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不寂寞

發表日期:2010.10.16-2010.12.12

上班族X大學生,關於城市人的疏離

  「大浩,這個地方還要再修改。」

  「這什麼時候要?」看著放在手邊的圖紙,車浩史頭抬也不抬地問道。

  「就等等吧。」交付文件的上司丟下這句話後,轉身便走。

  車浩史嘆了口氣,假裝沒有發現電腦右下方的時間顯示已經離下班時間不遠。

  這是個有點寒冷的冬天,偏偏辦公室像不要錢似地還開著低溫的冷氣。

  車浩史抽了抽鼻子,順手拿了一張衛生紙,他有輕微的感冒,但在這年關將近的日子,卻容不得他用生病這小小的理由請假。

  已經工作許多年了,職場上的嚴酷也逼得自己不得不習慣,一開始的熱血,到了現在,也漸漸地變成麻木。

  一年過了又一年,工作就像是笑容般,只要擠一擠,就可以裝得自己很享受。

  為了讓工作顯得不是這麼地難熬,車浩史在筆記本上隨手塗鴉一個小惡魔的圖樣,筆記本是年初買的,到現在也沒剩幾張白紙了,裡頭全是他心血來潮時的創作,只是到現在都還沒給任何人看過。

  車浩史擱下筆伸伸懶腰,呻吟跟下班鐘聲同時響起,後座叫艾密莉的女同事貼心地遞給他一個暖暖包。

  「大浩,我要下班了,你還有多少?」

  車浩史感激地看著她:「快了吧,再修改兩個字。」

  「聖誕節你要去哪裡玩嗎?」艾密莉又問。

  新年度,就距離不到幾天了,不關佛教徒的事的耶穌誕辰也在這個週末來臨。

  車浩史思考了一下,衝著艾密莉一笑:「我媽叫我回家吃飯。」

  艾密莉顯得有些失落:「聖誕節不是要陪女朋友嗎,怎麼跟媽媽吃飯。」

  「可惜我沒有女朋友呀。」車浩史誇張的搖頭,清爽得讓人搞不清楚真假的嗓音又道:「艾密莉要陪男朋友對吧?真羨慕妳男朋友,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

  「我的男朋友他早──」

  「噓,副理在盯我了,艾密莉妳先回家吧。」

  車浩史把手指放在唇上,半瞇的眼看著艾密莉發紅的臉。

  他覺得艾密莉很可愛,就像他的妹妹一樣,讓他忍不住想要摸摸艾密莉的頭。

  手機這時卻很意外地響了,是有簡訊的通知,車浩史抱歉地對艾密莉點點頭,飛快地按下訊息接受鍵,裡頭有封含有大量奇特符號的信件,發信者正是小自己十歲的妹妹。

  「小安安真是的。」車浩史說,聲音裡有濃得藏不住的寵愛。

  「你妹妹嗎?」艾密莉小聲地問。

  「是呀,她叫我回家時穿正式一點,我真是搞不懂年輕女生在想什麼呢。」

  「大浩的妹妹真幸福……」

  「搞不好她很討厭我呢。」

  「不會的!沒有人會討厭大浩你的!」艾密莉激動地道,說完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拋下一聲『我要回去了』就飛快地轉身衝向打卡鐘。

  就像是逃跑一樣。看著艾密莉纖細的背影,車浩史終於收起了過於燦爛的笑容。

  

  對於妹妹的希望,車浩史向來是說到做到。

  週末下班他特地到專櫃買了幾件衣服,有的給妹妹、有的給弟弟,剩下的才是給自己。

  百貨公司關門的時候,街上還充滿了出雙入對的情侶。

  車浩史一個人站在東區的街頭,手裡拎著大紙袋,頭頂上是閃爍的霓虹燈,在更之上是灰濛濛的一片雲,看不見星星,也擋住了唯一能讓人感到溫暖的月亮。

  車浩史打了一個噴嚏,想到回家後只能邊用衛生紙塞鼻孔邊看HBO,便下意識地走向朋友在附近開的店。

  

  那是間裝潢夢幻的BAR,放著輕柔的音樂以及數款新世代遊戲主機,很受女孩子歡迎,在平安夜前夕的週五夜裡,更是座無虛席。

  車浩史一進店裡就坐到吧台,把戰利品擺在桌上:「先來杯白開水。」

  「一瓶八十。」蓄有小鬍子的店長冷淡地說。

  「別這麼小氣,我喝水龍頭的就好。」

  小鬍子輕嘆一口氣,心裡有點埋怨這麼忙碌的週末,車浩史還來給自己找麻煩,但仍然從冰櫃裡掏出進口礦泉水丟到不是客人的客人桌前。

  「來這種地方喝水?」不知何時,車浩史的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是個漂亮的小鬼,車浩史想。

  不夠成熟的稚氣襯得他的氣質更加獨特,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能看得出他的牙齒很白。

  比起容姿端正的人,車浩史更喜歡齒列整齊的人。於是車浩史決定對突然打擾他的陌生人釋出善意:「酒也不錯,但不適合今天喝。」他笑了笑,指著吧台上印有名牌LOGO的紙袋。

  「給女朋友的?」

  「不不,是給比女朋友更重要的人。」

  年輕人一愣,反問:「誰?」

  「家人呀。」

  「家……人……」這個詞從年輕人的嘴裡吐出來,顯得有幾分地不適合,但究竟是哪裡不適合,車浩史也說不上來。

  他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礦泉水,然後道:「小鬼,你還未成年吧?」

  「我已經滿十八了。」年輕人瞇起眼,有些裝模作樣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駕照又塞回去,接著轉頭對小鬍子道:「來杯螺絲起子!」

  車浩史咧開嘴:「喜歡喝這麼甜的酒,就證明你是小孩子。」

  「你──」年輕人說完一個字後,立刻就發現自己的失態。

  年輕人似乎有些懊惱,咬著下唇猶豫兩秒後便動手解開襯衫最上方的鈕扣,換了一個表情後便往車浩史的身上靠:「像我這麼年輕的你不喜歡嗎?」

  車浩史沒辦法形容那是怎麼樣的一個表情,戲謔、哀怨、挑逗,卻又帶著淡淡的寂寞。

  怎麼會寂寞呢?車浩史想。想著想著手就忍不住伸出來,放在年輕人精心設計的頭上揉上一揉……

  年輕人嚇了一大跳,慌張地退了三步:「幹什麼,大叔!」

  「我是大叔嗎?」車浩史指著自己的鼻子,卻聽到吧台內的小鬍子沒有隱藏住的笑聲。

  「還笑!」車浩史把杯墊扔向小鬍子,堵氣地硬是拉住差點跌到地上的年輕人:「看清楚,我還沒三十,怎麼可以叫我大叔!」

  「你幾歲?」年輕人反問。

  「二十……後半。」其實再兩個月就要滿三十了,但車浩史並沒有說出口。

  「那就是大叔啦。」

  啪喳──彷彿是青筋斷裂的聲音。車浩史捏爛了礦泉水瓶,咬牙切齒地逼問他眼前的小鬼:「那你又說說你幾歲啦。」

  「十、十八啦!」

  十八歲,甚至比自己的妹妹還小,正值青春,就像是顆閃閃發亮的寶石。

  這一下子,車浩史的怒氣莫名其妙全消了。他拉起年輕人,重新坐回椅子上:「不用陪女朋友嗎?」

  「我正在找。」年輕人回答得很直率,轉頭看了眼一般席上的單身女子群。

  「女朋友不要在這裡找。」車浩史下意識地想揉年輕人的頭,但手臂才抬起了兩公分就很有自覺地放下了。

  「不想被認為家人比女朋友重要的人說教。」

  車浩史很確定自己又聽見小鬍子在憋笑。

  車浩史嘆了口氣,邊試圖把礦泉水瓶恢復原狀邊道:「家人當然很重要,家人只有一個。」

  「女朋友可以有很多個?」

  「可以這麼說。雖然我覺得小孩子還是少交一點女朋友好。」

  「那交男朋友怎麼樣?」

  「呃?」

  在車浩史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年輕人已經側身湊到了他的右頰旁,朝著耳朵吐氣:「大叔,要不要跟我睡?」

  車浩史只覺得耳廓裡又溼又熱,至於年輕人說了什麼東西,他每個字……都聽進去了……

  「你胡說什麼!」車浩史用力扳住年輕人的手腕。

  年輕人吃疼,那一瞬間露出了遠超過車浩矢握力的恐懼表情,卻仍逞強道:「你……生什麼氣……」

  一想起如果坐在這邊的人是自己的妹妹,車浩史就無法忍受。

  但更讓他錯愕的是,他竟讓這個想討他歡心的男孩,瑟縮起自己的身體。

  

  年輕人很快地就恢復鎮定。

  只是車浩史仍不顧店內打探的目光,像母親哄著孩子般,拍著年輕人的背。

  「別怕,我沒有生氣。」車浩史呢喃地說著。

  他不知道年輕人為什麼會起這麼大的反應,他不過就是稍微用了點力握住對方的手肘,安慰跟自己妹妹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他覺得這是身為哥哥的義務。

  「……有沒有人說你是個濫好人。」年輕人藉機靠在他的胸口上道。

  「他們都說我是個溫柔的好男人。」

  「這根本是虛偽……」

  「咦?」

  「沒事。」年輕人推開車浩史,又刻意露出他有點作做的笑容:「既然你這麼溫柔,就來安慰我如何?」

  這是露骨的邀請,車浩史沒理由聽不懂。

  他卻輕輕拍著年輕人的雙頰,笑道:「這麼晚了我覺得你應該回家去。你還是學生吧?你媽媽不會擔心嗎?」

  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

  趁車浩史還沒理解自己的動作之前,率先傾身湊到車浩史的臉前,張口咬住了他的唇。

  「唔──」

  舌頭強勢地探索著唇縫,帶點任性的堅持。

  車浩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掙扎。被人主動獻吻並不陌生,但被一個剛成年的男孩獻吻,就讓他感到萬分不自在了。

  吻只停留了五秒鐘,分開他們的是這間店的店長。

  「喂喂,我們這可不是GAYBAR。」小鬍子店長說。

  車浩史睜大著眼瞪著小鬍子,蒼白的臉透露出他的腦子也是一片空白。

  還站在一旁的年輕人顯得不太高興,用力地擦著自己的唇道:「都已經做到這樣了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車浩子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年輕人便主動接下他的話:「噁心嗎?被一個男人吻。但我的吻技還不錯吧?」

  「……還可以。」車浩史思索了許久,才憋出這麼一句話。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什麼:「小安安的唇比較軟。」

  「小安安是誰?」

  「我妹妹。」車浩史笑了,而且份外燦爛。

  啪的一響,有人把礦泉水瓶給扔到地上了。

  「喂喂大浩,你不要說這種這麼容易誤會的話。」吧台裡的小鬍子嘆了口氣,又拿出一瓶新的礦泉水給年輕人:「別聽他發神經,他雖然是個妹控但還不至於對親妹妹下手。」

  車浩史聳聳肩,不滿地白了小鬍子一眼,又對年輕人道:「我這是在說你跟我妹妹一樣……可愛?」

  「……你這變態!」

  年輕人臉色鐵青,差點又要把新的礦泉水丟了。

  「別誤會!」車浩史連忙搖手:「你還在發育期,不應該泡這煙臭味跟酒臭味這麼重的地方,如果你是我弟弟,我會生氣的。」

  「我不是你弟弟!」年輕人大叫,聲音之大搞得全店裡的人都回頭看他。

  「我知道,還好你不是。」車浩史突然伸手揉了揉年輕人的頭:「好了要十二點了可以回家了,趁現在還有捷運。」

  「放手!」

  年輕人想掙扎,卻被車浩史一把摟住。

  「你不是要我安慰你嗎?我們就走吧。」

  「我不要了、喂放手!」他的不滿全悶在車浩史的胸口。

  小鬍子苦笑:「抱歉啊我這地方不適合小孩子。」

  車浩史把人壓在自己懷中,俐落地將人拖出店門,甚至不忘回頭跟小鬍子揮手道別。

  「大叔你要帶我去哪裡!」

  「不要叫我大叔,我還沒這麼老。」

  「啊你居然要我坐這種破車──」

  年輕人的呼救聲就這麼消失在週五的深夜之中,然後終於回歸於平靜。

  只留下沒付清的帳單兩張。

  

  ◎

  

  疲憊了一晚,回到家已經凌晨一點半了。

  車浩史轉開音響,電子樂輕快地從喇叭裡洩出。

  洗好澡後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只有這時候才察覺到房間很冷,車浩史拉起棉被往頭上蓋,稍微止住想打噴嚏的衝動。

  也許鼻子癢這毛病不是感冒引起的,車浩史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太無聊了……或者該說是太寂寞了,才會覺得呼吸道老是不舒服。

  忍不住又惦記起方才被他壓進捷運站的小鬼,不知道平安回家了沒有?

  車浩史平時不是一個多管閒事的人,如果不是隔天就是平安夜而自己卻連酒都喝不起、如果不是小鬼比妹妹還小一歲就已經學會泡夜店……某種對陌生人向來不存在的責任感也不會一下子就跑出來。

  酒吧是給寂寞的大叔消磨時間的地方,車浩史不得不承認,人過了二十五歲,對那些年輕人而言,就跟大叔差不多畫上等號了。

  青春好比是高鐵,嶄新、華麗、快速的體驗只能夠享受短短三小時,過了三字頭,就會馬上被踹下車。轉眼間車浩史離自己下車的年紀也要到了,身邊卻連個伴也沒有,他又抽了抽鼻子,說不清自己是在感傷還是挫敗。

  隨便找一個人交往、結婚、共組一個家庭,要達成這個目的並不困難。困難的是接下來的日子。即使結婚也可能因為爭吵而分手、即使有了孩子也可以因為賭氣而撒手不管──這些因為不經思考就進入婚姻的後果,車浩史的父母已經做了一次徹底的示範。

  車浩史永遠都會記得,八歲那年被外遇的母親丟下的自己。

  他一個人被關在家裡,夜深了也沒點燈,他個子太矮勾不到開關,冰箱裡只剩下雞蛋、飲料和胡蘿蔔,他就一個人,等著離家出走的母親、以及到大陸工作的父親。

  他就一個人,到後來,誰也沒有回到他的身邊。

  直到他升高中的那年暑假,車浩史的父親在外地過世,他的母親才終於想起自己的義務把久違的兒子接回家裡。在那裡他有了弟弟跟妹妹、有了陌生的父親、以及全新的溫暖。

  但車浩史還是離開了那個稱為家的地方。

  對於必須再次一個人生活,他已經沒有了其他的感覺。棉被中的黑暗包圍著心臟,冬天的風在窗外呼呼地咆嘯著,音響會播放音樂直到天亮。

  或許,沒有感覺就是最深刻的感覺。

  

  ◎

  

  渾渾噩噩就這樣睡著、再清醒。睜開眼又是全新的一天。

  車浩史仔細地刮好鬍子、再順便洗個頭,把自己打理得像是要去相親後,才帶著禮物離開自己的住處。

  他的目的地很簡單,就在隔壁市,開車大概一小時就能夠到的地方。

  「浩史,你來啦。」他的繼父每次見到他第一句話都是這個。

  車浩史點點頭,接著很快就會發現朝自己飛奔而來的弟弟。

  「浩哥,好久不見。」

  車浩史很滿足地揉著在自己面前立正站好的弟弟的頭:「安安呢?我帶禮物給你們了。」

  「安安姐她去接人了。」

  「浩史你先進來。」繼父對著他招手。

  他的繼父一直都很客氣,像客人般把他迎到客廳,還親自倒了茶。

  「不要每次來都帶東西,會給他們不好的習慣。」

  「沒關係小東西而已。」車浩史把提袋遞給弟弟。

  他的弟弟叫范平,現在才剛升小學六年級。

  范平的姐姐范安,則是車浩史的心肝寶貝。

  他們的父親叫范南,自己是台南人才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車浩史還記得自己被母親接新家生活後沒多久,母親就懷上了這個弟弟,於是車浩史便主動擔負起照顧妹妹的工作。那時候的范安才五歲,是最黏人又最任性的時候,全家就只有車浩史有辦法哄她開心。

  他們的血源如此接近,車浩史更是如此地疼愛著他們,但車浩史自己心底很明白,真正一起長大的家人,是不會像他這般給予呵護的。

  妹妹就像他的姪女、弟弟就像他的姪子,他們就像是親戚一樣,在和諧的應對中有沒人會主動戳破的距離。

  「浩哥,謝謝你。」拿了一件新外套的范平,聽了父親的話禮貌地跟車浩史道謝。

  車浩史笑著,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滿不滿意這樣的互動。

  「你媽媽去買菜了,你先陪我喝兩杯吧。」繼父范南拿出兩只玻璃杯擺在車浩史面前,雖然並不想一早就接觸酒精,但車浩史也沒有拒絕。

  「爸你最近還去打高爾夫嗎?」他看著杯子被透明的液體注滿,隨口找個話題。

  「喔最近太冷了,過陣子再去。」

  「沒去打室內的嗎?」

  「室內沒什麼意思……浩史你怎麼不喝?」范南催促著車浩史。

  車浩史苦笑,認命地把酒精灌進肚子裡。他沒有吃早餐,現在只覺得胃液發燙。

  范平坐在一旁,乖乖地看著他不喜歡看的政論新聞,新衣服則已經重新折好放回袋子裡。

  「平平是不是要上國中了?」

  范南臉紅紅地又倒了杯酒:「喔喔對明年就上了。只是聽說那個學校不太好想幫他換個學區,要不把他戶口牽到你那裡吧。」

  「可以呀,可是現在才牽戶籍來得及嗎。」車浩史手捧著杯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

  「你媽是不太想,說那個學校就好了國中讀哪都一樣,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車浩史在一旁陪著笑。

  他的繼父並不討厭自己,他之所以離開這個家的理由也不是出在范南身上。

  正想接口說什麼車浩史就聽到玄關被打開的聲音。

  「大概你媽回來了吧。」范南非常迅速地把酒瓶塞到桌子下,再把玻璃杯的液體一飲而盡,最後指著范平說:「阿平,拿去洗乾淨。」

  范平點頭起身,卻突朝著門口的方向然愣住不動。

  車浩史覺得奇怪,也順著范平的視線往外看,才發現有兩個人站在那裡。

  一個人車浩史十分熟悉,那是他的寶貝妹妹。

  另一個人車浩史也不陌生,卻叫不出對方的名字。

  他怎麼會在這裡?車浩史只有這個念頭。

  

  胃有些泛疼。

  車浩史反射性地擠出笑容。

  范安穿著黑色蕾絲洋裝,即使在大冬天,大腿以下仍只套了深藍色的絲襪,像小女人般地挽著一個男人的手。

  說男人有些不恰當,即使打扮成熟范安在車浩史的心中仍像個小孩子,但被范安親暱勾著的那個人,看起來還是比范安更年輕。

  車浩史知道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也注意到了車浩史,還率先指著人家的鼻子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我家這個詞車浩史說不出口,他的妹妹便已經先拉住年輕人高舉的手,質問:「李品威,你為什麼認識我哥?」

  范安的口氣很冰冷,年輕人嚇了一跳:「我昨天在店裡見到他的。」

  「店?」

  「安安,這事你不用知道。」

  「浩哥!」

  「安安,那個男生是誰?」范安的爸爸打斷三人的爭執。

  范安哼了一聲,又仰起脖子對自己的父親道:「他是李品威,我男朋友。」

  男朋友三個字咬得極重,沉沉地打在車浩史的腹部上。

  胃部的壓力又加深了一點。

  車浩史這才意識到,他的小安安也已經到了會交男朋友的年紀。

  范安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范南對女兒的男朋友沒有太多意見,張羅好桌子就把幾個人都請去客廳。

  范平已經乖巧地去倒茶拿零食,范安跟李品威坐在同張沙發上,范南跟車浩史則是自己各一張,四個人互望著,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第一句話。

  「那個,安安啊……」身為長輩,范南還是硬著頭皮打破沉默:「你那個男朋友,還在讀書嗎?」

  「他是我學弟。」范安說得很乾脆。

  「那……」既然還是學生就不能問工作狀況、只能問家庭背景了,可是范南一對上范安的眼神,就不得不把話往肚裡吞。

  「安安,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車浩史不甘心地問,他一直都在觀察李品威這個年輕人,實在不能相信自己的妹妹會喜歡上這種流氣的男孩。

  「他是我學弟,當然是在學校認識的。」范安不悅地甩開頭,又裝作不經意地問:「浩哥,你不希望我交男朋友嗎?」

  「這是當然,妳才幾歲!」

  「浩哥,我已經快20了。」范安說得很哀怨。

  「但你那個男朋友……」

  「他怎麼了?」

  車浩史實在沒勇氣把自己被李品威強吻的事說出來,卻又不願意見到自己的寶貝妹妹跟個性不穩重的男人混在一起。

  車浩史只好道:「安安,我們先來談一談吧。」

  范安正想說什麼,玄關的大門又再次地被打開,只聽到一中氣十足的女聲大喊:「小平,來幫我搬東西!」

  聽到這句話,范南像是鬆了口氣般揉著眉心:「妳媽媽回來了。」

  車浩史也從椅子上站起來,跟著范平一起移動到門口。

  留在位上的范南又接口:「小安,爸爸不反對你交男朋友,但是……」

  他用眼角瞄了眼到現在還沒開口跟自己打招呼的李品威,比自己女兒小、染過的頭髮、跟女孩子一樣的鵝蛋臉、孅細的五官、瘦弱的身材、不肯好好把視線停留在一處的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正經的孩子。

  他不反對女兒有交往的對象,但是,身為一個父親,他仍沒有辦法接受像李品威這樣的女婿。

  他看著范安,眼帶責難。范安卻拉著脖子一直看著玄關,那裡有她的哥哥,正在幫她的母親拿大賣場的塑膠袋,一口氣拎起兩大袋食物的背影,顯得特別地寬廣。

  讓范安幾乎要忘了,帶回家的男朋友還坐在自己的身旁。

  

  用過餐,那真是糟糕的一餐,菜不好吃就算了,整個飯廳的氣氛就好像二戰時期的戰敗國一樣,好不容易結束了午飯,卻又必須接受無趣到死的話題,並與叫李品威的這個妹妹的男朋友瞪小眼好幾個小時。

  車浩史只覺得自己的胃非常不舒服,酒精在胃裡翻滾,隨時都有湧上喉道的可能。

  整個下午他的母親都用一種打探的眼神在觀察他,而妹妹則刻意地握著男朋友的手,裝作沒發現車浩史的存在。

  在煩悶感累積到最高點時他去了廁所,碰巧遇到來倒水的范平。

  范平堵在廁所門口,看著比他兩個頭的車浩史道:「浩哥,你很介意安安姐交男朋友嗎?」

  「這事你還小不懂。」

  「嗯,」范平也沒否認,又道:「但安安姐已經不小了。浩哥你第一次交女朋友是什麼時候?」

  「……我不一樣。」

  「如果安安姐不交男朋友,那她就永遠都嫁不出去了。」范平又說。

  「小安安這麼可愛,想娶她的人可以填滿101了。」

  「但是有浩哥你在啊,安安姐每次都說外面的男生都沒有浩哥你好。」

  車浩史揉著范平的腦袋,脖子後仰朝著天花板嘆了口氣。范平說得沒錯,范安能夠越過『哥哥』這個標準而找到心宜的對象,應該是要給予祝福的才對,但是……

  「怎麼樣也不該是那個小子。」

  他的食指不經意地拂過嘴角,想著第一次見到那小子時人家臉上露出的酒窩。

  「你說那個叫李品威的人嗎?」范平打斷車浩史的思緒。

  「李品威……這名字有點耳熟。」不是昨晚聽到的、感覺是在更久遠的過去就知道這個名字……

  「浩哥是不是認識那個人?他還說他跟你在店裡見過。」

  「不,沒事。」車浩史不想解釋這麼多,對他而言范平也是個小孩子,大人的事他都不應該知道。

  范平也沒有追問,又道:「那個人他身上有煙味,我也不喜歡。」

  車浩史抱住范平的肩膀:「平平,你真是個好孩子!」

  「呃,可是媽好像還滿喜歡那個人的。」范平尷尬地笑著。

  「……平平,哥哥教你一件事,有些事就算看到了也要當做不知道。」

  「可是我不懂。是不能把媽媽喜歡那個人的事說出來嗎?」

  「你錯了,你媽媽是希望安安喜歡那小子。而你要刻意去避免提起這件事。」

  范平皺著臉:「可是我本來是不知道的……」

  「你現在知道了。」車浩史拍了拍范平的頭:「我現在要回去了,安安的事就交給你了。」

  「哥你要走?這麼早?」

  車浩史笑了笑,馬上換了個話題道:「爸他偷偷送我一瓶皇家禮炮,你別告訴媽。」

  

  回到客廳後,一屋四個人還對著電視上重播的連續劇發呆,車浩史把自己要回家的事隨意地說出口,接著自然地接過他繼父送給他的一盒蛋捲、或者該說是蛋捲提袋裝著的酒。

  臨走前,車浩史特地地朝著妹妹的男朋友道:「小子,還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他沒想到李品威還真的跳了起來,像擺脫什麼般地竄到自己身邊:「我也回去了。但大叔,我可不要你送!」

  車浩史有點無奈:「如果你要追我妹、那我就是你哥,可不是什麼大叔。」

  「我可沒有打算──」

  「浩哥──!」范安不悅地打斷李品威的話:「你……不反對我們一起了嗎?」

  范安的眼睛眨呀眨的,塗得濃密的睫毛膏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比洋娃娃還明亮,讓車浩史差點想要當著母親的面抱住自己的妹妹。但現在的他並不確定范安的那句話裡是希望他阻止還是不要阻止?於是他只能故作輕鬆地道:「安安,妳也不在意我的決定不是嗎。」

  「那是浩哥你不懂!」

  「安安也長大了,女人家的事妳不說我真的不會懂。」

  「浩哥,因為你只是偶爾會回家看看我的人……」

  「小安妳怎麼可以講這種話!」范平站了起來拉住范安的手,擺出了父親的架子。

  范安被抓得很疼,又覺得委屈,淚意一下子就湧上了鼻頭。

  「安安,只要妳是認真的這裡都沒有人能阻止妳。」車浩史看著快要哭出來的范安,沒有表情,眼裡也沒有映出任何的情緒。

  「只要我認真浩哥就不阻止我?」

  車浩史緩慢地點頭。

  「可是人家一直都很認真──」范安突然擺脫自己的父親,衝進車浩史的懷裡,緊緊抱住她哥哥的腰。

  他所疼愛的妹妹把鼻涕擦在自己的襯衫上,車浩史卻懷念起他第一次進到這個家,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後的那個只有五歲的小范安。

  「我要回去了。」車浩史突然覺得很疲憊,強硬地推開自己的妹妹,沒再跟任何人打招呼轉身就走。

  在離開玄關前那一刻,車浩史還可以聽見一直保持沉默的母親鬆了口氣地長長一嘆。

  

  ◎

  

  回到家後,車浩史試圖讓自己遺忘『那個家』裡的一切。

  但妹妹五歲的、六歲的、一直到上國中前的身影,卻一一地在他腦海中打轉。

  他真正住在那個家裡的時間只有三年。

  一考上大學,車浩史便毅然地搬去學校宿舍,可是為了照顧年紀依舊很小而且很黏人的范安,車浩史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回那個家陪妹妹。

  車浩史很受歡迎,但因為他把他所有假日的時間都分給妹妹與打工,加上剛結束一段單戀,搞得大學時根本沒有交半個女朋友。

  大學畢業後,他找了工作,又搬回自己最當初的、親生父親留給自己的家,去那個家的次數也變得越來越少。

  不是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而是因為他發現,他的寶貝妹妹已經不再只是妹妹,還是一天比一天更漂亮的小女孩。

  對車浩史而言,妹妹依然是妹妹。

  對范安而言,哥哥卻再也不只是哥哥。

  從那之後車浩史的母親對他就越來越冷淡,每一次回到那個家,他都可以感受到母親有意無意地嘲諷。

  母親不喜歡自己──不知何時起,車浩史終於意識到這殘酷的事實。

  但是車浩史已經不再是渴求母愛的小孩子,早在八歲那年,他就對『母親』這個名詞再也沒有任何期待。

  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走點沮喪。

  雖然他從沒跟任何人說、也一直表現得很堅強。但是人都會脆弱,尤其是在這標榜著要跟情人與家人一起共渡的聖誕佳節,空虛感更是像惡魔一樣得意地在耳邊嘲笑他的孤單。

  他想著,躺在床上想著,妹妹有了男朋友──雖然是個討人厭的小鬼──自己是不是也該交個女朋友了?

  『如果真的太好、如錯看了都好……』手機鈴聲適時的響起,車浩史放棄思考地按下接聽鍵。

  電話那端傳來甜膩的問後語,車浩史心想,一個願意做自己女朋友的人出現了。

  

  想做車浩史女友的女人叫莎黛,一個很酷的英文名字,她的本名叫什麼其實不太重要。

  她約了車浩史在小鬍子的店裡見,她和車浩史就是在這裡認識的。

  隔了一天車浩史又再次出現,並沒有引起小鬍子多大的好奇,他甚至沒有多分給莎黛一絲注意力。

  莎黛很美,有著豔麗的妝容跟可以讓男人把自己姓什麼都忘記的身材,和車浩史喝完一杯酒後就不知道晃到哪裡去了。

  小鬍子默默地擦著杯子,直到車浩史再次跟他要了一瓶礦泉水。

  「八十。」小鬍子把進口的水瓶擺在吧台上。

  「你真是黑店。」車浩史說,仍毫不客氣地把水灌了大半。

  「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了?」小鬍子低聲地道。

  「很重要?」

  「你的初戀情人。」

  「小安安嗎?」車浩史隨口道,但又覺得這答案不太對。

  「是我的錯,我遇到的其實是妳二戀情人。」

  「…………」

  小鬍子默默地倒了一口威士忌擺在車浩史面前。

  車浩史也沒說什麼,一口就把酒喝乾。接著把剩下的礦泉水當漱口水般往嘴裡倒。

  「你今天跟莎黛美人怎麼撞在一起?」

  車浩史聳聳肩:「我猜她想當我女朋友。」

  「她還想當鄭胖子的女朋友、高老二的女朋友、也許也想當陳馬克的女朋友。」小鬍子點名的全是這一帶口袋很深的富家公子哥,雖然不認識,車浩史還是多少聽過他們的名字。

  「所以她對我是真愛。」

  「就跟你的二次戀愛一樣?」

  車浩史把玻璃杯用力擺回桌上,正色道:「老師是個好女人!」

  「我知道,你這個戀母情節的……還戀妹。」小鬍子補充一句?「你多久沒見到她了?那個數學老師。」

  車浩史抓了抓頭:「九月的時候有送盒月餅過去。」

  他跟小鬍子是高中同學,死黨。

  車浩史當時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他自稱的。

  他愛上了他的數學老師,數學老師當時才三十,三十歲的老師在少男的心中同時擁有少女的甜美以及女人的成熟,非常迷人。

  也曾經天真過的車浩史一心想著要在畢業後娶老師為妻,但他很快就發現其實老師早已嫁人,還有個四歲大的兒子。

  即使如此,車浩史仍每個月都會找藉口去老師家,他擅長哄小孩,把數學老師的孩制得服服貼貼的,讓數學老師的兒子時常吵著要見車浩史。

  這樣的關係一直斷斷續續持續到車浩史高中畢業,就在那個時候車浩史得知數學老師的丈夫肝癌過逝,老師還把準備上國小的兒子送到私立寄宿學校,不知道懷了什麼複雜心思的車浩史因此陪在老師身邊整整一個暑假,那可是人生中最燦爛的暑假。

  只是上了大學後,忙碌的生活讓他以往一個月會去一次的老師家,改成了半年一次,到後來,只剩下教師節才去。老師在他心中也已經不再只是戀愛的對象,而只是一單純的溫暖了。

  「老師她老了。」小鬍子像是要破壞車浩史的回憶般,沉重地道。

  「老了也一樣是好女人。」車浩史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莎黛美人不是說要當你的女朋友?」

  車浩史擺擺手:「說重點。」

  「也沒什麼,我只是看到她跟一個年輕男孩走在一起。」

  「……老師還很年輕。」

  「是呀,四十五歲而已嘛,很年輕。而且你緊張什麼,也許那是她兒子。」

  車浩史白了小鬍子一眼:「你今天特別閒。」

  小鬍子笑了笑:「感謝你帶了莎黛美人來,那邊一群豬哥暫時不會想來煩我。」

  「但很有可能來煩我。」

  「唔,昨天你不是送小鬼回家,沒發生什麼?」

  「能發生什麼?他不過就是個小鬼,還是個男的。」車浩史的口氣變得十分不耐煩。

  「那個年輕男孩……跟你很有緣。」小鬍子又突然把話題跳到這邊,

  「我今天特別不爽,很可能不打算付帳。」車浩史沒理會小鬍子指的緣份是什麼。他想起了妹妹的男朋友、又想起在他心中像仙女一樣的數學老師,情緒已經差到極點。

  「帳單是開莎黛美人的名字。」小鬍子道。這意思是那筆帳單會有很多豬哥搶著結清。

  「那就再來瓶礦泉水。」車浩史交出空瓶。

  「我這裡是賣酒的。」

  「比起你調的酒,礦泉水喝起來比較安全。」

  「…………」

  看到小鬍子心不甘情不願地搬出進口礦泉水後,車浩史終於察覺到自己也不是最不幸的那個人。

  

  ◎

  

  好不容易把聖誕節熬完,車浩史帶著倦怠的心靈上班。

  週末發生的事他決定讓自己不要在去想,事實上他也沒精力去思考。

  年終的每一天都過得比每一秒還迅速,車浩史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渡過每一個日出又日落。

  一打卡,就得面對成堆要修正的檔案,他的上司像得了痔瘡一樣,沒事就往車浩史的身邊晃來晃去,逼得車浩史連喝杯咖啡的空閒都沒有。

  每個人都覺得很疲憊、車浩史更是覺得疲憊。

  一年的最後一天,公司大部分的人都想盡辦法讓自己準時下班了,只有車浩史還必須在一疊文件裡找出兩個月前已經交出去的成品中的一個錯誤。

  他感覺得到上司在惡整自己,但他只能像平常一樣,露出親切溫柔的笑容,對於上司的每一個要求都點頭說好。

  自己就像灰姑娘,被兩個姐姐逼著要檢出紅豆裡的綠豆──可惜車浩史不是一個美少女,他永遠也遇不到願意來拯救自己的王子。如果可以的話,車浩史更希望自己是個王子,能夠保護家人、也能夠成為妹妹依靠。

  新的一年跟舊的一年,對車浩史來說並沒有什麼差異,每天一樣是忙碌的工作、然後每天一樣會回到冰冷的家。

  唯一的改變是車浩史終於豁出去地把依照上司要求修正好的檔案用力丟到上司的桌子上,還另外做了另一個全新並且更完善的設計,當著上司的面直接呈交給經理,結果讓上司更加地痛恨自己。

  處理完公司那複雜的人際關係後,緊接而來的舊曆年,日子因此過得更加兵荒馬亂。車浩史有數不清的聚餐與酒宴等著交待,回到母親的家過年還得應付繼父熱情的勸酒,慶幸的是妹妹沒有再提起男朋友的話題,那個個性有些倔強的年輕男孩,似乎就要永遠走出他們的人生中。

  初六那天,也是年假的最後一天,一想到隔天就要立刻進入職場,回過神後,車浩史已經拎了禮盒按下數學老師家的門鈴。

  老師的丈夫過逝之後,就把大房子賣了搬到一間小公寓中。

  車浩史熟門熟路地踏入玄關,意外的是老師也像是特地等待他一樣,已經穿好低調但質料很好的羊毛衫,化著淡妝,親自將他迎向已經準備好茶水的客廳。

  「老師,新年快樂。」車浩史將排了好幾小時才買到的鳳梨酥遞給老師。

  「大浩……」老師接過紙袋,眉心微微攏起,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怎麼了?」車浩史溫柔地詢問。

  雖然他的老師教的是數學,但車浩史總覺得她像是王寶釧,更加適合詩歌與愛情。

  數學老師嘆了口氣,不經意地捧住車浩史的雙手:「老師正打算找你。」

  車浩史嚇了一跳,雖然暗戀老師多年,但他一直都沒有真正突破師生的範疇。

  這還是車浩史第一次這麼長時間觸碰到老師的指尖,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原來皺紋與乾澀也會侵蝕老師的肌膚

  數學老師苦笑,細紋在她的嘴角散開:「大浩,你還一個人住嗎?」

  車浩史遲疑地點頭。

  「不寂寞嗎?」

  車浩史想了一下,才擠出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回答:「普普通通。」

  數學老師像是了解了什麼般終於放開車浩史,重新坐回她熟悉的沙發上,望著沒有目標的遠方輕道:「我有個孩子,他好不容易回到我的身邊,但比起他,你還比較像是我的孩子……」

  「老師?」車浩史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只好硬生生地打斷數學老師的回想。

  數學老師低頭攪著手指,車浩史可以看見她瘦小的肩膀在微微起伏。

  「大浩,我需要你幫老師一個忙。」

  「嗯。」車浩史沒有問事由便點了頭。

  數學老師像是放鬆了般笑了出來:「讓我的孩子跟你一起生活可以嗎?」

  「好──咦!?」

  

  數學老師的孩子,車浩史已經有好多好多年沒見過了。

  印象中的他,只剩下大大的眼睛與瘦弱的四肢。每次當車浩史前往老師家作客時,他都會安靜地坐在沙發上,陪車浩史一起吃點心。

  他跟妹妹不一樣,不會黏在自己身邊、纏著自己撒嬌,但每當車浩史要回家時,他都會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動也不動地看著大門。就好像,希望被人帶離開一樣……

  

  「老師,我不太明白妳在說什麼?」車浩史試探性地望著他的高中老師。

  高中老師撥著及肩的髮尾,輕聲地嘆了口氣:「我的孩子……以前都是我的丈夫在管教他,但等到我的丈夫去逝,我就把他送到寄宿學校,連高中都在外地讀,但等到他終於搬回家跟我一起同住,我卻發現不知道該怎麼跟那個孩子相處了。」

  這些話,實在不像是由一個高中老師口裡說出來內容。

  但老師焦慮地搓揉著指尖的動作,讓車浩史相信,現在坐在自己對面的女人,其實也是一位母親。

  見車浩史沒有回應,老師又道:「這個寒假老師要去一趟美國,那孩子不願意去,你就讓他住在你那裡,老師會給你住宿費用。」

  「我不會要老師的錢的。」車浩史說。

  「老師希望你不只是收留他,老師希望你能管教他。」

  「管教?」車浩史楞了楞。

  「他不明白身為一個學生的本份,但能夠管教他的父親已經不在了,他從小就很喜歡你,希望你能代替他的父親……」說到這,數學老師自覺有些不妥,於是又換了個口氣道:「像他的哥哥一樣照顧他。長兄如父,老師相信你一定可以勝任。」

  「我要上班可能……」

  「白天他都在睡覺。」

  車浩史咽下唾液,差點就要問出『為什麼是我』這有點愚蠢的問題。

  他多少猜得到,老師沒有什麼親人,大概也找不到能夠託付一直跟自己分開相處的兒子的對象。

  「好吧。」車浩史皺著眉:「只是我不敢保證。」

  雖然老師的兒子跟自己的妹妹年齡差不多,但車浩史已經快失去理解那個年紀的孩子的自信。只是對於初戀情人的要求,車浩史又無法狠下心來拒絕。

  只要給大學生一台電腦,他們應該就能活得很好了吧?車浩史心下盤算。

  「老師對你很有信心。」數學老師站了起來,朝著車浩史擺出『老師』的笑容,像是肯定了車浩史已經同意了這椿交易。

  車浩史有點恍神,就聽見玄關傳來一陣開門聲。

  「他回來了。」數學老師轉過頭,笑容頓時褪去,只剩下蒼白如灰的面色,還待著些許的憂慮。

  到底是怎樣一個孩子才會讓他的母親露出這麼生疏的表情?車浩史好奇地望向已經走進客廳的年輕人。

  碰巧與他對上視線的年輕人睜大了瞳孔、也張大了上下顎。

  接著車浩史只聽見一個熟悉但又陌生的聲音尖叫:「大叔,你為什麼在這裡!」

  車浩史忍不住在心裡咒罵了兩聲上帝,以及『緣份』那該死的小東西。

  

  ◎

  

  年後第一日上班,車浩史早早地起床,煎了兩顆蛋跟培根──他平常是不會這麼勤勞的。

  弄玩早上該有的食物後,他踹開了主臥室的門。

  那本來是他親生父親的房間,父親去逝後他就直接當成廚藏室也沒怎麼用了。

  但這樣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房間,在父親結婚時新買的大床上,睡了一個只穿著背心的年輕男人,口水還流到了枕頭上。

  車浩史想靠近床,卻一不小心被床邊散亂的行李絆住,他往腳下一看,又發現不遠處有台沒闔上的筆電,電源線糾成一團攤在一旁,附近還有個沒吃完的便利商店三明治。

  車浩史覺得頭有點痛,但離上班的時間已經不久了,他也沒有多猶豫,兩手拉住棉被,直接往下扯,把床上的人給扯下來。

  「痛……」

  「小子,起床了。」

  滾在地上的人被自己的行李撞到膝蓋,痛的哇哇大叫:「大叔你有起床氣啊!」

  「剛睡醒的人是你。」車浩史用腳指戳著地上的人。

  「搞什麼啊,幾點了?」

  「八點零五分。」車浩史涼涼地道。

  「什麼才八點?你有病啊這麼早叫我幹麼。」

  「這已經是你第一堂課的時間,一點都不早。」

  「我現在放寒假!」年輕人尖叫,車浩史也想大叫。

  這世界就是這麼巧,數學老師的兒子就是妹妹的男朋友。

  車浩史扶著額頭,異常地希望自己能夠發燒,最好燒到可以把這一切的混亂都忘記。

  在老師家裡見到李品威的那一刻,車浩史已經有預感,自己平靜的人生馬上就會被毀滅,但他實在無法拒絕略帶憂鬱地皺著眉的老師。說起來當初他會喜歡上那個大他很多歲還是一個孩子的媽的老師,就是喜歡老師那悽悽切切的身影,這會讓車浩史忍不住動了想要保護她的念頭。

  照顧、或者該說再教育李品威,是那個柔弱又堅強的老師生平第一次對車浩史提出的要求,車浩史只好強壓下不滿,耐著性子把不肯配合的李品威拖回家。

  誰知道一踏進車浩史的家門,李品威馬上就變成一尾活龍,不緊馬上把重要的主臥房當成自己的家一樣、還買了一堆零食趴在地上打起電動。

  要不是車浩史事先把李品威的煙沒收了,這房間也許馬上就會被煙味沾染。

  車浩史非常不滿地瞪著腳邊的食物殘渣,用幾乎是擠出來的聲音道:「現在、去吃早餐。」

  「蛤,我不要,我要睡回籠覺。」李品威打了一個呵欠,迅速地鑽回床上。

  「……早餐已經做好了。」車浩史告訴自己不可以生氣,而且離他上班的時間越來越逼近了,如果他不在五分鐘內出門的話,開工第一天的打卡表上就會出現紅字。

  「你放著就好,我睡飽自然會去吃。」

  「你昨天幾點睡?」

  臉已經埋在枕頭裡的李品威想了幾秒後才回答:「大概五點……吧?」說完後又擺了擺手,示意車浩史離開。

  這漫不經心的態度,瞬間壓垮了車浩史最後一道防線。「從現在開始我幾點睡你就幾點睡、我幾點起床你就幾點起床!」他踹了床上的年輕人,強硬地拉住他的手腕,把不比自己輕多少的男孩拖出房間。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還很囂張的李品威在車浩史扣住他的手時居然放棄反抗,而是全身僵硬地任由人拉著跑。

  車浩史俐落地把他丟到餐桌前,指著有點冷掉的荷包蛋說:「吃完!然後再給我洗盤子。」

  李品威有些恍神,似乎是還沒從被人一路拖到餐廳的震撼中恢復過來。

  「該死的我要遲到了!」車浩史站到李品威的身後,火氣一上來就直接捏住他的臉頰。

  沒想到李品威沒有生氣,反而呆呆地仰望著車浩史:「我會洗碗的!」

  「你……」

  李品威的反應讓車浩史嚇了一跳。眼前的年輕人明明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卻像是跪在地板上一樣,連骨氣跟脾氣都躲起來了,只剩下畏懼跟膽小留在身上,就像是隻需要人保護的小兔子。

  自己應該沒有做出什麼太超過的事吧?車浩史想起第一次見到李品威時,也曾經在他臉上看到這樣受驚的表情。

  不過很快地,李品威就恢復了本性,轉頭掩飾自己的失態:「碗我會洗啦!大叔你還有啥要交待的一次講完,我要回去睡覺了。」

  「……算了,你中午自己解決吧,我今天會早點下班的。」

  「別擔心,我不會吃。」

  「放心,從明天開始你的生活就會變得很正常。」車浩史咬牙切齒道。

  

  好不容易在準點的時間衝進公司,車浩史氣喘噓噓地跟同事打招呼。

  年假後的第一個工作天大家都沒什麼幹勁,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就這樣混了一個早上。

  車浩史後坐的小美女艾密莉趁午休時偷偷遞給了車浩史一盒東西,輕道:「不要告訴別人唷,這是我奶奶那邊拿來的,很好吃。」

  「什麼東西?」

  「滷味,只能放三天。」艾密莉想了想又甜笑道:「會不會給太多啦?大浩你一個人住而已嘛。」

  「沒關係,正好可以讓他吃看看。」

  艾密莉抽了口氣:「咦、誰?」

  車浩史假裝沒發現她過於誇張的反應,一本正經道:「我的同居人。」

  「同……是妹妹……嗎?」

  「不,不是親戚。」車浩史收下保鮮盒,摸了摸艾密莉的頭沒有解釋太多:「謝謝啦,我想他應該也會很高興的。」

  

  但事實上李品威一點都沒有覺得特別的高興。

  不如說是他根本沒有機會嘗到艾密莉的奶奶家出色的手藝。

  為了李品威,車浩史特地拒絕了同事的聚會邀約,一下班就直接衝去超市買很貴的青菜,準備要替發育中的小鬼做一頓豐富的晚餐。

  但等待他的卻只有滿屋子的垃圾、以及空蕩蕩的空氣。

  李品威不見了,車浩史在一打開大門的那一刻就察覺到了。

  他收留的人沒有特地留下來等自己……車浩史說不出現在的心情有多惡劣,他只知道他想把特意買回家的菜都丟到垃圾筒,再順便把李品威的行李一起丟進去。

  李品威沒把他的行李帶走,連筆電都還沒關,對了,放在餐桌上的早餐則原封不動地擺在那,答應要洗的碗盤自然是沒有達成。

  車浩史懷著抱復的心情看了他的電腦,發現MSN最後的留言是有個屬名「~心心公主~人家的水晶指甲又斷ㄌ」的女孩向李品威提出了一起去京站看電影的邀約。

  要去看的電影車浩史知道,他特地查了一下時間標,發現散場的時間就在一小時候。

  車浩史並沒有多渴望李品威留下來陪伴自己,李品威也已經是個大學生了本來就會有自己的交友圈,更何況他也不太喜歡那個死小鬼。

  但這不影響車浩史產生被背叛的心情。

  人類的感情本來就十分微妙,不是單純的討厭、就可以證明自己不在意。

  一個借居在他人家的客人,卻把主人丟下自己跑去逍遙,不管怎麼說,都已經超出了禮貌的範疇。

  他想起了老師握住自己的手低聲向自己要求好好『指導』李品威時的態度,這才切確感受到,老師之所以會無力地求助他人,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李品威真的是個品格需要再教育的年輕人,而這個年紀的小鬼,是說什麼也不可能再聽從父母師長的建言的。

  於是,為了悲傷的初戀情人、為了社會大眾的未來,自認成熟穩重的車浩史,為了這些莫需有的理由燃起了徹底改造李品威這小子的強大決心。

  

  ◎

  

  車浩史在電影院大廳等了整整四十五分鐘。

  他臉上的陰氣之濃讓店員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被女朋友放鴿子。

  在第四十六分鐘時他才想起來自己站錯位置,散場的門跟入場的門不一樣,如果一直等在正門,他等到電影院都打佯也不可能等到他想等的人。

  車浩史覺得很嘔,自己居然會犯下這種低等錯誤,更嚴重的是,他沒料到自己居然會一股腦地就衝出家門想要逮住李品威。

  在公眾場所都罰站了這麼久,足以車浩史的怒氣也稍稍地降低了幾分,他忍不住擔心,自己要是見到李品威,該說些什麼好?

  衝動只會敗事,車浩史再一次地警惕自己下一回不可以這麼幼稚。

  煩惱到一半,本以為不會出現的李品威卻帶著女伴親親我我地從他面前飄過。

  身旁的女孩子勾著李品威的手臂,那小鳥依人的模樣讓車浩史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喂、站住!」衝動之下他喚住了李品威。

  李品威回過頭,顯然也是嚇了一大跳。

  「大叔……你怎麼會在這裡?」

  車浩史沒去計較稱呼上的問題,一把拉開李品威的女伴:「你明明就已經有我妹妹了還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原來是三角關係──關注到這場騷動的路人們輕易地下給他們貼了標籤,然後又匆匆離去。

  「小威,你有女朋友了嗎?」李品威身旁的女伴──估計就是叫心心公主的人嬌滴滴地道,也聽不出她是生氣還是在得意。

  「有女朋友又怎樣,我們只不過是出來看場電影。」李品威挺著胸道。

  這回答讓車浩史好不容易恢復的一絲理智瞬間斷裂:「你這傢伙居然敢對不起小安安……吃飯了沒有?」

  「呃!?」李品威愣了一下,不解。

  車浩史扣住他的肩膀:「我問你吃飯了沒有!」

  「……吃、吃了!」

  「吃什麼?」

  「……麥當勞。」

  車浩史掌上的力道突然加大了三分:「你跟小安安一起也吃麥當勞?」

  李品威下意識地點頭。

  「開什麼玩笑!」

  「我可沒有對不起她!」李品威急忙道,一時也想不清楚吃個速食怎麼會對不起任何人。

  「小安安,誰啊?」心心公主插嘴。

  「不關妳的事。」車浩史硬插在李品威跟心心公主之間。

  「你又是誰?」被人無視的心心公主十分不滿。

  車浩史對她瞇著眼笑了笑,潔白的牙齒與深隧的雙瞳讓心心公主看呆了眼,沒想到車浩史馬上接口道:「小姐,妳的妝花了。」

  「噫──真的嗎!」心心公主連忙摀住臉,沒先確認真假轉身就跑,猜想應該是去廁所了。

  車浩史也沒管她,重新拉住了李品威。他下意識地知道,只要扣住李品威的臂膀,就可以控制這個小鬼。

  李品威果然在那瞬間緊縮了身體,反應之直接就像是被蛇咬到的弄蛇人。

  「跟我回去。」車浩史強壓下心中的罪惡感,五指緊壓在李品威的手骨上。

  「……你管我這麼多!」李品威說。

  「我買了大陸妹──」

  「蛤?」

  「沒常識的。」車浩史稍微放鬆了一點手勁:「還有半隻土雞,你知道雞現在有多貴嗎?蔥、白蝦、芹菜,你敢吃芹菜吧……」

  李品威時間不明白車浩史在說些什麼,只能傻傻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知道廚師最討厭的是什麼嗎?」車浩史又問,沒等李品威回答,自己便道:「認真做的食物沒被吃乾淨。但你不僅一口都沒動,甚至在我買了一堆菜回來時跑去吃垃圾速食。」

  「我又沒拜託你做!」

  「我不能對不起老師、而你也不准對不起小安安!從現在開始,你每天早上七點就要起床、然後要掃地、洗碗、倒垃圾,還有,不准再吃垃圾食物。」

  「為什麼!」顧不得這是公眾場所,李品威尖叫了。

  「你還在發育期。」車浩史冷靜地答道。

  「我已經成年了!」李品威想想不對,又急道:「不是這個……啊可惡,你根本沒權利管我!我媽叫我跟你住是因為那女人不爽看到我,我搬出去就是了不用你操心!」

  「不准這樣說老師!」

  「你懂什麼?」李品威用另一隻手硬生生地扳開車浩史的五根指頭:「那女人只是想消除她的罪惡感!」

  車浩史沒料到李品威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也沒注意到去了廁所的心心公主已經回來了。

  心心公主從背後拍了李品威的肩:「小威,你今天還要住人家那嗎?」

  李品威點頭,卻馬上聽見車浩史的拒絕:「不行。」

  李品威反嗆:「我去哪你管得著?」

  「孤男寡女怎麼可以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你是歐吉桑嗎?」心心公主指著車浩史,突然來上這麼一句。

  車浩史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我才二十九!」

  「他是大叔,還不到歐吉桑的程度啦。」李品威悄聲地對心心公主說。

  但車浩史一點都不覺得這些話有安慰到自己。

  「可是人家才十六歲咩。」沒想到心心公主又補上這麼一句,差點讓車浩史內出血。

  「妳未成年?」他瞪著已經徹底補好妝的心心公主道。

  「嗯,歐吉桑,你想跟正港女高中生喝茶嗎?兩小時一千塊唷。你再出五百人家就叫你葛格唷,葛格。」

  「葛格……」這一聲叫得還真的讓車浩史有些飄飄然的,天知道范安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麼單純地叫過他的稱謂了。

  「死變態。」一聲冷哼,瞬間讓車浩史恢復了理智。

  他馬上拉住李品威的手,與他十指緊扣:「小子,你馬上就跟我回去!」

  李品威覺得掌心黏黏的,想甩開卻怎麼也甩不掉,一鼓硬氣便道:「心心救我!」

  心心公主立刻抱住了車浩史的腰,車浩史只覺得有肉團在自己的背上揉蹭,再想起那聲『葛格』,整個人頓時怒火高漲。

  車浩史硬生生地單手反扣住心心公主,小女孩弱不禁風被他掐得死疼,差點就要大喊出「強姦啊」之類的台詞。

  但車浩史全然不心疼,反而對著自己兩隻手抓住的兩個孩子開始說教:「妳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隨便讓男生去妳家睡!還有你知道跟未成年少女發生關係是要判刑的嗎?」

  「老古板!」兩個孩子一口同聲回答。

  「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一想到用這種開場白就等於證明自己已經年華老去,車浩史硬生生地把話憋回肚子裡,好不容易才換了一個詞繼續道:「反正妳,馬上回家!我會幫妳叫計程車。還有你,立刻跟我回家!我們必須約法三章。」

  「歐吉桑,你一個變態怎麼可以讓小威隨便去你家睡?」心心公主反咬一口,這一口咬得車浩史面紅耳赤。

  「我……我是男人!」

  「但是男人也可以跟男人做咩。」心心公主回答非常天真直接。

  「而且你還是個變態大叔。」李品威跟著落井下石。

  「小威的屁股有危險了。」

  「心心妳要保護我。」

  車浩史無言地看著兩個年輕人在唱雙簧,有點恍惚的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李品威時的情景,想起了自己這個年輕人突如其來地親了一下。

  又想起了在母親家裡時再次見到李品威,那理因被夜色沾染了濃郁香氣的年輕人,一洗繁華反而帶著冷淡灰暗的陰沉形象。

  而現在、在自己面前又怒又笑的李品威,卻莫名地讓車浩史感到懷念。

  「歐吉桑,你怎麼不說話了?」心心公主歪著腦袋,有些好奇地盯著車浩史半闔的眼。

  「電話給我。」車浩史回了話。

  「什麼嘛,這麼突然就跟人家要電話,真的是變態耶。」心心公主邊咯咯笑著邊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不是這個!」車浩史終於承認自己老了,才會與現在的高中生有如此之深的代溝。

  好不容易等心心公主掏出掛了一大堆吊飾手機,車浩史連忙把電話搶了下來,然後立即搜索電話簿,找到女孩的父母。

  「我要打給妳父親。」車浩史嚴肅地道。

  「呀──」女孩叫了出來,這一次是真正地被嚇到了。

  「不想要我這麼做就立刻回家。已經十點了,早就過門禁時間了。」

  「哪有什麼門禁。」李品威嘟嚷著,卻馬上就聽見車浩史說:「從明天開始,你的門禁是六點。」

  「什麼!」這種門禁時間,比當初的寄宿學校還要更誇張,李品威完全不能接受,況且想當然爾,他也沒有接受的理由。

  可是車浩史完全不顧他的意願,俯身湊到李品威面前,在離他的臉不到十公分的距離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著:「希望我每天下班回家就能見到你。

  至少,這點你一定要辦到。」

  

  ◎

  

  李品威一被帶回他住不習慣的住處後,就被丟進浴室裡。

  等他擦好頭換上衣服走出客廳後,車浩史已經寫好一大張海報擺在他面前。

  紙大概半開大小,看起來像是買衣服拆下來的防塵紙,但上頭的簽字筆字跡卻很工整,洋洋灑灑地填滿了整張空白。

  「這是什麼?」打著呵欠的李品威問。

  「約.法.三.章。」車浩史咬牙切齒道。

  「這明明就只有一張紙。」

  「……總之就是這樣,既然你住在我這裡就必須遵守。」

  「一、門禁六點,我又不是幼稚園。二、早上八點起床,我在放寒假耶!三、晚上十一點熄燈,這是軍營嗎?四、要吃早餐中餐跟晚餐,你怎麼跟我小說老師說一樣的話?五、不能喝含糖飲料,老頭才需要控制血糖。六、不能吃垃圾食物,反正我又不會胖。七、每兩天要掃一次地,地板又不是拿來睡的。八、要負責洗碗,碗又不是我弄髒的。九、每週要掃一次廁所,洗澡的時候就已經很乾淨了。十、禁止抽煙禁止喝酒,你自己還不是有喝。十一、十二……十九、二十………老天,這裡是監獄吧!」

  看著臉色有點發白的李品威,車浩史心情十分良好:「明天我會準備正式的文件,你有帶印章嗎?」

  李品威退了一步,急道:「我不要簽!」

  「嗯,很好,你還知道社會人最重要的原則。」

  李品威呆呆地看著車浩史,直到他神秘地笑了笑道:「不可以亂簽合約。」

  「那你──」

  「但我這不一樣,這是為了你人生著想,是確保你未來的幸福,讓你結婚生子甚至步入老年後都能夠擁有保障,現在小小的投資就能換來大大的安穩,簽下卻絕對是百利無害。」

  「呃……」這些台詞怎麼跟拉保險的有點像?李品威想。

  「不用懷疑,聽我的絕對不會害你。」車浩史把紙頭塞進李品威懷裡,又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備鑰,拿去。」

  「給我的?」

  車浩史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把頭髮還沒完全乾的李品威推到主臥房前:「現在你的睡覺時間已經到了,晚安。」

  李品威呆呆地往前走了幾步,才又突然跳起來:「我不睡!」

  車浩史瞇起眼,嘴角微微上揚:「怎麼,一個人不敢睡嗎?要葛格陪你?」

  李品威轉過身面向自稱葛格的房間主人:「臭大叔我才不要跟你一起住!我要離開!」

  「這麼晚了你能去哪裡?」車浩史的語氣輕挑聽不出他的怒意。

  「我……用不著你管,大爺我還怕沒地方混?」

  「我倒是想起來了,我跟你第一次見面是在夜店裡嘛,該不會又想去管哪個冤大頭?」

  李品威瞪著車浩史,看著他那不懷好意的嘴臉,不知怎麼地一股不甘願直衝腦頂便脫口而出:「就算是去釣男人你也管不著吧?」

  碰地一聲巨響。

  車浩史竟用力地甩上主臥房的門,還把叨擾自己家的臭小鬼也一起關進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衝動,只想著不可以讓李品威這臭小鬼離開房間一步。

  人在外頭門鎖不上,他特地搬了沙發擋住,自己躺在沙發上。

  耳邊可以聽見用力拍打的撞擊聲與辱罵聲,車浩史一言不發地瞪著天花板,壓不住的躁鬱讓他並不後悔自己做了這麼幼稚的行為,但他卻搞不懂自己是為了什麼這麼火大。

  一想到要把妹妹托付給這樣的男人,車浩史就覺得胃痛。

  對於妹妹的感情,車浩史有七八分的明白,但對於妹妹會選擇李品威這樣一個不端重的男孩做為對象,他就是十成十的不能理解了。

  不管是為了尊敬的高中老師、還是為了寶貝的妹妹,車浩史都認為自己有必要徹底改造李品威,好好把守住李品威的品德操守,把他教導成二十一世紀最完美的好男人。

  所以他才會在聽見李品威要出去泡男人時這麼生氣……

  車浩史給自己找了關住李品威的藉口。

  要知道『潛移默化』的過程是漫長而持久的,實在不適合一開始就採用這麼偏激的手法。但車浩史卻管不住自己的脾氣,甚至忘了質疑為什麼自己只要一遇到李品威這小鬼就容易失去理智。

  既然做了就要做到絕。主臥裡的打鬧聲慢慢停歇,車浩史仍等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直到他快睡著的時候,才覺得肚子裡的悶氣稍微消散了幾分,可以把被關起來的壞孩子放出來。

  他輕巧地移開沙發,不動聲色地打開主臥房,門內一片漆黑,一時之間看不出李品威人在哪裡。

  還以為小鬼已經睡了,正想返身離開,卻突然聽見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細微但連續的呻吟讓車浩史心臟一緊,他連忙打開電燈,乍現的光源讓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蹲在床邊角落李品威。

  陰影下的李品威抱著自己的大腿,紅腫的雙眼似乎找不到焦距,只是呆呆地瞪著空氣。

  「你……」

  李品威看起來就像是被遺棄的小孩,渾身無力地在強忍著周遭環境給自己的壓力,連嘴唇都被咬得發白。

  他是這麼地無助,就像要被恐懼壓垮,只能活在絕望之中。

  而這一切,都是起因於車浩史的一時激動。

  車浩史後悔了、會悔個半死。雖然不清楚李品威為何會這麼害怕,但他已經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連忙拿著棉抱批住瑟瑟發抖的年輕人,李品威咬著下唇,似乎是在忍住不哭出聲。

  「對不起。」車浩史道歉,只能用擁抱慰藉快要喘不住氣的小鬼。

  沒想到耳裡卻聽到了細小但銳利地呻吟:「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車浩史震驚了。

  自己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李品威,事實上他也絕對不是一個會動粗的男人。

  可是李品威雙瞳中的害怕,仍可以讓人感受到他曾經接受過多少暴力。

  突然,一個直覺讓車浩史剝開了李品威的衣服,冷空氣讓李品威的身體整個縮起,卻沒有反抗。

  在炫目的燈光下,才十八歲還未完全成熟的青少年肌膚上,留有幾道觸目驚心疤痕。

  雖然顏色已淡,但看得出在難以查覺的地方有瘀血的痕跡。

  都是被人施暴的證明。

  這是什麼?車浩史腦子裡炸成一團,知道自己觸碰到了李品威不願人知的秘密。

  他想起他的老師在把李品威交付給自己時,曾說過這個孩子一上國小就離開自己的家,這麼小的孩子,在陌生的教會學校裡待了六年。

  也想起李品威有多畏懼被人扣住雙手,怕是過去曾經留下不堪的陰霾。

  「你還好吧?」他試著安撫還在抽搐的李品威。

  李品威看起來安靜多了,光著身子的青年已不再顫抖,但神色仍然低迷而且渾身僵硬,連呼吸都顯得份外地小心翼翼。

  車浩史沒有辦法,只好抱起不算輕盈的少年,費力地把人搬上床。

  李品威整個人陷在棉被裡,但身體仍究僵硬,怕是還沒有從警戒的狀態中復原。

  到底是什麼過去必須讓李品威這樣的年輕男孩一直處於緊繃狀態?車浩史嘆了口氣,至從父親去逝後,他就沒怎麼再進這個房間。

  現在他卻決定陪著一個外人,蓋著有點霉味的棉被,感受著許久沒有感受到的體溫,等待天亮。

  

  ◎

  

  冬夜裡的暖被特別好入眠,這一夜,車浩史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

  第二日他太陽才剛升起時就清醒,只感覺到懷裡有團熱呼呼的暖爐。

  李品威像隻貓般捲曲著身體靠在車浩史的胸前,背上的傷痕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更加血腥,微皺著眉頭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車浩史藤出掌心輕柔地擦拭著懷中人的兩頰,心底泛起一股名為心疼的情愫。

  李品威沒有驚醒,反而是更加抓緊了車浩史的上衣,將整個身子盡可能地往車浩史身上貼,像是尋求誰的慰藉般。

  躺在自己身邊的是被遺棄的孩子,這個念頭悄悄地住進了車浩史的心底。

  天剛亮時總是特別地清冷,他無意識地揚起嘴角,迷迷糊糊地拉攏被子,再一次地回歸有李品威體溫的夢境。

  

  第二次甦醒,卻是在不正常的尖叫聲中。

  「色狼、變態、大叔你對我做了什麼!」

  這種像是國中女生才會用的台詞,一字一句地打擊著車浩史尚未清醒的腦細胞。

  「嗚嗯……」車浩史呻吟,因為有雙冰冷的腳正踩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居然會區覦我的屁股!」

  車浩史掀開棉被跳了起來:「誰要覬覦你的屁股啊!而且這個字唸『計』、不是『區』!」

  「聽得懂就好了啦!」

  「台灣的國文實力日漸低落就是因為你這種態度!你是哪個學校的?」

  李品威斜眼道:「跟你妹妹同一個學校。」

  「……衣服穿一穿會感冒。」車浩史迅速地轉移話題。

  李品威摀著自己的胸部,歪著頭低聲道:「……我的衣服呢?」

  「那裡。」車浩史指著地板。

  李品威走下床,僵硬地撿起自己的衣服,好不容易穿戴完之後又扭過頭顛三倒四地道:「我昨天……我以前是流氓唷!所以昨天才不是在害怕,流氓才不會害怕,我也沒有哭你知不知道!」

  車浩史知道李品威正在逃避解釋自己身上傷痕的由來,也知道李品威從小就沒有跟母親一起住,交過壞朋友也不是太意外的事,但他沒戳破,只是淡淡地道:「放心,我什麼都沒看見。」

  沒想到李品威滿臉不屑地又白了車浩史一眼,隨後,像是在掩飾自己的尷尬般小聲道:「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以後不會了。」車浩史老實地道歉,他說:「我不會再放你一個人了。」

  李品威沒有回應,拉好褲子就走出房間去洗臉。

  看著他對這個年紀的男生而言太過纖瘦的背影,車浩史低聲詛咒了幾聲。

  他打算去買家庭號鮮奶與營養穀片做早餐,好養胖活像難民營爬出來的李品威。

  先是跳下完全不熟悉的床,順手看了一眼手上的錶,突然慘叫一聲。

  李品威從廁所裡探出頭來:「大叔你被拉鍊夾到了嗎?」

  「閉嘴。」車浩史臉色鐵青地衝出公寓、沒多久又提著一袋東西衝回來。

  「拿去。」他把東西丟在餐桌上,又迅速地換好衣服刷好牙,拎了鑰匙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桌上丟著的是無糖豆漿跟蛋餅,李品威注意到牆上的時間已經九點十分了,已經超過一般正常上班族的打卡時間。

  「幹麼不買奶茶。」他嘴上滴咕著,還是默默地把有點硬的蛋餅放進嘴裡。胃已經很久沒有在這種時間進過食了,他只覺得腹部暖暖的,連胸口也是。

  

  中午一到,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時間的艾密莉叫住了車浩史:「大浩,你吃飯了嗎?」

  「當然還沒。」車浩史擺出完美的笑容。

  「我……做了三明治,你要嗎?」

  「真的?那就謝謝了。」

  車浩史收下午餐,邊咬著看得出來是精心製作的三明治邊打電話。電話的目的地是自己的家中,響了大概二十聲才有人接起來。

  「吃飯了沒有?」車浩史鬆了一口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不要買便利商店,樓下紅路燈左轉的巷子有自助餐,去吃那個。」這是第二句話。

  交待了更多的廢話後他才掛掉電話,就見到艾密莉神色複雜地正盯著自己。

  「怎麼了嗎?」他瞇著眼輕笑。

  「那個……你在跟你的親戚打電話嗎?」艾蜜莉怯生生地問。

  她跟車浩史同事一年,照理來說不應該這麼陌生,但每次面對車浩史,她就會忍不住臉紅。

  「是,怎麼了嗎?」車浩史又一次地揚起笑容。

  「不!那、那個、那個……」艾蜜莉那個了老半天才說出自己要講的話:「我最近失戀了……」

  「喔?妳一定很難過吧。」李品威點點頭。他很清楚艾密莉想講什麼,卻不想點破。

  「所以大浩,晚上可以陪我喝酒嗎?」

  車浩史兜了一大圈拒絕了這個跟小美女共渡晚餐的邀約,艾蜜莉顯得很哀怨,卻仍然矜持地沒有表現出更多的要求。

  午休過後的工作時間總是特別難熬,一整天車浩史都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他後坐的艾密莉也出現跟他一樣的症狀。艾密莉以為車浩史的恍神是因為自己,卻不知車浩史正在煩惱著回去要做什麼晚餐給不聽話的孩子吃。

  李品威身上的痕跡一直讓他很在意,本來對於照顧一個陌生人,車浩史除了義務外多少還是帶點不甘願的厭煩,但經過昨天一整晚,車浩史已經放下改造李品威的念頭,在他心裡,他已經認定了李品威是個吃過許多苦的孤單少年,正需要他給他足夠的家庭溫暖,好了解這個世界不是想像中的不值得重視。

  好不容易埃到下班後他特地打了電話給他敬愛的高中數學老師、也就是李品威的母親,試探性地了解狀況。

  在確定李品威八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跟母親常時間住在一起過後,他便去超市買了一堆食材。

  沒想到在拎了一大堆食物回家後,他就在自己的公寓樓下看到自己的妹妹。

  「安安,妳怎麼在這?」

  范安顯得有點哀怨,直勾勾地瞪著自己的哥哥:「浩哥你沒有回我簡訊。」

  「真的?我可能太忙忘記了。」車浩史習慣性地想摸摸妹妹的頭,卻發現自己騰不出手。

  「浩哥,你四天後有空嗎?」

  四天後是星期六,車浩史想了一下便點頭道:「怎麼了嗎?」

  「有部新電影。」范安學的是表演,常常會看一些冷門的藝術電影,戲院的位置交通不太方便,車浩史當司機已經當得很習慣了。

  「好啊,什麼時候?」

  「下午一點,我在家等你。」

  「安安妳為了這件事特地跑過來嗎?這種事打電話給哥哥就好,這麼晚了妳一個人出來很危險。」

  范安眨了眨眼,顯得欲言又止。雖然表現得很隱諱,但她還是能感受到車浩史不喜歡她出現在他的住處。

  「因為人家好久沒看到浩哥了……」

  這句有點撒嬌性質的語調車浩史向來是無法抗拒的,但這一次他卻想起樓上住在自己家的那個人,正好也是范安的男朋友。

  「不找李品威一起去嗎?」

  范安退了一步,有點神經質地仰著臉:「浩哥你不是討厭他嗎?」

  「……我想清楚了,我沒辦法阻止妳跟任何人交往,只要安安妳能開心。」

  「你可以阻止的!」

  范安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車浩史嘆了口氣。她知道妹妹喜歡自己、他同樣也喜歡著范安,但有太多事阻礙在他與范安之間,不是勇敢就能夠跨越。

  他捨不得狠心拒絕范安,就像他沒辦法直接無視艾密莉一樣。

  不管是進一步還是退一步都會帶彼此痛苦,這樣的責任車浩史不願意擔負,他情願把關係維持在最美好的曖昧之間。

  但這一次他逼自己選擇了說重話:「安安,如果妳決定跟一個人交往,就應該要好好善待對方。」

  范安明顯受到打擊,漂亮的眼睛裡有著濃濃的不安。

  車浩史緊握著兩袋專門買給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食客的食材,指尖嵌在肉裡也完全沒有知覺。

  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有了不希望范安傷害到李品威的念頭。

  

  ◎

  

  好不容易安撫好范安把她送上計程車,已經七點半了。

  拖著採購品,車浩史期待地打開自己的家門,卻發現玄關多了幾雙陌生球鞋。

  車浩史沒有多想,但客廳裡跟昨天一樣空盪盪的,只剩下桌子上還擺了瓶開過的可樂跟吃到一半的披薩,證明曾經有人存在過。

  隱約間似乎聽到吵鬧的聲音,從他父親的房間裡傳出來。

  「這小鬼……」

  車浩史皺起了眉把東西擺好後,一腳踹開主臥室,肝火卻差點就要實體化。

  「唉呀,是誰這麼白目也不敲門?」

  他父親的床上跪著一個沒穿上衣的男孩,用高傲的語氣詢問著。

  「這是我家!」車浩史掐著牆邊,差點就要把門板拔起來丟向眼前的陌生人。

  他想問這傢伙是誰,為什麼自己的房間裡會出現他看都沒看過的生物,他用眼神詢問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旁的李品威,卻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是這樣嗎?」男孩疑惑地望向身旁的李品威。

  李品威點點頭,把男孩的衣服扔回去:「回去吧,散會了。」

  「什麼啊還沒玩夠耶。」沒想到從床另一邊又鑽出一個男孩,嘟著嘴有些可愛。

  「這房間的主人小氣的要死,是小雞,所以不能玩啦。」李品威聳肩,一臉自己也很無奈的表情。

  車浩史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視力,他懷疑自己正在進入幻覺世界,就像前陣子的熱門電影一樣,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夢境,稱不上真實。不然他真的沒辦法解釋一個借住外人家的小鬼,究竟是有多厚的臉皮才可以找些亂七八糟的傢伙把坐客的地方弄成一團亂?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比起李品威不在家裡迎接自己更難接受的事是李品威根本不需要等待任何人。

  這個房間是父親回台灣待得最久的地方,對車浩史來說很重要,但現在充滿回憶的床與枕頭全被人任意地用髒腳踩過,地上也都是零食與飲料的殘骸,甚至還有包開過的煙。

  車浩史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胸口也在隱隱作痛。

  「都滾、都給我滾!」他大聲怒斥著,對李品威這小鬼才剛培養出的同情,在這一瞬間已經被粉碎了。

  「什麼嘛,真的是小雞耶,腸子真短。」慢條斯理穿上衣服的男孩不太高興地抱怨著。

  另一個人也跟著附和:「那裡應該也一樣短吧,哈哈。」

  車浩史聽不懂這些年輕人的詞彙,他也不管自己動作是不是太粗魯,拉起兩個突兀的陌生人連著鞋子一起丟出門。

  那之後的李品威一直默不吭聲,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朋友被無禮的方式驅逐,直到車浩史用肥皂用力地洗了三次手後,他才硬邦邦地問道:「你不趕我走嗎?」

  車浩史甩著手上的水,皺緊的眉心可以夾死一隻蚊子。

  「那些人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高興。」

  李品威丟出一句不算答案的答案,又一次惹火了車浩史:「你看起來可不怎麼高興。」

  「……快八點了。」李品威說。

  「什麼?」

  「我的門禁是六點,為什麼你不是?」

  車浩史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解地看著李品威。

  李品威顯得比平常更加蒼白,抑鬱的態度讓車浩史想起站在范安身旁的他。

  「你是……在等我嗎?」車浩史不得不這麼猜測:「所以才帶朋友回來?」

  「不能出門又沒別的事幹。」

  看著十八歲的大男孩扭過頭,紅通通的臉頰證實了車浩史的想法。

  「下次要帶朋友回來可以,但不要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你才不三不四!」

  車浩史壓下反駁的衝動,道:「你可以找同學來玩。」

  「我才不想跟那群白癡好。」

  白癡大概指的是李品威的同學,車浩史想。

  他現在知道李品威只是個處於叛逆期的小鬼,長輩說東小鬼就肯定會堅持往西。車浩史沒有叛逆過,但長期照顧妹妹的經驗讓他已經很習慣這種任性,也就不想跟李品威計較。

  「去把房間收乾淨,還有批薩也算垃圾食物下次別吃了。」

  「我又沒吃!」

  「今天買的菜又浪──咦?你沒吃?」

  「哼。」李品威只用一個字表達了一切。

  這生悶氣的表情逗笑了吃浩史。

  他忍不住揉了李品威的頭:「你真是聽話的好孩子,比安安還乖。」

  「不要弄我啦!」李品威閃躲著,嘴上還一邊抱怨:「要摸不會去摸安安唷?」

  「你這是在吃醋嗎?」

  李品威沒否認,只是一個勁的低聲嘟嚷:「幹嘛一直弄啦,又不好摸。」

  「你小時候真的可愛多了。」車浩史忍不住感嘆。

  「咦?你以前認識我?」

  「老師沒有跟你提過嗎?」李品威四歲的時候很黏車浩史,但這麼久的事長大的小孩子應該已經不記得了。

  「我才不管那老太婆說過什麼。」

  「你以前可是很喜歡我的呢。」車浩史笑嘻嘻地捏住李品威的臉頰:「但現在卻這麼討厭我。」

  「因為你現在真的很討厭!」

  不理會李品威的抗議,車浩史拍了拍小鬼的屁股:「好了,我去做飯,有你愛吃的青椒炒肉絲。」

  聽到這裡,李品威的臉色突然變了:「我才沒有愛吃那個!」

  「可是老師說你很愛呀,這可是老師的拿手菜呢,以前去老師家我最期待的就是這個,你那時候才四、五歲吧,每次也吃得很乾淨。」

  「你說……我四歲……?」

  「你果然不記了,你那時候才這麼小隻,比安安還小隻。不過男孩子果然長很快,我畢業的時候你已經快跟我的腰一樣高了。」車浩史一臉緬懷地說著李品威小時候的糗事。

  高中時代是美好的,少年懷春的心情到現在仍究讓人悸動。

  當時他三五不時就往老師家跑,一邊照顧年幼的李品威一邊與老師話家常,能讓他產生自己才是老師的丈夫的錯覺。

  「啊啊!就是你!就是你害的!」沒想到李品威卻莫名其妙地指著車浩史尖叫:「要不是你、爸爸他、他也不會……」

  「怎樣?」車浩史滿頭霧水。

  他只見過李品威的父親一次,印象中對方是個極為嚴肅的人。

  「原來是你……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面對李品威突如其來的質問,車浩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試著找出比較安全的回答:「老師她要我照顧你。」

  「才不是說現在!你之前為什麼要來我家?你來幹什麼!」李品威的怒吼裡帶著哭音:「為什麼來了之後又要消失……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你的溫柔、為什麼……」

  他顫抖的肩膀顯得這麼無力。

  「我不會再消失了。」車浩史摟住李品威,現在他只能選擇這麼做。「別哭了,你肚子餓不餓?不喜歡吃青椒的話沒關係,我做別的給你。」

  「不用對我這麼好!」

  任誰看到這樣無挫的孩子都會忍不住給予關愛的,車浩史說:「好好吃飯用功讀書,我就不用操心了。」

  「……你這人真的很爛。」

  原來能夠傷害李品威的人根本不是范安,是自己。

  車浩史把試圖掙脫的李品威扣進懷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

  

  這整晚李品威都沒有再講多餘的話。

  十點一到就乖乖地刷了牙乖乖地上床睡覺,表現出前所未見的乖巧。

  連續折騰兩天,車浩史也累了,這一天也睡得特別早,第二日早上他終於沒有再遲到。

  沒想到一進公司就被交待有兩個展覽會,車浩史必須負責一切的後勤,光是展示品的準備就讓他足以忙得暈頭轉向。

  之後連著兩天都加班,讓他深深地覺得自己對不起家裡的小鬼。

  幸好李品威自從知道車浩史是他幼年時期喜歡的大哥哥後,就把爪子跟牙齒都收了起來,像是終於習慣這個家的野貓,再也沒搞出什麼大動作。

  

  每晚回家前車浩史都會問李品威想吃什麼,再準備好晚餐。

  他們吃飯時很吵,李品威的生活習慣實在稱不上好,連拿個筷子都能把飯粒弄得到處都是,加上挑食,常常讓車浩史邊吃邊訓話,唸唸有詞得讓李品威甚至去買了耳塞。

  吃完飯後的整理工作更是折磨人,車浩史一下說李品威的洗碗精倒太多、一下又嫌盤子底沒洗乾淨、最後還要挑剔流理台的水漬,搞得李品威發夥把保險盒往車浩史身上砸,邊丟還邊大叫『老子不幹了』。

  不讓李品威進廚房又更慘烈,讓他掃地他可以把掃把頭掃斷、拖地會把地板拖成水鄉澤國、讓他疊衣服他能把衣服弄成破抹布、連垃圾分類都搞不清楚更別提叫他去追垃圾車。

  要教訓人李品威又會反嗆或是甩手不幹、不叫他做車浩史又覺得很對不起自己,這樣一個麻煩讓車浩史很頭痛。他雖然很寵自己的妹妹,但范安一些基礎的家事還是做得來,而且女孩子至少有一定程度的細心,他從來沒看過有人可以無能得跟李品威一樣的,這已經不是學習能力的問題了,車浩史懷疑李品威的體內裝置了家事破壞電波,才可以讓非常簡單的打開洗衣機都把洗衣機搞得快殘廢。

  有一次在李品威切芭樂順便把自己指頭也切了時,車浩史問過他:「你不是一直都自己住,怎麼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

  誰料李品威邊接受包紮邊大言不慚地回答:「住宿都有歐巴桑幫忙掃啊,高中時有其他女人幫我弄。」

  「你這大少爺!」氣得李品威狠狠地在他的傷口上塗滿大量的雙氧水。

  最後車浩史不得不放棄,只能把李品威當成大爺貢著,自己親自照顧他的一切生活所需。

  

  相安無事的生活過了兩三天,車浩史也越來越習慣家裡每晚都有個人等自己回去,甚至開始淡忘李品威一開始有多頑劣。

  星期五晚上,車浩史還在加班,看一下電腦右下角的時鐘,無奈地撥了自己家裡的電話。

  「我今天晚點回去。」

  電話那端只應了一聲就直接掛斷,車浩史知道小鬼又不高興了。

  「大浩,你還要很久嗎?」一個同事過來拍了他的肩。

  「嗯,還一張圖沒做。」車浩史點著滑鼠應著。

  「我們今天要去錢櫃,你要不要來?九點開始。」同事雖然這麼問,卻又立刻道:「有訂你的位置,這次找了商產的女生聯誼,嘿嘿我已經先看過了,等級很高。」

  車浩史本來想拒絕,他的同事卻搬出了一堆讓他無法說不的理由,然後頭也不回地溜去找另一個單身男子。

  「……」車浩史嘆了口氣,辦公室的應酬本來就麻煩,這個同事跟艾蜜莉不一樣,他不好得罪,年剛過完正是需要陪養同事『感情』的時候,他要是不去,馬上就會少一個聊天的話題,雖然還不至於真正影響到他現在的位置,但是與同事有隔閡總不是什麼好事。車浩史沒有辦法,只好默默地加快了點滑鼠的動作,想盡可能地早一步回家。

  

  好不容易弄完檔案,辦公室已人去樓空了。

  車浩史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到家時,李品威正窩在客廳打電動,臉上還掛著耳麥。

  車浩史從背後抱住李品威的脖子,拉下他的耳機,體重都壓在這個小鬼的身上:「你在玩什麼?臉書嗎?」

  「大叔,你很沒常識耶。」李品威嗤之以鼻道。

  車浩史也不以為意,笑道:「走,我們去吃大餐。」

  「不要,我在副本裡。」

  「什麼是副本?」

  「我不想跟沒常識的人溝通。」李品威狠狠地扭動著肩膀。

  「家裡的菜不夠,我也來不及煮,你要吃什麼?」

  「你要出去?才會沒時間?」

  沒想到李品威這麼敏感,車浩史有些意外:「同事聚餐。」

  「喔?」

  看著滿臉狐疑的李品威,車浩史知道自己瞞不過,只好摸摸他的頭道:「大人的應酬別亂猜。」

  「要去玩不用那麼多藉口。」

  「玩什麼,小孩子說話不要這麼難聽。」

  「你要去就去,我才不想管,你又不是我的誰。」說完後李品威又重新戴回耳機,埋頭回到他的遊戲中。

  看他玩的認真,車浩史突然覺得自己像被兒子無視的老爸。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是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煩惱?

  車浩史苦笑,知道這一切都只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父親已經遠去天國、母親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再也不會出現一個被他無視、或是無視他的人存在。

  猶豫之間指尖碰巧滑過李品威的髮絲,胸中泛起一股騷動:「你說這話,就是在管……你知道嗎?」

  李品威認真地敲著鍵盤,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這段話。

  等他回神後,身後已經多了一盤三明治,車浩史已經不在了。

  

  ◎

  

  深夜,車浩史搖搖擺擺地回到自己房間,躺在折疊整齊的棉被上,瞪著漆黑的天花板,只覺得腦袋脹裂。

  方才的聯誼他喝了不少,細小的瑣事一直扎在他的心頭上,讓他沒辦法拒絕送到手邊的酒。

  他拋棄了需要自己的人去迎合不在意自己的人,換來的卻是傷害了關心自己的人。

  聯誼裡有不錯的女性向他暗中示好,那個女孩說:「我將來的夢想就是當個媽媽,不知道你比較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當然是像妳一樣漂亮的女孩比較好。」車浩史記得自己邊灌酒精邊回答。

  但液體落進胃袋裡的那個瞬間,他想到的卻是家裡正處於叛逆期的小鬼。

  李品威對著電腦螢幕的背影看起來特別倔強,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孤單。

  在酒精的催化下,這讓車浩史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說好了要小鬼在家等自己,自己待在家的時間卻少得可憐。在車浩史還小的時候,他的父親也同樣這樣要求他,他總是乖乖地待在客廳,寫好功課做完家事,卻永遠等不到工作未歸的父親。

  歌沒唱幾首,車浩史就拉著坐他隔壁的女孩率先離開。

  他接受同事的好意坐上計程車,卻沒動女孩半根手指,連她把大腿曲線完美包覆的黑絲襪都沒摸摸看。

  他把女孩丟到路邊的警察局,直奔自己的公寓,有滿肚子的後悔想要傾訴,卻發現李品威早就熄燈睡沉了。

  他只好隨便地洗完澡,躺在床上回味著舌尖上的啤酒苦味,越想越覺得不甘願。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衝動,他溜出自己的房間,溜進父親的房間,跳上那對他而言過於寬廣的床上。

  他還小的時候也曾經這麼做過,單純的他以為這是最快迎接自己父親的辦法,就算睡著了也不用害怕錯過父親回家的時間。

  但他現在長大了,父親的房間對他而言已經變成關起來的盒子,盒子內藏著他被捨棄的過去。

  現在李品威躺在那個盒子中間,取代了沒人要的自己。

  「我可不希罕……」說著醉語,他抱住了熟睡中的青年,感受著太久沒有觸碰到的溫暖。

  他把臉埋在李品威的頸子裡,李品威發出細微的呻吟。

  「臭……」

  「我洗過澡了。」也不管對方有沒有清醒,車浩史強硬的解釋,像是只要有了這個理由就能夠對李品威為所欲為。

  半夢半醒間李品威扭動著身子,找了一個舒適的角度,又再一次地陷入昏迷。

  沒什麼肉的骨架卡得車浩史胸口很痛,他卻沒有更換位置的意思。

  緊緊地摟著住在一起不過幾天的小鬼,不知怎麼地,父親的房間,看起來再也沒有過去那麼冰冷。

  

  待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地板上了。

  「電話!」眼前有個眼眶發紅的青年,神色不悅地拿著他的手機。

  手機鈴聲響個不停,『如果真的太好、如錯看了都好』這歌詞都重複了兩次。

  「誰?」

  「……我、的、女、朋、友。」

  車浩史恍惚地按下通話鍵,耳機已經靠在兩側了卻問:「你女朋友?誰?」

  「問不就知道了!」李品威像吃了炸藥般轉頭就走,扭過去的那一瞬似乎可以看他脖子上有一大塊紅色壓痕,讓車浩史都看征了。

  「浩哥?」電話那端的呼喚讓車浩史終於找回了注意力。

  「小安安?」

  「浩哥,你旁邊……你還在家裡?你說過一點要載我去看電影,現在已經一點半了。」

  「啊!」

  「浩哥,你以前從來都不會忘的。」

  車浩史心虛,不敢跟范安說自己昨晚喝太多,又睡得太沉。李品威的體溫像是安慰劑,把他所有的疲憊都逐出這個世界,給了他一夜好眠。

  「我現在馬上就出門,安安妳等著我。」

  「不用了。」電話那端傳來壓抑的嘆息:「浩哥,我告訴自己要是浩哥忘記今天的事,那我就……」

  「安安,我現在去接妳,妳別胡思亂想。」

  「我知道浩哥心中有別人了!」

  嘟嘟嘟──

  車浩史都還來不及解釋,電話就被狠狠掛斷。

  一起床就被兩個孩子怒視,他也很迷惘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抓著睡亂的頭,他才感覺到屁股好像有些疼,似乎是摔下床時造成的。

  「為什麼我會睡在地上?」

  李品威從遙遠的廁所傳來答案:「變態不要臉的色老頭、這應該問你自己!」

  車浩史苦笑,自己已經升格為老頭子了。揉著屁股,他伏著床緣才勉強站起來,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已經老了。

  「踹人下床有點超過唷。」他向李品威抗議。

  「下次再這樣我就把你剪了!」

  「不過就是陪你睡,有必要嗎?」

  「是我陪你睡、不是你陪我睡!」

  想起昨夜的溫暖,車浩史忍不住揚起嘴角,開玩笑道:「我是怕你一個人睡寂寞。」

  「那你就不要晚上溜出去喝酒──」話說一半李品威就立即收住了聲音。他知道自己太衝動了,氣急敗壞又道:「哼,自己不遵守規定還敢這麼不要臉,果然是歐巴桑。」

  車浩史沒想到當老頭子還不夠,現在還成為歐巴桑了,這種可以無視面子的感覺倒也新鮮:「少年法跟成人的法律本來就不同嘛。」

  「你才少年」

  車浩史走出主臥,李品威正好也從廁所出來,看他也睡得滿頭亂的頭髮,車浩史忍不住笑了出來,又想起自己這個時間本來應該要去接寶貝妹妹看電影,笑容連忙收了回去。

  「你跟安安還沒分手?」

  李品威邪邪地扯著嘴角:「你嫉妒嗎?」

  「或許吧。」

  「戀妹情結的變態!」

  「或許吧……其實弟弟也很不錯。」

  沒看李品威的表情,車皓史接著道:「你體溫倒是挺高的。」

  「走開啦,你這個滿身酒臭的臭大叔!」

  車浩史張開手臂摟住李品威的肩膀,稱兄道弟似地哈哈大笑:「既然這樣就跟我這臭大叔一起去接你女朋友吧。」

  被扣在人家腋下的李品威扭動到一半突然不動了,睜著大眼問:「去找范安?」

  「難道你還有另一個女朋友?」

  「我為什麼要……」

  「這就是你不對。你是人家的男朋友,平常要常打電話去關心,小安安想看電影,你應該要早早去她家接她,怎麼可以躺在床上睡懶覺?這樣我該如何把小安安交給你?」

  「甘我屁事!」李品威大叫。

  「說話不可以這麼粗魯。這樣好了,我們必須在我們的約法三章裡加進不可口出狂言這一條,如果違反任何一點的話……」

  「就怎樣?」李品威桀驁不馴地問。

  車浩史得意地笑了:「你就陪我睡覺。」

  李品威青了臉色,陰沉地從車浩史懷裡脫出,再迴身瞪著眼前比自己大了快一輪的男子:「……你該不會真的對我的屁股有興趣?」

  李品威高中時代玩的很兇,跟男人做愛這事他也不排斥,但是這並不包括要跟一個囉嗦、愛管閒事又不給錢的中年上床。

  看車浩史的眼神從詫異變得空洞又變得沉穩,李品威的心跳也隨之狂飆了起來。

  等了許久,又或許只等了片刻,終於聽見車浩史笑笑地說:「我可不想違反兒福法。」

  「去你的兒福法、老子成年了!」

  「那真是太好了。」

  李品威深吸一口氣,注意到車浩史的眼睛已經瞇成一條線。

  「違反一次,記點一次。」

  「幹──」一個音還沒說全,李品威連忙閉上嘴,卻逃不過車浩史的耳朵。

  「兩次了唷,真是太好了你累計了兩晚呢。」

  「我可沒簽那個合約唷!」李品威想起最後的殺手瞷。

  「這你不用擔心,我早已經快遞給老師了。」

  講到自己的母親,李品威馬上變得沉默,雖然這對母子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遠比分開的時間更長,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一個小孩對母親感到厭惡?

  「我的事不用她管。」李品威拋下這段話,又衝進了廁所。

  車浩史不知道這小鬼在搞什麼,抓抓頭,也跟著跑去敲了浴室的門。

  「幹麼啦?」門裡頭不悅的聲音迴蕩。

  「我洗個澡,等等我們去看電影吧。」

  「……我不要。」

  隔著一扇門道:「你放心,我會讓你跟小安安坐在一起。不過電影院暗,為了怕你對小安安做出什麼不好的事,做哥哥的我還是得在一旁監督。」

  李品威似乎又說了什麼,但很快的水聲吃掉了他的聲音。

  車浩史正準備再敲一次門時,李品威就抹著滿臉的水出來了。

  他仰著臉,眨著溼潤的睫毛:「你想讓范安知道我跟你住一起?」

  這個問題瞬間困擾了車浩史。

  「我……」收留一個年輕人照理來說,這不是什麼需要向妹妹隱瞞的事。但一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范安時范安那滿是妒恨的臉,車浩史就頓時失去了信心。他害怕范安也會吵著要跟自己住在一起,他也擔心范安會因此把氣出在李品威身上。

  更有說不出的情緒,干擾著車浩史。這之中,又有幾分是他希望能延續自己與李品威現在的生活?

  「我跟你說清楚,我現在雖然是范安的男朋友,但她要不要喜歡我可不關我的事。」

  「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想要小安安喜歡你?」這話問得又急又亂,但李品威仍然是聽懂了。

  他用袖子抹掉額上的水珠:「她只關心她喜……反正我不要跟她看電影,要去你自己去,她又沒約我。」

  「你們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我實在搞不懂。」車浩史想嘆氣,結果自己肚子就先叫了。

  他看看李品威還在賭氣的表情,又想想范安怨懟的表情,知道自己現在只能選一邊討好。

  沒注意到心中的天秤已起了變化,他順手拉下掛在門上的毛巾抹住李品威溼答答的臉:「好吧,今天算你幸運,我做牛排給你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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