘了他的身影嗎?
  早在離家出走前,傑克常常因公到北方國家,這一走就是半年三個月,王子對他的思念永遠只會隨著時間增加而日漸濃厚,從沒像現在這樣連個笑容都想不起來阿。
  這麼說來,他已經有多久沒想起傑克了?
  「安……我要是被龍吃了,你會想我嗎?」
  「笨蛋,你要是被龍吃了,我也會跟你成為同一道菜!」
  「這樣好像也不錯……」
  王子笑了,突然覺得跟安布達一起變成龍的食物似乎沒想像中可怕,他們死後還能在龍的肚子裡和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他的心在不知不覺中遺忘了傑克,卻住進了另一個更重要的人,重要到即使用一輩子起誓也不能後悔。
  而且永遠無法磨滅。
  「吼──」白龍又發出怒吼,嚇得王子連忙把龍埋進安布達的肩頭。
  「咦?」他眨了眨眼,喜道:「安,我可以閉眼睛了!」
  「喔,那還真是好阿。」安布達咬牙切齒,恨不得現在就把王子送給白龍當貢品。
  「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我知道你的腦容量跟只跟豆子差不多大,但你不會自己也想一想嗎!」
  「我想,那隻龍,可能……我是說可能唷,並不想吃我們也不一定。」
  「那你覺得牠現在把嘴巴張這麼大只是想秀秀牠的牙齒有多健康嗎?」
  「我不知道嘛……喂,白龍,你要是想接回你的寶寶,牠就是在地上滾的那顆光球,你快把牠帶走,不要再這樣嚇我們了啦。」
  「白癡,你跟牠講道理牠聽得懂?」
  光球像是在抗議安布達的話似的,很努力地將自己彈得越來越高。
  「吼吼!」
  「安,你猜牠是不是在跟我們說話阿?」
  「我要是聽得懂還用得著你問嗎!你不是想當勇者嗎?你只要宰了牠就可以當勇者了。」
  「不要啦,牠看起來這麼漂亮……」王子指著白龍亮麗的皮膚,忍不住伸手去摸了兩下。
  白龍又發出了咕咕的叫聲,聽起來特別地……悅耳……
  「小鬼,我真想掐死你!」
  就在這個時候,安布達看見光球跳阿跳地彈進了白龍的嘴裡,最後消失在喉嚨深處。
  王子大驚:「天阿,你居然吃了你自己的寶寶!」
  「搞不好那是牠丈夫外遇生下的雜種也不一定。」安布達恨恨道。
  現在白龍連自己的小孩都被吃了,看來離自己化成一堆胃酸的時間也不會太遠。
  「我是公的。」
  「那就是你妻子給你戴的綠帽囉──咦!!!!」這還是王子第一次知道安布達會用這麼誇張的表情慘叫。
  不過,是誰都會被嚇一跳的,因為那隻白龍牠居然開口說話了!
  「還有,那不是龍子,那只是我留在這裡的思念體。」
  安布達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不然怎麼會出現幻聽?
  「那是什麼?」王子很順口地反問。
  白龍頓了兩下,便回答了他的問題:「這個寶石礦是我發現的地方,我放了思念體做為保護,平日沒事時它不會有任何反應,只是沒想到卻被你喚醒了,因為你們碰觸過它,我只有將它回收才能使用你們的語言。」
  「你為什麼要把它做成蛋的模樣阿?害我以為那是個龍寶寶呢。」
  「我喜歡蛋型的寶石。」
  「就這樣?」
  「是。」
  怎麼會有人蠢到敢跟龍對話?安布達不可置信地盯著王子。
  看到龍只需要有一種反應,那就是逃跑,斷了腿也要逃跑,而不是跟龍講道理!
  可偏偏王子一點也感受不到安布達凌厲的視線,吾自天真地努力發問:「你為什麼又要封一隻魔獸在那裡面阿?」
  「魔獸?」白龍側頭,看起來似乎並不清楚這件事。
  「嗯阿,一隻好厲害還會噴火的魔獸,被安布達一碰蛋殼就跑出來,還差點把我打死呢。」
  白龍陷入苦思,那是牠的思念體,居然會被人做為封印的媒介,而自己卻完全沒有發現!
  「數百年來從沒有生物進來過這裡。」白龍說,看起來牠並不太確定。
  「因為想進來的人都摔死在陷阱裡了嘛!」王子舉舉頭頂,不過那個長滿石筍的石穴已經變成灰塵了,「真奇怪,以前那些村民都沒出什麼意外,為什麼最近卻老跑來這裡送死?」
  龍又搖搖頭:「不可能,人類應該進不來。」
  「可以阿,有兩條路呢,從那裡走進來就會掉到陷阱裡。」
  「路?」
  「嗯。」王子點點頭,「不過兩條路中間還有另一條被魔法屏障隱藏的路,我們就是從那裡進來的,才沒有摔成肉渣,可是我卻中了你的精神魔法了。」
  「不可能。」白龍又再次強調他的立場,「我直接將這個地方封於結界內,沒有必要再加些額外的陷阱。」
  「喔,那就怪了……算了,那不重要啦,白龍先生,你叫什麼名字阿?」
  「龍不能輕易告訴人類真名。」
  「不要什麼人類人類的,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林克──」
  「閉嘴小鬼!」安布達突然出手堵住王子的嘴,「不能把名字告知魔獸,包括一隻龍!」
  「唔……」王子的鼻口被摀得結實,一時無法說話。
  「人類,龍與魔獸是不同的種族。」白龍指正安布達。
  這讓安布達原本就非常不爽的火氣瞬間燃起,揚起頭指著白龍就罵:「那又如何?對人類來說會吃人的都是同一種東西!」
  白龍從鼻子裡噴了一口氣,應該是在嘆息:「人類,你身上血腥味極重,你殺過龍的同族?」
  安布達緊閉雙唇,拒答。
  「人類,過去的事龍不會追究,但雙手沾染龍血者,卻必須要用一生去贖罪。」
  「我知道。」安布達悶哼。
  王子好不容易才獲得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連忙開口:「白龍先生,我想成為一名真正的勇者,你知道要去那裡找一隻能被我殺死的龍嗎?」
  白龍笑了,雖然看不太出來,但牠真的笑了。
  「年輕的人類,真正的榮耀並非由殺戮來獲得,你身旁的人類明白這個道理。」
  「安,是真的嗎?」
  安布達無視於王子的疑惑,反開口道:「白龍,如何抹殺過去?」
  白龍又發出奇特的聲音,「你想讓這年輕的人類代替你從新來過?」
  「哼。」
  「龍不回首過去,卻承擔過去。」
  「你們在說什麼阿?」王子抓著頭,怎麼樣也無法參悟白龍話中的話。
  「我必須離開了,這裡會再次被封印。」白龍不再理會王子,開始拍動自己的翅膀準備升天。
  「等等!」安布達大叫,「你必須要帶我們出去!」
  「人類,這裡是我的結界,你們既然闖進來就得自己想辦法。」
  「你的結界早就被人破了,還裝什麼威風?你必須要把我們帶出去!」
  王子佩服地看著安布達,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敢這麼命令龍呢。
  「我不知道是誰破壞了結界。」
  「廢話,人家還會簽名留念告訴你他是誰?」
  白龍略微思考後,又低下頭看著王子,「年輕的人類,你身上有王族血脈,才能觸動我的思念體。」
  「嗯,」王子不否認,「我是南方國家的王子。」
  「我可以帶你出去。」
  「那安呢?」他拉住安布達,擺明的就是不肯單獨離開。
  「他不行。」
  「為什麼?」
  「我知道了。」安布達把王子推到白龍面前,「你帶他走吧,最好把他送回家,剩下的我知道該怎麼做。」
  「安!」
  「小鬼,就這樣不準囉嗦。」
  白龍彎下脖子,「王族血脈,到我的身上。」
  「我不要,安不走我就不走!」
  「你跟牠回去,讓牠把你載回王城,讓全國的笨蛋都看到你被一隻神聖的白龍帶回家,你就能成為人人心目中的勇者!」
  「那我不要當勇者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白龍仍彎低脖子,低沉道:「人類,你不該這麼要求我。」
  安布達咬牙道:「你不是要我別在拿這個小鬼贖罪,就幫一下忙不行?大不了我幫你找出破壞結界的傢伙是誰!」
  白龍沒有考慮太久,「可以,我答應你。」
  「龍的語言是不可動搖的誓言,用你的真名發誓!」
  「用我的真名發誓,我會將王族血脈依你的要求護送回家。」
  「很好,」安布達滿意地點點頭:「你們可以走了。」
  他一腳踹開王子,直接轉身面向石壁。
  王子想回頭抱住安布達,卻發現自己正不斷地往上浮。
  「不要,我不要走!安,我不要離開你!」他在空中大吼,眼淚一顆一顆地掉落在安布達的黑袍上。
  「小鬼,我已經厭倦你了。」
  安布達的背影是這麼地挺直,就跟石壁一樣牢不可破。
  他沒有再說半句話,甚至沒有回過頭跟王子道別。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選擇,這是他必須要面對的未來。
  再一次遇見龍,安布達便明白,自己再也無法逃避身上揹負的詛咒。
  屠龍,是不可允許之罪孽;勇者之名,是難以抹滅的烙印。
  他沒有告訴過王子,他擁有什麼樣的過去,不過這些都已經無所謂了。
  王子只能睜睜地看著那漆黑倔強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自己被白龍載往雲的頂端,再也找不到方向。
  
  過去的事不必回首,卻必須要扛在肩上一輩子。
  他是安布達,是寧可苟活著也絕不認輸的魔法師。
  
  
  【睡不著】
  
  成為勇者,比想像中的容易。
  龍是相當信守諾言的生物,牠載著王子,低空滑過南方國家的每一片領土,最後降落在皇宮前的大廣場上。
  全國的人民都以為他們的王子馴服了一頭龍;王子有天空顏色的眼睛以及奶油金的秀髮,挺直著背從白龍身上走下,與傳說中的勇者相差無幾。
  王子成為南方國家的驕傲,獲得空前絕後的盛名。
  他在鮮花與喝采中走向通往皇宮的階梯,階梯很長,白色大理石疊了一層又一層,上頭鋪有柔軟的紅地毯。
  
  那簡直就像夢境一般的美好,父王與母后在頂端感動地迎接自己,傑克用充滿欣慰的表情擁抱自己,所有人都在鼓掌,都在期待他們的王子能帶領南方國家走向史無前例的富強……
  王子笑了,讓眼淚滑過臉頰,滴落在紅色寶劍之上。
  
  從那時候起,他再也無法入眠。
  
  
  【手放開】
  
  「不要──!」
  又在一次黑夜中驚醒,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包裹自己的白色羽被。
  「傑克!」他摀住臉,高聲地喚著他的騎士。
  傑克推開王子的寢室,端著一壺熱牛奶進來。
  「我的王子,你又做惡夢了?」
  「不、不是……」王子不敢告知傑克,這幾天他連眼皮都無法闔上。
  「我的王子,一切都過去了,」就像小時候一樣,傑克溫柔地撫摸著王子的背,「你已經安全了,我會保護你。」
  「嗯……」王子輕哼,緩慢地喝下特地準備的熱牛奶。
  「舒服多了嗎?」
  「嗯……」
  「那我先出去了,我就在門口,不用害怕。」
  傑克笑著收拾好拖盤,欠了身便轉身離開。
  「傑克!」王子又一次叫住了他的騎士。
  「我的王子,我在。」
  「我……」王子咬著唇,原本清透的雙眼此刻已變得腥紅,「傑克,你有永遠也不能忘記的人嗎?」
  傑克愣住了,他完全沒想到他的小王子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我的王子……不管是誰,都會有一個無法忘記的人……」
  「你也有嗎?」
  傑克放下拖盤,再次來到王子的床邊,「有的,我的王子,有的。」
  王子瞪著傑克,微張著嘴不知想說些什麼。
  「我的王子,你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他在那裡?」王子又問。
  「在這裡。」傑克指著自己的心,「一直都在。」
  王子把手掌放在傑克的胸前,溫熱的震動傳過他的身子。
  「傑克,他好溫暖……他是個溫柔的人吧?」
  「嗯,」傑克微笑,「是個像山谷幽蘭的人。」
  「你不會想他嗎?」
  「……嗯,想得很疼。」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我准你去!」
  傑克握住王子激動的手,「我的王子,因為我是你的騎士阿。」
  「我比你心中的那個人……重要?」
  「我的王子,你比誰都重要。」
  「這太奇怪了!」王子搖頭,「你的心裡頭明明就只住了他,難道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人?」
  「不,我的王子,」傑克抱住王子,「因為你是我的驕傲,我的……責任。」
  「如果你不是我的騎士,我不是你的王子,你就會去找他了?」
  「我的王子,我永遠都會是你的騎士。」
  像是宣誓,傑克在王子的手背上落下一吻,輕輕地,帶有那麼點惆悵。
  「傑克……你真傻……」
  「我知道。」傑克笑著,沒有反駁。
  王子抬起頭,「我是不是也一樣傻?」
  「我的王子是為傳說中的勇者,怎麼會傻呢。」
  王子苦笑:「我才不是什麼勇者,我連龍的一根爪子都砍不斷。」
  「真正的榮耀並非由殺戮獲得。」
  「咦?」
  「這是上一任勇者的話,我們的王子不用武力就馴服了一隻龍,比誰都還要了不起呢。」
  「傑克,我只是個小鬼。」王子說,然後推開傑克的懷抱,「而且是擁有王族血脈的小鬼,這就是我的責任對吧?」
  傑克笑了笑:「我的王子已經長大了,再也不需要我來陪了,國王陛下一定會很放心地讓你繼承王位,王子一定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國王。」
  「不、不是這樣的……」王子二度摀住自己的臉,讓黑暗再次侵蝕自己。
  傑克太看得起他了,他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堅強。
  他的心陷入了困境,被一種名喚後悔的魔法緊緊包圍。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每回閉上眼,那個人殘酷的背影就會浮現眼前。
  他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
  他怎麼能夠忘得掉!
  
  他不是傑克、不是父王、更不是母后,即使要花上一輩子,他抓在手中的那個人,他死也不會放。
  
  
  【屍骨無存】
  
  安布達.費拉拉伯爾,他用生命去起誓的那個人。
  他知道,窮極一生,他的心都註定被思念詛咒。
  
  兩年,很短,也很長。
  眨眨眼,就過了另一個黎明。
  今天是南方國家的小公主的生日慶典,一大早皇宮內外就被佈置得美輪美奐。
  王子回到城堡裡已經兩年了,這段時間內,他的父母給他添了一個新妹妹,艾莉希爾.弗德艾爾,是個漂亮得像天使的女孩。
  王子抱著他才兩歲大的妹妹,輕手輕腳爬上皇宮閣樓的迴廊,那裡是整個城堡最高的地方,可以觀賞四面八方的景色。
  小公主還不太會說話,緊緊環住哥哥的頸子興奮地看著遠山的薄雲。
  「鳥、鳥耶!」小公主揮動著肥厚的手掌,這是她頭一次見到這種生物在空中飛舞。
  「艾莉,喜歡嗎?」
  小公主用力地點頭,晶亮的眼睛看不見半分瑕疵。
  「哥哥以前在空中飛過唷,就像鳥一樣。」
  「真的嗎?」
  「哥哥坐在白色的龍背上,穿過雲霄,朝著太陽而去,那時候小艾莉還躲在母后的肚子裡呢。」
  「什麼是龍阿?」
  「是跟小艾莉一樣美麗的生物。」
  王子望著西邊的山巒,層層疊疊,沒有盡頭。
  「哥哥,艾莉也要給龍飛飛。」
  王子抱緊了他的寶貝妹妹,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艾莉還太小了,會被龍一口吞掉的。」
  「龍會吃艾莉!?」
  「不,是人們總等著吃龍,將牠啃得屍骨無存……」
  「什麼是屍骨無存阿?」
  「就是連心會被啃蝕乾淨。」
  王子摸著小公主的頭,將自己的臉埋在他妹妹的肩膀上,「小艾莉,哥哥也已經屍骨無存了。」
  「哥哥?」小公主不安地摟著王,她還年幼,不知道心臟正確的位置。
  「艾莉,你知道怎麼從這裡回去找母后嗎?」
  小公主瞄了眼空無一人的迴廊,謹慎地點點頭。
  「很好,我們的小艾莉真聰明。」王子放下小公主,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去吧,回去找母后,再把這個拿給傑克可以嗎?」
  「嗯……那哥哥呢?」
  王子笑了笑:「哥哥要去找龍唷。」
  「龍不會吃掉哥哥嗎?」
  「龍不吃像哥哥這樣心已經死掉的人。」
  王子拍拍小公主的頭,又捏了捏她粉嫩的雙頰,笑著,以藍天為背景。
  
  ◎
  
  南方國家的第一王子又失蹤了,就在他的小妹妹兩歲生日的那個清早。
  
  傳聞西方有條白色的飛龍前來迎接王子,為了要去打倒邪惡的黑魔法師。
  王子是大家的勇者,他離去,是為了要拯救世界。
  王子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他自己。
  
  勇者的傳說,如春風野火般迅速燃燒至整個國家,凡是遇上金髮藍眼的旅人,都會得到村民最熱情的款待。
  王子是他們的希望,勇者是他們的理想。
  沒有人知道,倍受尊敬的王子也會穿上破爛如乞丐的衣服,遮住他漂亮的金髮,藏起他削鐵如泥的寶劍,與一群粗魯的傭兵混著走。
  王子至稱林克斯,卻不告訴任何人他的姓氏。
  他像是個沒有過去的浪人,一站接著一站,只故著打聽黑髮黑眼魔法師的下落。
  「黑髮黑眼的魔法師?」一個有些年紀的使斧者回答了王子的問題:「聽起來像是多年前與勇者洛普一同斬殺惡龍的英雄。」
  「你知道他現在在那裡嗎?」王子壓低帽沿,嘶啞地詢問。
  「小子,勇者豈是我們這種小人物能遇得到的?更何況有一堆人都在忙著打聽他的蹤跡,你也是也是想從他口中套出龍之寶藏的人嗎,就省省吧。」
  「龍之寶藏?」
  「嘿,你太年輕了沒聽過嗎?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吧,東方出現了一頭使用邪惡魔法的黑龍,牠肆虐了整個東部大陸,搶奪了數量驚人的寶石,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最後才被騎士洛普、魔法師安布達、聖女芙柔聯手打敗。」
  「龍之寶藏就是指那些寶石?」
  「就是阿,」使斧者刻意壓低聲音,悄聲道:「聽說,那三個人擁有前往寶藏的地圖,但聽說洛普與芙柔都在一次屠龍戰爭中不幸逝世,只剩下安布達一人了。」
  「我從沒聽過這樣的事。」王子搖頭,他知道安布達絕不會擁有這種東西。
  「小子你不是東方國家的人吧,這些事在當年也被東方國家隱瞞得很好,這五、六年來也只有我們這些遊走四處的傭兵聽過。」
  「喔,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使斧者拍著王子的背,「嘿,真有禮貌,你看起來實在不太像會跟我們這些老粗混在一起的人。」
  「這世界上那有這麼多規定不是?我喜歡這裡。」
  「你說的對,哈哈,就算是南方國家那個勇者來了老子我也不怕啦!」
  「確實是如此。」王子瞇起眼淺淺一笑。
  
  離開這個城鎮到下一個城鎮,王子靠著自己的腳,一步一步地復習他與安布達曾走過的路。
  兩年來,他的思念並沒有被消減半分,反而像寶石般越磨越清晰。
  再次來到粹銀鎮,這個小地方只比兩年前更熱鬧些,街上到處都有以勇者為名的餐館與招牌。
  據說,南方國家的王子就是從這裡出發的。
  他拯救了被龍威脅處於水生火熱中的粹銀鎮民,並訓服了白龍,成為至高無上的勇者。
  粹銀鎮民對王子的熱愛與崇拜,可能是全國之冠。
  他們每人家中都有一份王子的畫像,並選舉當初帶領王子前往礦道的老礦工為鎮長。
  就算王子並不是粹銀鎮的居民,他們也以王子為榮。
  
  舊地重遊王子沒有直接回到粹銀鎮,他繞到了礦道裡去,那個礦道底部如今已經被封死,洞口附近成了著名的觀光勝地。
  「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他小心地詢問守在礦道口的鎮民。
  「去、去,這裡是勇者的發掘聖地,豈是你這個乞丐可以來的地方。」
  「我有錢。」王子掏出兩枚銅幣,這次出門他帶足了盤纏。
  守門的瞇起眼,竊笑:「髒小子你當這是那?這可不是幾妓院你有錢就可以進去的阿,憑你那付窮酸樣,嘖嘖──會壞了聖地的空氣的。」
  「是嗎……」王子皺起眉,他還不知道想進個破礦坑會這麼麻煩。
  「行了、行了,你可以滾了!」守門的拿出掃把,作勢就要打人。
  「我知道了。」王子欠身,他覺得自己還是比想像中的天真。
  
  回到鎮上,已經接近太陽下山的時刻,石頭鋪成的馬路好不熱鬧,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女來來去去,昔日所見的空曠寂寥已成過去。
  王子獨自站在大街上,空洞的眼神幾乎要泛出淚光。
  他找不到安布達,他走過了他所知道的每個地方,魔法師卻像消失在空氣中,連個氣息都沒有留下。
  「安……」他站在最初的街角,在這個地方,魔法師答應過自己,叫他的名字……叫他的名字……
  「安──安你答應過我的!」王子當街怒吼,他已顧不得周糟鄙夷的視線,他只想見安布達,想緊緊擁抱那個黑髮黑眼的魔法師。
  他已經成為勇者了,即使是用可笑的方式,但全世界的人都承認他是勇者了!
  他卻失去了安布達。
  就像夢境一般,甜美卻又空虛。
  王子用烏黑的手抹去臉上的悲慟,換上一張溫和善良的面孔。
  兩年來,他的思念快要化成利刃,切開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他學會了隱瞞,學會了虛偽,學會了用堅強偽裝自己,他以為,這樣就能讓他忘記安布達。
  或者是讓他的父母以為他已斬斷了過去。
  他不再做惡夢,不再在深夜裡呼喚傑克,他把自己藏在以勇者為名的軀殼裡,他答應過安布達,他會成為世人所希望的英雄。
  他做到了。
  他讓傑克感到放心,他成為他的父王與母后的驕傲,他是最傑出勇敢的王子,只因為他已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有多麼地後悔成為勇者。
  
  ◎
  
  最後,王子決定先去一趟鎮裡的酒吧就離開粹銀鎮。
  全世界各地的酒吧都一樣,充滿了嘔吐與陳腐味。
  王子在粗壯的人群中找到一個角落的位置,他用三枚銅幣買了一大杯黑麥酒與一碗老鼠燉肉。
  勇者的光環讓他明白隱藏自己的重要性,不管在那一個場合,他都盡量讓自己保持安靜不受人注目,雖然這永遠都是最不可能的任務。
  酒吧一樣吵雜,散播著各種真實與誇張的訊息。
  「嘿,你知道咱們西邊走大概十天距離的那個山洞嗎?聽說那裡最近頻出意外呢。」一個蓄著鬍子臉型尖長的男人疑神疑鬼地說。
  他身旁坐了另一名體態福寬的男人:「那又怎麼樣?我還聽說咱們的驕傲,勇者大人他最近要娶東方國家的公主呢,他這回離開王都,就是想先去試試他的新娘夠不夠帶勁,嘿嘿嘿。」
  王子皺眉,這種傳聞連本人都沒聽過呢。
  原先的那個男人又說:「笨胖,在那個山洞裡聽說出現了……」
  「出現什麼?」
  「跟兩年前在咱們粹銀鎮出現的怪物一樣,是龍阿!」
  龍?王子抓到重要的關鍵字。
  有龍,應該就能問到白龍的聯絡辦法,只要找到白龍,或許就能找到安布達了。
  現在即使是最微弱的可能,王子都想要嘗試。
  他放下手中喝不到半口的黑麥酒,不再理會其他誇張不實的話題,拎起行囊便安靜地離開酒吧。
  「往西走十天的山洞。」他看看已深沉的夜色,仍毫不猶豫地踏出步伐。
  
  【屠龍基本教材】
  
  從粹銀鎮往西,是連綿不絕的山嶺,可能走上三四天都見不到一村一店。
  有條不怎麼平坦的山路,連繫了各山各谷,一直蜿蜒到西方國家。
  王子就走在這條路上,他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小鬼,即使只有硬麵包與白開水,他也能在崎嶇的山路上疾速前進。
  等他到了傳聞中的洞穴時,才過了八天。
  那是個天然形成的山洞,裡頭長滿能治肺病的珍貴藥材,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採藥人會來這附近住上幾天。
  可是因為有龍的傳說傳開的關係,採藥人都不敢上山了,反而是另一群靠四處戰鬥為生的流浪傭兵出現在附近。
  「咦?」王子披著褐色的斗篷,疑惑地看著正在洞口紮營的傭兵。
  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發現王子,主動揮手致意:「朋友,你也是來分一杯羹的嗎?」
  「分一杯羹?」王子搖頭,表示不知其意。
  高瘦的男子摸著尖長的下巴,「還是你是採藥人?看起來不像阿……聽說這裡頭出現一隻會吃人的龍,你要是沒什麼事的話,就快回家吧,咱們會負責把龍給解決掉的,你放心放心,別看咱們這樣,咱們可是大陸上聲名遠播的傭兵團,一隻小龍還不算什麼,嘿嘿嘿。」
  高瘦的男子看來話很多,也不管王子越皺越深的眉頭,自個講得天花亂墜的。
  「我不是採藥人。」王子走近洞口,「我只是有事要找那隻龍。」
  「阿,你說什麼阿?」高瘦的男子攔住王子,「難不成你想自己一個人進去?想自殺也不用這樣啦,嘿,現在才發現你看起來很年輕,想藉著屠龍好建立名聲嗎?哈哈哈你太天真了,就算是最低等的龍也不是你一個人可以解決的。咱倒是可以請咱們老大讓你跟著見識見識一下世面,對了,忘了告訴你,咱叫阿吉。」
  「我是林克斯。」
  「喔喔喔,林克斯阿,跟南方國家那個傳說中的勇者同名耶,你該不會是想模仿他吧?」阿吉一巴掌打在王子的背上,笑得特別樂。
  「不,不是。」王子苦笑,他還用不著偽裝成勇者。
  「好了好了,咱就帶你去探探咱老大。」
  「咦,等等……」
  王子來不及反抗,就被阿吉拖到另一頭已經搭好的營帳前。
  阿吉扯著嗓子大喊:「老──大──別睡啦!」
  「你叫魂阿!」帳內傳來尖銳的斥責聲,這讓王子又皺起了眉頭。
  這兩年來他皺眉的次數比過去十八年加起來的還要多。
  「嘿嘿,老大別氣別氣,咱送了好東西來啦。」
  阿吉搓著手,順勢把王子推到帳門口。
  「啥東西?」簾布被掀了開來,露出一張粉嫩的臉蛋。
  是個女孩子──王子迅速地低閃過視線。
  「這東西是怎麼著?幹麼不敢看我!」那被稱做老大的女孩雙手叉腰,怒火讓她的臉頰更為紅潤。
  「嘿嘿咱說老大,他鐵定是給妳電得七昏八素啦,別氣別氣,那小夥子害羞啦。」
  「是嗎?」女孩側頭,又露齒而笑,「好吧,我就暫時原諒你,你給我說說你叫啥名阿?」
  「妳是那裡人?」王子抬起頭,反問。
  「喂,是我先問你問題耶。」
  「妳的口音不是南方國家的人吧?」
  「是又怎,不是又怎,礙著你啦?」
  「沒有。」王子低下頭,沉思。
  「什麼嘛,阿吉你找來這啥木頭阿?氣死人了!」
  那女孩單腳跺地,像風一般轉身又回到帳內。
  「阿──老大阿,妳可別氣阿,咱就給妳賠罪、就賠罪!」
  阿吉慌張地想要跟著入帳,這時王子突然從後頭拉住阿吉:「阿吉,你們老大是個女孩子。」
  「你瞧不起女人阿!」回答他的反而是已經不在這的老大。
  「不是,我很敬佩。」王子說的是實話,他的母親是北方國家的公主,看起來嬌弱,實則強硬得很,王子從小到大便不敢小看女人。
  「唷,你還會說這般好聽的話阿?」女孩又露出頭來,露出漂亮的齒貝,「我叫普莉兒,你呢?」
  「林克斯。」
  「這不就對了嗎!」普莉兒爽快地拍著王子的背,那力道還真是嚇人阿。
  接著她又問:「噯,你來這幹啥?」
  「老大阿,他是來看龍的啦。」阿吉搶著回答,卻被賞了一劑白眼。
  「又沒問你,囉嗦!噯,你說話阿。」
  「你們要殺了那隻龍?」王子小心地詢問。
  「是阿,你不知嗎?龍皮、龍肝、龍眼珠、龍牙……龍的全身上下都是寶吶。」
  「這……」王子沒料到有人是為了這些東西才傷害龍的。
  「況且能殺死一隻龍,對咱們的名聲只有增無減。雖然那隻龍還只是隻最低等的下級龍啦。」
  「妳怎麼知道裡頭住的是什麼龍?」
  「憑經驗猜的,不然我們那敢來?又不是勇者,那種上級的大肥龍阿,嘖,連看上一眼都會少半條命咧。」普莉兒揚眉,她已經把王子認定為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夥子。
  「原來如此。」那他已經跟白龍對看看過一次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少了半條命?
  「噯,我說你阿,看起來楞頭楞腦地,這回就跟著咱們,見見世面吧。」
  「我要進那洞裡。」
  「廢話,咱們也要進去。」
  「我不是去殺牠的。」王子回答。
  「唷,那你來幹麼?」
  「老大,咱看他八成是來撿便宜的,嘿嘿。」
  「你當誰都跟你一個德性阿!」普莉兒把手軸狠狠敲在阿吉腦袋上,「喂,先告訴你,這龍,可不是好惹的,即使是最下級的龍,一出手也能當場撕碎你,惡得咧。」
  「我不知道……」至從見到白龍後,在王子美好的想像裡,龍都是又美麗又強大的生物。
  「這可就不是我臭屁啦,咱們這個小隊如今已經宰過三隻龍了。」
  「只不過都是下級龍啦,嘿嘿。」阿吉接腔。
  「你囉嗦什麼!」不過他很快地又挨了一劑拐子,「告訴你,屠龍,放眼大陸還沒人能跟咱們比。」
  「我只見過一次龍。」王子老實的回答。
  「喔喔!」阿吉不怕死地搶著發言:「那就讓咱來教教你,這龍分了好幾等,有那種至高無上的真龍,據說南方國家那勇者馴服地就是一隻真龍;然後便是真龍的部下,普通點的飛龍,能殺死一隻飛龍就幾乎能取得勇者之名啦;再最下等的呢,就是長像類似飛龍卻不會飛的下級龍;通常會出現在洞穴裡的都是下級龍,牠們不太喜歡陽光。」
  「你們懂得真多。」王子覺得敬佩,就連安布達都不會告訴他這麼多。
  「嘿嘿,還好啦……痛!」阿吉搔著頭,冷不防又被揍了一拳。
  普莉兒接腔:「明早,咱們就要進去了,你要是想跟,成,別礙事就行了。」
  「好,謝謝你們。」王子覺得普莉兒雖然年輕,卻相當地和善有威嚴,不愧是當團長的人。
  「跟咱們道謝,嘖嘖,聽得耳根子都癢了呢。」
  就是缺了那麼點淑女氣質……
  
  隔天,跟著其他團員稍做收拾後,一行六人就進入了洞穴。
  洞裡很寬廣,但看起來不太深,沒走多遠就聽到轟隆轟隆的吼叫聲。
  「林克斯,那就是龍的叫聲啦,嘿嘿別驚阿。」阿吉走在隊伍最尾巴,陪伴殿後的王子。
  「嗯……」王子心不在焉地應和。
  如果這裡頭住的只是一隻下級龍,不知牠有沒有機會認識那隻白龍?若找不到白龍,他又必須向誰去打探安布達的消息?
  他感覺到害怕,唯一的線索眼看就要斷了,安布達卻連個身影都還抓不著。
  「喂喂,你不會到這就怯啦?」阿吉拍著王子的背,「怕啦就出去吧,別扯咱們後腿。」
  「我不會。」王子骯髒的斗蓬下藏著寶劍,那可是連上級魔獸都打得贏的好東西。
  「這就對了,打起點精神。別看咱老大只是個女娃子,槍法可準啦!」
  「阿吉,你說誰是女娃子阿!」隊伍前頭傳來普莉兒特有的尖銳吼聲,嚇得阿吉連忙摀住自個的頭。
  「你別怕,她不在這。」王子連忙安慰身旁廢話特多的新朋友。
  「嘿,林克斯,你真是個好人!」
  「嗯。」王子有點不太習慣阿吉這麼自然地叫著自己的名字。
  這麼多年來,這個名字都不曾被這麼頻繁的使用。
  「唉呀,注意!」前方突然又傳來普莉兒的聲音。
  「老大,到了嗎?」
  「備戰形式開始!」
  一行人連忙掏出背上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分別站在洞穴的角落。
  「林克斯你就站遠點,旁邊看就好。」阿吉分心交待,立刻衝上自己應站的位置。
  通過狹長的隧道,這洞穴底部比想像中的寬廠,上頭還有為數不少的發光苔,即使陽光終年不入也不陰暗。
  一隻有兩人高的灰龍就站在一扇石壁前,驚恐地張著大嘴咆嘯。
  牠是在勢威,王子猜想。
  王子被安排在一個很好的位置,就離出口不遠處的一塊大石上,居高臨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目前的情勢。
  普莉兒等人果然是經驗老大,即使面對一隻龍也毫不驚慌。
  灰龍一看到有陌生人出現,急著揮動著前足,看起來是想趕人。
  「咦?」看到這幕,王子心生疑惑,他以為這種下級龍一定是見到人就想吃,但眼前這隻灰龍卻只是想把人趕出牠的地盤而已。
  這時,普莉兒拿出弓箭,以灰龍的眼睛為目標攻擊,卻打中龍的前爪。
  灰龍吃痛,發出驚人的叫聲,雙足跺地仍沒有離開他的位置。
  普莉兒又掏出另一隻箭,搭弓,凌厲地刺穿龍的右爪。
  這回灰龍才真正地被激怒,一隻爪子受傷下垂,另一隻兇猛地朝著空氣揮舞。
  「牠在幹麼?」王子低問。
  灰龍看起來一點也不想攻擊,只是很努力地想趕跑入侵者而已。
  「這龍這難搞!」普莉兒撇嘴,拿出弓又射了一箭,這回箭尖準確地插入灰龍的左眼,灰龍終於受不了了,氣得像張開大嘴向普莉兒的方向移動。
  就趁這時候,原先埋伏好的四人立刻拋出粗繩,以灰龍為中心繞著圓圈將龍能動的範圍限制住。
  灰龍發現自己不能隨心所欲的行動,便得更加暴躁,沒命地用健康的前爪拍打粗繩,試圖弄斷這惱人的玩意。
  普莉兒這時又衝到牠面前,提起長槍一動就是三發突刺,都命中目標地打在龍的右臂的傷口上。
  灰龍氣得不得了,沒受傷的左爪使命地攻擊。
  普莉兒的動作非常靈敏,即使龍的利爪再快,都能被她輕鬆閃過,直到龍被粗繩勒地不能動彈。
  「快!」普莉兒下令,隊伍中的魔法師立刻向前,一使出就是強大的火系魔法,炸得灰龍是滿生膿包,暫時無法回擊。
  看到這裡,王子倒是有點餘心不忍了。
  過去,他的確一心一意地只想殺了一隻龍好證明自己的能力;現在,他親眼見到屠龍的現場後,才發現這原來是這麼殘忍的一場獵殺。
  「住手!」王子突然衝到普莉兒面前,阻止了她的致命一擊。
  「林克斯你做啥!」普莉兒怒極,一巴掌就打在他的右頰上。
  王子無視臉上的疼痛,正色道:「牠看起來沒做什麼壞事,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牠?」
  「牠可是龍,你同情個啥?牠是會吃人的!」
  普莉兒顧不得王子,提起槍想趁隙攻擊。
  「我叫妳住手!」王子大吼,原先罩在他頭上的斗篷滑了下來,露出他奶油般色澤的金髮。
  「林克斯你……」普莉兒有些懊惱自己竟然會聽從一個小夥子的話,即使只有一瞬間,她還是對王子的命令產生反應。
  「牠沒有吃人。」王子轉身面向龍,平靜道。
  「你怎知道?」
  「牠的牙齒是乾淨的,這個洞穴裡也沒有血漬跟屍塊,更何況洞口這麼狹窄,牠是怎麼進來的?」
  「我管不著牠有沒有吃人,牠是龍,是力大無窮的危險生物,放著不管誰知道牠那天餓了就不會動口?」
  「你們就因為這樣便要殺了牠?」
  「不然你要怎麼做?放任這隻龍到咱們的土地上,讓牠踩毀咱們的房子,等到牠餓了還得送上幾個咱們的孩子?」
  「牠被困在這裡,牠出不去的。」
  「你能保證?林克斯,你少天真了!龍與人,註定就是要廝殺到底的兩種生物!」
  普莉兒越過王子,再也不妥協地將長槍刺進灰龍的心臟中。
  灰龍長天一吼,就這樣失去了牠的性命。
  
  ◎
  
  王子眼巴巴地看著眼前一行人正忙著將灰龍支解。
  他一個人蹲在角落,卻連阿吉都不肯再來關照自己。
  在以命相搏的現場,他居然做了這麼唐突的動作,對長年戰鬥的傭兵而言,王子天真得不可原諒。
  王子抹著憔悴的臉,他真的不知道錯的到底是誰。
  龍,太過強大,而人類,又太過倔強。
  過去,他是為了勇者聲名屠龍,而普莉兒呢,是為了龍的經濟利益屠龍,不管那一種理由,他們都對一隻可能不曾觸犯過人類的龍產生殺意。
  他們是何其的殘忍阿?
  為了活下去,他們選擇了消除所以會讓自己產生不安的一切事物。
  這就是人類。
  堅強,卻又軟懦。
  
  看不慣王子如此憔悴,普莉兒終於放下火氣坐到王子的身邊。
  「你只是太年輕啦。」普莉兒嘆道:「我第一次見到這場面時,也跟你一樣害怕。」
  「我不是害怕。」王子說。
  「知了、知了,咱們不狠點兒,死的就是咱們自己啦,懂嗎?」
  「不懂。」王子倒是誠實。
  「嘖,瞧你這二楞腦袋,想想,要是站在那龍面前的,是你家人或是喜歡的人,看你還想不想一把踹爛那龍的命根子。」
  「龍有命根子嗎?」王子反問。
  「是阿,那條玩意可值錢了!等等,這不是重點吧?」
  「大概有點懂了……」王子埋住臉,他想,要是站在那隻龍面前的是安布達,不管龍有沒有做什麼壞事,他都會直接一劍斬死牠。
  他絕對不會讓安布達有一絲危險。
  「這就對啦!」普莉兒滿意地笑著:「那龍阿,也許真的沒吃過什麼人,可你不能想這麼多咩,要是牠那天獸性大發,再後悔也來不及啦。」
  「這就是屠龍之道嗎?」王子抬起頭。
  「是,忘記你的同情心,做咱們這行的,啥也別想,先砍了再說。」
  「這樣就能不再這麼天真?」
  「嘿,你也知道你太天真啦?」
  王子點點頭,他以為他自己已經學得夠多了,卻怎麼樣都還只是個小鬼。
  「殺多了,便啥也不怕了。」普莉兒道,卻不再雀躍。
  「要成為勇者,一定要經過這條路吧?」
  「是吧,殺、一直殺,殺到滿手是血、殺到美夢不再,這樣,就能將心練得比鐵更硬,才有本事做為一個勇者。」
  「跟安說不得一樣……」王子輕嘆。
  「你說啥?」
  「我本來以為勇者只要能成功殺死一隻龍就夠了。」
  「成為勇者可苦了咧。」普莉兒壓低聲音:「有眾人的期待、永不止息的壓力、被捆綁住的自由,沒點本事怎麼受得起?」
  「妳也這麼認為嗎?」
  安布達說,成為勇者,比想像中的還要難以忍受。
  現在他已經能稍微明白一點了。
  「嗯……告訴你阿,我是東方國家的人,我哥哥,以前就是個真正的勇者,結果呢?就被那該死的勇者責任逼得走上絕路。」
  「他是傳說中打敗黑龍的勇者洛普?」
  「嘿,你怎知道?」普莉兒吃驚,「我可不知道龍之寶藏的事唷,你去告發我也沒啥用。」
  「我知道,我只是想找安布達,妳知道他在那嗎?」
  「安布達?那個脾氣很差的魔法師?」
  「是,就是他。」
  「不清楚。」普莉兒搖頭,「我也只是聽哥哥提起過而已,他現在應該到處在逃亡吧,東方國家的國王正在通緝他。」
  「為了龍之寶藏?」
  「是阿……」普莉兒苦笑:「為了那人類不該擁有的寶藏……」
  
  坐了一會後,灰龍的屍體也被支解得差不多了,普莉兒拉起王子,稍微振了點精神道:「走吧,咱們回去了。」
  「嗯,我一直很好奇,這龍是怎麼進來的?」
  出口的通道只夠兩個男人通過,依灰龍那多上十幾倍的身材是怎麼也不可能進得來的。
  「誰知,這事輪不到咱們煩惱,咱們只要知道牠的屍體可換多少金幣就夠了。」
  一想到大把的金幣等著入袋,那群傭兵各個都笑得合不攏嘴,也就不那麼計較王子曾犯下的蠢事了。
  「總覺得不妥……」王子嘆息。
  「蒙擔心,回城我請你吃大餐。」普莉兒一掌打在王子的背上,差點沒讓他把胃也給吐出來了。
  「謝謝妳的好意,」王子笑著搖頭,「我想留在這多觀察一會,你們先走吧。」
  「這陰森森的地方你確定?」
  「嗯,謝謝妳了,不好意思,還惹來這麼多麻煩。」
  王子彎下腰低身道歉,他的金髮在空中飄阿飄,看得普莉兒眼都花了。
  「成了,反正沒出啥事,你別介意這麼多,以後有機會碰面的話再好好聊吧。」
  「嗯,一言為定。」
  對普莉兒他們那些四處流浪的傭兵來說,別離只不過是有點小難受的事,他們並沒有強留下王子,一個一個示過意後就離開了。
  最後剩下阿吉,他征征地瞪著王子。
  「怎麼了?」王子抬起頭。
  「你看起來眼熟。」阿吉道:「別唬咱,你不會真的是那個什麼勇者吧?」
  「你說呢?」王子朝他一笑。
  「不會不會,勇者可不是這麼蠢的。」阿吉搔著後頸,裂嘴大嘆。
  「你說的沒錯,勇者可沒我這麼天真。」王子瞇起眼,嘴角揚到鼻頭。
  這句話,他可是老老實實地記住了。
  
  
  【勝負憑運氣】
  
  等阿吉後腳跟消失在王子的視線範圍內後,他才能稍微放鬆點精神。
  再一次環視整個洞穴,王子仍感到些許的不安。
  「是……什麼呢?」
  沒有安布達在身邊,他做什麼事都變得小心謹慎。
  他記得在粹銀鎮酒吧裡聽到的傳聞,這個洞穴裡應該出了好幾起意外,可是,那頭已經變成一架排骨的灰龍如果沒有半點食人的企圖的話,意外又是怎麼發生的呢?
  該不會是路過此地的人活生生被龍給嚇死的吧?
  王子決定再仔細檢查一次這山洞裡的其他地方,他踏出長長的隧道,想繞到別的洞穴看看狀況。
  才沒走幾步,王子便察覺到異樣。
  「奇怪……剛剛進來時,路似乎沒這麼長阿?」
  那種有些熟悉的氣味,就像他頭一次中了精神魔法一樣,四周變得越來越昏暗,最後只剩下手邊的燭光隱隱閃動。
  「是誰在那裡?」王子壓著聲音問,隧道在一瞬間消失了,漫無止盡的黑暗取代了一切。
  王子不停地轉圈,飄散在空氣中的炙人視線卻永遠能死盯著自己的背脊。
  「誰?到底是誰!」他開始不安,而顯得有些歇斯底里。
  『你以為你找得到你所追求嗎?』遠處傳來空空蕩蕩的聲音,直直貫穿王子的腦部。
  「是誰?這裡是你造成的嗎?」
  『你以為你所追求的人會願意你去找他嗎?』那聲音聽起來似近又似遠,在王子耳邊轉阿轉的分不清方向。
  「你到底是誰!」王子忿怒,掏出劍胡亂地揮著。
  『你所追求的人已經捨棄你,是你不要臉地賴著不走。』
  「胡說!安不會捨棄我的!」
  『你所追求的人背對了你,連最後一眼也不肯施捨。』
  「你又知道什麼!」王子不斷地揮砍著空氣,汗水浸濕了他的斗蓬。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激動,也許是那聲音戳中了他的痛處。
  安布達沒有選擇自己……安布達其實一直都嫌惡著自己……安布達他……
  王子幾乎要被逼出眼淚,這兩年來他都活在極度的不安之中。
  對,他是取得勇者之名了,但那只是個作弊得來的名聲,並不是靠他真正的實力!
  在他心中,勇者之名是安布達說了算,得不到安布達的認可,他就仍只是個天真無比的小鬼!
  安布達已經捨棄自己了嗎?
  他不知道,他每日每夜地倍受煎熬,在午夜夢迴時驚醒,他害怕,怕聽見安布達再一次告訴自己:「小鬼,我已經厭倦你了。」
  『小鬼,我已經厭倦你了。』那聲音不斷地重覆這句令王子萎靡的話。
  他連劍都握不住了,只能頹喪地跪坐在地上。
  『小鬼,我已經厭倦你了。小鬼、小鬼,厭倦你了,你活著一點意義都沒有。』
  王子沒有動靜,一個勁地發呆。
  『小鬼小鬼小鬼被厭倦被厭倦,根本沒有活著的價值,去死好了去死好了──』
  「閉嘴!」王子爆發,拿起劍就往脖子上抹,讓鮮血滑過劍鋒,落至地面。
  『被捨棄的人就死吧死吧死吧……阿──』那聲音突然慘叫,虛弱地當場消失。
  「別小看我!」王子收回紅劍,疲憊地靠在恢復原貌的長廊上。
  方才他用沾滿他王族血脈的劍匹開空間,打散那詭異的聲音與黑暗空間。
  受過一次的詐就不該再受騙第二次,即使那聲音說的都是事實,他也絕對不能放棄希望。
  他相信自己,更相信安布達。
  不管要花上多少時間,他都要找到安布達,然後告知那個殘忍的魔法師,他長大了,就算要求再高,他都有信心能達到安布達的標準。
  所以,這一次,他會憑自己的實力,讓安布達永遠待在自己身邊。
  再也不放手!
  順了口氣,抹去鼻子上的血恣,王子壓下心中澎湃的情緒,開始分析眼前的情況。
  他猜想,這次他遇到的應該是另一個精神魔法,也是這個山洞造成真正意外的主因。
  來山洞採藥的人走進洞穴裡發現有隻灰龍在那後,定會害怕地轉身逃跑,這時就會中了這個魔法,最後死在自己的恐懼下。
  是誰設計這麼卑劣的手法來誘騙人類?
  王子皺眉,心生不悅。
  「阿──普莉兒!」他突然想起方才高高興興拎著戰利品的傭兵一行人,不會正身陷魔法中無法動彈吧?
  王子朝著出口奔跑,一直到見到外頭的夕陽都沒有見到半點異樣。
  「普莉兒?阿吉?」
  回答他的只有滿山的鳥鳴。
  「該怎麼辦?」王子問自己,依他對魔法的常識,還找不到什麼最適切的解決辦法。
  「如此是安布達他會怎麼做?」
  大概會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鳥地方吧?王子猜想。
  但他不能這麼做,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他還是不能放著普莉兒等人就這樣丟掉性命。
  王子重新進入山洞,打算再好好搜查一次。
  他回到灰龍待過的洞穴,才剛踏出第一步,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雙光。
  洞穴裡又多了一隻龍,是與被殺死的下級灰龍不同的生物,牠擁有黑如深潭的膚色,背上長著兩隻強而有力的翅膀,雙眼血紅,簡直就像是從惡夢中誕生的詛咒。
  「是龍……」王子瞪著黑龍背上的翅膀,情不自禁地開口叫喚。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這麼強大的真龍,將恐懼與美麗完美結合的諸神之子,深深地吸引住王子的目光。
  「吼喔喔喔喔──」黑龍仰天長嘯,露出腥紅的大嘴。
  牠的牙齒就像月色般潔白,沒有絲毫難聞的氣味。
  王子充滿敬畏地望著龍的動作,連眨眼都捨不得。
  「吼!」黑龍又衝王子咆嘯,牠伸出利爪,在王子面前用力一拍,當場在地上畫出一道極深的勾痕。
  王子瞇起眼,不驚也不懼,反而向前握住那隻有他半個身子高的爪子:「你也不會說人類的話嗎?這樣觸碰你有沒有用?」
  「你,走開!」黑龍將爪子再次揮高,卻讓王子伶俐地閃過。
  「妳會說話了,太好了。」王子甜笑,仍不怕死地再次走近黑龍,「還有我沒想到妳是個女孩子。」
  「你,做什麼!」黑龍頭一次見到這麼勇敢的傢伙,想要退後卻礙於石穴空間不足,而只能任由王子走到自己的腳前。
  「妳是怎麼進來的阿?」王子側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黑龍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對了,妳知道連至接洞穴的隧道被人施放了一種奇怪的魔法嗎?」
  「知道,魔法,我的。」
  「真的?太好了!」王子高興地抱住黑龍的前臂,喜道:「妳可以解除那個魔法嗎?我有朋友被困在裡頭了。」
  「為什麼,聽你的?」
  「那妳要怎麼才肯幫助我?」王子爬到黑龍的背上,他真的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你,不怕我?」黑龍感到非常困擾,這麼長久的時間,牠還沒見過那個人類會與自己如此親近。
  「怕阿。」王子老實地點頭,「可是又覺得妳很漂亮。」
  「漂亮?」黑龍對著個詞有了奇妙的反應。
  「嗯,你是我見過第二隻這麼漂亮的龍唷,第一隻就是我正在找的白龍,不知道你認不認識牠?」
  「牠,比我漂亮?」黑龍又問。
  「牠就像寶石一樣璀璨,妳像寂靜無波的夜色,我覺得妳……比較溫暖呢。」王子搔搔頭,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溫暖?」
  「嗯,就像母后的搖籃曲一樣。」
  「你,真的,不怕我?」黑龍又問了一次。
  「妳可不可以解除門口那個魔法阿?」王子換了個更親暱的口氣要求。
  黑龍搖頭:「魔法,不是我的。」
  「咦?妳剛剛不是說那是妳的……」
  「召喚的魔獸的魔法,那個。」黑龍指著隧道示意。
  「魔獸?是誰召喚的?」王子最討厭魔獸了,那玩意帶給他很不好的回憶。
  「我。」黑龍又指著自己。
  「是妳!妳為什麼不讓魔獸把魔法收回來?」
  「不能,魔獸,有契約。」
  「妳說那魔獸與你訂的契約,是只負責施法,而不負責解除嗎?」
  「對。」黑龍點頭,顯得有些高興。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妳知道有很多人因而失去性命嗎?」
  黑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們,活該,他們,怕我。」
  「是人都會怕妳的,妳這麼強大、美麗,妳何必要耍這種手段嚇他們呢?」
  「你,不怕。」黑龍扭頭望著已經坐在牠肩上的王子。
  「因為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龍了嘛,自然不怕。」王子衝著他笑,甜甜的酒味消弭了黑龍的戾氣。
  「你,要殺我?」黑龍又問,帶著驕傲,應該是不將王子放在眼裡。
  「我怎麼可能打得過妳。」王子毫不在乎地回答,「我覺得妳好特別,白龍都叫稱呼我人類阿、王族之血阿什麼的,妳都不會呢。」
  「你,是王族之血?」
  「嗯。」
  黑龍突然將爪子撲到自己的肩頭,王子勉強閃避,狼狽地滾落地上。
  「妳怎麼突然打人阿?」
  「王族之血,死。」黑龍冷漠地說著。
  「妳總得給我理由嘛。」王子嘟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自己的劍。
  「那劍?」
  「這是我的劍,它叫『傑克』。」
  「『傑克』?不、不是……」黑龍癡迷地瞪著那把劍,像是恨不得將它吞入肚裡。
  「妳喜歡這把劍阿?」王子將劍舉起,讓黑龍能看得更清楚點。
  「它、熟悉……」
  王子遺憾道:「可是我不能將它送給你,這是我的寶貝。」
  「我不要,它,不是我的。」
  「妳知道這曾經是誰的劍嗎?」傑克將劍送給自己時,並沒有提過它的出處。
  紅劍陪伴了王子許久,他多少會好奇這把劍的過去。
  「知道……不知道……」黑龍感到迷惘,痛苦地摀著爪子。
  「妳真的是個奇怪的龍呢。」
  「知道……又不知道……」黑龍一再重覆牠的話。
  黑龍是隻龐大的生物,卻有著溫柔纖細的嗓音,與牠強悍的外表相比格格不入。
  察覺黑龍正陷入冥想,王子連忙出聲要求:「吶,妳可不可以請那隻魔獸出來?我必須要先解救我的朋友。」
  「你,會死。」黑龍搖搖頭,牠喜歡這個青年。
  「不會的,我想。」王子哈哈笑著,即使機率不高,他也不能對朋友見死不救。
  「你,不怕?」
  「妳總喜歡問我怕不怕呢,我當然怕了,勇者總是活在恐懼之中,就因為如此才要更加相信自己。」
  黑龍急切地拍動雙臂,直直逼問王子:「誰,誰告訴,你的?」
  「是安。」
  王子的眼睛是這麼地堅定,黑龍知道他是如此相信口中的那個人。
  「安布達?」黑龍直覺道,這個名詞潛藏在牠的腦內讓牠困惑。
  「對,就是他!」王子激動地拉抱黑龍:「妳認識安?妳知道他在那嗎!」
  「那劍、那劍。」
  「妳要就拿去吧!」只要能換得安布達的一絲消息,這點身外之物算不上什麼的。
  王子不計後果地遞出紅色長劍,劍柄在觸碰黑龍的那一刻發出驚人的紅光,最後在黑龍手中化成一團廢鐵。
  「阿──」王子察覺到背脊一陣涼意,陪伴多年的武器就這樣沒了,他卻來不及心疼。
  黑龍居然將那團廢鐵放進自己的嘴裡,像嚼麵包似地用力地咬阿咬,最後咕嚕吞進肚裡。
  「妳吃進去了──」
  他才剛這麼想,黑龍突然又開始怒吼,牠的頭連續地上下擺動,像在搗藥般來來回回地重複這個動作。
  紅光又從黑龍的喉嚨深處乍現,刺眼得讓王子睜不開眼睛。
  就這樣吼叫聲持續了很長的時間,王子只聽到叮咚一聲,一切才恢復正常。
  「妳……」王子疑惑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的腳邊有一把嶄新的武器,是一把劍柄深紅、劍身透亮的長劍。
  「你,拿去。」黑龍乾澀地道,看來剛剛連續的發生練習讓牠啞了喉嚨。
  「這是?」王子小心地拾起新的武器,「好輕!」
  「它,原本面貌。」
  「妳說這才是它原來的樣子?」
  「嗯。」黑龍點點頭。
  王子試著使出幾段招式,比原先的長劍更加順手,動作行雲流水地像是劍與身體本就一體。
  「好棒的劍!」王子興奮地抱著新武器。
  「它,適合你。」龍靜靜地看著王子,腥紅的雙眼隱約中流露一絲慈愛。
  「謝謝,謝謝妳!」王子用力地抱住黑龍,還不吝惜地在牠的臉頰上落下幾個吻。
  「不、不……」黑龍不支所措地揮動著爪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妳能不能再告訴我安的消息?妳知道他在那裡吧?」
  「安布達……」
  「嗯,安布達。雖然安告訴過我不可以告訴你們龍我們的名字,不過妳好像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安布達,在那裡。」黑龍遲疑地說著,牠的心中有一團黑霧,將牠的方向完全籠罩。
  「妳真的不知道嗎?妳能不能多想想?」
  「我,安布達……洛普,對,洛普!」
  「洛普?傳說中的勇者洛普?」
  他記得使斧人告訴過自己,洛普曾打敗過一隻黑龍,而眼前這隻黑龍,跟洛普又有什麼關係?
  「洛普,對,洛普……」黑龍一個勁地唸著前勇者的名字,完全無視王子的問題。
  王子決定再試一試:「洛普、芙柔與安布達,妳認識他們?」
  「芙柔?」
  「對,聖女芙柔。」
  「芙柔、芙柔!」
  黑龍突然發瘋了,牠激動地拍打著翅膀,將石穴震得七昏八素。
  「喂,妳冷靜點阿!」
  「阿阿阿──!」
  黑龍已經看不到王子,反而更加激烈地扭動身軀。
  「別怕,沒有人會傷害妳的了,妳別怕啦!」
  王子猜想眼前這隻黑龍就是曾經被洛普等人傷害過的可憐生物。
  他奮不顧身地跳上黑龍的背上,再爬到牠的頸子,最後緊緊抱住牠的頭。
  「別怕、別怕,妳很安全,沒人會傷害妳的。」王子拍打著黑龍的下巴,即使黑龍晃動得厲害,也不肯放手。
  「吼──!」黑龍張開嘴巴,頭用力一頂把王子甩到空中。
  「吼!」王子嘟嘴反吼回去。
  「吼──!」
  「夠了啦!」王子雙手插腰,怒道:「妳是堂堂一隻龍耶,還怕那些傢伙嗎?」
  「我,是龍?」
  「不然妳是烏龜嗎?」
  「我,是龍。」
  「對啦!別再隨便大叫了,叫得我耳朵都聾了。」
  「我,是龍……」
  「妳真的是隻奇怪的龍……」該不會是受到太大的打擊才變傻了吧?
  「是了,妳還沒幫我把那隻會用精神魔法的魔獸召喚出來呢。」王子想起還困在險境的普莉兒等人。
  「叫魔獸?」
  「對,快把牠叫出來吧,我來親自打敗牠。」
  「好。」這回黑龍倒是答應的乾脆,牠的話才剛落下,王子面前就立刻浮出一隻龐大的怪物。
  是隻背上長滿尖刺的魔獸。
  「諸神在上,妳也留點準備時間給我嘛!」王子哀號,倒是毫不猶豫地抽出新得到的長劍,往魔獸的背上匹砍。
  這隻魔獸不壯,約一個半人頭高,全身一團灰,看不清牠的臉。
  「這玩意長得還真噁心。」王子一劍砍在牠的右肩上,魔瘦流出像泥巴般的液體,卻沒有反擊。
  「咦,牠怎麼不打?」王子轉頭問黑龍。
  「沒命令。」
  「那妳快命令牠打吧,會來不及救人的。」
  「他們,死好。」
  「怎麼這樣說,沒有一條生命是死得好的!」
  「包括,龍?」
  「當然,也包括龍!」王子回答,話裡沒半分遲疑。
  過了會他又搔搔自個的頭,苦笑道:「可是若妳敢對我的家人、朋友動手,我一定不會原諒妳的。」
  「龍,不主動。」
  「是嗎?我也是這麼想。」
  「魔獸,主動。」
  「可是妳別把牠召喚出來,牠也害不到我們嘛,說來說去都是妳的錯。」
  「我的錯?」
  「當然,妳快讓牠把那個魔法解除啦!」
  「不行。」
  「那妳快讓她跟我打吧!」
  「不要。」
  「妳到底想怎樣嘛!」王子氣到了,這黑龍還真是彆扭。
  「你,殺牠,魔法,解除。」
  「妳要我攻擊一個不會反擊的魔獸?」
  「牠,魔獸,不會死。」
  「這是妳說的。」王子撇了黑龍一眼,又迴身面向那隻背上長尖刺的魔獸。
  「喂,魔獸先生你可要原諒我,這都是為了要救我的朋友,你回什麼深淵之後可別來找我報仇唷。」
  王子碎碎唸了一串後,唰地兩下,就將魔獸砍成三半。
  魔獸在地上化成一灘泥水,化成一道黑霧,鑽進黑龍的鼻子裡。
  「感覺還真不踏實……」王子踏著泥地,真不敢相信自己這樣就解決了一隻魔獸。
  「這樣就可以了嗎?」王子又問黑龍。
  「吼!」
  「吼是可以還是不可以阿?」
  「吼──!」黑龍連叫數聲,突然,真的是非常地突然,就這樣當場消失在空氣中。
  「黑龍?」
  石穴恢復了平靜,除了多了幾道觸目的傷痕,一切與過去沒什麼兩樣。
  
  「這是真的還假的阿?」王子用力拍著自己的腦袋。
  「痛──」大概是真的吧。
  他嘆了口氣,看了一眼手中那把劍鋒薄如紙的新武器,再嘆一口氣,然後轉身離開。
  
  
  【眼底星空】
  
  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時,天色已經昏黃。
  王子他頹然地走出山洞,卻發現普莉兒已經在出口處等著自己。
  「嗨,林克斯。」她揮著手打招呼。
  「妳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王子感嘆。
  「咦,你再說什麼阿?」普莉兒露出疑惑的表情。
  「妳……沒遇到什麼事嗎?」
  普莉兒搖搖頭:「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咱們要回去了,你呢?」
  「我想多留下來看看。」不安的感覺揮之不去,王子眉頭上的鎖也一直放不下。
  「好吧,那就再會了。」普莉兒搖搖手,領著隊員轉身就走。
  「普莉兒!」
  總覺得那裡怪怪的,王子想。
  「怎麼?」
  「那隻灰龍的屍體呢?」
  是了,原本被支解成好幾袋的灰龍,現在卻消失了。
  「林克斯,你病了嗎?」普莉兒擔憂地望著王子。
  「咦?你們……不是在那山洞裡……殺了一隻龍嗎?」
  「什麼龍?若是真的有龍咱們怎麼可能會來,前陣子附近發生地震,咱們只是受附近的村民委託,進去清路而已。」
  「是、是這樣子的嗎?」
  「自然。」普莉兒點點頭,看了臉色蒼白的王子一眼,關心道:「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謝謝。」王子苦笑。
  難道這一切都是夢嗎?灰龍、黑龍、還是那被下了魔法的隧道,一切都是假的。
  該不會連他成為勇者的傳說也是假的吧?
  王子忍不住又叫住了正要離開的普莉兒:「那個,妳知道南方國家的王子的事?」
  普莉兒狐疑地瞪著王子:「知道,新誕生的勇者,有著奶油色的金髮、青空般的眼睛,像神子一樣漂亮的人,你問這幹麼?」
  「沒什麼,謝謝妳告訴我。」
  「林克斯,你多保重。」普莉兒嘆口氣,在王子肩上拍了兩下,這回她是真的要走了。
  「再會,有機會的話。」
  普莉兒露出燦爛的笑容:「嗯,再會。」
  他們就這樣吵吵鬧鬧的離去了,沒有回頭。
  面對再度空曠的山景,王子突然掐了自己右頰,「痛──!」
  不是夢呢……
  普莉兒與阿吉是真的、灰龍是真的、那隻神奇的黑龍也是真的吧?
  幸好,不是夢。
  他怕自己夢醒了,才會憶起,自己從未出過皇宮,而安布達,只不過是夢裡的一抹雲。
  
  抹了抹臉,王子決定稍做休息後就離開這個地方。
  他掏出黑龍送給他的劍,放在星空下認真的端視。
  那柄劍真的是個異物,劍身薄如紗,隱隱透著暗紅的光芒,劍身輕,造型樸實卻圓潤好握。
  王子決定試試他的新武器,他在口裡喃喃訟著咒文,把精神都灌住在劍尖,這是一種啟動魔法的方法。
  這樣持續冥想了一段時間,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奇怪。」王子放下武器,開始思考自己的做法那麼出了錯誤,會不會是咒文已經改變了?亦或是必須擁有特殊物品當媒介?
  他嘆了口氣,將長劍收回。
  今夜的星空很美,閃爍得像河裡撒滿了寶石。
  王子仰著頭,試著讓自己融入黑暗中,他本來就是屬於光的孩子,渾身上下充滿迷人的氣質,但他卻迷戀上屬於夜晚的男人。
  他知道這是永無止盡的征途,他卻不想放棄。
  或許,是他放棄不了。
  「安……你在那裡?」如果諸神能允諾子民的願望,那麼是不是他還不夠虔誠?
  「我好……想你……」兩年了,兩年就這樣過去了。
  王子的眼裡失去了光采,他的笑容像朵凋零的花,再也不見生氣。
  他告訴自己不可以哭,眼淚不落地,他就還有希望,還可以相信夢想。
  安布達一直都在,只是躲在一個他所不知道的角落。
  他起身,整理好衣領,他的行囊不多,隨時可以上路。
  離破曉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仍不能停下腳步。
  也許,就只要再跨出那一步,安布達的懷抱,便會為他張啟。
  
  
  【長夜將盡】
  
  到下一個城鎮,王子花上不少的功夫。
  南方國家西邊的地圖並不完整,那是個被群山包圍的土地,只有殘破的吊橋與泥濘的小路可以行走。
  王子找到一幢臨時搭建的山野小屋,準備在裡頭渡過夜晚,再往前不遠就是個有幾十戶人家居住的小小村落。
  這一路上遇到幾個砍柴人,他們告訴王子就是前方的小村落附近的一坐山窯裡傳出驚人的獸吼,村民害怕也不敢進去探個究竟。
  也許這又是一次遇見黑龍的機會,王子盤算了許久,決心冒險一次。
  首先,就是要先養足體力。
  他打開小屋的門,稍微打掃過一遍後,拿出自己的毯子平鋪在地,再升起小小的火堆。
  今晚的糧食是路上摘來的野果,以及附近生長的野菜。他將水囊倒進小碗裡,放至火堆中直至沸騰,再將野菜丟進去,加上一點調味料,成了一鍋簡單的清湯。
  味道不太香,還算能裹腹,這兩年來王子非常認真地學習關於動植物的知識,為了就是這麼一天。
  他想起初次遇見安布達的情景,自己誤食了惡毒的野草,差點命斷煉獄。
  「呵……」王子笑了,如果他現在再吃上幾片奪夢草,不知安布達還會不會來救自己?
  「大概……不會吧……」他還算有點自知自明,努力地將味道苦澀的湯灌入肚裡後,草草收拾便打算入睡。
  希望今天能做個好夢,他邊想邊諷刺地笑了。
  夢裡伊人再相會,夢醒更徒傷悲。
  這樣醒了又夢、夢了又醒,睜開眼後,沾濕在眼角的,分得清是露還是淚?
  何必呢,何必如此折騰自己?
  王子閉上眼,試著放空腦袋。
  夜深極了,連山林裡的蟲子都已沉眠。
  明日一早,等陽光照到他的臉上時,他還必須要獨自面對未知的山窯,然後找到黑龍,打聽安布達的下落──
  「安!」
  王子突然連地爬起,緊抓住身旁的空氣。
  他的掌心落空了,可是他的曈孔卻沒有。
  「安──」
  夜毫無色彩,他靠著僅存的火光抓住那個融入黑暗中的男人的身影。
  化成灰也不會忘的,安布達的身影。
  王子跳了起來,緊緊抱住那個躲在牆角欲起身的男人。
  「你又要走了嗎?」王子問,卻不肯放開手。
  男人似乎嘆了口氣,「你胖了不少嘛,小鬼。」
  男人的聲音,縈繞在王子的腦海,那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腔調,他心心念念了近千個日子,如今,就像神蹟一般,再次重現。
  「安、安、安!」王子只能如小貓般崩潰地叫著。
  他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他將頭埋在安布達的懷裡,他要渴望感受炙熱的心跳。
  「小鬼,這麼久沒見了你還是一樣吵。」安布達苦笑。
  「安──」王子抬起頭,確認了眼前的男人沒有消失。
  他伸出手,指尖滑過安布達的臉頰,再滑上他的鼻尖、人中、然後是細薄的唇。
  「安……」王子低喃,讓自己的氣息送進安布達的嘴裡。
  他吻了他。
  王子吻了魔法師。
  「唔……」安布達呻吟,卻沒有拒絕。
  王子的手臂攀到安布達的頸子後,箍著,像是要與對方融為一體。
  他們的吻越啃越深,一連換了幾個角度,卻不肯放開彼此。
  喘息聲漸大,體溫也逐漸攀高,王子神色迷濛地注視著懷裡的男人,他捧住他的下巴,他啃上他的鼻尖,他親吻他的眼瞼。
  他好愛他,他發現了這個被隱藏在身體每一根血管中的事實。
  然後,王子落下眼裡的淚。
  淚珠滾燙如火,低落在安布達的胸口,鑽進魔法師的心臟。
  此生就這樣了吧。
  王子遇見惡毒的魔法師。
  王子不小心賴上博學的魔法師。
  王子開始信賴不良的魔法師。
  王子失去了殘酷的魔法師。
  然後,王子愛上了魔法師。
  林克斯愛上了安布達。
  一句話,不過一輩子。
  王子告訴魔法師:「我好想你。」
  魔法師回吻了王子。
  「我不要再失去你。」王子說,加深了他的擁抱。
  「我只要你,安。」
  王子什麼都可以捨棄了。
  他的功名、他的身份、他的成就。
  「我只要你,安。」
  魔法師是王子的一輩子。
  王子許下了他第二個要用一生去換取的誓言。
  再也不肯放。
  
  
  【滴水也能穿石】
  
  他抱著安布達到天亮,直到確定清晨的陽光灑落在安布達的髮絲上時,他才確信這並不是一場夢。
  看著安布達惺忪的睡眼,王子忍不住笑了。
  「小鬼,你的手不酸嗎?」安布達地想起身,卻又被死死扣住。
  「這兩年來你就空長一身蠻力?」
  安布達的屁股坐在王子的大腿上,腰則被一隻手臂環繞,而腦袋呢,則很不幸地被人硬壓在肩膀上。
  「小鬼,你可以放開我了嗎?」安布達的唇有點腫。
  他們吻了一整夜,這樣的結果還不算是最糟的。
  王子低下頭,舌頭舔著安布達的唇瓣。
  「夠了!」安布達撇開臉,氣惱地瞪著地板。
  「安……」
  「你來這幹麼?」安布達指著穿窗外,從那可以看到不遠處村落的炊煙。
  「來找你。」王子老實的回答。
  「我不是已經要你滾了嗎?」
  「…………」王子低頭,鼓著腮幫子不答。
  「夠了沒,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幾歲了!」
  「我是小鬼嘛……」王子聲細如雛鳥。
  「不是都讓你當勇者了,你不回家炫耀,跑來這幹麼?」
  「那安為什麼也在這?」王子反問。
  「我的事你管啥。」
  「安!」
  「我說過我已經厭倦你了,你的腦袋連這點東西都記不住嗎?」
  「可是……」
  「行了行了,別這樣看我。」安布達移開視線,他受不了王子像得不到糖吃的小娃娃一樣的目光。
  「安,我好想你。」王子把臉硬靠了過去。
  「你不熱嗎?」
  「安,我不能吻你嗎?」
  「你昨天還親不夠?」話說至此,安布達才察覺到些許不對,「小鬼,先講清楚,我跟你,絕對不可能發展成那樣的關係!」
  「什麼那樣的關係阿?」
  「就是……算了,你給我滾遠一點就對了。」
  「安──」
  「閉嘴。」安布達皺緊眉,兩年不見,面對王子奶聲奶氣的呼喚,他居然還是抗拒不了。
  「安,我喜歡──」
  「我不是叫你閉嘴了嗎!」
  安布達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昨晚怎麼會跟這個長不大的小鬼走到這般田地?這下這塊牛皮糖是用掃把趕也趕不走的了!
  安布達非常後悔,早知道就不要顧上什麼昔日情誼,偷偷跑來看笨蛋王子睡覺。
  現在好了吧,才看不到兩眼就被纏上了,他美好的自由人生該不會全變成泡沫了吧?
  「安好兇……」王子嘟著嘴喃喃道,都幾歲的人了裝可愛還是這麼自然。
  「對,我就是兇,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不要。」
  「小──鬼──!」
  「安,叫我的名字。」
  「為什麼?」安布達將王子盡可能地推離自己,雖然似乎沒什麼效果。
  「你答應過我的嘛。」
  「我答應過什麼?」嘖,這小鬼的力量真夠大的,安布達越推越煩躁。
  「等我成為勇者的時候,你會像情人一樣叫我的名字。」
  「喔,那件事阿……」他早該想到王子是絕對不會忘記有這樣一個誓言的,安布達煩惱著該怎麼解困。
  「安,你發過誓的。」
  誓言沒有說過名字該叫幾遍才算數,安布達捎捎頭,在極簡短的時間內吐出三個字,「林克斯。」
  聲音很小、句子急促,但他的確是說了。
  王子彎起嘴角,笑吟吟地在安布達的額頭上又落下一吻。
  「我已經說囉,以後別再拿這什麼鬼誓言來煩我。」
  「你答應了對吧?」王子輕快道。
  「又怎麼了?」
  他興奮地又將安布達摟近點:「做我的情人阿!」
  「什麼──!」
  「安,你真好!我絕對不會變心的。」
  「走、走開!」安布達狼狽地摀住王子的嘴巴,「小鬼你少做夢了,這種事我聽都沒聽過!」
  「努鼻素像渠人一用就我的姆子了嗎?」(譯:你不是像情人一樣叫我的名字了嗎?)
  「那是……」真糟糕阿,安布達被逼到了兩難的局面。
  「你聽錯了!」他告訴王子。
  王子好不容易掙脫出安布達的魔掌,大口地喘氣道:「不可能。」
  「你這麼笨,耳力肯定也差,你絕對是聽錯了。」
  「安,你想賴帳。」
  「你慢慢做夢吧!」安布達一拳敲到王子的頭頂上。
  「痛……」王子低喃,在轉瞬間又迅速掠奪安布達的唇。
  「唔……」
  安布達頭次這麼痛恨自己,他回應了一個小鬼的親吻,並且沉浸在異樣的快感之中。
  「可惡!」他用最後一絲理智推開王子,攀在王子肩上大口喘氣。
  「安……」
  「你夠了沒有?我還事,放開我!」安布達白了王子一眼。
  「放開你,你就會消失。」
  「那又怎麼樣?」
  王子水汪汪地咬著下唇:「我要跟你一道走。」
  「你到底在想什麼阿!」
  「我說了嘛,我喜──」
  「閉嘴!」安布達又迅速地摀住王子的嘴巴。
  「唔……嗚嗚……」
  「吵死了,不是告訴過你,我和你『絕對』不會發展出那麼的關係嗎!」
  「…………」
  「你到底懂不懂?」
  王子搖頭。
  「小鬼……」安布達嘆了口氣,「我現在要做的事很危險,你還是乖乖回家當你的勇者王子吧。」
  王子繼續搖著他的頭。
  「你現在是連人話也聽不懂了?」
  王子的頭一直搖個不停,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安布達一直不讓他有開口的能力。
  「我知道了。」安布達忿忿地鬆開掌心,還給王子大口呼吸的機會。
  「安……我真的好想你,我不要再離開你……」
  「嗯。」安布達用鼻子哼出聲音。
  「你呢?」
  「嘎?」
  「想我嗎?」
  「你是不是誤食會讓腦力退化的藥草?」
  「想我嗎?」王子又問了一次。
  安布達的眉頭全扭在一起,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你也同樣想我,對吧。」王子得意地又摟緊了他。
  「我沒這樣說。」
  「沒關係,我知道,你是特地來看我的。」
  「我只是沒料到你也會出現在這裡,想趁有笨蛋打擾到我之前先把他趕出去。」
  王子沉了口氣:「你以為還能再把我趕走第二次?」
  安布達有些驚慌:「為什麼不能?」
  「安,你從來都不相信我。」
  「你有什麼好值得我信賴的?」
  王子突然放開安布達,從坐了一夜的地板上爬起來。
  「小鬼,你……」
  他嚴肅道:「你是要去調查附近的山窯是吧?」
  安布達瞇起眼:「你都知道些什麼?」
  「一隻黑色的真龍。」王子回答。
  「你……」
  「我跟你一道去,可以吧。」
  「小鬼,這不是什麼好玩的事,你應付不了。」
  「我遇見過牠了,安。」
  「牠?」
  「黑龍,我見過牠了。」
  「你……」
  「安,你……曾經是勇者吧?跟洛普還有芙柔一起。」
  「…………」安布達拍拍胸口站了起來,走到窗邊,讓山嵐映入瞳裡。
  「安,你們發生過什麼事?」
  「是誰告訴你的?」安布達冷冷地問。
  「沒有,我是聽人說的……」
  安布達又深吸一口氣:「他們告訴你,我身上藏有龍之寶藏的秘密,你也是為了這個來找我?」
  「安,你明知道我不是!」
  「小鬼,我總是搞不清楚你的目的是什麼。成為勇者,哼,這不過是個小孩子的夢想罷了。」
  「不行嗎?我就是個孩子,總是做著不切實際的夢,這樣不可以嗎?」
  「你是個王子,你的肚子裡難道就只裝著這些吃不飽的東西?」
  「不,現在這裡還多了另一樣東西。」
  「看吧。」安布達自嘲道。
  「我愛你,安。」王子笑了笑:「我只知道這個,所以我絕不會再離開你。」
  「你──」安布達用驚人的速度退離王子,最後重心不穩地跌坐在牆邊。
  「我愛你,安布達。」
  「你……我……」安布達摀住耳朵:「我可以當做你沒說過這句話。」
  「安,別自欺欺人了。」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厭倦你了?」
  「每個清晨,這句話都會在我腦海中繞上三圈,讓我有勇氣再往前走。」
  「你知不知道厭倦是什麼意思?」
  「知道。」
  「那你怎麼會還……嗯……喜……」
  「喜歡你。」
  「算了,好吧,你喜歡我,你就回家慢慢喜歡吧,我很忙,要先走了。」
  安布達慌亂地推開木屋的門,讓山裡的空氣盈滿自己的胸口。
  他並不是個笨蛋,他很清楚王子對自己抱持了怎樣的感情,那不過是雛鳥對天上飛鷹的愛慕罷了。
  可是他自己呢?他閉上眼,感受到內臟的顫抖。
  嘴巴上涼涼的,而王子的唇是火熱的。
  那句告白的話語,像水,一滴一滴地敲響了他的心。
  「該死!」他以為自己的心就跟石塊一樣硬,絕對不會被刺穿半吋。
  兩年不見,小毛頭竟然變身為挺拔的青年,有著俊朗的氣質與堅韌的體骼。
  「真的該死……」安布達抱住頭,雖然只有一瞬間,他的確是對腦海中符現的那個小鬼感到心動。
  「也罷,這樣又如何。」他可是與黑暗同伍的魔法師呢,區區一個讓他稍稍閃神的小鬼,還不能阻擋他前進的道路。
  安布達稍做整頓,決定迴身面對在他背後用幽怨眼神看著自己的王子。
  「小鬼,走了。」
  反正甩不掉,讓他跟著也無妨吧,連同那段陌生的感情一起。
  
  
  【走路時請注意前方】
  
  不過安布達很快就後悔了。
  「小鬼,你能不能別一直揣著我的袖子?」他拍著額頭,開始詛咒在頭頂上的諸神。
  「我怕你跑掉嘛。」王子說得可憐,兩隻手死死拉住安布達的袍子。
  「我還沒學會可以憑空消失的魔法好嗎。」
  「喔,那就好。」
  「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話?放手!」
  「我不要。」
  安布達十指張得跟狂暴中的野獸一樣,只差沒掐進王子的皮肉裡。
  「小鬼,你再不放手,我就把你留在洞外!」
  「我不放手你要怎麼把我留下?」王子偏著頭,露出潔白的牙齒。
  他們兩一路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才走到傳說中的山窯,洞口不小,有二個人這麼高,裡頭看起來也頗乾爽舒適。
  安布達原本打算先在洞口附近做幾道陷阱,偏偏有個不怕死的小鬼死黏著他不肯放,搞得安布達全身發毛,只想殺人。
  「小──鬼──」他咬牙切齒道:「我有三十種讓你主動放手待在這的方法,你想試試那一種?」
  「安……你又要把我丟下了?」
  「這可是你自找的!」
  「你把我留在這,我會恨你的。」
  「就給你恨。」安布達不以為意地撇開頭。
  「安……」王子半呻吟著,指尖還是拉著安布達的衣角。
  「囉嗦死了!」
  「安!」
  「行了行了,我又沒說不讓你跟,這兩年你就只學會裝哭?」
  「安,你最好了!」王子得意地摟住安布達的腰,順道在魔法師的後頸落下一吻。
  「我到底是得罪了那個傢伙,讓他這麼詛咒我遇到你……」安布達嘆息。
  「才不是呢,是我平時祈禱得勤勞的關係。」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那群老不死的神給宰了!」
  若是諸神在遙遠的未來裡真的覆滅了,祂們大概不會料到居滅神的理由竟然會是這麼可笑吧。
  不過安布達再怎麼厲害,也還未有得以挑戰諸神的資格。
  所以,在這之前,他只能認命地讓一個只小自己幾歲,卻幼稚到一種神奇境界的南方國家小王子跟著自己。
  
  為了能更有效率的前進,安布達想到了一個好方法。
  「小鬼,拿去。」他扔給王子一條麻繩。
  「這要幹麼?」
  「一端綁在你身上,一端我拿著,這樣你就可以離我遠點了。」
  「為什麼不是綁在你身上?」」
  「因為這繩子是我的!」
  「不好,我們要公平。」
  安布達瞪著王子,嘖,他海藍的大眼為什麼可以看起來這麼無辜呢?
  安布達只好認命地把繩子的一端繫在自個的腰上,「這樣可以了吧?」
  「嗯。」王子點點頭,很自動地後退了三步。
  「非常好,就保持這個距離,你要是敢再多靠近半步,我就一天不跟你說話。」
  「那如果我做到了,你會吻我嗎?」
  「…………」
  「算了,當我沒問。」王子很快地舉手投降。
  安布達這才滿意地轉過身,走在王子的面前。
  他揉著額頭,開始擔心自己最近的智力是不是逐漸退化了?
  真糟糕,再被王子牽著鼻子走,他就不是那傳說中的屠龍魔法師安布達了。
  「對了,安……」王子突然打斷安布達的思緒。
  「我一定要把你的舌頭剪斷!」
  「安……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沒聽到裡頭傳來很奇怪的聲音嗎?」
  安布達停下腳步,的確,窯洞深處傳來一種類似獸吼的詭異叫聲。
  「會是龍嗎?」王子問。
  「不確定。」
  「我們進去看?」
  「嗯。」安布達點點頭,眼神開始變得嚴肅。
  他來這個地方是為了允諾與兩年多前與白龍的約定。
  答應真龍的事就不能反悔,為此安布達東奔西跑了許多地方,就是要尋找類似粹銀鎮的事故,只是沒想到會意碰到王子。
  早知道就躲遠點別去偷看王子有沒有長大了,一時的好奇惹來的就是一身腥。
  深呼一口氣後,他聽見王子用細小的聲音道:「安,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安布達揚眉:「視問題而定。」他沒有停下腳步。
  「你是東方國家的人?」
  「……對。」
  「那個,洛普跟芙柔──」
  「他們曾經是我的夥伴,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王子立刻道:「你曾經殺過一隻黑龍阿?」
  「飛龍殺過不少,你所說的那隻黑龍不是我們殺的。」
  「喔……」王子點點頭:「你跟洛普還有柔芙,都曾經是勇者吧。」
  「是又怎麼樣,如果靠龍血換來的便是勇者之名的話。」
  「安不喜歡做勇者嗎?」
  安布達半闔上眼:「不,真正的勇者不該是這樣的,沾滿血腥的手……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勇者。」
  「安……」
  安布達雙掌微張,他的手早就不再乾淨,現在還想祈求能擺脫這些汙穢?
  「小鬼,你記住,真正的榮耀──」
  「並非由殺戮獲得。」王子接口道,「安,我不會違背你所希冀的,絕不。」
  「你阿……」安布達笑了,「我現在只希望你滾回家去。」
  「安,說謊會變老的。」
  「你聽誰說的?」
  「我說的。」
  「你這小鬼……」安布達的雙手掩在臉上,肩膀微微顫抖。
  他揹負著七年前的錯誤,他失去了朋友以及誓言,為此,他被困在名為過去的牢籠裡。
  直到王子出現。
  他的時間才跟著開始轉動。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王子的天真,給了他一絲絲的救贖;讓王子成為真正的勇者,沒有血腥,迴避污穢,乾乾淨淨地做一個勇者,或許他所犯下的錯誤就能夠得到悼祭。
  王子是他的實驗品,用來償還的的罪,他與王子的關係,應該就僅只於領航者與承繼者這樣才對。
  應該……不該是這樣的……
  安布達放下手,用袍子擦掉掌心的汗。
  「安,對不起。」王子向他道歉。
  「怎麼?願意乖乖在洞口等我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安布達放慢步伐,「沒關係,反正不是什麼秘密,我不過就是殺過幾隻飛龍,不小心取得過東方國家的勇者之名,如此而已。」
  「可是……」
  「那時還很年輕,」安布達輕笑:「一心只想著功名。那年東方國家的國王宣告有惡龍要來侵害他的領土,緊急征召了屠龍的志願者,我就傻傻地參加了,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犯過第一蠢的錯誤,第二蠢的錯誤就是救了你。」
  「那我還真是幸運。」
  「你真的很有本事讓我想大開殺戒……後來想想為什麼東方國王會預先知道黑龍回來找麻煩,原來都是陰謀。」
  「陰謀?」
  「嗯,東方國王偷走了黑龍為了龍子準備的保護寶石,難怪會怕對方來尋仇。」
  「那個國王真是勇敢阿……」王子感嘆。
  「不過就是貪婪罷了,龍的寶石再美也只是顆石頭。」
  「是阿。」再美的石頭也比不上安布達的笑容,不過王子還沒笨到把這結論告訴魔法師。
  「最後,見到黑龍時,還存活的人只剩我與洛普、芙柔。」
  「然後呢?」
  「黑龍剛產下蛋,元氣大傷。」
  「你們就這樣打敗牠了?」
  「不。」安布達搖頭:「黑龍畢竟是真龍,就憑我們三個還傷不到牠半吋,於是我想了一個卑鄙的方法。」
  「偷走牠的蛋嗎?」
  「小鬼,你還有幾分見識嘛。」
  「當然,安一定會這麼做的。」
  「……算了,黑龍也的確很吃這套,這個計畫算是成功了。黑龍很憤怒,牠給龍蛋的保護石被東方國王偷走了,只好把自己的另一半精力凝聚在龍子身上,牠脆弱而痛苦,而人類卻一再打擊牠的理智。」
  「黑龍生氣了?」
  「是你難道不會生氣嗎?但黑龍並沒有因此發怒,蛋還在我們手上,我們與牠做了一項協議。」
  「當龍的都要脾氣這麼好阿?」
  「牠們只是不想與人類多有交集,這樣的生物,更不可能主動到人類的地盤上,哼哼,只有人類才會愚蠢地去採龍尾巴。」
  「因為我們會害怕。」王子想起普莉兒的話,「若先動手的話,也許還能搶到優勢。」
  「天真,在真龍面前,你與我都與一粒塵土無異。」
  「安,你也很害怕吧?」王子縮短了三步的間距,抱住了安布達的背。
  「小鬼,你違規了。」
  「可是……你看起來很需要溫暖。」
  安布達顰著眉,不自覺間他已習慣縱容王子的親暱。
  背上傳來的體熱讓他感到不這麼難過,王子像栓子,塞住了他心裡頭的縫隙,從此不再有寒風呼嘯而過。
  「就這一次。」安布達嘆息,「等等你就給我滾回原位。」
  「嗯。」王子笑著,手卻不肯放開。
  「小鬼……你該不會是那黑龍派來找我麻煩的吧?」
  王子連忙轉移話題:「你跟那黑龍做了什麼協議?」
  「黑龍答應封印自己,只要我們將蛋還回。」
  「阿?」
  「牠的精元有一半寄託在黑龍身上了,為了修復牠必須進入很長的睡眠,若是我們將牠封印,牠也可以免去外界打擾。」
  「原來如此,你們還可以藉著封印真龍來提高名聲。」
  「你最近越來越精了,不學好。」
  「有你在嘛。」王子趁隙握住安布達的手,在他的指節上輕輕一吻。
  「小鬼──」
  「別氣,先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衣錦榮歸,享有極至的榮耀,那一年我曾經以為這就是人生最高的幸福,直到東方國家的王再次召見我們。」
  「那個貪心鬼找你幹麼?」
  「為了另一種財富。」
  「阿?」
  「黑龍被封印了,黑龍的蛋可沒有。」
  「東方國王很生氣,他認為我們並沒有真正的解決王國的禍害,如此如何對得起勇者之名。」
  安布達頓了頓又道:「洛普他更生氣,甚至想要動手打國王,呵,他總是這麼莽撞。」
  「等等!你跟洛普很熟?」
  「我與他一同爭戰了無數險境,他的劍上有我的汗我的血,我們是最親的兄弟。」
  「什麼嘛……我討厭他。」
  「小鬼,你懂什麼!他是真正的勇者,勇敢而正直。」
  「原來安一直在看的就是他……安嘴巴上說的那些勇者該做的事,都是洛普那傢伙做過的事對吧?」
  「小鬼,你沒有資格叫他那傢伙。」
  「安,你現在是我的,你為什麼不回頭多看我一眼!」
  「小鬼,我從未屬於過任何人。」
  「安!」
  「夠了,離開我,到你應該站的位置去。」
  「安……你沒有喜歡過我嗎?」王子扭曲著五官,像要哭了,又像是在笑,「可是我好喜歡好喜歡你,不管你有什麼過去,我都不想放棄你,就算要花一生一世,我都要待在你身後,我發過誓的,我會永遠保護你。」
  「小鬼,何必呢。」
  安布達不是不能愛人,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那個純潔無垢的王子。
  過去很傷人,沉重的連繼續前進都如此困難。
  他不想要王子揹負著他的壓力。
  他是毀了誓約的男人,他不值得王子為他守信。
  「安,你知道嗎,我花了兩年告訴自己不要想你,結果你猜怎麼了?」
  安布達沒有回答他。
  「我發現原來我真的可以忘掉你呢。」
  安布達扯動嘴角,他想他應該要笑著跟王子說這樣很好。
  這麼簡單的話他卻說不出口。
  「忘掉你很簡單的,只要忘掉我自己……安,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好嗎?」
  「……林克斯。」
  「嗯,我是林克斯,你說,我怎麼可以忘了自己對不對。」
  王子站直著不動,他與安布達之間的繩子越拉越僵,直到無法前進。
  「小鬼,我真後悔……」安布達面對著漆黑的山窯深處,那端不時的還有野獸的怒吼傳來。
  他的背後站著王子,直挺挺的王子,長高也長壯的王子,夢了兩年終於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王子。
  「安。」那個帶點天真帶點可愛的王子,總是這麼叫著魔法師的名字。
  「安,喜歡上一個人,就會沾染到他的色彩,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的顏色了,再怎麼洗也不可能乾淨了。」
  「我就勉強把秘方告訴你,再髒的東西泡個三天也會潔白如新。」
  「心也一樣嗎?泡個三天還回得去嗎?」
  「…………」
  「不行的對吧,你也是一樣,你也有那麼一點喜歡我對吧。」
  「…………」
  「呵呵,我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小鬼你──」
  「安,我沒有誤會,絕對沒有。」
  「…………」
  「我要是沒說錯,你就扯一下繩子,不然,你就把繩子解開,這樣我就會乖乖站在這裡,再也不靠近你。」
  狹長的窯穴很昏暗,一端站著王子,一端站著魔法師,誰也看不清誰。
  安布達一直走在最前頭,過去他的身前沒有半個人,身後也沒有。
  七年前的意外,讓他失去了一切,只換來了滿腔的孤寂。
  一直到現在,他的背上存著餘溫,腰上繫了一條繩,一端牽著自己,一端帶了那個小鬼。
  他的眼睛仍注視著前方,他的背後卻有了必須要關注的對象,平時嫌吵,關鍵時又變得格外的值得依靠。
  他該如何是好,一旦知道了溫暖的味道,他就會害怕回到那過度冷清的世界。
  他該如何是好?
  安布達閉上眼,雙手摸到腰際,繩子的線頭在他的掌心中,只要輕輕一拉,就可以解開這個糾纏在一起的兩段人生。
  王子幽幽地看著自己,彷若要把他的背腔掏出一個洞來。
  他喜歡王子笑,他討厭王子難過,他其實很寵王子,即使王子已過了需要疼愛的年齡。
  他該如何是好?
  「安!」
  他聽見王子哭了。
  然後他感受到背後的熱度。
  那是王子的懷抱。
  他扯了繩子的一端,輕輕地,像心臟的嘆息。
  他知道,那個正用他的袍子擦鼻涕的小鬼,他再也甩不掉。
  
  
  【心甘情願】
  
  他想他必須承認,他的確有那麼一點喜歡王子。
  不管那一點有多少。
  「安,再繼續說給我聽。」
  王子擦乾眼淚後,仍賴在安布達的身旁不肯走。
  「你還想知道什麼?」
  「另一種財富阿,是什麼?」
  安布達牽著王子的手,緩慢地向山窯深處移動:「名聲,你懂嗎?」
  「他已經是國王了呢,為什麼還要那種東西?」
  「笨蛋,你自己不也是南方國家的第一繼承人,為什麼還想要當什麼勇者?」
  王子搔搔頭:「因為看起來很帥嘛……可以到處去冒險,認識很多新朋友,當國王後就不能這麼做了。」
  「是阿,在成為勇者之前,這些都是值得期待的。」安布達嘆了口氣:「成為勇者之後,朋友、這個世界,沒有一樣你還能掌握在手中。」
  王子若有所思地猛點頭:「嗯……大家都只看到你身後的價值,不然就老想著怎麼把女兒嫁給你。」
  「小鬼,你很有經驗嘛。」
  王子嘟嘴,安布達都不知道他這兩年究竟推掉了多少門親事,幾乎是看到任何貴族就立刻潛逃的地步。
  「那個東方國家的國王,有好幾個兒子,其中他最疼愛的二王子並非由皇后所生,如果想要繼承王位,二王子必須要取得足夠的威望,比如說是成為勇者。」
  「喔,所以那個國王叫你們帶他他喜歡的二王子去找龍算事後帳?」
  「嗯,在他得知我們並沒有把黑龍完全消滅後,國王很害怕,他問我們,難道不能趁黑龍毫無反擊之力時給予牠致命一擊嗎,並順便把龍蛋破壞掉?」
  「當然不能,你們跟龍做了約定了嘛。」
  「是阿……約定……」安布達不敢正視王子的目光,「我們雖然是拯救東方國家的勇者,但勇者之名總有一天也會被遺忘的,東方國王告訴我們,他可以給予我們不朽的地位。」
  「喔?」
  「雖然可笑,我卻答應了。我告訴東方國王,與龍訂下約定的是我們,但只要他派出二王子去毀了龍蛋,二王子不但獲得勇者之名,還能順利取得繼承權,反正這世界上分不清龍蛋與真龍的笨蛋這麼多不是?」
  「安你……」
  「我很卑鄙,那又如何。」安布達笑了。
  他知道王子一定會因此而鄙視他的。
  王子正直而純潔,就像當初的洛普一樣。
  他卻帶領了洛普走上毀滅之路……現在,他還要拉著王子一同墮落嗎?
  「安──」王子選擇了抱住安布達,毫無遲疑的。
  「小鬼,你不用同情我。」安布達冷靜地說著。
  「我才不要同情你呢!」
  「…………」
  「安,我可以為你做好多事,我可以為你斬殺眼前阻礙你道路的任何事物,也可以在你難受時替你掉淚,你什麼都不用害怕,你所厭惡的東西我會全部都替你扛下。」
  「……傻瓜。」安布達閉上眼。
  「嗯,我是傻瓜,傑克告訴我認真戀愛的人都是傻瓜。」
  「小鬼……也許吧,我也是個傻瓜。」
  「安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了!」王子埋進安的懷裡,對他而言,這就是唯一。
  什麼正義阿、什麼道理阿,都比不上安布達的幸福。
  不管有沒有誓言,他只知道,他選擇了安布達。
  總是無力笑著的魔法師。
  總喜歡用明亮的各種花紋隱藏袍子底下的漆黑。
  他的眼裡只看得見過去,他的心,卻早已被王子緊緊捏在手裡。
  「安……」王子在他的唇上磨擦,「安,你還有我,你要相信我,我不會離開你的,不管你是誰。」
  「我知道。」安布達睜開眼。
  「走吧,小鬼,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嗯。」
  「再繼續深入這個山窯,不知道會出現什麼,也許是可怕的魔獸,也許是惡毒的魔法,也許是另一隻真龍,你還是會跟著我走對吧。」
  「我發過誓的,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你。」
  「你阿,」安布達在笑:「為什麼在一瞬間就長得這麼高大了?」
  王子嘻皮笑臉地拉著安布達的手,「因為我愛上你了嘛。」
  「笨蛋,」安布達向前踏了一步,又一步。
  「笨蛋林克斯……」然後他輕輕地說。
  
  
  【神秘的魔法劍】
  
  之後的路程,他們都沒有再交談。
  相交的十指傳來暖暖的溫度,這已足夠讓他們證明彼此的存在。
  山窯又深又暗,越往內走卻越顯明亮,看到這異於常人的現象,安布達感到略微不安。
  「小鬼──」
  「我先進去。」王子搶到安布達的身前,堵住魔法師的去路。
  「你進去只是找死。」安布達指著隧道的盡頭,那理應是一個窯穴,現在卻發現驚人的白光。
  越來越明顯的獸吼從光幕中傳出,現在可以確定,在這裡頭一定有什麼古怪。
  「我身體比你壯。」王子挺起胸膛,死都不肯讓路。
  「論經驗你還差得遠呢。」
  「我比較笨,搞不好裡頭的怪東西沒算計到我居然這麼笨,反而讓我成功突破了陷阱呢!」
  那有這種道理阿!安布達敲著額頭,「一起進去吧。」
  「你說的唷。」王子側身看著身後的男人。
  「我說的。」
  「好。」
  王子握住安布達的手,不是拉著,而是將他推倒在地。
  「喂!」安布達還沒來得及罵人,王子已經一溜煙地穿進白光之中了。
  「這該死的小鬼!」安布達氣得從地上跳了起來,也跟著鑽進刺眼的窯穴內部。
  
  ◎
  
  很冷,王子在發抖。
  不是身體冷,而是心臟在抗拒。
  「嘎?」他想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喉嚨被一種特別的力量黏住,只能發出最基本的單音。
  糟糕……王子心嘆,連忙抽出一直掛在腰間的武器。
  白光很濃厚,與其說它是炫目,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層厚厚的濃霧,將王子的口鼻眼耳完全遮避。
  看得到的僅限於五指前、聽得到卻判斷不了方向、聞得到的只有腥羶的濕氣,他很清楚自己是誰、身在那裡,他卻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前進。
  「嘎!阿阿阿阿──!」他試著叫喚安布達的名字,徒勞無功。
  看來又是某種特殊的魔法,王子皺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每次都用同一招,他再也不會受騙了,王子決定盤腿席地而坐,聽說這是最能安定心神的姿勢。
  閉上眼,努力地去想安布達,一定就能破除這個魔法。
  不知安布達現在怎麼了?依他的個性一定也會衝進來這個地方吧?希望他不會出任何意外,希望……
  王子突然斜斜地往右邊一倒,在地上連翻三個跟斗拔出自己的劍。
  「阿哈阿!」他張著嘴,乾嘔著注視著前方。
  什麼東西都沒有,王子只感覺到毛骨悚然。
  「阿嘎?」他想問,是誰、是誰在那裡?
  四周還是像被濃霧籠罩著般一片死寂,只有背脊的寒毛一根一根地豎起,在警告王子他即將面對可佈的挑戰。
  「吼──!」王子聽到揚天長吼,接著只感覺到臉上一陣烈風。
  王子痛苦地向後翻躍,不斷襲上來的風勢卻一而再地追打自己。
  自己的附近一定有著什麼,那個未知的生物力道強悍、體態龐大,只是輕微的動作就能將王子壓成肉泥。
  王子咬緊下唇,既然連完整的句字都說不出來,他又何必浪費口水好讓敵人發現自己的身影?
  他看不見發動攻擊的是誰,相信對方也同樣看不見自己。
  王子在地上連續翻滾,左右閃避,為了就是要閃過越來越暴怒的敵人。
  周週的白光逐漸增強,已經到了五指不見的地步,王子只感覺道敵人越來越靠近自己,繞著圈子地,往他的身邊打轉。
  「阿!」
  迷霧中的敵人在王子的背上狠狠拍下,抓出一道好深的傷口。
  王子痛苦倒地,嘴角滑出熱液。
  好強大的力量,王子撐著劍,勉強往前方滑了幾步。
  他還可以戰鬥,要是他就這樣倒在這裡的話,他對安布達許下的誓言該如何完成?
  安布達……王子想起深深戀慕的魔法師,想起他們還有好多未來等著去實踐……王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劍還在他的手中,他還有最後的勝算。
  隱藏的敵人又靠近了自己,王子甚至感受得到他嘴裡吐出的氣,那種又腥又鹹的味道,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生物所能擁有的。
  「吼──!」對方拉出長長的吼聲,王子感覺到地面在震動,像是有個龐然大物正在憤恨地踩著自己的腳。
  也許這就是機會!王子凌空跳起,憑著聲音粗略地判斷方向,直直地刺出他新獲得的長劍。
  「吼吼吼!」王子聽到長嘯,他感覺到自己刺進了某個皮質粗厚的東西內,那應該就是生物的身體吧?
  既然已經正中目標,王子不及細想,連忙抽出長劍,準備再發動第二波的突襲。
  「嘎阿!」劍就要脫手而出,為了穿破敵人的骨幹。
  「阿──!」
  就在那一剎那,王子右肩劇震,匡啷一聲丟了武器。
  「嘎?嘎阿阿阿?」
  有另一個生物出現在自己面前,就在那看不見的怪物的旁邊,王子非常確定。
  是安布達嗎?王子好想開口問,他他什麼也辦不到。
  王子跪了下來,找回自己的劍,敵人還在攻擊,他必須要很小心才能勉強閃過銳利的風波。
  他看不到,也許那隻生物也看不到,可是他的體型比起對方小得太多了,要閃開大規模無差別的利爪拍打,非常地困難。
  「嘎?」他又嘗試叫了一聲,如果是安布達,也許就能分辨出他的聲音。
  兩種迥異的氣質在四周不斷遊離,一個像盛怒中的魔獸,一個則擁有人類才擁有的空冷。
  安布達到底在那裡?突然出現的生物並沒有回答自己,王子對目前的處境感到越來越深的不安。
  他無法說話,他也不能唸咒文,但他至少還有武器。
  安布達是個魔法師,若封閉了他的喉嚨他就什麼都不剩了,安布達現在一定相當地恐懼,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失去了父母保護般,在茫然的濃霧中,只能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
  他一定要找到安布達!王子撐直身體,竟可能地遠離怪物的攻擊範圍,他決定不再硬拼,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現象並不是王子過去曾碰過的精神魔法,而是確實存在的空間。
  王子小心地移動著,五感被封閉後他對他人氣息的敏銳度反而大大地加高。
  窯穴再大也沒有海深,王子卻覺得自己進入永無直盡的徘徊,怎麼繞都離不開那隻巨大的怪物。
  王子依直覺定定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他想,這樣一定能觸碰到窯穴的石牆,更幸者可能找到出口逃離這片光幕。
  王子走了好久好久,那像怪物一樣東西的吼叫聲在耳盼綿延不絕地響起,窯穴的盡頭卻像地平線的那一端,怎麼樣也到達不了。
  情況顯得不太樂觀,王子雙手已滲出薄汗,心臟完全不受控制地跳動,他很擔心安布達,時間拖得越久,就對他們兩個越不利。
  獸吼又再次響起,近得就像在自己身後三步不到的距離,王子機警地立刻蹲低身子,往側邊滾跑。
  碰的一聲,地上受到震搖,看來是那生物又使出了什麼招式,打碎王子方才踏過的土地。
  「唔……」王子悶哼,知道自己再怎麼逃,也遠離不了這個白光中的敵人。
  他把劍再次高舉,他說不出話自然不可能念出正確的咒文,何況劍被黑龍改造過後,就再也承繼不了王子僅會的幾招魔法了。
  王子把劍柄靠在額頭上,嘴角的鮮血擦在鋒刃處,拜託你發光吧,他努力地祈禱著。
  「吼──!」
  獸吼逐漸地靠向自己,王子只能死命地在腦中祈禱,諸神在上,黑龍阿、白龍阿、隨便什麼龍或是前任勇者洛普,不管這把劍歸誰管轄,快讓它發光吧,發射出強大的魔法炸死那個怪物。
  諸神聽不見王子內心的納喊,黑龍、白龍當然也不可能聽見,長劍卻對洛普的名字產生了反應。
  嗡嗡──長劍產生細微的震動,劍鋒在空氣中啪啪地響。
  「咦?」王子訝異,「嘎阿阿阿嘎咕?」
  洛普?語言溝通不成,他嘗試著心靈交流。
  嗡──
  你歸洛普管的?
  嗡──
  那你快發出魔法救救我和安阿!
  嗡─嗡嗡──
  長劍爆出驚人的紅光,像火一樣直直飛了出去。
  「阿!」王子慘叫,他的劍自己拖離了他的手,要是再也不回來該怎麼辦?
  「吼吼吼──!!」
  隔著白光,王子耳邊響起驚巨的淒厲慘叫,是那隻龐大生物發出來的!
  難道劍刺中了生物的要害嗎?
  獸吼仍未停息,迴音震得王子雙腿微軟,背上的傷口也益發擴大了。
  王子倚著石壁勉強站著……咦──石壁?!
  方才仍觸摸不到盡頭的窯穴一瞬間恢復成正常大小,連惱人的白色光霧也逐漸散去,顯露出這神秘之地的真實面貌。
  最後,四周終於回歸於平靜。
  「安──!」王子扯著喉嚨,他能發出聲音了!
  「安,你在那裡?」
  王子的腳邊不遠處有隻龐大的屍體,那是一隻暗赭色的飛龍,力量強大的長劍就沿著飛龍的背脊垂直深入牠的心臟。
  除了龍或許再也沒有那種生物能擁有如此力道與壓迫感了吧?王子撫著胸口,他在龍爪之下逃過一劫,甚至取得勝利,他卻完全沒有因屠龍而得的快感。
  安布達不在這裡,殺了再多隻龍也沒能保護住最重要的人,他根本就沒有霸佔勇者之名的資格。
  王子費了一些功夫才將長劍抽出來,長長的傷口帶有灼傷的碳痕,屍體的焦臭味讓人作噁。
  「安?」
  他還是沒看到安布達,這太奇怪了。窯穴並不大,不過就是一個皇宮大廳的容積,就算王子視力多差,也不可能在這麼一大片空蕩蕩的地方找不到魔法師。
  「該不會是被吃進去了吧?」王子唇齒顫抖,大力一揮把飛龍的肚子剖成兩半,流出的血腥與內臟沾染王子的鞋底,可是不管他怎麼地翻弄,都沒辦法找到任何一樣可能是安布達的身體碎片。
  「安、安!」
  他又要再次失去魔法師了嗎?王子顧不得滿身汙穢,拖著沉重的腳步來來回回地在石壁之中打傳。
  沿著披風低下來的血漬已經分不清是飛龍的還是自己的,王子只知道自己的心臟還在跳,而安布達卻失去了蹤影。
  
  
  【過去】
  
  「小鬼,醒醒!」
  「呼──」
  「快起來!」
  「唔──」
  「你再裝死我就把你丟在這。」
  「……安……安……不要走!」
  「醒了嗎?」
  瞳孔逐漸緊縮,他才看清身前男人的輪廓──是安布達!
  「安,你回來了,你沒有離開我……」
  魔法師正對著自己笑,王子衝動從地上坐起,緊緊擁住外表同樣狼狽的男人。
  「唔……」他的背很炙辣疼痛,得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呻吟。
  「你傷還沒好,躺下吧。」
  「我們怎麼會在這裡?」
  王子乖巧地躺回地上,背很痛,但安布達貼心地為他準備由植物做成的軟墊,睡起來很舒服。
  他的身邊堆滿了瓶罐,頭頂上有個破舊的木製屋頂,這裡是他與安布達再次相會的小屋,就離那個窯穴不遠處。
  「你受傷了,痛得暈過去,真沒用。」安布達冷淡地說著,磨藥草的手卻沒有停下。
  「安,你沒遇到嗎?有一隻飛龍耶!」
  「沒有。」
  「喔……?」
  「不用問了。」安布達道。
  「可是──」
  「先把這把劍的出處告訴我。」安布達將王子的長劍擺在他眼前。
  「那是黑龍送我的,它還救了我一命唷。」王子將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安布達。
  「是嗎,我想也是……」安布達摸著下巴,似乎已經確認了什麼。
  「安?」
  「把這喝了吧。」安布達突然拿出一罐濃褐色的液體,放在王子的鼻子前。
  「這是什麼?」
  「喝了它就可以繼續睡你的覺了。」
  「我不要,你想偷偷離開我對吧。」王子搖頭。
  安布達無奈地嘆口氣:「我不會走的。」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需要知道。」
  「安!」
  「喝了它。」安布達把罐子又推近了些。
  王子皺眉,那液體傳出像老鼠糞般的臭味,絕對不是單純的藥草做得出來的東西。
  「一定得喝嗎?」
  「話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那安……」王子扯著安布達的袖口,甜笑道:「餵我喝。」
  「……好吧。」安布達答應得倒是很快,他從袋子裡掏出一隻湯匙,倒了一點汁液上去,「張嘴。」
  「不是這樣啦!」王子嘟唇。
  「再囉嗦我就用灌的。」
  「你用嘴巴餵我,我就喝──阿好痛!」
  王子的頭挨了毫不客氣的一拳,除了坐在身旁的魔法師大概也沒人敢這麼對他。
  安布達完全無視王子的小動物眼神攻勢道:「你現在有三個選擇:一、自己喝;二、我灌你喝。」
  「第三個呢?」王子邊揉著頭頂上的包邊問。
  「我走,你在這等死。」
  「我選第一個。」王子爽快地做出決定,果決地將那罐液體一口氣往嘴裡倒。
  「阿──」在所有液體都嚥進喉嚨的那一刻,王子發出好大聲的慘叫,然後再次昏死在軟墊上。
  而曾裝過藥水的罐子則從王子的手上滑落,滾到小屋的門邊。
  「真是麻煩……」安布達輕笑,伸手觸碰王子的額頭確認他的體溫後,才站了起來。
  「幫我撿回來。」他轉過頭,對著門口外道。
  有點骯髒的罐子悠悠蕩蕩地飄起了,一路飛回安布達的手邊。
  「謝了。」安布達點點頭,鎮定地收下飄浮物。
  空氣中有人回答了他:「我,不是,被你,命令的。」
  「我知道,舉手之勞罷了妳計較這麼多幹麼。」
  和安布達對話的聲音又細又尖,是女孩子特有的口音,卻不知道她躲在破屋的何方。
  「你……那個王族血脈,你,很疼。」
  「那是我的事,妳管不著。」
  「安布達,王族血脈危險,我記得,對,我,記得。你,不可以,殺他,我,不準。」
  「不用妳來提醒,芙柔!」
  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芙柔,也是安布達多年前一起行動的夥伴,東方國家的聖女。
  安布達發式地搓揉著指尖,他的確有設想過芙柔還活著,卻沒想到生命可以以這種型式存留下來。
  「芙柔。」安布達站在王子的身邊,雙眼直勾著王子:「是妳做的吧,這兩、三年來的神秘事件。」
  芙柔沒有隱瞞,淡淡地說著:「我、身體,需要養份,人類之血,好。」
  「以妳的能力,不需要採用這麼麻煩的辦法,在各地的礦道、山洞裡設下陷阱有什麼意義?!」
  「身體,討厭,陽光……」
  安布達搖頭:「妳有各種躲避陽光的辦法。」
  「地穴,熟悉,會被騙來的,人類,該死。」
  「妳利用人類的欲望與恐懼,讓他們誤入死亡陷阱,芙柔,妳什麼時候變成這種人了?」
  芙留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
  「我,什麼,人?」
  「妳以前這麼善良可愛,我和洛普都是這麼地喜愛著妳……」
  「洛普……對,洛普……」
  「說來說去,或許是因為我不願意輸給洛普,才會幹下這麼多蠢事吧,呵呵……」安布達伍住臉,傴僂的背影完全不像平日盛氣凌人的他。
  接著他感覺到頸後一陣涼風,然後是芙柔笨拙的話語:「安布達,喜歡,你。」
  安布達抬起頭,望著空蕩蕩的門外:「謝了。」
  他說,含著笑。
  「喜歡,」芙柔又道:「喜歡,那個,王族血脈。」
  「是阿,我知道。」安布彎下腰,用指腹輕輕滑過王子的臉頰:「他是個好孩子對吧?跟東方國家的二王子完全不一樣。」
  「你,喜歡,他。」
  「……或許吧。」
  「很好。」
  「芙柔,妳不該再殺人的了,妳不需要再增加自己的罪孽。」
  「不行。」
  「我請求妳放手!」安布達走向門外,大聲地道。
  「……不行……約定之地,尋找……」
  「妳──?!」安布達踉蹌地退了半步,如果王子現在清醒著,一定可以發現他的魔法師臉色史無前例的糟。
  「安布達,約定之處,在,那裡?」
  「黑龍已經死了!」被安布達的背叛害死了。
  這是魔法師的罪孽,為了權勢與名譽,他放棄了身為人的尊嚴,違背了誓言。
  「妳也早該死了,芙柔!」安布達尖叫,對著四周的空氣。
  「我,活著……我,活著,嗎?」
  芙柔的本體不在這裡,安布達只能聽見她陰幽哀怨的聲音。
  「妳死了,在那一年,在我帶著二王子去破壞龍蛋的時候,妳就已經死了,被我的卑鄙謀殺的!」
  「安布達,是你,是你殺了,我?」
  「對,是我。」安布達沒有否認。
  「不是,不是你,我,知道。」
  「是我,全都是我……」安布達跪坐在地上,「是我告訴東方國王,讓他派二王子去破壞龍蛋,事情被妳看洛普發現,你們為了要阻止這件愚蠢的行為,偷偷地跟在我們之後。」
  「我,記得……不、不記得。」
  「妳的記憶已經混亂了,妳為了阻止二王子,用自己的身體擋在龍蛋之前,卻被二王子的魔法打從重傷,妳的血融入龍蛋之中,加快了黑龍之子的孵化,最後,我真的沒想到,連妳的生命都會被保存在那隻幼龍的身體內……」
  「我,是龍,我,知道。」
  「妳曾經是人。」
  「我……是人?」
  「妳是人類,是早該死去的人類,放棄吧,別再尋找約定之地了。」
  「我要,找,身體,要找。」
  「因為妳的身體是黑龍之子,牠渴望回到母親身邊,但妳不要忘了,黑龍已經死了!」
  「死……了?」
  「沒錯,因為龍蛋遭受危險,自我封印的黑龍強行衝破結結,結果因為體力大傷而死在洛普的劍下。」
  「我,不信!」
  「妳不得不信,那把曾吸食過真龍之血的劍,現在就在那小鬼的手上,別忘了還是妳送給他的!」
  芙柔有些遲緩地說著:「我的,飛龍,死,劍下。」
  「那把劍浸染過真龍之血,又被妳魔化,自然有可能刺穿飛龍的皮膚。」
  「我,不知,他,來……」
  「妳很喜歡他的?那個小鬼居然連妳都能哄騙……當初我和洛普,妳卻誰也不要……」
  「洛普,我……」
  「我知道,妳喜歡的是他。」安布達無所謂地搖頭,「芙柔夠了,洛普不會希望見到妳這個樣子。」
  「你,害怕,約定之地,被,尋找?」
  「妳──!」安布達惡狠狠地瞪著芙柔。
  應該說他隨便找個有可能是芙柔的果樹做為目標。
  「安布達,為什麼,害怕?」
  「…………」
  「還,活著……我,知道。」
  「閉嘴!」
  五官扭曲的安布達,看起來比以往都還要暴虐,「那是我的責任、我的過錯,不甘妳與洛普的事!」
  「洛普……」
  「芙柔,我與另一隻真龍訂了契約,我必須將妳的行蹤告訴牠,牠是成龍而妳只是不完全的幼龍,妳應該知道要怎麼做。」
  「毀約……你……」
  「我不能毀約,妳明白的。」安布達用力轉過身,重新回到廢屋裡。
  王子還躺在軟墊上安穩的沉睡,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要離開了。」安布達道:「妳是找不到約定之地的,死心吧,妳是人類,不必再把自己的心靈獻給一隻龍。」
  「你,走,可以。」芙柔頓了頓,「約定之地,不,放棄。」
  「隨便妳!」
  在安布達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他可以感覺到芙柔的氣息完全消失,而原本被真龍壓迫的山林,這才真正地獲得平靜。
  
  【從一而終】
  
  他覺得很累,王子仍在暈睡,他也沒有打算要叫醒王子。
  安布達俯在王子的耳邊,他的手勾拉著王子的指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要叫醒王子呢,還是就背著他直接離開?
  芙柔已經消失在自己眼前了,安布達心知肚明。
  在那個又深又詭異的窯穴裡,王子碰上了芙柔特地為安布達準備的陷阱,而安布達則在另一個空間中遇見他一直在尋找的昔日夥伴。
  芙柔會出現,不過就只是想向他證明一些事,那是已經失去理智的芙柔的本能。
  雖然他也曾經試著幻想過芙柔若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會這麼樣,但他的的確確不希望一個美好的少女以一隻醜陋的巨龍生存。
  這都是他的罪,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忘不掉。
  「不過七年阿……」
  七年,就以為足以償還一切嗎?
  王子的指節突出,指腹卻相當纖細,指尖兩側有著因練劍而磨的粗繭,握在手裡特別地有觸感。
  安布達很少這麼認真研究一個人的五官外貌,但他現在只能仔細地觀察著王子的一切,他以為自己會拋下王子再次離去,芙柔已經開始在尋找約定之地了,他必須在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找到解決辦法。
  不能再帶著王子這個累贅……安布達將王子的指節放在臉頰上磨擦,硬硬的,卻又透著某種柔情,他知道自己早該放開手,卻怎麼樣也捨不得。
  「再一下下就好……」安布達自我安慰著。
  「再一下下你就要再次棄我而去了嗎?」王子的喉結咕噥一聲,突然這麼反問。
  「小、小鬼?」
  王子眨眨眼,衝著安布達笑:「我都聽到了唷。」
  「阿?」
  「你跟那個黑龍的對話阿,她的聲音真好認。」
  「你沒昏迷?」安布達皺著眉。
  「是昏過去了,四肢怎麼樣也動不了,但耳朵還醒著。」
  「是嗎。」安布達丟下王子軟趴趴的手腕,「下次得改一改配方。」
  「安,你繼續握著沒關係。」
  「笨蛋。」安布達扭過頭,沒讓人看到他紅潤的雙頰。
  「安,我喜歡你。」
  「嗯。」
  「如果你那隻龍阿想找你麻煩,我會擋在你身前的。」
  安布達用削瘦的背影面向王子:「我還沒這麼軟弱。」
  「安,因為你是我的夥伴──」王子僵硬地抱住魔法師,他的臂膀還在酸疼,要花上好大的功夫才能讓安布達不掙脫。
  「真正軟弱的人是看不見夥伴意志的人,對吧?」王子緩緩地道:「不只是因為我愛你,你應該明白的。」
  「……嗯。」
  「那你轉過來看看我好不好?」王子吻著安布達的後頸。
  「不好。」
  「為什麼?」
  「我就討厭你什麼都要問為什麼這點。」
  「那你給我說說理由嘛。」
  「你把我抱得這麼死,我想動也不成。」
  「可是我怎麼覺得就算我放開你,你也不會轉身面向我。」
  安布達嘆口氣:「你真是越來越精了……」
  「因為你哭了嘛。」
  安布達的肩頭微震,很快地又失去了力道,癱軟在王子身上,
  「小鬼,你真的很欠揍。」
  「你就喜歡我這點不是?」王子一撮一撮地吻著安布達烏黑的髮梢,
  那堅韌而細長的絲線,繞在手裡一圈一圈地,糾結難分。
  都走到這個地步了,何必還要分你的、我的?
  未來是雜亂的線,糾纏到最後唯一還握在手中的,也只有對方的掌心。
  安布達閉上眼,讓含在眼眶的淚珠輕輕滑落。
  他多久沒掉淚了?
  王子說的對,他一直很軟弱,他曾經背叛過一次夥伴,那份絕望的恐懼,還不時在侵擾他的心臟。
  他害怕再次失去。
  他沒有把握可以與王子走到什麼地方,也許命運註定就是兩條分離的交叉路,但至少在這一點、這一個時間裡,他還能偷偷享有這份溫暖。
  「小鬼……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嗎?」
  他只是想確認,看看這點小小的幸福可以持續到多久。
  「我才不管我是那國的王子,是我決定要跟著你走的!」
  王子很果決,他已經為自己選擇好該斬斷的過去。
  「真是不負責任。」安布達輕笑。
  「我只想對你負責。」
  「……笨蛋。」
  「嗯,所以那個約定之地,你不可以自己去。」
  「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王子一本正經答道:「不需要知道。」
  「你阿,這麼莽撞,怎麼當得了──」
  「我不當勇者了!」王子忙道:「如果身為勇者一定會失去你,我情可當個笨蛋小鬼。」
  「勇者之名是說不要就不要的嗎?」安布達雖然背著王子,卻能精準地敲痛他的頭,「你還太年輕了。」
  王子嘟著嘴:「我已經20歲了……都能結婚生孩子了……」
  「你這麼想娶老婆你母親一定會很樂意幫忙的。」
  「安!」
  「成了,別在我耳邊大叫。」
  「那你……」
  安布達突然換了個嚴肅的口氣:「約定之地,是封印黑龍的地方。」
  「咦,你不是說牠……」
  「對,牠是死了,洛普將劍直直地鑽進黑龍的心臟,吸食黑龍最後的生氣,可是真龍的靈魂沒有因此而殞落。牠最後……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
  安布達緩了口氣後接著道:「『詛咒將永生跟隨』黑龍的聲音像是從煉獄爬出來的惡魔……我將他的靈魂封印在身體內,藏在一個石穴裡。」
  「為什麼要這麼做?」
  安布達苦笑:「真龍的靈魂之力過於龐大,會化成詛咒扭曲我的未來,只有封印它、讓它永不滅,我才能斬斷那道誓言枷鎖。終歸都是因為我的膽小……」
  「安……」王子將臉埋進魔法師的肩頭:「毀約的不是你,給黑龍致命一擊的也不是你,如果那個黑龍還想來報仇的話,我會跟牠理論的。」
  安布達噗嗤一笑:「傻瓜,龍這種生物還講理嗎?」
  「那那個芙柔呢?」
  「她的身體是黑龍的孩子,若讓他們找到約定之地破除封印……」
  「你會死嗎?」王子相當緊張。
  「整個東部國家都會毀滅吧。」
  安布達非常清楚被這樣對待的黑龍藏了多深的仇恨,牠會要整個國家的人賠罪,仍無法消弭內心的憤怒。
  「唉……」王子誇張地嘆口氣:「人跟龍似乎不適合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呢。」
  「這是諸神的惡作劇。」安布達笑道。
  「那你呢?」
  「嗯?」
  「那個芙柔阿,你會把她交給上次遇到的白龍嗎?」
  「你希望我怎麼做?」
  芙柔是他過去的同伴,不管什麼理由,他都不該再背叛他才符合道義。可是……他現在只想維持這個悽慘的狀態,只因為他的生命不再是孤獨一人。
  他真是自私阿……安布達扯動嘴角,卻笑不出來。
  「安……」
  王子一定會希望自己放了芙柔一條生路吧?安布達心想。
  「安,快把白龍叫來吧。」
  「阿?」
  「最好是請牠幫我們解決掉那個芙柔,嗯嗯,這真是個好方法。」王子得意地點著頭,認為自己想到了最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你……你不是很喜歡芙柔?」
  「是不討厭阿,牠很漂亮嘛。」王子完全不否認,「可是我最珍視的人是你嘛。不管是誰,只要有你在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小、小鬼……你……」
  「我現在知道了,勇者要為了全世界犧牲自己,而林克斯只想為了你犧牲世界。」
  「笨蛋!」安布達發火了,卻只換來王子更愉悅的笑聲。
  「我就是笨嘛,嘿嘿。」
  安布達投降了,王子或許就是黑龍帶給他的詛咒吧,讓他徹底地了解到,什麼東西是即使失去性命也要保護到底的,不是名聲更不是金錢,而是那個半大不小的青年,揚溢著幸福的笑容。
  
  如果自己就是可以讓他幸福的那個人,為了他,對,為了他……
  安布達掙脫王子的懷抱站了起來,屋外已經失去陽光的庇佑,黑鴉鴉地看不見方向,也許就像他們將要面對的未來一樣,卻不足以畏懼。
  「小鬼。」
  王子跟著爬了起來,杵著不太靈光的小腿一跛一跛地爬到安布達身邊。
  「也許會有好幾年不能回家,也許會在某個不知名的山頂失去性命……」
  王子牽起魔法師冰冷的手,笑而不答。
  「也許我在最後一刻,會……背叛你……」
  「不會的。」王子道:「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找到你,然後緊緊抱住你,永遠都不會恨你。」
  「是嗎。」感覺到胸口緊縮一震,魔法師差點失去站穩的力量,只有身體被帶有堅定信念的溫柔氣息包覆。
  「不管你做了什麼選擇,我會愛你,從一而終。」
  
  看不見王子的表情、看不清黎明何時降臨。諸神阿,在這個龍與人共存的土地上,他可以期待嗎?
  轉過身,回吻王子的唇,柔軟而炙熱的。
  他不介意自己的黑袍被一寸一寸地剝落,他只能用纖細的手臂費力地攀住王子光滑的背。
  諸神阿,他已經犯下這麼多錯,他卻一再地原諒了自己。
  就讓他的卑劣烙印在靈魂深處吧,只有這一刻,他不再是魔法師,王子也不再是王子,褪下了過去與身份,他和他,不過是兩顆跳動的心臟,焦融在一起。
  
  
  【千山萬水】
  
  「聽隔壁的姐姐說先愛上對方的人都比較辛苦耶。」
  「是嗎,我不這麼覺得阿。」
  「大哥哥你真了不起,我也可以跟你一樣嗎?」
  「嘿嘿,教你一招,只要死纏爛打阿,再頑固的人都會被你動搖唷──哎唷,好痛!安你打我幹麼啦?」
  「不要亂教小孩子。」
  安布達穿著暗綠色的法袍,背上批著有流蘇的花布,桌子前擺滿了各種奇怪的瓶子,看起來就像是那裡來的流浪藥師。
  「小鬼,妳不是要買能治咳嗽的藥?」安布達對著坐在王子身邊的小女孩說話。
  「你光說小鬼,我會以為你在叫我呢。」王子撇撇嘴,把小女孩抱上椅子,讓她能更仔細觀察那些藥水瓶。
  「哇,看起來都好厲害唷!」小女孩眨著眼,興趣地瞧著不同顏色的瓶子。
  「勸妳最好找看起來正常點的……」王子在一旁小聲提醒。
  「大哥哥你們今天就要離開這裡了嗎?」女孩又問。
  「嗯阿。」
  「你們要去那裡?」
  王子摸著下巴,得意笑道:「要去找龍唷。」
  「龍!?」
  安布達邊從袋子裡拿出藥材邊皺眉道:「笨蛋,別多說廢話。」
  「沒關係啦,」王子摸著女孩的頭,她讓他想起遠在故鄉的妹妹,「大哥哥阿跟一隻很厲害又很漂亮的龍約好囉,我們要去找牠。」
  「龍不是會吃人嗎?」女孩抖著肩膀問。
  「龍才不會吃人呢,是人喜歡找龍麻煩。」
  「咦──?」小女孩詫異。
  「妳看過龍嗎?」
  她連忙搖頭:「沒有,媽媽說龍是很壞的東西。」
  「妳媽媽也沒說錯啦……」王子笑道:「不過龍真的都很漂亮呢,有機會妳一定要去看一看。」
  「大哥哥見過很多隻龍嗎?」
  「不多啦。」王子申出十指,「就這麼多吧。」
  為了尋找白龍與芙柔的下落,王子與魔法師經歷了漫長的旅程,探訪任何可能跟龍扯上關係的傳說。
  他們見了越來越多隻龍,就越覺得勇者的渺小。
  「哇!大哥哥好厲害。」
  「嘿嘿──痛!安你不要每次都打我頭啦。」
  「你廢話太多了。」安布達冷淡地收拾著研磨好的藥材。
  「我聽說阿,南方國家有個好厲害的勇者,他也殺過這麼多隻龍唷!」小女孩眨著閃亮的大眼,幻想著詩人口中的傳說勇者。
  王子揉著被安布達敲第二下的額頭道:「那是騙人的啦,那個王子這輩子只失手砍過一隻飛龍。」
  「才不會呢,那是常常到東方國家做生意的大叔告訴我的,大叔還說,我們東方國家前陣子出現了一隻邪惡的龍阿,那個勇者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安布達與王子對看了一眼,平淡道:「有人說那隻龍是什麼顏色的嗎?」
  「好像是……像星光一樣燦爛的白色吧。」小女孩搖頭,「我也不知道,那麼恐怖的東西沒有人會多看兩眼的。」
  「是嗎。」安布達點點頭,順手拿起一個淡粉色的瓶子塞進女孩的手中:「這是妳要的東西,三個金幣。」
  「喂,安你還要跟她收錢阿?」
  安布達冷冷地白了王子一眼:「你還想吃晚餐吧?也不想睡在森林裡吧?」
  「好吧……」王子摸摸鼻子,收好女孩遞來的三枚金幣。
  「大哥哥你們要走了嗎?」
  「嗯。」王子把女孩抱下椅子,「妳要好好照顧自己唷。」
  「好,大哥哥也是。」
  王子在女孩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妳真是可愛,願諸神讓賜妳永遠快樂。」
  女孩的笑容甜的像南方的水果,也讓王子的心緊痛。
  他跟在安布達的身後走出這個東方國家的小鎮,往更東方的大城市出發。
  「想起你妹妹了?」在太陽快下山之前,安布達突然問起王子。
  「嗯。」王子沒有隱瞞。
  「想回家的話就走吧。」
  「你會跟我回去嗎?」王子反問。
  「為什麼?」
  「我想把你介紹給我的家人,還有傑克。」
  「用什麼身份。」
  王子低笑:「當然是我最愛的人嘛。」
  「……笨蛋。」
  夕陽的餘暉將安布達的臉頰映得嫣紅,他們現在走在同一條路上,但不保證他們的未來也會是如此順暢。
  「小鬼,等這事情解決……」安布達走得緩慢,王子就跟在他的身後,「現在,你跟著我走……」
  「不用了。」王子輕道,打斷安布達的話,「剛剛的小妹妹也說了嘛,先愛上的人總是比較辛苦,死纏著你是我的幸福,我還不想讓給你。」
  「我可沒說我打算跟你做一樣的事。」安布達淺笑。
  「因為安的臉皮沒我厚嘛。」
  「小鬼你還好意思這麼得意?」
  「嘿嘿,」王子搔著頭,「人家白龍就是愛我這點呢。」
  「你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嘛,因為安也是這樣阿。」
  王子衝上前去,摟住安布達的腰,「安,你胖了耶。」
  「走開,你這樣我沒辦法走路!」
  「那就不要走了嘛。」
  「混障,你給我放手!」
  「見到那隻白龍後,那芙柔是不是就會真的死掉了?」
  安布達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小腹前有王子堅韌的十指,「我怎麼知道。」他小聲說。
  「是嗎,如果白龍不肯答應,我也會纏到他答應為止的。」
  安布達嘆口氣:「牠才懶得理你。」
  「我很有自信唷。」
  「是是是。」
  「那隻白龍一定不會比安還難搞。」
  「小鬼!」
  「安的背後一定有長眼睛,不然怎麼每次都有辦法打到我的頭……」
  「你自找的。」
  「答應我,要跟我回家唷。」
  「…………」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我不會繼承王位的。」王子放開安布達,站在大路中央不動,「我永遠都是你的林克斯。」
  「你也是南方國家的笨蛋王子。」
  安布達沒有停下腳步,是因為他不能,也不敢。
  「要是我真的得繼承王位,你會待在我身邊嗎?」
  王子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卻一直都在。
  「你是要我娶你嗎?」安布達高問。
  「你嫁給我嘛。」
  「想得美,我是個男人。」
  「那我嫁給你就可以囉?」
  「神經。」
  「安你現在就跟我求婚好了!」
  「我真想把你的腦袋剖開來看看裡面裝了什麼垃圾。」
  「裡面都裝滿了叫安布達的魔法師啦。」王子道,小跑步又來到安布達的身邊:「我發過誓的,會永遠保護你。」
  「…………」
  「走吧,我們去找白龍,然後再想辦法把那個芙柔送回諸神的身邊,然後再讓你娶我。」
  安布達抬頭望著東方,地平線那端隱約看得見星星閃爍。
  「好吧。」他答應了王子,為了不知道何時能實現的將來。
  諸神在上,也許會嘲笑他們的幼稚。
  「當某個國王的丈夫似乎也不錯。」安布達輕輕地笑了。
  在王子又一次吻上他嘴角的那一刻,他閉上眼。
  諸神在上,他什麼都不奢求。
  他只想守著這個誓言,一眨眼就是千山萬水。
  直到永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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