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覺得我很好

寫於2009年9月

第一人稱現代都市文

第一部

  (一)
  
  放在腳邊的蘋果派已經冷掉了,我嫌惡地看了它一眼,鼻子開始泛起酸意。
  在這九月中的清晨,還帶著盛暑的熱氣,地球暖化這已經不是危言聳聽的事實,一再透過不斷拖延到來時間的秋季來提醒我們他的存在。
  但人類是甘於墮落的生物。
  破了大洞的大氣層大概料想不到,人類會一邊看著電視上關於北極熊濱臨絕種的影片、一邊翹著腳用保麗龍碗吃冰,塞滿仙草料的嘴還會說出『沒辦法嘛這麼熱還是開一下冷氣好了』這種自我滿足的言論。
  我惡狠狠地關掉電風扇,同樣也覺得渾身燥熱,熬了一整晚的夜讓我的火氣更加濃烈,現在巴不得跳進加有冰塊的浴缸裡洗去一身汗漬。
  只是,雖然我沒有很喜歡北極熊,我仍不想要當一個虛偽的人類。於是我站了起來,不是走向浴室,而是拿了包包走出門。星期六早上六點鐘,太陽也才剛升起沒多久,路上行人不多,我拖著緩慢的腳步走向離家一公里遠外的捷運站,公共設施內免錢的冷風將我的腦袋吹得發疼……結果我也同樣的矯情,只因為冷氣不是我開的我就會自以為自己能延後北極融化的時間。
  列車搖搖擺擺地滑進站台,電子鈴響後金屬的電動拉門就張開了,我習慣性地踏了進去,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前往何方。
  不知道該去哪裡的,還有我的未來。
  車子的下一站是何處?這個問題問五歲小孩他們都能回答。捷運是很無趣的交通工具,路線圖清楚明了幾乎每個乘客都能倒背如流,並不能讓偶一為之的城市冒險變得驚喜。
  我搖了搖包包,裡頭只放了悠遊卡、兩百元跟一些零錢,還有手機……打開手機,裡頭有十二封簡訊,兩封找吃飯、三封找唱歌、五封廣告、一封來借DVD、剩一封,只寫了五個字──
  猛然地又想起了擺在家裡地板上的蘋果派,冷掉之後會出油、變酸、變得乾澀,就像現在的我。
  我緊抓著胸口前的衣服,宵夜吃的麥當勞現在開始反胃,二十八個小時沒睡的腦袋開始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我靠在車箱的牆上,耳裡聽見規律的機械晃動音,就這樣……我夢見了蘋果……
  
  她是個像蘋果一樣紅潤的女孩,笑起來的時候兩頰會有酒窩。我們大三的時候開始交往,然後畢業、我當完兵、她開始工作、我們仍然在一起。
  但就在昨天,一個不好不壞不特別也不值得留意的日子裡,她突然告訴我了一句話,那句話沒有理由,就跟冰遇到火會融化一樣自然,瞬間將我的世界完全淹沒。
  我幾乎快要窒息,懊悔像是火災,一旦氾濫就不可收拾。多希望昨天就是世界和平的最後一天,我應該要在世界毀滅的那一刻拉她陪葬,就在天搖地動的時候,緊抱著她,告訴她,其實我早就已經──
  「喂、喂,林勤?」
  似乎有什麼人在叫我,我微微張開眼,才發現視線跟著在晃動。
  「林勤,起來。」
  那個人正拉住我的肩膀前後搖擺,我頭很暈、暈得差點把胃裡的薯條都吐在他身上。
  「你……」我眨了一次眼、又一次,才稍微看清楚眼前的傢伙,是個男人,戴著細框眼鏡,眉毛細細長長得全擠在一起了,鼻子高挺,嘴唇也略薄,看起來就是個勢利眼。
  「醒了?」
  我不太高興地皺著臉,他說話的方式十分高傲,我瞄了眼四周,車箱空盪盪的,但他對我的態度就好像我坐的位置是他訂下的一樣。
  「幹麼啦?你憑什麼叫我起床?捷運有規定不准人睡覺嗎?」我粗聲抱怨。
  他似乎沒意料到我會這麼頂話,愣了愣,鏡片後面略嫌銳利的雙眼瞇了起來:「你不記得我了?」
  這口氣好像我非得記得這個人一樣,我彎下脖子卻抬高了眉毛瞪著他:「我幹麼要知道你是誰?」
  「……我是芳惠的同學。」
  
  芳惠,那個像蘋果一樣的女孩。
  
  身體裡的油漬腥臭似乎越來越濃郁了,我彷彿聞得見自己肌膚透出了死屍的味道。
  我用力了推開他,眼前的男人。
  他在捷運的地板上發出碰的聲響,也不知道是撞到哪了?但我並不在乎。
  「你幹什麼!」他發出低沉的質疑,讓我想起像蘋果的女孩老是會在手機那端用高頻率的聲音質問我『為什麼』、『為什麼』。
  我抓住頭,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一夜沒睡使得我的腦漿都要蒸發了,然後這些融化的腦汁,就這樣滲進我的眼眶,我……
  「林勤?」地上的男人爬了起來,重新站在我的面前,我真希望他快點滾蛋。我想要驅趕眼前的一切,但才剛舉起的手馬上就被他握住,他大概是想取笑我吧,咧開的嘴露出了白得有點噁心的牙齒,卻對我道:「你哭了?」
  「我才沒──」想告訴他,我沒有哭,但講到一半的聲音卻已哽咽。
  我真痛恨自己的無能,跟痛恨這個夏天一樣深。
  「吃早餐了沒?」他問。
  「哈、哈哈。」我笑了出來,他大概以為我是小學生吧,只要吃了糖果就能止住眼淚。
  我越笑越誇張,最後任性地要求:「我要睡覺。我想睡覺。我現在就要睡覺!」
  我是真的很想睡覺,想逃避到夢中那個與事實顛倒的世界。
  「……」因而沒住意到他還一直握著我的手,直到他拉扯著我:「走吧。」
  「走?」
  「下車。」
  捷運到了站,我被他帶離了位置。
  沒問他要去哪裡,我連捷運停到了哪一站都不知道,昏昏沉沉地就這樣一路被他帶到地上世界某條不知名的馬路,上了不知凝的計程車,去了另一個不知名的城市角落。
  我的城市冒險在我不能控制的時候出現了全新的進展……我靠在計程車的車窗上,手心裡都是汗,有他的也有我的,他沒告訴我他是誰,我只知道,他叫我林勤。
  
  林勤,是那個像蘋果一樣的女孩的專用語。
  
  ◎
  
  床很軟,冷氣很清爽,蓋在肌膚上的絲絨很舒服,純白的枕頭,帶有些許髮油的氣味。
  我睜開眼,扭著被子在床上又滾了一圈,知道自己躺在一個比我破爛的家還要奢華十倍的環境,還注意到不遠處傳來清脆的聲響。
  「你醒了?」不出意料,有個長相勢利的男人端著一盤東西進來,味道聞起來像是炒飯。
  老實說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把我撿回家的是個有一頭褐色捲髮、化上日系娃娃裝、笑起來時兩頰會有酒窩的女孩,然後與我發展出朋友以上的關係……
  我還真是窩囊。
  「這是你家?」我仍抱著被子不放,這麼舒服的床,讓給勢利眼睡太可惜了。
  「嗯,吃飯。」
  「你煮的嗎?」他點點頭,我這才注意到他腰上的圍裙。真好,會自己做飯來吃,這樣隨時都能吃到『媽媽的味道』。
  但是,我摸摸肚子,又瞄了他一眼:「我不想下床。」
  他只是聳了聳肩,「我不在床上吃東西。」邊這麼說邊把拖盤遞給我。
  炒飯上泛了一層油,不知道為什麼刺激了我胃裡的酸液,「你不覺得一大早吃這種東西很膩嗎?」我帶有惡意地對他說。
  我要澄清一下我並不是一個個性惡劣的人,只要打開我的手機,就會知道我有多受歡迎,兩百二十三位好友名單,每週都會收到出遊的邀約,無名的相簿更是人氣,臉書上的網友留言也十分熱絡,還常常有正妹提出想要跟我網交的希望。
  但是我現在心情很不好,睡在這麼軟的床上看著眼前高挺的男人心情就更加地不好,再加上只要一想起手機裡那封只有五個字的簡訊,我就有把炒飯丟到那男人臉上的衝動,因為,誰叫他是芳惠那女人的同學呢……
  我又瞪了他一眼,他似乎也正在思考要逼我吃下炒飯還是要把我丟下床。
  「喂,你說你認識我?」我不懷好意地問他。
  他把我的食物放在床頭櫃,只回了我一句:「牛奶你喝吧?還有,現在是晚上七點。」
  意思是現在是該吃正餐的時間嗎?
  他丟下我出了寢室,回來後手裡就多了一瓶林鳳營,林鳳營有奶油的味道很做作,但我決定不將這個抱怨說出來,畢竟剛睡醒的我口渴得要命,估計他拿熱呼呼的薑母茶給我我也能一口喝乾淨。
  「喝完後你可以起來了。」他雙手抱胸地站在一旁,口氣一直都挺冷淡的,就好像我睡到他女朋友的床一樣。
  我真搞不懂這男人,自己把我帶回家、煮了飯給我吃、但現在卻又擺出一臉麻煩的樣子。
  「真不好意思唷。」我不耐煩地踢著被子,軟棉棉的布料從我的身上滑落,我才注意到:「哇啊!我的褲子呢!」
  眼前是一雙乾巴巴的雙腿,以及膝蓋上方的小叮噹圖案四腳褲……我抬起頭,用力擠出最兇惡的眼神瞪著男人:「你把我的褲子丟到哪了?那件可要三千五耶!」
  「哼。」他仍裝模作樣地擺著他的雙手,半闔的眼角像是嘲諷我一樣:「你跟一個陌生男人回家,卻只擔心你的破長褲?」
  「你不是說你認識我?」我想起來了他還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你是誰?」
  他撇開臉,我不知道他是想要嘆氣還是想要偷笑,但兩者都一樣讓我不爽。
  「喂!」我喊了他一聲,他卻突然像蛇一樣將脖子伸過來,嘴裡吐出盛暑一般的熱氣噴到我的臉上:「廣硯陞,記好了沒。」
  「廣……」
  「才高志廣的廣、筆刀硯城的硯、指日高陞的陞,林勤同學,希望你能不要讓我再說第三遍。」
  這種指高氣昂的自我介紹方式,到底是哪個臭屁的傢伙想出來的?
  「我才不管你名字怎麼寫咧,我並不叫林勤,你不知道嗎?」
  「…………」
  看他突然愣住的表情,我心裡稍微舒暢了一點:「哈哈,你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廣硯陞同學。」
  「…………」他像是溺水的青蛙,嘴唇上下的張闔著,也不知究竟經歷了多少掙扎,才不情願地告訴我:「她總是這麼叫你。」
  那個『她』一定就是像蘋果一樣的女孩吧……她曾經是這麼地天真可愛……一想起那女人,我的頭就發疼,我指著一旁的炒飯:「拿來,我要吃。」
  「冷了。」他又恢復到先前高高在上的態度,我猜想他八成沒人緣,才會一直記得畢業多年又沒聯絡的同班同學的男朋友。
  「那不然呢?誰叫你冷氣要開這麼強,而且我現在也餓了。」
  肚子裡的林鳳營在翻滾,牛奶刺激了我空蕩蕩的胃袋。雖然炒飯看起來很油,但看在是他特地做給我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吃完吧。
  「林……」
  「算了你就叫我林勤。」反正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我也不想告訴他我的本名。
  「你既然已經清醒了,就回去吧。」
  「欸?」我很意外他現在就要趕我走,他肯定是還在記恨我嫌他的炒飯太油。
  「你的東西都放在那邊。」他指著床腳的一張北歐風格的藤椅,會在寢室放這種東西的人九成九是裝潢雜誌看太多假騷包。
  「我要怎麼回去?」我餓了,身上只有兩百圓,我也不想要走路去捷運站,更別提我根本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林同學,你已經是成年人了。」他斜眼看著我,睫毛的陰影落在顴骨上,我才注意到他沒有戴眼鏡。
  如果臉再更瘦小一點、瀏海再長一點、肌肉再少一點、穿得再普通一點,看起來就像是……啊!我想起來他是誰了!在跟芳惠剛交往沒多久後,我曾經在她班上舉辦的夜烤聯誼上見過他,他坐在我旁邊,雖然一直有別校的女人找他搭訕,但卻一直沒說什麼話,就只是一直猛灌啤酒,感覺像是嫌棄活動無聊。
  後來參加芳惠班上的幾場活動都有看到他,而且每一次都一臉厭煩的模樣,但我正跟女朋友打得火熱,才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注意一個吃飽太閒不喜歡又愛來聯誼的男人。
  那時候的他,看起來比現在清純稚氣一百倍,這短短幾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好好一個青年被改造成一個大叔樣。
  「喂,你是不是很都沒有朋友呀?要不要我帶你去聯誼?」
  他大概也沒料到我會突然這麼說,抱在胸前的雙臂微微地抽搐了兩下。
  「就當是你收留我一晚的報酬吧,我可以介紹正妹給你,雖然我是嫌你太老氣了一點,才二十幾歲就打扮得像哪個銀行的經理,但大學女生正好喜歡這一型的,如果口袋又跟經理一樣有深度的話……」
  我說了一大堆,他卻完全沒反應,只是發愣似地瞪著那盤冷掉的炒飯。
  「喂?」
  「廣硯陞。」他對著炒飯說:「如果你想感激我,就叫對我的名字。」
  「你也沒叫對我的名字呀!」真是個容易刺激別人神經的男人,他肯定也沒有女朋友。
  他突然扭過頭,改面對我道:「你要告訴我嗎?」
  細長的眼裡有著說不出的情緒,濃郁卻又收斂,我像是被人死勁地鎖在眼眶裡似的,無法逃離他的視線。
  我抱著枕頭,看看他抬高的下巴、再看看自己光溜溜的小腿肚,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喂,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
  
  (二)
  
  活了二十八年,人生一直都很順遂,也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這樣一路順遂到老死。但老天爺才不是這麼好講話的老好人,在出了學校、離開軍隊後,我才真正明白,世界比想像中廣大。
  而我,比塵砂還不如。
  
  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從洗衣機裡拖出打結的衣服,厭煩地將襯衫硬扯出來,都皺成麵團樣了,我只好將它用力抖一抖,假裝這樣可以代替熨斗。
  明天得穿著這件去面試,配上我一零一雙的皮鞋,應徵一個有數十人搶的職缺:業務助理。
  「唉……」嘆了口氣,從擺放洗衣機的陽台回到我六坪大小的小套房,裡頭只擺了一張代替床的軟墊,睡起來來有霉味跟腥味,跟勢利眼家的進口彈性記憶床是紐約到庫馬西這種距離。
  再瞥向另一角,只有熱水器、微波爐跟塞滿啤酒的小冰箱,以及一大箱泡麵。難怪,那個像蘋果的女孩,芳惠,她總是不喜歡來這裡,每次約會不是去她家就是去外頭的餐廳。再仔細一瞧,家裡根本沒有半點她存在過的證明,只有手機裡還存有她的電話、網路上貼著她的照片,交往這麼久,她在我的生命裡,只留下了重灌就能消除的痕跡。
  我蹲了下來,如果我的心也可以跟著重灌就好了。
  手機擺在不遠前的地板上,突然地就震動了起來,我恍惚地按下通話鍵,接著就聽見爆炸性的吵鬧聲:『喂喂,小林,你要不要來夜唱?我們才剛開始。』
  是來找我去玩的邀約。
  「我明早要面試。」真是不碰巧的時機。
  『……啊對唷,你還沒找到工作。好吧這頓就當我請你的,快過來吧我們等你唷。』
  「我說了我明早要面試。」我閉上眼,突然覺得太陽穴在脹痛。
  『唱完再直接過去就好了嘛,我們找了PUB的女生聯誼唷,很辣的,啊還是你是怕被芳惠知道?放心啦兄弟我不會去打小報告的。』
  電話另一端卡拉OK的噪音震耳欲聾,還不時傳來玻璃杯的碰撞聲,一點一點地戳痛著我的耳膜。
  「我們分手了,還有我要睡了。」我按掉關機鍵,把手機往床上一丟,不想再聽到任何的機械音。
  是的,我們分手了。
  她傳來的簡訊就這麼五個字:我們分手吧。
  她不給我質問的權利,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質問她什麼。問她為什麼要離開我?我抱著肚子,我知道她會回答我什麼。
  ──你總是只知道玩。
  ──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要做什麼嗎?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過?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懶散?
  ──你已經不是學生了。
  ──你……
  ……我到底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我到底為什麼要受這些屈辱?如果可以我也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存一點錢、貸款買車子房子、然後在幾年後跟某個女人求婚、生孩子、安穩地過完我的一輩子呀!
  但是我……
  全身都很痛。蹲久的小腿酸麻,腦子像被熱水跤過一樣滾燙,牙齒咬紅了下唇,指尖則抓傷了肌膚。
  眼眶卻是乾的。
  在我要炸裂的時候,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還留在我的生命裡。
  放了太多油的炒飯黏膩的氣味似乎又隨著翻滾的胃酸湧到食道裡,我想起自己在兩個多小時前才踏出勢利眼的家。
  他替我打開了門、將我送到公車站牌,他沒有記我的手機號碼,到最後也沒有再問我真正的名字。
  連他也不打算走進我的生命。
  我被遺棄在城市的角落,腦子裡浮現那男人最後對我說的話。
  『我沒有喜歡你。』
  冷淡的句子與芳惠的臉重疊了。
  她大概也會蹬著五公分的高跟鞋,扭動著細長的頸子,毫不客氣地告訴我:『我怎麼會喜歡過你這種人?』
  一切都是我太自作多情了,我其實不受歡迎、我也沒人關心、我是個不被任何人喜歡的喪家犬。
  手機裡登錄的兩百二十三位好友名單,沒有一個人,會願意正視我真正的渴求。寫在臉書上的心情,只會得到一堆好可憐唷、保重、都是他們不好、不要難過……這些虛偽、不負責任的回應。
  城市是擁擠的,與我之間的連繫卻是空蕩蕩的。
  如果不想要一個人獨處,只能選擇站起來,拿起手機跟錢包,走進喧囂的繁華夜景之中。
  即便我身上只穿了破舊的T雪與牛仔褲、沒帶履歷表沒帶作品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會去KTV,我會與朋友喝一堆酒再把臉埋進他們找來的辣妹的胸部中。然後在清晨寂寥的時候,再一次地回到街頭。
  回到只屬於失敗者的現實。
  
  ◎
  
  太放縱的下場淺顯易懂……夜唱結束後又到了PUB續攤,喝了超過我胃袋容量的啤酒後,我才搖晃地走進剛開門不久的捷運站。
  我渾身充滿令人作噁的氣味,從我身後急忙跑過去的高中女生回頭瞪了我一眼,又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哈啊、對高中女生而言,我一定是個不務正業又拉遢的大叔吧?
  走進車箱,我毫不客氣地坐到深藍色的椅子上靠著透明的壓克力板閉上眼。再過兩個小時就到我的面試時間了,如果真的為了將來著想的話,我應該要回家、再沖個澡、穿上昨晚晾好的襯衫。
  但這一班捷運卻是往家的另一頭前進,車上載滿了一批又一批有目的的乘客,不是趕著上課,就是急著要去上班。
  老實說我很討厭捷運,這是個自以為有同情心的交通工具,刻意地要求所有人都要接受少部份人的規則,充滿了中產階級的惡意與虛偽。
  我張開雙腳坐在博愛椅上,無視斜對角穿著西裝的老頭鄙夷的視線。
  他們一定都不懂,擁有工作家庭跟未來的人怎麼會懂,一個不被社會接受的失敗者,才真正擁有坐在這張椅子上的資格。
  我瞪大著我的眼,眼裡沒有焦距,任憑那些來了又走的人潮化成斑駁的光影映在視網膜上。
  捷運的柵門開了又關,每站廣播終於宣告了終點的到來,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想下車,我想要被載往黑暗隧道的盡頭,前往那個沒有其他人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在那裡我也許可以成為一名魔法師、或是一名戰士,我會遇到可愛的公主,她會用崇拜的眼神告訴我之所以出現在異地的理由……
  「林……同學?」然後我聽到了召喚勇者之名的聲音。
  「為何我總是會在捷運上遇見你?」
  我眨了眨眼,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視力,也見到了呼喚者的身影。
  「你現在該下車了。」站在我面前的人穿著西裝,腋下挾著皮製的公事包,瀏海被仔細地梳到腦後,看起來就像是哪來的銀行經理。
  但這個人卻牽起了我的手,作勢要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
  「你是召喚使嗎?」
  「蛤?」
  「異世界的公主還在等我去救她。」
  對方露出了複雜的笑容,我也曾經在我的國中老師臉上見過一樣的表情,但他比國中老師還暴力,完全不顧我的要求,硬是將我拖下坐熱的深藍色椅子、再拖出電動門外。
  捷運在我們離開之後嗶嗶嗶地關上了,載著空無一人的車箱進入了前往另一個秘境的通道。
  「你幹什麼啦!」我的膝蓋撞到了大理石的地板,但卻不及被他緊緊扣住的手臂疼痛。
  心更加地沮喪,連最後逃脫這個世界的機會也已經消失了。這一切都是這個男人害的,於是我打了個嗝、再用力地蹬著他。
  「你喝醉了。」他對我說了一個絕對不會用在勇者身上的形容詞。
  「我才沒有!」我則反駁了他。
  接著我又被丟到用來休憩的長石椅上,被人指著鼻子問:「你還記得我是誰?」
  這問題實在是很愚蠢,蠢到讓我終於明白他絕對不會是擁有召喚智慧的賢者。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廢話!你是勢利眼嘛!」
  「…………」他似乎不太滿意勢利眼這個名詞,嘆了一口氣後就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喂,我是硯陞,我今天要請假……剛好遇到一點意外……是、我明白,下午我會去。」
  他對著電話另一端的人解釋,眉頭全都鎖在一起了。
  等他終於掛掉電話之後,他又朝我再次吐出無奈的嘆息:「走吧。」
  「你今天又沒戴眼鏡。」我沒問他要去哪,反正我現在除了關著公主的高塔,哪裡都不想去。
  「你只會注意到這種地方嗎?」
  「不行嗎?」我討厭他對我質疑:「我就是只會在意這種小地方的人嘛!所以我才當不了勇者嘛!不然你要我怎麼辦?我除了在意你有沒有戴眼鏡之外就沒有別的優點了呀!」
  「林同學……」
  我更討厭他嫌我麻煩的口氣:「同學什麼啦!我早就已經畢業很久了!畢業這麼久還這麼廢比一個高中生還不如,你叫我同學是想要諷刺我嗎?」
  「林勤,你夠了沒有!」
  充滿怒意的低沉命令刮得我耳膜好痛。
  「我……」眼睛熱熱的,看著他一臉懊悔的表情,連心臟好像也開始發燙了。
  「你怎麼又哭了?」像是應著他的希望一樣,斗大的淚珠自己從我的眼眶裡跑了出來。
  我試圖抹掉那些不聽話的液體,他卻突然抱住我、把我摟進他懷裡,讓我能把鼻涕都擦在他的襯衫上。
  感覺好奇妙。
  寬厚的胸膛十分溫暖,叫人不捨離去。
  但那些被埋在酒精之下的挫敗,卻如鬼魅般,緩緩地順著食道爬到了我的鼻腔,接著又沿著脊髓鑽至我的下體。
  
  原來擁有勇者資格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不管在哪一個世界,一無是處的人仍然無所作為。
  
  擤了擤鼻子,用力地勒住他的腰,我得接受自己無能的事實。
  「喂、勢利眼──」
  「廣硯陞。」
  「嗯,廣……硯陞……」
  「怎?」
  「我想尿尿。」
  「…………」
  抱住我的人突然變得很僵硬,但我可以聽得見他胸口裡發出了跟幫浦般的巨響,怦怦怦地,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身體裡開槍一樣。
  「我只請了半天假。」他的手貼在我的後腦杓,「上完廁所後我送你回家。」
  「我要去你家。」我對他說。
  「林勤,我──」
  「我要去你家。」
  他身體裡的槍聲好像變得更加地急促了,用這種速度連發應該會死掉吧?一想到他有可能變成一具千瘡百孔的屍體,我就覺得人生開始有了希望。
  「好吧。」他答應了我。
  現在我可以跟著他回家,等到他用盡最後一絲生命離開人世之後,我就能占領他柔軟的床,成為下一個勇者候選。
  我想著這些卑鄙的念頭,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他也笑了,輕輕扯動著唇瓣對我說:「林勤,希望明天不會再看到你。」
  
  頭突然痛了起來,疼得能把全身撕裂。
  直到這一刻,我才後悔起自己昨夜的放蕩。
  
  ◎
  
  放蕩之後就是宿醉……醉的頭都快炸乾了,喉嚨也像火在燒,我掙扎地想要脫離糾纏在大腿上的棉被,右腳歪出床沿,試圖想要觸及地面。
  「唔?」指尖不管如何的伸長都碰不到地,我的床什麼時後墊高了?下一個瞬間,冰冷的空氣又鑽進了我的鼻腔,通過三四層濾網的消毒氣味讓我打了一個噴嚏。
  這裡不是我家,太過系統化的擺置讓我意識到自己正身處生疏的空間。
  我又再一次從另一個男人的床上清醒了,抱著帶有別人體味的枕頭,下腹卻湧上一股陌生的滿足。
  寢室的窗戶被厚重的古典窗簾罩住,看不見屋外的天色,「勢利眼?」我試著呼喚房間的主人,但嘴巴乾得要命,連聲音都顯得沙啞無力。
  披上棉被走下床,找到床頭的鬧鐘,短針指向四的位置,但我搞不懂我到底是只睡了一個中午、還是現在其實是凌晨四點?
  缺乏正確的時間觀讓我不安了起來,人真是彆扭的生物,一邊嚷著唾棄時間的發明,一邊又必須依靠著時間維持安全感。
  我光著腳丫,墊步走到客廳,勢利眼的客廳跟廚房連成一氣,但給一個人住也已經夠寬廣了。從冰箱裡找到礦泉水灌了幾口後,我跳上他的真皮沙發,轉開電視,電視還是平面的很大一台,拿來看A片一定很爽。
  還沒醉醒的腦袋裡雖然盡想著低俗的事,潛意識的動作仍讓我轉到了新聞台,畫著藍色眼影的主播正在撥報前總統的司法消息,這些像連續劇一樣的『新聞』,複雜到只要一天不關切,就很有可能接不上最新的進度。
  連轉了幾台,都只是在撥些神秘的賣藥美容節目,每一台都在強打叫什麼阿納米的保養品廣告,這像變型蟲的商品名該不會材料就有蝸牛的黏液吧?連看了十分鐘的電視越看越無聊,結果我還是搞不懂現在到底是下午還是半夜。天應該還沒黑吧?不然本來應該睡在這屋子某個角落的勢利眼怎麼會消失不見呢?
  「勢……廣硯陞?」又一次試探性地喊了他的名字,依舊得不到任何回應。
  看著自己身上髒兮兮的T-SHIRT,還散發著微妙的腥味,我抓了抓油膩的頭,走進蓋在廚房旁邊的浴室。
  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浴室旁邊就是廚房?這樣滅火有比較簡單嗎?而且他的浴室還是乾濕分離的,浴缸可以在水裡打氣,馬桶還有免痔功能,感覺就像是哪個汽車旅館的配套,再看一眼洗臉台上的行頭,嗚啊,刮鬍水、洗面乳、卸妝油,然後是……這應該是去角質的吧?曾經看過芳惠用過,然後是縮毛孔的?一個大男人幹麼要用這麼多瓶瓶罐罐的化學合成物呀?
  也許是勢利眼的女朋友的吧?看著鏡子前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瓶子,苦澀又隨著酒氣溢滿了舌尖……如果我也住得起像這樣的房子,芳惠是不是也會願意將她的痕跡留在我的身邊?
  即使是分手了,但我仍然感受不到半點實質上的影響,我甚至妄想著只要按下手機的按鈕,就可以再聽見她的聲音。
  她會對著我生氣吧?說我沒神經之類的分手了還打電話搔擾她。但那又何妨呢,我現在只想某個人對我說話,就算是在抱怨也好,我只希望某個人能注意到我……
  「喔喔喔喔──!」用力地將怨氣從嘴裡吐出,我踏進浴缸打開水籠頭,冷水如瀑布般衝到了我的臉上,打濕了我的全身。
  我決定不再去想那個女人了,男人的小弟弟之所以會向前挺,就是在時時提醒男人要往前看的。
  我隨手脫掉被弄得濕答答的衣服,跳進蓮蓬頭下方享受難得的淋浴,在我家裡,浴室小不拉機的一間,而且因為住得高水壓還常常不夠,每次到了冬天都會讓我有溜進三溫暖的衝動。
  勢利眼用的沐浴乳還是檀香的味道,難怪他身上總是有黏膩的氣息。
  等等……我也才見過他兩次,為什麼會這麼熟悉他的氣味?
  「算了,是男人就要向前看。」我戳著泡泡,抹在頭上也抹在小弟弟上,弄得全身都是白白的奇妙液體,我想乾脆連臉也洗一洗好了,雖然不知道沐浴乳能不能洗臉,可是既然連肥皂都可以洗頭了,沒道理沐浴乳不能洗臉吧。
  「啦啦啦,我們是勇敢的小飛俠──」我嘴裡哼著兒歌,酒後的矇矓隨著手指抓著頭殼上的力道一點一點流逝,幾天以來首次心情這麼愉悅,我甚至想著,待回可以再泡個澡,用別人的水跟電奢侈一下特別地有快感。
  「你在幹麼?」
  突然有人在我身後問了一個奇妙的問題,嚇了我一大跳。
  「哇啊!誰?」於是我也問了他另一個更蠢的問題。
  「……林勤,我不知道你記憶力有這麼地不好。」
  「你變態呀!幹麼不敲門。」我理所當然地反駁回去。
  「這是我家,再說你並沒有關門。」
  我轉過被泡泡遮滿的臉,噗痴地笑了出來:「不然難道是我家嗎?」
  隱約中聽到他倒吸一口涼氣,真可惜我現在沒辦法睜眼看看他是什麼表情。
  勢利眼不愧是勢利眼,床都已經借我睡了,再借我洗個澡有這麼難過嗎?
  「你既然睡醒了為什麼不回去?」
  「是你帶我回來的,現在又要趕我走?」
  水聲淹蓋了他的嘆息:「你醉了。」
  「我已經醒了啦!」我承認我昨晚是喝多了,但我還沒醉到完全失去意識的程度好嗎,頂多就只是……情緒比平常來得更亢奮一點而已。
  所以我想,一定是好心的廣同學又把我撿回家了吧?
  「衣服呢?」
  「什麼衣服?啊、喔喔!我丟在那邊。」我閉著眼隨手亂指,反正浴室就這麼大間,只要他沒瞎應該不會找不到吧。
  「自己拿出來。」
  「欸你幫我拿啦,我全臉都是泡泡耶。」
  「……你還在洗澡。」
  我大大地笑了兩聲:「有什麼關係,都是男的,被你看一下也不會少一顆蛋蛋。」
  「……洗好你自己拿出來。」他拋下這句話,就用力地關上門,門撞到牆上時還發出了超大的聲響。
  真不懂他在害羞什麼鬼?
  蓮蓬頭的水嘩啦啦地洗掉我的泡沫,我踏出浴缸後決定還是要再泡個澡,就泡到勢利眼那傢伙敲門求我說他要尿尿為止。
  反正,我想我也不會有再進到這個家的一天了。
  
  ◎
  
  在水裡泡了……我也不知道多久,總之泡到手指都變得皺巴巴了,熱水也變成了冰水,勢利眼都沒有來敲我的門,這讓我有點沮喪。
  「廣硯陞──」我朝著門口大聲地呼喚他的名字,卻完全沒有等到他的出現。他該不會出門了吧?竟然丟了下年輕可愛的朋友就跑出去,這也太沒同胞愛了吧?
  我跳出浴缸,順手從棚架下方的洗衣欄裡抽出毛巾往身上隨被一披,就溜出浴室。
  「廣硯陞?」第一眼看見的客廳空蕩蕩的,但在右前方越過沙發的玄關處,卻可以發現房子主人的蹤跡。
  勢利眼不知道站在門口作什麼,隱約可以看見門外被他身體擋住了的身影,是不是有客人來找他了?我圍著毛巾往他的背影靠近,水漬一路從浴室拖到玄關,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全身赤裸。
  「喂我肚子餓──」我拍打著勢利眼的肩,嘴裡嚷嚷的話喊到一半卻卡死在喉嚨。
  不得了了!眼前發生了不得了的狀況:勢利眼被一個漂亮的男孩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啪地好大一聲,從我的角度看不見勢利眼的表情,但可以清楚聽見男孩幾近崩潰地責備:「你不肯讓我到你家就是因為其實你早就有別的男人了嗎!」
  勢利眼仍不為所動地站著,他的左耳根紅通通的,想來那一巴掌鐵定痛得不的了吧?
  「你說清楚呀!廣硯陞我早該認清你了、早在你死也不肯給我你家鑰匙的時候就要知道了。」
  男孩有些歇斯底里地說著我聽不太懂的話,他是在指控勢利眼腳踏兩條船嗎?但勢利眼跟他都是同樣的性別呢,這就是傳說中的同性戀嗎?我好奇地墊起腳尖攀在勢利眼的肩膀上,想就近一點觀察男孩。
  「你冷靜一點。」勢利眼沒有推開我,但他的語氣聽起來也不太高興。
  被賞了一巴掌我想也沒有任何人會高興吧?
  「你要我冷靜?廣硯陞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這麼殘忍!」
  男孩真的很漂亮,雖然他現在眼睛紅通通的嘴巴又張大得像個鬼,狂亂仍不減他的美麗。
  「他說的沒錯。」我點點頭附和男孩:「這種時候怎麼可能要人冷靜嘛。」
  男孩充滿血絲的眼睛突然蹬著我,看起來就像是在詛咒我得H1N1一樣。
  「喂、喂,你誤會了,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唷。」我對男孩釋出善意,可是很顯然地他完全不信認我。
  身體也被我弄得濕答答的勢利眼用了我從沒聽過的低沉聲音對著男孩道:「小風,你先回去。」
  男孩抓住勢利眼的衣領,高分貝的質問逼迫著負心的男人:「廣硯陞,我現在就要你的解釋。」
  「你現在就解釋給他聽嘛。」我在勢利眼的耳邊道,結果惹得他皺起了眉。
  那個叫小風的漂亮男孩又瞪我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倒楣,卻又有些同情男孩的遭遇,嘆了口氣,我決定冒著被怨恨的風險對男孩說:「我覺得你還是跟他分手比較好,他的腦袋有點問題唷。」
  「林勤,你別來攪和。」一直沒理會我的勢利眼突然叫了我的名字,結果卻更加加深了男孩眼裡的妒意。
  嚥了嚥口水後,我現在才察覺到男孩生氣的理由:「你不要這樣看我,我可不是同性戀唷!這太變態了,我怎麼可能會喜歡男人。」
  雖然我正光溜溜地趴在勢利眼的背上,但我想我的誠意應該有傳達到男孩的心裡。
  可是我還沒等到男孩對我的信賴,就先聽到勢利眼對男孩道:「小風,我們分手吧。」
  好討厭的一句話,這五個字同時戳痛了我的心。
  小風有點不能相信地望著勢利眼,其實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勢利眼居然要甩掉這麼可愛的男孩。
  「你……要為了這個直男跟我分手?」
  「你不是不相信我沒有出軌。」勢利眼冷淡地說著,他這樣的態度真的很差勁。
  「廣硯陞你……我……我願意聽你解釋啊!」
  我想男孩一定還很喜歡勢利眼,雖然他剛剛打了他一巴掌。
  但是我懂他的心情,我剛收到芳惠的分手簡訊時,也很想給她一巴掌。
  「勢利、不對,廣硯陞他沒有想要跟你分手啦。」我決定要藉著個機會報答勢利眼收留我兩次的恩情,而且我也不想再聽到那討厭的五個字了。我露出笑容試圖想要向小風說明:「他太裝模作樣了,只是一時拉不下臉而已。」
  「……」男孩半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什麼,我很有耐心,努力擠出另一個更為和善的笑容勸導他:「你別擔心,我敢保證他只是不好意思承認他喜歡你。」
  「你不知道嗎?」小風乾啞地張合著下顎:「我其實一直都知道……我知道的,他根本沒喜歡過我,我知道他在公司裡有其他曖昧的對象,他就是這樣一個混帳,因為在那之前他真正喜歡的那個人根本不甩他,直到你──」
  「小風,你閉嘴。」勢利眼突然伸出手推開小風。
  這男人居然動粗,太過份了!
  「喂,你要對他幹什麼啦!」我連忙拉住勢利眼的手臂。
  他扭過頭看著我,我在他的眼神裡找到了複雜的情緒。
  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我都已經插手了,總不能中途就放棄吧?
  「林勤,算我求你,你進去。」
  「可是……你打人……」我退了一步,仍倔強地站在門口不走。
  「我不會打他。」勢利眼向我保證,但我不太想相信他。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小風皺著鼻子,我猜他是在強忍著不要哭出來。
  「……對不起。」
  「他什麼時候出現的?」小風的指尖指向我,他該不會仍然誤以為我根勢利眼有一腿吧?
  「這只是意外,我本來沒有打算……對不起。」
  勢利眼深情款款地主動握住小風的手,但他完全沒有替我的立場多做一分說明,我只好自立救濟道:「這是我跟廣硯陞第二次見面唷!我跟他可是一點都不熟的。」
  小風沒理我,仍直視著勢利眼:「如果他沒出現,你就會一直和我在一起?」
  勢利眼停頓了三秒才點點頭。
  「廣硯陞,你真的太惡劣了。」
  「對不起。」
  除了『分手』之外,我也討厭聽到『對不起』,但勢利眼卻像個九官鳥一樣,任憑小風怎麼責備,他都只會回答對不起。
  感覺真是糟透了,我摟著毛巾,接連打了幾一個大噴嚏,好不容易等鼻子沒這麼癢了,小風卻推開勢利眼跑到我面前。
  「你只喜歡女人嗎?」
  這問題太奇妙了:「當然,我活了二十八年只喜歡過女人。」
  小風又轉向勢利眼,伸長了手臂戳著他的額頭:「你是白癡、是智障、是狗屎、是笨蛋是……難道我就不可以嗎?」
  「對不起。」又是一樣的三個字,我都替小風感到心酸了。
  但芳惠跟我分手後,卻連一個抱歉都沒再告訴我,這樣一比,勢利眼好像還比較善解人意。
  「我不要再看見你了。」罵著罵著小風的頭靠上了勢利眼的胸口,「所以不要跟我說再見。」
  在離開的時候,漂亮的男孩又給了勢利眼一巴掌,打在右臉頰上,比前一次還要狠還要用力。
  可是勢利眼一句話都沒吭,只是靜靜地看著小風轉過身,永遠地離開自己。
  
  後來小風是怎麼走的我也不太清楚。
  勢利眼沒有送他下樓,他等到再也聽不見腳步聲的時候,就關上了門,轉而面向我。
  「林勤。」
  勢利眼狼狽地扶著自己的額頭,他的雙頰紅得像是上了粉,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跳因此漏了一拍:「啊?」
  「你今天先回去。」
  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但我現在不想走了:「我留下來。」
  勢利眼的眼裡露出一絲狠勁,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你回去。」
  「不會痛嗎?」忍不住伸手戳了他的臉頰,他微皺起了眉,露出破綻的表情有點可愛。
  唉,或許這就是同病相憐的感覺:「失戀的時候就是要喝酒,我陪你喝酒吧。」
  一直以來……也只有兩次啦,都是勢利眼照顧喝到爛醉的我,我也不是這麼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這次就換我陪他喝到爛醉吧。
  「我不想看到你……」他用眼角瞄了我一眼,空氣的溫度突然降了三度,我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噴嚏。
  「你……去穿衣服。」他撇過頭。
  我這才想起我只裹了一條大浴巾:「衣服髒掉了。」我很老實地告訴他,我本來想借他家的洗衣機洗乾淨再晾乾的。
  「你去我的衣櫃裡自己拿。」
  人失戀的時候心情會不好,所以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去計較他口氣幹麼這麼兇。
  我只好走進他的臥室,在藏在牆壁裡的系統衣櫃裡試圖翻出可以穿的東西……襯衫、西裝褲、襯衫、西裝褲全部都是襯衫西裝褲,這老頭在家難道還是穿著襯衫嗎?那要不要順便打個領帶?
  好不容易在最最最底層找到了一個還被塑膠袋套上仔細收藏好的POLO杉,我拆掉封套,才發現這粉紅色的POLO杉非常地眼熟,上頭的圖案似曾相識……這不是我們大四做的班服嗎?而且衣服圖案上那很俗很蠢踩著一顆大蘋果的的大象還是我畫的耶!
  「喂、勢利眼,你為什麼會有我們班的班服?」我穿著大象POLO杉,腳上隨便找條四角褲套上,就衝去找勢利眼質問。
  勢利眼已經坐在沙發上看起DISCOVERY了,他不是失戀了嗎?失戀幹麼看DISCOVERY,流言終結者又沒有教這個。
  「喂,你不要不說話呀!」我拉住他的肩膀,才發現他已經戴上眼鏡了。
  鏡片能遮住他一半的目光,可是我還是很清楚地感覺到,他看向我時眼裡漏出了一絲不悅。
  他大概是不高興我穿了他的收藏品吧,可是我覺得會收藏這種東西的人比較可惡。
  「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他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我當然知道,但是這是我設計的。」
  「我被甩了。」失戀的人為什麼會用這麼理所當然的口氣翹著二郎腿?失戀就應該要跟我一樣失魂落魄地在捷運站發呆呀!
  「你失戀跟偷偷藏著我的班服有任何正相關嗎?」
  他煩躁地抓著頭髮,似乎是在搜尋著要用什麼藉口唐塞我。
  「你給我老實說唷!」
  勢利眼撇開目光,不肯正視針對他的質疑:「他……小風說過,我有另外喜歡的人,你想知道是誰嗎?」
  「你不要轉移話題。」
  勢利眼的氣勢又突然強硬了起來,他反手扣住我的腰,力道之大讓我脖子都冒出了冷汗。
  「你不想知道?」
  「我……」我其實有猜想過他喜歡的是誰,可是我問過他了,他的回答明明就是否定的,現在怎麼可以反過來質問我?
  他冷哼了一聲,而我咽下了口水。
  「你已為是你自己嗎?你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但是,你還……」我揪著心口上的尼龍布,上頭的大象皺成了一團,豔紅的蘋果像被掏空的大洞。
  「我不喜歡你。」他撇開頭,諷刺般地輕笑了兩聲。
  「因為你是GAY嗎?不對、我也是男的呀!」
  「所以呢?你以為我只要男人都會喜歡?」
  不是這樣嗎?雖然我也不稀罕被一個男人喜歡,但喜歡我真的有這麼困難嗎?只因為我是個……連自己都沒辦法喜歡自己的人嗎……
  「林勤,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他壓在我腹部上的掌心傳來了熱度,我不想要回到那個連那個像蘋果的女孩都不肯踏進一步的家。
  「你失戀了,我陪你喝酒。」說出口的聲音平板低沉,為了要掩飾我的狼狽。我推開他,從冰箱裡找出啤酒丟到他面前。
  他不再理會我,自逕拉開拉環喝了起來。
  他喃喃地說他明天還要上班,卻仍不停地灌著酒,張著無神的眼盯著電視裡的非洲草原。
  DISCOVERY拍的是真正的大象,不是我身上那隻扭曲的大象,我也跟著拿起酒往嘴裡倒,我如果可以跟隨著黃色的液體一起消失就好了。
  他越喝越醉,最後整個人癱在我的背上,連眼鏡都歪了一邊,卻仍沒有看我一眼。
  眉心好痛、太陽穴也好痛、但血液卻跟啤酒一樣冰冷,妄想著靠酒精來暖和身體,卻只會一再地被宿醉清醒的自己深深傷害。
  醒來後的世界又向前了一大步,而只有自己被空虛、寂寞、後悔與永無止盡的徬徨給禁錮在原地。
  勢利眼跟我不一樣,他會不斷前進,沉溺在酒精之中的他會快樂嗎?他的前男友說他有一個真正喜歡的人,勢利眼卻完全不肯面對最喜歡的人,他到底是用了什麼來麻痺自己的心?
  如果我可以被這樣的人喜歡上,我會想要用盡全力地擁抱他。
  
  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
  
  「林勤。」聲音和著唾液傳到我的耳邊。
  「嗯?」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嗯。」我丟掉啤酒罐又打開了一瓶,「我也是。」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靠著我的肩膀似乎在顫抖:「我不討厭……你。」
  「嗯。」我知道,我還是知道的。
  他喜歡我。
  即使他不承認,也堅持不肯承認,我仍然知道。
  因為現在的我希望他喜歡我。
  然後說我是個他也會喜歡的人。
  
  (三)
  
  第二天早上我在震耳欲聾的鬧鈴聲中將勢利眼從床上踹下來,誰叫他要讓我睡沙發。他兩眼充血地衝進廁所裡,再次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西裝筆挺人模人樣的老頭子,真不曉得他是用了多少髮油才搞定那滿頭亂髮。
  這次勢利眼毫不留情地將我趕出他家,回程的路上我想我必須好好振作一下,就走到街角巷口的7-11去應徵。
  面試我的是個有點禿頭的胖子,知道我得年齡後先是冷冷地笑了出來,然後在知道我沒做個幾個像樣的工作後,又翹著腳惡意地對我說:「便利商店的工作也很辛苦的唷,你若以為他可以遲到早退摸魚的話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我會努力的。」強壓下想將他遞給我的水杯潑在他臉上的衝動,我硬是撐起笑容點頭同意。
  「男生也好,可以做晚班……好吧,你明天來報道,先實習看看。」
  就這樣,我成功地找到了新工作。
  新工作真的如面試我的肥豬說的一樣,很辛苦,幸好肥豬不常出現在店裡,聽其他的員工說肥豬是老闆,而店裡的事務都是由店長,也就是肥豬的老婆來負責。店長是個有點冷淡的婦人,雖然跟她沒什麼話好聊,但也不算太難相處。
  因為我是店裡少有的男人,搬貨這種事就全丟給我做,剛開始的頭一個禮拜,我噴掉了三罐肌樂,一直到最近,我才稍微習慣店裡的運作。
  我想,我一定不是一個適合社會化的人。
  如果可以靠上網維生就好了,工作真的太辛苦了,人為什麼非工作不可呢?而且做便利商店的小弟這種工作,明明就是為了廣大的市民謀福利,但在做問卷調查或是到美容院洗頭,被問及你從事什麼行業時,卻只敢用『服務業』這似是而非的名詞隨便胡聾過去。
  工作真的是太辛苦了……唯一的好處是店裡的其他員工都是正妹,跟我最要好的一個女孩比我小兩歲,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長得十分可愛,個性也很天真可愛,我們都叫他蘋蘋。
  老實說,我挺喜歡她的。
  我上輩子一定是牛頓,不然我不會每次都喜歡上像蘋果的女孩。
  
  艱苦的便利商店生活一下就去了三個月,眼看傳說中的試用期就要過去,我邊刷著條碼,邊覺得自己也挺厲害的嘛。
  「那個小林,你有沒有女朋友?」蘋蘋頂著我的肩膀偷偷問,她眨著塗上藍色睫毛膏的睫毛,模樣非常討喜。
  我心裡竊喜,被一個漂亮的女孩這麼問,任誰都會感到得意的。
  「妳怎麼這麼問我?」
  「嘿嘿,你不告訴我呀?說嘛。」她塗滿粉紅色的唇蜜的嘴微俏,害我忍不住說了實話。
  「沒有、當然沒有,怎麼,妳要當我的女朋友嗎?」
  「討厭啦你怎麼會突然說到那裡去。」她邊笑邊用力地拍了我的背,胸部還碰到了我的手臂,有些疼,但觸感還算不錯,於是我又問她:「不然妳管我有沒有女朋友幹麼?」
  「好奇問問嘛。」
  「喔……」所以她對我沒興趣嗎?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女人真奇怪,讓人搞不清楚她們到底在想什麼,我嘆了口氣,隨口答道:「就──」
  便利商店代表有客人的叮咚聲突然響起,我習慣性地望向自動門,卻是一呆。
  「歡迎光臨,現在關東煮正在特價唷。」蘋蘋熟練地說出招呼語,沒有注意到我的遲疑。
  出現的客人西裝筆挺,還戴著金框眼鏡,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他一進門就先是直接往櫃台正對面的冷藏櫃,拿了一罐無糖綠茶放到櫃臺後才發現到我的存在……
  真遲頓,我這麼想,卻仍刻意地擠出笑容:「二十五元。」
  「…………」他看起來也很意外,鏡片下的雙眼緊盯著我,完全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在考慮要不要與我相認?
  蘋蘋見他臉色有異,也擺出最和善的表情道:「先生,怎麼了嗎?」
  「林……」
  「哇呀!先生,你沒帶錢包嗎?」我立即打斷他的話,我可不希望蘋蘋聽見他叫我林勤。
  沒想到他動作卻比我更快,立即拉住我的手沉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欸,你們認識嗎?」
  「沒有、我們不認識!」我連忙向蘋蘋解釋。
  但他卻完全無視我的否認,反而很生氣地逼問著我:「我真沒想到我還會再見到你。」
  「你以為我想呀!」他的態度真讓人不高興。我們這次再見面,可是他自己白癡跑到店裡來的,錯可不在我。
  我也覺得很委屈,要是他這樣大鬧櫃台的畫面被老闆看到,害我被炒魷魚的話怎麼辦?
  「算了。」他掏出錢包,丟下三個十元銅板:「我不會再來了。」說完這句話後就直接走出電動門。
  「喂,發票跟找錢呀!」
  聽了我的叫喊他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我一眼,然後嘴角居然很諷刺地上揚了!
  「就給你吧。」
  這句充滿了鄙夷的台詞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把五元銅板用力地丟下他,卻只砸到正好關上的電動門。
  可惡、太可惡了!該死的勢利眼,果然是狗眼看人低,他以為他自己很凱呀!誰希罕他的五塊錢呀!
  也不知過了多久後,誰管那麼多呢,我只知道我氣得想衝去那傢伙的家把他的電視跟冰箱都砸爛,最後是蘋蘋突然拉住我的袖角才讓我恢復了冷靜……
  「小林你跟那個人是朋友呀?」
  「我們才不是那種關係!」我惡狠狠地撇開頭。而且我可沒說謊,我也才見過他那麼幾次面而已。
  「喔……你們吵架了嗎?」
  「誰會跟那勢利眼吵架呀!」
  「你叫他勢利眼呀?那他真正叫什麼?」
  我狐疑地望向蘋蘋,只看到她的一雙大眼精光閃閃的,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妳……對他這麼有興趣呀?」
  「你不覺得他看起來挺不錯的嗎?」蘋蘋說完後又故作害羞地摀住臉,我就說我真的搞不懂女人,從勢利眼走進店裡到離開,前後也沒超過十分鐘吧,她是從哪一點覺得那沒禮貌又自以為事的男人『不錯』了呀?
  「妳……喜歡那一型的?」
  「不是啦,你看他的樣子,感覺挺可靠的,嫁給他應該不錯吧。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哇靠我真的不懂女人的邏輯,再說,我……我居然不知道勢利眼的工作是什麼!
  「掃廁所的啦。」我無視蘋蘋的期待,又道:「妳可別喜歡上他。」
  「你幹麼這麼說嘛。」顯然蘋蘋一點都不相信勢利眼會跟通馬桶扯上關係,仍纏著我東問西問:「喂小林,你有沒有他的手機號碼?」
  「…………」
  「不能給嗎?我不會說是你告訴我的啦。」
  「不是……」我根本沒他的電話,我……我跟勢利眼真的不是朋友,我跟他已經有三個月沒見面了,而且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但他卻在捷運上一眼就認出全身狼狽的我,他還不怕死地讓我在他家睡了兩晚,雖然他總是對我惡言相像,但我心裡總覺得……他……他是故意要這麼做的……
  「小林、小林幹麼不講話?」
  我揉著眉心嘆口氣:「你也看他剛剛那個樣子了,實在不是什麼好人。」
  「可是我覺得他只會對小林你這樣耶。」
  「妳這樣也看得出來?」我覺得蘋蘋當便利商店的店員實在是太浪費了,她應該去看相當個算命仙姑!
  「因為他一出現我就注意到他了嘛。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可是充滿驚喜的感覺耶,是你說你不認識他的時候,他才突然不高興的,如果你們真的在吵架,還是快點和好吧。」
  「我……」好吧,也許錯真的是在我,我不該否認我跟他相識的事實,但是……是他說不想再見到我的不是嗎?
  「吶,小林,下次再約他來店裡吧,要一起約去外面吃飯也可以唷。」
  「他不會跟妳交往的。」我冷淡地打斷蘋蘋的幻想。
  唉,虧我在十分鐘前還挺喜歡這個女孩的,要是勢利眼不出現的話,我就可以……但幸好,勢利眼看起來沒有對蘋蘋一見鍾情,因為勢利眼是同性戀嘛,而且他喜歡的人還是……
  「為什麼?」
  我沒有回答蘋蘋的問題。
  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
  
  又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便利商店的肥豬老闆卻突然出現在店裡,還待在櫃台盯了我們一個晚上。該不會是我拿錢丟勢利眼的事被他發現了吧?但老闆也只會挑剔我的煙盒割得不夠利落、下關東煮的技術不佳之類的,倒是沒聽他提及待客態度。
  就在我好不容易放下半顆心跑去整理報架的時候,那死胖子老闆又幽幽地轉到我的背後道:「小林,你說說你多大年紀了?」
  「呃……二十八……」
  「有女朋友嗎?」
  我透過落地窗看著老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只好老實道:「沒有。」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呀……」他的態度就擺明我不年輕了嘛!
  我只好陪笑:「嗯,怎麼樣了嗎?」
  胖子老闆摸著肚子,喘口氣後又道:「要談談戀愛是可以,但辦公室戀愛嘛……」他的眼角瞄向在倉庫裡的蘋蘋,曖昧地舔了上唇:「她的屁股是挺不錯的,你挺得住嗎。」
  太過份了!我要代替蘋蘋告他性騷擾!
  但胖子老闆好像沒注意到我的滿腔怒火,自個倒是說的很爽:「要不是你們老闆娘不讓我進店裡,我哪需要請你呀。男店員就只會胡搞瞎搞,我是沒說你也是會亂搞的這種人嘛,但你知道,做老闆的總是要防患未然。」
  去你的防患未然!我看是老闆娘英明神武,知道不能讓老闆踏進店裡,不然早就被人告上法庭了。
  「呵呵,你要是做人真的實在,我倒是不介意你摸摸蘋蘋她的……呵呵。」死胖子意有所指地笑了幾聲後,就又轉到倉庫去了,天知道他想做什麼。光聽他剛剛那幾句,我嚇得魂都快飛了,連忙藉櫃台要人的名義把蘋蘋叫出來。
  好不容易挨到胖子老闆走,午夜也已經過去一半。趁三更半夜沒什麼客人的時候我溜到泡麵架,召了蘋蘋來偷偷問她:「妳……跟老闆他……」
  「蛤?」蘋蘋狐疑地瞄著我,見我臉色難看,才意會到我想說的是什麼:「等等,你該不會以為我跟那肥豬有什麼吧!」
  「是他說……」
  「拜託,那豬說的話你可以聽,那陳水扁都可以當聖人了!」
  我點點頭,又想起老闆暗指的另一件事:「等一下,他似乎還……」今天的蘋蘋塗了紫色的眼影,唇膏是蜜粉色的,整張臉像熟透的蘋果,讓我一時無法清楚表答我的心意。
  不、不,我沒有喜歡蘋蘋,自從哪一夜,我已經不太敢再從這女人身上體會到什麼浪漫甜蜜的感覺了。
  但蘋蘋是個直覺神準的女孩,她不過就是盯著我的眼睛幾秒鐘,便已揚起了然的甜膩笑容:「小林,該不會是那肥豬誤以為我跟你有什麼吧?」
  「呃……」
  「小林,你以為我跟你真的可能有什麼嗎?拜託你的智商應該沒低到跟那肥豬同等級吧?」
  我是跟蘋蘋真的沒什麼,但那是過去的事,從現在開始的未來還沒有被確定吧?被人這麼直接否定的感受很不好耶。
  我有些不高興地問她:「如果說我真的想追妳呢?」
  「嘿,真的嗎?」
  現在是假的,但過去我也不否則我沒有心動過。
  「妳怎麼回答?」
  「我拒絕。」她很乾脆地搖頭,搖沒兩下又忽然道:「你還是不肯告訴我你那廣硯陞的電話嗎?」
  「這時候妳幹麼提到他呀!」我受不了地隨手丟了一盒味味一品在地上,被蘋蘋以不滿的表情揀起來。
  「你有品一點好不好。」
  「但……」在蘋蘋的疲勞轟炸下我告訴了她勢利眼的名字,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支撐不住把勢利眼的地址也說出來。
  「小林你還沒跟他和好?」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他了?」我真的受夠了,我只能盯著蘋蘋盤在頭頂上的髮髻,再把那當成是一株仙人掌,免得自己會忍不住想動手扁她。
  蘋蘋明明知道我在不爽,還是很白目地指著我鼻子道:「難得有一個這麼棒的朋友,就這樣輕易鬧僵不是很可惜嗎?」
  「就說我跟他不是朋友了嘛!妳到底有沒有認真聽耶!」我到底還要在這個話題上打轉多久,我都快瘋掉了!
  更何況,我跟他從來都沒有『好』過吧?
  「你幹麼這麼兇呀?真討厭。」
  這女人居然還給我惡人先告狀……「蘋蘋,我現在是在向你告白耶!」
  雖然我已經不稀罕這女人的『喜歡』了,一想到先前我還千方百計地想把到她,就只覺得全身惡寒。
  「但我不是拒絕了嗎?」蘋蘋噗嗤地笑了一聲,又咯咯地道:「雖然你長得還算不錯啦,但男人可不能只看一張臉。」
  ……幹!這女人是嫌我哪裡不好!
  「妳又知道我只有一張臉囉!」
  「不是嗎?」蘋蘋撥弄著她的髮尾,染成褐色的大波浪上上下下地搖晃著,「小林,我跟你好歹也認識了三個月,你有什麼底我會不知道?再說你也28了吧?你覺得會有哪個女人想嫁給這年紀還在當便利商店店員的男人嗎?不過你至少長得還OK,再認真打扮打扮去找個附太太包養也沒問題吧。」
  才三個月……我差點沒捏壞泡麵盒,但是……才三個月,這女人當真以為自己是算命仙,三個月就知道我有多少料了唷!
  「妳以為勢利眼那小子就有比我好到哪裡去嗎?他可是──」
  「啊!」
  「啊什麼?」
  「我要去上廁所,好好看店呀,小.林.大.哥。」
  這女人……居然這麼瀟灑地就給我溜進倉庫……我現在學乖一件事了,凡是像蘋果的女孩全都充滿了毒素!她們是來誘惑天真純良的亞當的惡魔!
  老天真是對我太好了,讓我只花了三個月就看清這女人的本貌,不像芳惠她,讓我白花了三年的光陰。
  相較之下,勢利眼就對我就好太多了……不,這全都是蘋蘋的陰謀,若不是她耳提面命般地天天向我叨唸著勢利眼的好處,我是計決不可能覺得那傢伙有什麼優點可言的。
  她才見了勢利眼不到十分鐘,就把他當神仙捧,認識她三個月的我,卻只能充當她生命裡的過客。
  我……我把差點被壓壞的泡麵一一復位,不爭氣地掉下了眼淚。
  
  ◎
  
  眼淚如果不是從女孩子柔嫩的臉龐上滑落的,就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蘋蘋的眼淚,會由某個好男人輕柔地撫去,而我的淚……腦裡浮現了勢利眼有點困擾地說著『你怎麼又哭了』的表情,身體還隱約記得他過於炙熱的擁抱,在沒有被任何人發現我的脆弱之前,我胡亂地擦掉水漬,狼狽地咽下唾液。
  突然好想見他。
  想再親耳聽他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你。』
  接著覺得會有這種想法的自己真的是蠢透了,只好裝出認輸的樣子,等蘋蘋從新回到櫃檯後,便對她說:「我幫妳問勢利眼的電話吧。」
  如果她在充份了解到勢利眼的勢利之後,鐵定就能察覺到一個二十八歲還一事無成的男人也是有好處的,至少我就比勢利眼更平易近人、更溫和好說話,能滿足她的任何任性要求。
  
  挑了連兩天休假的日子,我特地買了一盒甜甜圈跑到勢利眼的公寓,心裡叨唸著要怎麼裝出坦然的表情按下他家的電鈴。
  我一再地告訴自己,我是來替蘋蘋見他的,所以我不需要感到窘迫,還得替勢利眼感到高興才行,因為我介紹了一個讓他脫離GAY這個身份的機會。
  往十樓的電梯上升的速度快得讓我不安,往兩側打開的金屬門則緩慢得讓我焦躁,在逐漸擴大的視野範圍中,我瞄見另一個沒看過的漂亮男孩,按下了令我猶豫不決的門鈴,然後被我熟悉的手臂拉進門內。
  勢利眼等的人不是我。我卻怎麼也沒想到,或許他是真的不願意再見到我。
  蘋蘋怎麼會喜歡這種爛人?
  而我……我也是……為什麼我還要特地跑來到這個鬼地方給這個爛人羞辱?
  我是個白癡、是個傻子,握著甜甜圈紙盒的指尖在顫抖,我用了一點力才將電梯關上,直接按下到一樓的按鈕。
  心裡頭泛著難以形容的感覺,這讓我想起了我接到芳惠分手簡訊的那一晚。
  這不是在吃醋或是任何叫人作噁的理由,我不可能對勢利眼有任何的感覺,他是個男人,即使他喜歡的是個男人。
  我只是生氣,氣自己居然會以為勢利眼也喜歡著叫林勤的這個人。
  太自作多情了,我緊咬著下唇,並暗自發誓將來就算會被蘋蘋煩到想自殺,也堅決不要再和勢利眼扯上半點關係。
  結果走出公寓沒幾步路,手機就像責難似地響了起來。
  我慌亂地接起電話,話筒另一端的聲音卻讓我凍結了步伐。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我接到了折磨我最久的人的來電,而我卻發現自己竟然還有勇氣笑得出來。
  「最近還好嗎?」電話裡的人說。
  「嗯。」我對不在身邊的人點點頭,一如既往。
  沒有什麼好與不好,即使覺得寂寞像深植心底的藤蔓,也總比連寂寞都感受不到的好。
  結束通話後沒多久,下意識地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打啤酒,然後就這樣像個流浪漢般蹲在勢利眼家對面的圍籬旁,默默地將一整盒甜到膩死人的甜甜圈塞進肚子裡。
  這段時間內,走進勢利眼家的男孩都沒有出來,我盯著他家窗戶內厚重的窗簾,廉價的眼淚卻也沒有停止過。
  
  (四)
  
  啤酒帶有一抹甜,嚥在舌尖會化成苦澀,清涼而又火辣,像太陽剛升起的城市,陽光乍現劃破了黑夜的塵灰,看似給人希望,實際上不過只是自我麻醉的假象。
  我灌下黃澄色的液體,再用力地把綿被蓋在臉上,讓自己停留在黑暗之中。
  難得的連休,我已經在家裡的地板上躺了一整天,除了喝酒,好讓酒精取代體內的水份,我想不起自己還可以幹哪些事。
  我其實有許多重要的計畫。
  我要努力想出理由說服蘋蘋,要她中止對勢利眼的妄念。
  我還要……去見芳惠,拿回不再屬於她的東西。
  昨日接到的電話,是芳惠打來的,她操著不耐的口氣,草草地約了時間地點,要我去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我對她說,那些東西她可以自己解決。我心裡多少還有些盼望她能留下一兩樣當做紀念,但她卻告訴我,那樣的行為太噁心了。
  到底是『噁心』什麼?我對著電話筒盡可能地笑了,她卻對我說:「你就是這樣老是嬉皮笑臉的不認真。」
  我沒有勇氣告訴她我的認真,我也沒有告訴她,光是聽見她的聲音,疼痛就快要把心臟掐破了。
  我只能選擇順從她說的每一句話,洗好澡後再用兩倍特濃的漱口水清掉酒臭,然後洗個頭再刮鬍子,噴點香精,把自己當成是城市新貴打點。
  她總說男人也不能太拉遢,西裝領帶是最好的形象。
  她還送過我幾件襯衫,全都塞在衣櫃裡,我挑了其中一件換上,再套上軍灰色的呢外套,打上紅白相間的領帶。
  老實說西裝一點都不適合我,除了芳惠有所要求的場合,我根本忘記自己有這些玩意。
  西裝比較適合勢利眼那樣的男人。我還記得在他的西裝下,是溫暖寬大的胸膛,靠在上頭睡覺讓人有安心的感覺……
  算了,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用力一笑,拎起包包走出家門。
  芳惠跟我約了一個價位中上的餐廳,位置是她訂的,但我想錢應該是我付的吧?
  很多事是事到臨頭才會發現沒有想像中的可怕,我拉開她對桌的椅子,她沒有給我太好看的臉色,但仍很有教養地問我要吃些什麼。
  事到如今,我也很難說明我是否真的如此深愛著芳惠,但人類的感情,難道除了『愛』就沒有其他的解釋了嗎?
  「妳怎麼會這麼突然……呃……說要見我?」在餐點端到她面前後,我努力找出話題。
  她很從容地放下刀叉,沒有笑意的唇輕輕開著:「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應該會希望我給你一個解釋。」
  「嗯……」我含糊的應著,都到了這種時候,解釋其實也不是這麼重要了。
  「我覺得你很好。」
  每個被甩的男人都會聽到這句話,我也只能向她說聲謝謝。
  「但……你對我太好了……」
  這不是真正的理由吧?我低頭看著餐盤上的牛排:「妳不是因為我到現在都還……一事無成?」
  芳惠輕聲地嘆了口氣:「不是這樣的,是……你……你從來沒有企圖心,對未來、對我都是。林勤……」
  「咦?」
  「我實在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我……」我如果是個男人,就應該要用力點頭說我愛她,過去、現在都是。
  但芳惠卻對我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沒關係,我知道的。我也知道我一直都給你很大的壓力,是我對不起你。」
  先說抱歉的人總是這麼狡猾,芳惠永遠不會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道歉。
  「你最近過的好嗎?聽說你開始工作了?是在哪裡上班呢?」她又迅速地換了一個話題,芳惠總是這樣,永遠不讓我知道真正的答案。
  「嗯,就服務業。」我隨口道,卻不自由主地閃避著她試圖探尋的視線。
  芳惠不以為意地又開始她冗長的叮嚀,我苦笑著,心裡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能再聽見她的說教。
  「有工作總是比較好的,至少感覺會安定一點不是?還有林……林勤?」
  「啊!是他!」放空的視線裡突然躍進熟悉的身影,手裡的叉子落了下來,在地板上發出鏗鏘的金屬聲響,惹了剛走過芳惠背後的男人的注意。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在我最狼狽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芳惠回過頭,抓住他離開前的身影:「咦……?」
  我迅速地彎下腰,埋怨著那個男人為什麼老是這般陰魂不散?並祈禱著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林勤,你見到你的朋友了嗎?」
  「不……他不是我的朋友。」我揀起叉子,等著服務生來替我換隻新的。
  「但是……那位是……廣硯陞吧?」芳惠的記憶力確實很好,她能一眼就認出多年前同班同學的模樣。
  「……大概是吧。」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你為什麼會認識廣硯陞呢?」
  「我……」我苦思著該怎麼解釋我跟勢利眼的關係,我沒什麼勇氣在芳惠面前說謊,即使我們已經分手:「前陣子不小心碰到的。」
  芳惠沉默了片刻,在我開始不安之前才又道:「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比較好。」
  「欸?」
  她略微嫌惡地絞著手指:「這樣說別人不太好,但他……可能不喜歡女人。」
  這點我已經知道了,我還猜想他今天會來這家餐廳吃飯,一定是為了要跟他的新任情人約會。
  芳惠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勢利眼消失的方向一眼,掙扎了一會後才道:「林勤,他一直很喜歡你。」
  「欸!」
  「我們剛交往的時候,我明明跟他不是很熟,他還是蓄意來向我打聽過許多你的事,而且只要你有出席的場合,他一定都會到。他平常不是這麼熱衷活動的人……」
  「是、是這樣嗎?」喉嚨有點乾啞,心臟卻跳得很快,我連忙把水往嘴裡灌,好掩飾我的反常。
  「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感覺得到的。畢竟,我也是女人嘛。」芳惠說完後就又開始用餐,我心裡頭有千百萬個疑惑,卻再也等不到她提起半點勢利眼的種種。
  吃完飯後,她把腳邊一個超大旅行包拿給我,據說裡頭都是我留在她家的東西。
  「都還給你了,我想應該沒有遺漏。」
  「嗯。」我默默地接過我的包包。
  「箱子就不用還我了,你不喜歡的話就拿去丟掉吧。」
  這意思是告訴我,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對吧?
  「可以的話,我還是想跟你做朋友。」
  如果做朋友就能繼續見面了不是?那為何又不准我把她的包包還給她呢?
  「你真的很好,是我對不起你。」
  是朋友的話,一定不會說出這種話。但我無法生氣也無法反駁,我只覺得心裡很空虛、卻又有種解放的自由。我挺起胸,在餐廳昏黃的燈光下笑著對她道:「嗯,妳也是。」
  
  後來她怎麼離開的我不知道,我付完帳後只能抱著還給我的大包包坐在餐廳門口的椅子上。
  這次我沒有哭,我已經哭得夠久了。我把拉鍊拉開,一樣一樣地拿出裡面的東西,再一樣一樣地往旁邊的大垃圾筒丟,丟到最後一樣時只剩下那個過去不屬於我的旅行包。
  「你不丟掉嗎?」低沉的嗓音在我的頭上響起。
  「要呀。」我說,仰起頭,讓瞳孔映照向我搭話的男人的身影:「我想丟在你家的垃圾筒。」
  「……我說過我──」
  「我想丟在你家的垃圾筒,這邊的垃圾桶已經滿了。」
  男人無耐地笑了一下,我注意到他今天戴著眼鏡。
  「走吧。」他沒有再拒絕,拉起我的手,很自然地帶著我坐上他的車。
  我沒問今天跟他一起用餐的對象到哪裡去了,我只是扣上安全帶,再讓全身陷在座椅之中,腦袋放空地跟著我不熟悉卻不陌生的男人,正式闖進只屬於他的領域。
  
  ◎
  
  衝動是人類最不該存在的感情之一,我想。
  再次踏進勢利眼的家,迎面而來仍是整潔而單調的擺設,一點都不像昨夜還有情人來過夜的樣子。
  我把芳惠的包包留在他的車上,然後趁勢力眼把他的衣服丟進洗衣機時,不甘願地溜進臥室想找出什麼蛛絲馬跡。
  沒想到連床都鋪得整整齊齊的呢,敢情勢利眼的新情人是個善於折棉被的居家型男孩。
  「你在幹麼?」勢利眼不知何時從我背後出現,很善解人意地扔了一罐啤酒給我,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道:「只能喝一瓶。」
  「我沒有這麼愛喝啦。」我嘟嚷著,仍迅速地將酒精全倒入胃袋裡。
  「我去洗澡,你要是想睡的話就先睡。」
  我回頭瞥了他一眼,明明才剛罐完一瓶飲料卻覺得喉嚨有些乾燥:「你……我睡在這裡嗎?」
  床很大,我其實也沒有這麼介意跟勢利眼躺在同一張床上,但是,一想起他昨夜在這個地方跟其他的男孩做了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事情,我就覺得胸口有點悶悶的……
  我沒有潔癖,不代表我想要熟悉其他人做那種事的味道……
  但勢利眼很顯然沒弄懂我的猶豫:「……我睡客廳。」
  「不是、我──」
  「沒關係。」勢利眼說完後就拿著衣服進了浴室。
  我抓著頭,指尖感覺得到頭皮都泛油了,連帶地開始覺得自己渾身都是食物燒烤的味道,只好脫掉身上那不適合自己的西裝外套,拉下厚重的三花牌白筒襪丟在門邊,再踏出臥室敲了浴室的門。
  第一聲的『咚』震得我心臟發疼,第二聲的『咚』抽光了我的思考能力。
  我究竟在幹什麼?
  敲開這扇門,到底是為了要迎接什麼?
  水聲遏止,被拳頭不斷拍打的門板也突然朝內側推開,包著圍巾的勢利眼躍進我的視線範圍。
  「你搞什麼?」被水滴弄塌的瀏海遮住他隆起的眉心。
  我咽下口水堆起笑容:「我想……」
  「要上廁所就快上。」
  「不是啦,我想……」我的指尖壓在襯衫扣子上,視線則無法控制地停在勢利眼沒被遮住的上半身。
  平坦結實的胸口一再地提醒我:這傢伙是個男人。
  男人不是很愉快地想要再次拉上隔絕我兩的木門:「有事的話等我洗好再說。」
  「等、等一下。」我拉住他的手臂,掌心被水珠弄得溼溼滑滑的,「為什麼帶我回來?」
  他撇開頭:「你想說的只是這個?」
  我憋住氣不安地咬著下唇,但接觸勢利眼肌膚的指尖卻隱隱感覺得到他在顫抖。
  這傢伙是個男人。我又對自己說了一次。
  在思考能力還沒復原之前,我或許也已分不清男人女人之間有什麼差別。
  「來做點愛做的事吧。」我低下頭,發現地上的水漬流成一個蘋果的形狀。
  「…………」
  「來做點愛做的事吧。」我很清楚勢利眼沒有弄錯我這句話的正確含意。
  「這玩笑不有趣。」他推開我,往浴室裡退了一步。
  我只好跟著向前踏了一步:「哈,我沒有打算要用身體來付住宿費唷。」
  「……林勤你……」
  「我們來做愛吧,做.愛。」
  「你喝醉了……」真高興,我頭一次這麼明顯地在勢利眼的聲音裡聽見狼狽。
  「才一瓶而已怎麼會醉。」我裝模作樣地提高音調:「你是GAY對吧?跟男人做愛應該很容易吧?」
  他猛然瞪了我一眼:「不是『容易』,是『只能』。」
  「喔……那跟我做吧。」我張開雙臂,打算要擁抱只披了條浴巾的他。他卻毫不客氣地推開我,害我一腳打滑整個人摔到地板上。
  蓮蓬頭流出的水弄溼了我的褲子,我的屁股因而變得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這整件事都讓人不舒服,活了二十幾年的人生也一樣不舒服、找不到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被同事調侃、聽前女友說教、鼓起勇氣邀人上床卻被拒絕……他是男人,但我也同樣是男人;他可以住得起這麼囂張的1LDK,我卻只能窩在破爛的小套房;他可以換了一個又一個美少年當床伴,我卻一而再再而三被不同的女人欺凌。所有的事都讓我不舒服,我解開自己的襯衫扣子、再拉掉皮帶,悶濕的空氣沒有讓我覺得更好過些,只能吊著眼睛巴巴地望著他:「你不想跟我做?」
  我以為,只要成為他的一部份,也許就能沾染他所擁有的幸福。
  勢利眼卻拒絕了我,高高在上地鄙視他眼前的失敗者:「我抱男人,而你抱女人,林勤,你懂這是什麼意思嗎?」
  不懂,我什麼都不想懂。
  「你沒辦法對我起任何反應。」
  是他不明白,男人只要受了點刺激,對癩蛤蟆也會有反應的……
  後來,隱約中聽見勢利眼嘆了口氣:「起來。」
  他彎下腰試圖扶起我,我卻反拉住他的手腕,張口咬住了他的嘴。
  被自來水濕潤的唇很粗糙,磨在臉上的肌膚帶有鬍渣的刺痛感,試圖想要探入的舌尖卻被強勢地抵擋在入口外側。
  他是個男人,而我正在強吻一個男人。
  他用力地箝住我的肩膀,強制我遠離他三十公分。
  「你在幹什麼!」他很生氣,破口大罵時還噴出口水。
  「……不行嗎?」我仰起眼低聲地問著他:「只是做愛而已,你就用你的肉體來安慰我吧,我今天可是二度被甩呢。」
  「林勤……」
  「啊對了,還有補償我吃了一整盒甜甜圈的份。」
  「啊?」
  我朝他笑了笑:「我不會後悔的,你要是不把握機會的話,我明天可能就不會這麼想了。」
  他嘆了口氣,氣息重到噴了我一鼻子的熱氣:「我會後悔。」
  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辦法跟你做愛,就算我是GAY,我也沒辦法吻你。」
  「……因為你不喜歡我?討厭我?嫌我煩?嫌我不認真、膚衍、沒有幾個優點?還是因為我不夠可愛不夠漂亮?好歹我也是個男人嘛……雖然沒什麼擔當……」
  「林勤,夠了。」他明明說他不想吻我,卻又將我的頭壓在他的胸口,勢利眼老是這麼犯規。
  我聽著他激烈到不行的心跳,不自覺地攀住了他的背。
  背上蒸滿了汗,黏膩的觸感吸引著我的手不住下滑,鍛鍊過的腰部有結實的線條,不知道臀部的肌肉是否也如此有彈性?
  勢利眼的呼吸聲開始亂了,他似乎想要再次地推開我,卻被我兩條虛弱的手臂緊緊肋在懷裡。
  我知道我心裡還有幾分猶豫,關於要把屁股獻給另一個男人這檔事。
  我偷偷地深呼一口氣,再次仰頭,卻見著勢利眼布滿霧氣的雙眼──人生偶爾就是要憑著衝動行事,我墊起腳尖,伸出舌頭舔了他的下巴:「廣硯陞,是男人就勇敢地做。」
  他全身顫動了兩下,瞇起眼沒有說話。
  「廣……硯陞……」
  他喜歡聽我叫他的名字,也許他也喜歡我的吻。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如何,再糟也不會比現在更糟,我現在只有一鼓衝動,我要我面前的這個男人的一切,包括他叫人嫉妒的人生、與他吝於分享的『愛』。
  
  但是他會『愛』我嗎?
  也許過往他對距離外的我很有感覺,但現在的他還會覺得伸手可及的我『好』嗎?
  
  連自己都有些厭倦的自己,手被勢利眼抓住探入他浴巾下的男性象徵。
  結果沒想到男人的身體也一樣炙熱,溫軟的觸感讓我想起深夜裡滑進被窩的蛇。
  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勢利眼立即掐住了我肩上的肉,「痛……」我悶哼,他卻沉了語氣道:「不要太勉強。」
  「我沒有勉強!」我倔強地握住他分身的尖端:「這種東西我也有,有什麼了不起的。」
  「……因為你也有。」勢利眼抬高膝蓋頂著我的跨下:「但你卻沒有該有的反應……」
  「不是……」我只是……
  勢力眼將臉埋在我的肩上:「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林勤,我跟你不一樣。」
  「不一樣又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我跟勢利眼不一樣,但未來的我想成為他。
  「廣硯陞,男人即使對象沒反應也能做吧?」
  他抬頭瞪了我一樣,顯得很不可思議:「你要我強暴你?」
  我覺得喉嚨在發燙,但仍硬著頭皮道:「對呀,不行嗎?」
  他瞇起了他細長的眼,像是回到我最初在捷運上遇見的廣硯陞,有點強勢、又有點溫柔,卻有著刺激我自卑感的安心。
  「我不會再讓機會逃跑了。」他說,雖然我不懂,仍想跟著說好,才張開嘴,嘴就被他的舌頭探入,口腔裡遭受前所未見的侵襲,不管是上顎還是齒齦都被舔得乾乾淨淨。
  這就是男人的吻?他的手掌壓住我的背脊、我的腦杓、將我扣死在他的懷裡,我想我已經骨碎了,被他的手重新再塑造了一次,成為另一個全新的我。
  就讓我重生吧,我的下體磨擦著他的下體,他堅挺的分身在我的大腿上彈跳著,像是在誘惑著我快點抬起自己的頭。
  「林勤……」
  「嗯……」
  「舒服嗎?」
  「唔……」
  我被他壓在牆上,磁磚的滑溜冰冷讓我全身肌皮疙瘩都綻放,「勢、勢……我……」
  「是什麼?」他啃著我的鎖骨,我的襯衫不知何時已被丟到地板了。
  「……要在這裡嗎?」
  「嗯。」他嘴巴上這麼說,卻把我攔腰抱了起來。
  我居然被一個男人公主抱……這感覺還真的是他媽的噁心。但我想勢力眼他大概也抱得十分地吃力,才走沒幾步路就把我丟在沙發上,我身上的水漬溼溽了皮革,我問他這樣沒有問題嗎?他卻堵住了我的嘴,唔嗯……他的舌頭比起浴室裡還要蠻橫,我開始有了自己正被欺凌的錯覺。
  「那個……」我想告訴他我開始畏懼了,他卻完全不給我機會,手已探入了我的下半身,無情地撥弄了起來。
  說即使對象是癩蛤蟆也會有反應的人到底是誰?如果對象是個公蛤蟆,男人還會有任何的反應嗎?
  「林勤,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男人怎麼可能說自己不行?我緊閉雙眼,試圖把壓在我身上的傢伙幻想成胸部小又比較壯的野蠻美女。
  「林勤……」
  「你不要說話啦!」低沉的聲音根本是破壞畫面,我好不容易才努力把勢利眼當成是LADYGAGA的。
  「張開眼。」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生起氣來了。
  「為什麼?」我撇開頭,眼睛還是閉得死死。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現在跟你做愛的人,是我。」
  「我知道呀!」我就是非常清楚明白這一點才覺得困擾呀!
  「說你現在就想要我碰你。」
  「什麼?」
  「說你現在想要我碰你。」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懂他句字的意思,然後又花了一點時間強逼退尷尬的感覺:「你……你就碰吧……」
  「你根本不想。」
  勢利眼的態度看起來像是過去跟他上床的那些美少年美青年都會很自嗨地要勢利眼對他們動手動腳似的,但我這可是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加上過去都是我對別人動手動腳,這只有A片女星才會的羞恥台詞,我真的沒有勇氣說出口……
  「算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放棄繼續跟我對質了,勢利眼終於不再勉強我做出超越人類恥度的行為,反而是主動把我的雙腿撐開,拱起腰就準備要幫我……幫我……天,連我女朋友都不敢做的事,勢利眼那混蛋居然做得這麼自然!他看起來明明就很一本正經的,怎麼到了床上就變得如此狂野?
  我強咬著自己的手背,那個地方被人含在嘴裡又吸又啃的,即使再怎麼地軟趴趴,現在也被搞得腫脹發疼,而且我的蛋、蛋蛋,還被他的指頭來回地撥弄著。
  「不、哇啊!」我一隻手扣在他的頭頂,身體忍不住扭動了起來,勢利眼根本是把我的那一根當成是棒棒糖了,毫無保留地吸吮著,啪答啪答的聲響聽得我都羞恥得想把自己埋進沙發裡了。
  然後……然後他沿著分身往下舔,滑過我的兩粒,再往下到達我連自己都很少觸碰的地方……
  「唔、等、等等!」
  「來不及了。」
  「不是啦、我、我……」我本來想說我還沒有洗乾淨,男同志在做之前不是都要先灌個腸什麼的嗎?
  可是我看勢力眼好像毫不以為意地就這樣用他的手指……嗚啊,天上的阿祖呀你的孫子對不起你啦,還沒給你生個曾孫子就要替別的男人生了。
  勢利眼好像察覺到我的膽怯,仰起頭望了我發脹的臉:「今天就先這樣吧。」
  這句話的意思是還有明天嗎?我急忙搖頭:「不要停!」
  他噗痴了笑出聲,然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我的意思是、是……總之不是那樣……」
  「林勤,你在床上特別可愛。」
  「你在床上也特別變態好嘛!」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安撫我後又輕吻了我的臉:「既然這樣就放輕鬆一點。」
  既然這樣是怎樣啊?既然這樣為什麼他的掌心又開始游走我的全身呢?
  我逼著自己不去默念九九乘法表,努力壓抑想要逃跑的衝動。這檔事是由我主動開口提出邀約的,如果先害怕的話就太豬頭了,再說……勢利眼他的技巧……還挺好的……我都不知道男人的屁股被人這樣那樣地揉來揉去,也會是這麼舒服的事……
  勢利眼騰出一隻手從一旁的桌子底下撈出一條軟膏,敢情他還挺常帶別的人在這張沙發上翻雲覆雨的。
  「你很常……昨天也做過了吧?」我想起那個走進他家門的陌生男孩,像他這樣的男人,即使是個GAY,可以選擇的對象也比104上的職務空缺還要多吧」?
  「以後不會了。」他隨口應著,挖出軟膏裡的東西往我的身後塗抹,唯一的洞口也慢慢地塞進了半根指頭。
  我被油膩的液體搞的越來越……嗯……亢奮……又想起自己應該要更主動積極地誘惑勢利眼才對,連忙阻止他想要塞進第二根手指的企圖:「喂,你躺著!」
  勢利眼淺淺地笑了:「你想幹麼?」
  「你躺著就對了!」我讓出沙發,命令他躺上去,他的分身早已雄偉地挺立在我的眼前,我嚥了嚥口水,不敢相信像這樣大根的東西,到底是怎麼放進屁股裡的?
  如果不做的話就會一輩子都倒楣──在心裡不斷重覆念著像這樣的咒語,豁出去地跨坐在勢利眼的身體上方。
  「你……」他露出意外的表情,於是我多他咧嘴一笑:「嘿,廣硯陞,我的第一次可給了你啦。」
  剝開後面的入口,緩緩將另一個男人的身體放入體內,我死命地不讓痛苦表現在臉上,只要經過這個儀式,下一秒的世界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對吧?
  「唔嗯……」
  可以的話別只是用力地抬高我的腰,我可是個新手沒辦法經得起這樣的衝刺。
  「哈啊、哈啊……」
  真該死的,真的好痛,血都要跟眼淚一起流出來了,像這樣的性愛,到底還要做多久?
  我叫得喉嚨好乾、我被搖得全身都酸疼、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指節緊緊地扣在他的肌肉上,抓出一條條的血痕,然後我才想起,主動跨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的我,忘了替他戴上保險套──
  
  ◎
  
  該不會得病吧?被這樣的惡夢驚醒,眼睛都還沒張開,就感覺到背上多了件軟棉棉的毛毯。
  「我去上班,你要記得去洗澡。」遠比毛毯溫暖的叮嚀化開了我濃稠的腦袋,我擦掉額上的冷汗,眨著睫毛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勢利眼已經穿好了西裝站在沙發旁,他彎下腰側頭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何嘆了一口氣:「想睡就繼續睡吧。」
  「可是……」我還有點頭昏,只能揪著毛毯仰起下巴想要他替我倒杯水,他卻像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一樣,很倉惶地撇開視線。
  迷惑之中似乎聽見他說了句「糟糕」,接著就是感覺唇上一片溫熱。
  被吻了……雖然只是雙唇被輕巧地磨擦過,但那強烈的感覺卻再一次勾引起我昨夜放縱的記憶。
  想要揮去那些黏膩的感覺,我緊張地弓起了背,愣了一下才發現勢利眼他居然用整隻手摀住了發燙的臉。
  他臉紅了──他對於吻我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卻又無法刻制自己不去這麼做,露出小孩子偷吃糖時被抓包的表情,彆扭地游走溼潤的眼色。
  在我意識到他的反應已超越了一夜情程度時腦子已被炸得轟然作響,連呼吸都忘了。
  我把棉被抱到身前,開始害怕過於巨大的喘息聲會被勢利眼聽見,等我反應過來再次抬起頭時,勢利眼已經帶著他的公事包衝出門外,只留下關門的巨大聲響,震得我的心臟怦怦怦地跳個不停。
  
  「怎麼辦……」掐住肚子上的肉,撐著酸痛到不行的腰,從凌亂的沙發上走進浴室,直到熱水淋濕我的腦袋時,我都還在問自己,怎麼辦?勢利眼注視我時那毫不保留的愛憐,把我嚇壞了,但除此之外,我竟覺得會有這麼幼稚舉動的他……好可愛。
  我用力地拍這自己的臉,發麻的雙頰提醒著自己,這不是戀愛,「嗯,這不是戀愛。」
  不過就是上過一次床而已,歡愉之後的氣氛總叫人容易意亂情迷。
  痛苦地搓著屁股,大腿根還麻癢不止,但空虛的身體卻隱隱期待著下一次的擁抱。
  我知道這不是戀愛,但已經太習慣寂寞的我現在卻想窩在這個男人的家裡,等待著他施捨的溫暖。
  或者是等待第二次性愛。
  
  (五)
  
  沉溺在溫柔鄉的下場就是接到蘋蘋高分貝的砲火攻擊……我把手機拿得遠遠的,努力想無視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叨唸。
  「對不起……我今天真的很不舒服忘記請假……」今天是我連休結束的上班日,我卻賴在勢利眼的電視前完全忘掉這檔事。
  『拜托除非你被公車撞飛,不然哪有人這麼翹班的!要是給老闆知道了我看你明天就不用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說了一百遍了。」
  『一百遍又怎麼樣?你給我現在就死過來!還好店長今天也不在,我搞不好還能替你混過去。』
  「可是我真的……」我伸手挑了片廚房底層挖出來的洋芋片,裝出沙啞的聲音乾咳兩句:「呃……感冒了。」
  『你最好不要說你得了H1N1?』
  「大概……搞不好比這還嚴重……」我隨口胡扯,在男人的心中,跟另一個男人上床當然比絕症還要可怕。
  蘋蘋很顯然不相信我的話,我只好又用力地多咳幾聲裝出最可憐的模樣:「拜託啦蘋蘋大姐,我今天真的沒辦法……妳可不可以幫我請假、或是找人代我的班?」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整整有三十秒,凝滯的空氣都快讓我窒息了,蘋蘋女神才開口說話:『老實講,你在女朋友家裡對吧?』
  「唔!」女人的直覺真的太可怕了!因此我也不得不拿出男人的看家本領:打死不承認。
  再說我也沒有說謊,我待的可不是女朋友家:「沒這回事……咳、咳,我真的病得連廁所都快走不過去了。」
  『好吧。』本來以為蘋蘋終於饒過我了,沒想到她又接了一句:『你可不要是因為不想給我電話才裝病的呀。』
  對唷,勢利眼的電話!
  如果我現在向勢利眼要電話,他一定會給的,但是,他會有什麼樣的想法?他會覺得我們倆已經開始交往了嗎?
  這樣好像有點尷尬……我草草地掛掉蘋蘋的電話,把手機丟到一邊後開始拉開客廳大桌子下的抽屜想找找勢利眼的通訊錄,結果裡頭只有一些信用卡帳單跟無聊的廣告信和各式各樣的搖控器,然後就是……他昨天替我塗抹的潤滑油跟保險套。
  會把這種東西塞在桌子裡的人真是變態,一定是個色情狂!但一想到我曾經主動爬上色情狂的腰上……
  我想最近的生活壓力真的讓我病得不清了,我把這些東西全丟進垃圾桶,又挖出兩瓶啤酒,就這樣一直窩在沙發中看無聊的綜藝節目。
  電視裡毫無感情的罐頭笑聲無法傳遞進我的耳裡,而勢利眼昨夜的喘息卻一而再地干擾我的思緒,他沒有戴眼鏡的眼睛很迷濛,細長的眉毛皺成了波浪型,連平常梳成一絲不茍的頭髮都凌亂地塞在耳後,比想像中結實的胸膛布滿薄汗,沉迷於我的肉體之中的他卻也叫我忘情……
  「唔。」糟糕透頂了,這些不堪回首的畫面一直干擾我的思緒,除了屁股仍然灼熱的痛覺之外,我還知道跟男人上床後那無法面對世界的畏懼將會左右了我的未來。
  一切仍然是這麼叫人沮喪、沮喪得就算現在就來個地震把我壓死,我都不會因此對苦短的人生感到遺憾。
  到頭來未來仍沒有改變,新聞還是在報前陣子吵很大的弊案,有錢的人還是一樣有錢,萎靡的人想著該怎麼活下去,而我,仍究茫然無措……不,是變得更加地茫然無措了。
  勢利眼要是不再十分鐘內回到我身邊,我可能會用盡一切手段找到小叮噹,要求他讓我回到昨天以前……還是回到十年前好了,回到還沒認識廣硯陞、也還沒有認清自己是如此沒用的年代。
  現在就開始倒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廣硯陞,快回來……」我的腰好痛、背好痛、屁股好痛、全身都好痛,這都是廣硯陞害的,我才不想要承認這是我自找的。
  我爬進他的臥室,找出他的衣服套上,再從他昨天換下來的外套裡找出五百塊,雖然我覺得昨天那一場性愛好歹還值個五千塊,然後拿著這點錢召了計程車回家。
  到家後車錢還找了兩百塊,夠我吃一碗牛肉麵加蛋再加燙青菜,在食欲跟性欲都充份被滿足後,我終於回到自己破爛的小套房,躺在不知多久沒洗的棉被上,細數著自己過去曾經做過的蠢事,直到再也無法思考為止。
  
  ◎
  
  第二日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工作地點,即使心情跟十一月的天色一樣灰暗陰鬱,還是得逼著自己想出應對客人與同事的笑臉。
  還沒進店前,就在卻見到蘋蘋正在櫃台跟客人熱烈地聊著天,客人穿著筆挺的呢毛西裝,頭髮梳得油亮平順,背影寬厚得……叫人熟悉!?
  「啊!」
  「唉呀,小林你來囉?」聽到我的叫聲,蘋蘋越過客人探出頭,給我一個過於炫目的笑容。
  我覺得我頭都要暈了,尤其是在看到那位客人先生轉過身的那一刻,我連腳趾都在發抖了,胸口像搗麻薯一樣,只想著現在若是轉身逃跑是不是就會不會缺氧而死?
  「嗨,林勤。」面向我的客人優雅地向我招了招手。
  「勢、廣硯陞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指著不該在這時間這地點出現的勢利眼,心想著自己現在的表情會不會很僵硬?
  勢利眼露出一個業務性的微笑,還順手推了一下鏡框,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在他上揚的嘴角後面有一抹無奈與尷尬。
  他是在尷尬什麼?突然出現在我工作的地點上,是我比較尷尬才對,而且老實說我還沒有準備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再次看到跟我有過一夜情的對象……
  「那、那個,」我抓著腦袋,努力表現得自然一點:「你要不要喝咖啡?現在滿30元還送一點唷。」
  「小林你在說什麼呀。」蘋蘋比我自然一萬倍地拉住勢力眼的手臂,笑得花枝亂燦的,「廣大哥要是想要公仔的話,直接送他就好了嘛。」
  哇喔,不只蘋蘋是把胸部貼得這麼緊,還把名字叫得這麼親暱……等等我幹麼這麼生氣,先不提蘋蘋這女人會不會表現得太花癡,勢利眼根本就是個GAY呀!GAY再怎麼樣都不會對胸部有興趣吧?不、不對,我幹麼擔心勢利眼會對蘋蘋有興趣呀!他就算真的動了什麼念頭,對出生率低落的台灣而言也是好事吧?雖然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賴著勢利眼不放、像個妖怪一樣吸乾他的全身精華、再取代他的位置……
  「小林,你還好吧?」我抬起眼,就見到蘋蘋一臉的關心:「幹麼一直抓頭髮?你三天沒洗頭?」
  「怎麼可能。」
  蘋蘋不以為意地掏出手機,得意地搖了搖:「我已經拿到電話了,謝囉。」
  「什麼你拿到了!?那……呃……就是……」我睜大了眼想告訴她,她喜吱吱地靠著的肩膀是我的位置,而她手機裡輸入的號碼是我翻箱倒篋也翻不到的數字。
  但真正想說的話卻梗在喉嚨怎樣也說不出口,面對勢利眼那人畜無害的虛偽態度,我擔心我再次開口只會忍不住叫他再次滾蛋。
  「小林,廣大哥是來找你的,你帶他去後面吧,你順便換個制服。」蘋蘋摸夠了後,終於把勢利眼放開,催促著我們快進倉庫。
  現在要我跟勢利眼單獨相處,我還真是千百個不願意,但我更怕惹蘋蘋生氣。
  認命地跟勢利眼擠在這麼小的空間裡,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他異樣的視線,害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個火熱的夜晚……
  「你……上班都戴眼鏡嗎?」小心地將手擺在身後,盡可能地不去觸碰到勢利眼身體的任何一部分。
  勢利眼聳了聳肩將眼鏡摘下:「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很新鮮。」
  「你還是將眼鏡戴上好了。」不然太過赤裸的眼神會讓我更加不自在,「不過就是放飲料的地方嘛,你要喝嗎。」
  「不了,我要趕回公司。」勢利眼仔細拍掉他袖口上沾染的灰塵,老實說這動作還真叫人討厭。
  「那你來幹麼?」
  勢利眼斜眼瞪了我一眼:「你……離開了。」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想問我什麼:「喔……對、我離開了,還拿了你五百塊。」
  「為什麼要走?」
  「我要上班呀。」我隨口胡扯:「雖然只是個便利商店店員,但我好歹也是個稱職的員工。」
  「你同事剛剛告訴我你昨天請假。」
  呃……完全忘記要堵住蘋蘋的嘴,只好換個說詞:「我總得去看的醫生才對嘛!」
  勢利眼不知為何又戴起了眼鏡,看起來有點沉慟:「你放心,我上個月的檢查結果是陰性。」
  嘎?陰性?H1N1嗎?
  勢利眼大概是看一臉呆滯的我很蠢,突然伸手摸了我的臉。
  他的掌心粗糙,右頰被摩擦得發癢,害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幹什麼啦──」
  我本來還想多問他幾句,勢利眼就已低身靠了過來。
  我知道他要吻我了,熱臊瞬間衝上了腦門,卻完全沒有想要推開他的念頭。
  「我不會傷害到你的。」他說,然後貼上自己的唇又說了一遍:「我不想傷害你……你不要的話,就拒絕我,不要讓我有機會靠近你。」
  「我……」不過是一個吻,我沒有不要的意思。可是被飲料架的陰影覆蓋的勢利眼想要的似乎比我還要再多很多,他給了我一抹有點逞強的微笑,牽起我的手許下他的誓言:「我不想勉強你……所以,你不要的話,就狠狠地拒絕我、推開我,不要逃走、不要讓我還認為自己有資格去追你回來。」
  我眨了眨眼,心想這是我認識他以來聽過他說過最長的台詞。
  他握住我的指尖在顫抖,除了這個我連自己的心跳都感受不到。
  他喜歡我、我知道。我知道他喜歡我,但靈魂就像出竅了般不受控制地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你喜歡我嗎?」
  勢利眼又一次吻了我,他的唇很冰冷,而我的雙頰滾燙,我們是兩個相反的個體,我卻想成為他,而他卻渴望著我。
  「那你呢?」他將他的吻停在我的額上,嘆息般地低喃著。
  我依舊沒有聽到我想要聽的答案。
  勢利眼不肯證實我的猜測,他卑鄙地想把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刻意地塑造為是我主動纏著他不放。他把主導權丟給我,他不必負出任何一點責任,只需要依照我的要求,寵愛我、或是離開我。
  勢利眼是個膽小鬼。
  即使如此我還是猖狂地摟住了他的腰,將耳朵貼在他的左胸前,感受著波濤般的震動。
  這個男人全身都充滿了安全感,而我大概是他唯一的躊躇。
  原來,就算他不肯愛我,成為這個男人猶豫的理由,仍然叫人雀躍。
  我仰起臉衝著他笑了笑:「先說好,我沒有要你負責唷。」
  「唔。」
  「不過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也許就會考慮逼著你娶我了吧。」
  「我還沒有蠢到會相信你願意嫁給我。」
  「如果我是女的話。」我捏住他的指節,骨頭被捏得咯吱響,「你不覺得,女人都很卑鄙嗎?如果我是女的就好了,就可以要求男朋友要賺很多錢要溫柔體貼要勤檢持家又要懂得逢年過節送禮物,最後靠著大肚子賴著那個男人一輩子。」
  「女人都很可愛。」勢利眼的下巴靠在我的頭頂上,我真想讓蘋蘋看看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那是因為你不曾喜歡過她們吧。」
  我隨口道,勢利眼卻像被戳痛傷口般突然甩開我,再反手用力地抱緊了我:「那是因為你到現在還喜歡著她們!」
  與我身體緊貼的胸膛毫無起伏,頂在跨下的大腿也結實粗壯,我已經充份地了解過,即使是這樣一副毫無魅力的同性軀體,一樣可以勾引起我的情欲。
  勢利眼是男人,我喜歡的是女人。
  但正因為勢利眼不是個女人,所以我才想要上他的床。
  我把這個小秘密盡可能平淡地告訴了他,他卻更冷淡地回應了我:「你只是想要找一個可以依賴的對象。」
  「不可以嗎?」
  「可以。」他箝制住我的肩膀,鏡片後的目光更是少見的激烈:「那我就讓你依賴,下班時接你回家,生日時帶你去吃飯,週末時一起在床上共渡,你的任性蠻橫可以毫不保留地在我面前放肆,但你有膽子成為這樣的人嗎?」
  「沒有。」我老實承認,「我早就是那樣的人。」而我的未來想成為另一種人,一個可以讓人依賴的人。
  勢利眼的動作似乎變得僵硬,連聲音聽起來都顯得乾啞:「……那天在捷運上我真的不該叫住你。」
  「你後悔了?」
  我們現在貼得這麼近,我們過去的道路卻相隔的這麼遙遠。他從不曾試圖抓住我的手,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才願意開口說他喜歡我?
  「你不懂……」
  我是不懂。
  是他太孬種還是我太沒用?
  說喜歡我有這麼困難嗎?
  我真的就是這麼糟糕的人讓他連追求的意願都沒有?
  我已經厭倦得不想再前進了。生活好累,孤身一人在人海之中搖擺更累,誰都好,只要能夠給我溫暖、說我很好很好,好得他想要為我而停留──
  擁抱我的男人沉重的呼吸在我的頸子周圍遊走,就像是快哭了一樣。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勢利眼沒有回答,只是拉開了與我之間的距離。
  「笨蛋,現在你只要問我一句話就好了!」我扯住他的領帶,不在意他的襯衫是否會弄亂:「跟我交往,YES、ORNO。」
  他安靜了很久。
  我也等待了很久,等到他張開口吐出我想要聽見的答案的那一瞬間,終於可以吻住這個男人的唇。
  
  接下來蘋蘋或是其他的美少年很可能會一再地對勢利眼發動攻勢,但我已經不嫉妒了,因為他是我的人了,而我,也是他的人了。

 

第二部

  (六)
  
  昏暗的光線、乾爽的空氣、與身旁火熱如暖爐的床伴……
  這到底是我幾個禮拜在勢利眼家的寢室清醒了呢?
  我從被窩中坐起伸個懶腰,身旁的人還睡得很熟,睫毛緊緊貼著臉頰,讓人有些好奇眼瞼下的瞳孔遇見了什麼樣的夢?
  「唔……」我將兩根指頭插進他的鼻孔,對我的動作產生反應的勢利眼發出奇妙的呻吟。
  突然有點想聽見他更豐富的聲音。
  我推開棉被跨坐在他的腰上,不客氣地扯開他──昨晚才被我們彼此剝光,激情一過他就馬上就穿上的──睡衣扣子。
  把吻覆在他的胸膛上,靠著唇上的皺折感受他毛細孔的張合,我已漸漸習慣他那沒有女人柔軟細嫩的肌膚,也學會了用什麼角度啃咬他的乳首能得到最大的快感。
  「嗯、嗯……」聽著他日益粗重的喘息,忍不住伸手探入他的下半身。
  手指才剛拉開他的褲頭,卻很意外地被一股蠻力制住了行動。
  「你在幹什麼?」一對緊閉的雙眼脩然睜開,用著看待現行犯似的目光瞅著我,瞅得我都開始發寒了。
  「那、那個……」我硬著頭皮扯開笑容:「我……想要嘛。」
  勢利眼一臉不信的表情給了我的心靈一絲創傷,我抬起頭不滿地向他抗議:「不行唷?男人剛睡醒的時候總是會有點衝動嘛!」
  「你……我們昨晚才做過。」
  「再做一次不行嗎?」他應該不會想要逼我說出『你無法滿足我』這種話吧?再說,有哪個男人看見已經爬到自己腿上用力扭著腰的情人卻完全沒有反應的?勢利眼要不是性無能、就是根本不把我當成對象。
  我深呼一口氣,決定豁出我的一切:「你不想做的話就乖乖躺著,我來做!」
  「林勤──」
  「不要這樣叫我啦!」我擺脫勢利眼的控制,硬是鑽進他的睡褲裡對他軟趴趴的小弟弟又捏又搖。可惡,一想起這個還沒硬起來就已經大得快握不住的傢伙即將會進入我的體內,我就對自己試圖挑逗他的行為感到一滴滴地後悔……
  「林勤,我怕你身體受不了。」明明下半身就開始在發燙了,勢利眼這臭男人還硬要講一堆口是心非的場面話。
  我火大地掐住他小弟弟的頭:「男人憋著不出,身體才會受不了啦!」
  「說話不要粗俗。」勢力眼皺著眉,也不知道是因為我說的話、還是因為我壓住了他的下面。
  「反正我就是低級……你都不會有衝動嗎?」
  「會……」乾啞的嘆息從頭的喉嚨溢出,接下來落粗厚的雙手滑上了我的腰側。
  非得引誘到他願意觸碰我、我才能感受被他渴求的安全感。
  戀愛,是人類最美好的奇蹟──應該是這樣子沒錯吧?
  我的雙腿貼住勢利眼已聳立的分身,逗弄著他分泌出黏膩的液體,我們親密得探求彼此身體的行為,就是戀愛的證明沒有錯吧?
  答應交往已經過了兩個月,這六十幾天來,他真的每天都會準時來接我下班、帶我去吃飯、再把我安穩地送回空蕩蕩的家。
  溫暖的擁抱、跟恰到好處的關懷,一點一點重鑄了我的世界。我被他捧在手心上呵護,這微醺的優越感,幾乎要遮掩了我的怯懦。
  我已被幸福的光環籠罩了,只要勇敢迎接勢利眼的一切,我就能夠一直都這麼放縱了……才對。
  幾乎都已經要忘記了,我想要成為像廣硯陞那樣的人。
  被勢力眼的手來回愛撫而扭動著身子,這般毫無廉恥的我在他的眼中,似乎也沒有不好。
  習慣了勢利眼的好、也習慣了自己這樣的好,於是我給自己找了不去振作的藉口。
  「林勤,你好可愛。」因為不論我有多無能,勢利眼都會願意咬住我的耳朵,吐著潮濕的霧氣。
  「啊、啊啊──笨蛋、不要廢話,快碰、碰我的──」他會在我說出口之前,就先搓揉我的乳頭。
  「我會害你上不了班……」他撥弄著我屁股,指尖不知何時已沾滿昨晚用剩的潤滑液。
  「我還年輕的很、做十次也不──哈啊!」他一定深愛著我的身體,他一定希望我能永遠都這麼不要臉地爬上他的下半身。
  現在的我可以輕易地滿足勢利眼。
  芳惠或是過去跟我交往的女人一定都會恥笑我吧?說我現在正不要臉地倚靠在另一個男人的肩膀上,享受雞犬升天那不夠實際的絢爛,這樣在男人放棄我之後,我還能站得像現在一樣挺直嗎?
  「哈!」那又如何呢?
  我滿足地撐開自己的屁股,承受勢利眼已出水的分身,強力的磨擦讓我的腦門瞬間產生麻癢的痛楚,但在那之後,我可以看見天國、強力的性交才到得了的天國。
  芳惠她一定不會懂,就像明知道沒有前途卻還要在便利商店工作一樣,跟男人談沒有未來的戀愛──如果這是戀愛的話──因為有些人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有些人、已經摔了一次又一次、早就疼得放棄假裝自己還站得起來。
  現在勢利眼已經握住我的手了,我的身體也緊咬著他的分身不放,再榨乾他之前絕對不會再放開他。
  「嗯啊、廣……硯陞……再用力、用力一點!」我忘情地叫著他的名字。
  「你不要動得這麼用力、會斷掉──」他費盡地挺著他的腰。
  「我快去了!」我握著自己的分身前端,迷濛地望著他吃力的表情。
  啊啊──他在笑、他感到滿足嗎?
  但為何掛在他臉上的笑容,卻閃爍著不確定?
  我瞇起眼,仰著脖子吻了他。
  身體被他溫柔地摟著,屁股裡的那根則老實地搗著。交往到現在他一直對我都很好,好到我開始懷疑這個男人也許不是地球人。
  只是在高潮來臨之前我總忍不住想問,只有『好』就夠了嗎?他對我就不會有『好』以外的情緒嗎?
  我的雙手掐住他的手臂,又給了一個碎吻。
  我心裡明白得很,他還不愛我,或者該說,他還不願意真正地愛我,即使我們的每一天都過得比小說裡連續劇中的情侶更加浪漫,但他對待方式,跟對待他過往那些小情人應該沒有什麼不同吧?
  
  意識到自己不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心藏像長了疙瘩,層層疊疊地就快要刺破胸口。
  
  我閉上了眼,告訴自己,現在霸佔著他的一切的是我。
  在他的精液注滿保險套的那瞬間,我輕聲了對了他說:「再來一次吧。」
  一如方才,我沒聽到他真正的拒絕。
  
  ◎
  
  被勢利眼用疲憊地語氣說我性愛成癮的第五天後,腰終於發出悲慘的哀鳴。
  「你是老頭子呀?」我邊呻吟邊接受勢利眼的按摩,恰到好處的力道害我連大腿都酥了。
  「你吃得消?」勢利眼用力地推擠脊椎下方,酸麻瞬間衝擊我的腦門。
  「哇啊!」我疼得都快搞不清楚這是痛覺還是快感了……
  「學乖了嗎?」
  「不要小看我唷!不然你再試一次看看呀!」
  勢利眼沒理會我的挑釁,只是拍拍我的屁股:「睡覺吧。」
  「我這星期天休假。」
  「嗯。」勢利眼應了一聲,接著揉了我的頭:「可以去幫你挑電腦。」
  他還記得我說過想在他家上網打電動,吹了他的暖氣、用了他的洗髮精、現在還要連他的錢都一起花了。
  我趴在軟綿綿的棉被上,懶洋洋的身體還在接受他不帶其他意味的撫觸,心裡卻已經飄向我的新電腦,它一定要是桃紅色的、鏡面、還要有視訊功能,夢裡的它甚至會開口跟我說「是的主人」──
  
  「小林、你還在做夢呀!」用力的後腦杓攻擊把我從小桃紅的幻想中打醒。
  我嘆了口氣,斜眼瞄了一眼今天插了桃紅色唇蜜的蘋蘋:「妳這麼暴力會嫁不出去唷!」
  蘋蘋沒理會我的諷刺,又踹了我的膝蓋一腳,好痛。
  「小林,你把這幾箱礦泉水搬到後面。」
  我臉色發白地盯著地板:「可以不要嗎?」
  昨晚雖然已經接受了勢利眼的按摩,而且還不小心舒服到睡著,但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仍然全身酸痛到懷疑自己的骨頭是不是要分屍了。
  在這種狀態下,我的體力可比一個三歲小孩還不如!
  「你是男生耶,你不搬誰搬呀?」
  「妳不懂啦,男人也是會有不方便的時候。」
  蘋蘋不屑地青了我一眼:「幹麼,你月經來呀?」
  「是呀,妳怎麼知道。」
  我本來想要抱著肚子裝痛的,蘋蘋卻用了種奇妙的眼神盯著我,還伸手摸了我咕溜的臉頰:「縱慾過度。」
  「什、什麼!才不是!」
  「不是就不是,你臉紅什麼勁──啊!歡迎光臨,現在飲料有在特價唷。」
  一看到客人變臉就變得這麼快,蘋蘋真是天生的服務業。
  我鑽出櫃台,認命地走像那堆得跟山一樣高的礦泉水,到底是哪個王八蛋一口進這麼多箱水的呀?他是想在家裡洗礦泉水浴嗎?
  思考著要怎麼搞定這座山時,剛剛進店裡的客人突然飄到我的身後:「這水可以買嗎?明天聽說會停水。」
  原來是因為要停水呀,但明明天天都在下雨了為什麼還要停水?台灣的用水標準真叫人匪夷所思,今晚就去投靠勢利眼好了,我邊在腦中嘮叨了一輪邊考慮著要勢利眼幾點來接我,還很努力地擠出親切和藹的笑容對客人說:「可以呀,你要買單瓶的話牆角還──啊!」
  「咦!」
  客人跟我同時發出尖叫,我完全沒料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認識的人。
  說認識也不太正確,因為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小風?」
  他就是那個以前常出入勢利眼的家、還揍了勢利眼兩巴掌的漂亮男孩。
  「嗯,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小風笑了笑,跟第一次看到他時一樣迷人。
  我開始有點懂得勢利眼為什麼會跟他交往了,如果我是GAY,也要選這種一笑就可以讓人傾心的男孩。
  「上次……給你看笑話了。」小風低下頭,對我說了聲抱歉。
  「沒關係啦,我早就忘了,而且是那廣硯陞那混蛋對不起你。」
  小風又仰起臉,眨了眨眼,猶豫了很久後才開口:「你……跟他在一起了?」
  「呃……」
  「別擔心,我不會去跟你搶。」小風搖著他跟女孩子一樣細嫩的手:「我只是有點意外而已,他會跟你在一起……」
  小風的話裡似乎還有其他的意含,他卻選擇塞了一張名片給我:「這是我工作的地方,有空可以過來。」
  名片上寫了一個外國名字,不會唸,但看得出來是賣蛋糕的,難怪小風身上總有股甜甜的香氣。
  「喔,謝謝。」
  我隨手將名片放在上衣口袋裡,小風搖搖頭,指著我身旁的礦泉水山:「給我一箱吧。」
  說完後他就主動抱起了一整個大紙箱,用他跟蘋蘋差不多的手臂,很奮勇地將水抬到櫃台去,再搬上他停在門外的吉普車。
  身材比我還嬌小很多的他沒想到力氣這麼大、也沒想到他居然已經成年了還開這麼大的車……
  
  事後我又被蘋蘋念了很久,說我居然讓客人做勞力活。接著又一直逼我把小風的名片交出來,還一直說台灣很少這種傑尼斯系的美少年。
  我的耳朵裡都是耳屎,其中有九成九就裝著蘋蘋的嘮叨。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帶著A來的咖啡坐上勢利眼的車,我把熱呼呼的紙杯貼在他的臉上:「要喝嗎?」
  「要回家還是?」
  「去你那。」我想到小風說明天這區停水,我才不想要沒水沖馬桶。
  「嗯,腰還痛嗎?」
  痛,當然痛,蘋蘋還強迫我又多搬了好多東西,我覺得我已經被折成兩半了。
  「下次,」勢利眼雙手握著方向盤,被車燈照亮的臉有些蒼白:「不要這麼勉強。」
  「我沒有勉強。」只有在觸碰他的時候,我才可以感覺到些什麼。像是被他需要、像是……被他渴求。
  小風盈盈的笑臉又浮現在車窗上,他也會像我這樣不要臉地死纏著勢利眼嗎?不知道勢利眼他,是不是還在懷念著那個漂亮的男孩?
  才兩個多月、才七十幾天而已,我就變得這麼在乎勢利眼──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我承認現在已無法接受他輕易離開我。
  我討厭這樣患得患失的自己、更討厭無法讓勢利眼那傢伙因我這個人而患得患失的自己。
  明明就是他先喜歡我的,為什麼要搞得像我在倒追他一樣?
  太生氣了,我幹麼要這麼生氣!我把咖啡一口氣往嘴裡倒,卻因為太燙而差點噴出來。
  「衛、衛生紙!」
  勢利眼將車停在路邊,從他口袋裡掏出面紙,壓在我嘴角的指尖帶著一絲沮喪:「你今天很焦躁。」
  「有嗎?」我裝傻傻笑著。
  勢利眼別開視線,再次抓住他的方向盤:「你們店裡跟你做同一班的女孩,她……喜歡你吧?」
  「欸?你說蘋蘋?怎麼可能!」我永遠都忘不了他嫌棄我跟嫌棄一條流浪犬同樣的態度。
  「是嗎,你一直都很受歡迎。」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實在是叫人搞不懂。我要是很有女人緣的話,現在也不會跟一個臭男人搞在一起了。
  我把手滑向勢利眼的大腿,很認真地跟他說:「喂,別想分手唷。」
  芳惠給我的簡訊跟勢利眼甩掉小風的畫面重疊了,我捏住勢利眼的腿肉,憑藉著他抽搐的眉心猜測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他沒再說什麼,他一向都這樣,愛裝酷,只有吐槽的時候話才會多一點,以為這樣比較MAN,如果他到時候要甩掉我的話,我一定不會只給他兩巴掌。
  要三巴掌、四巴掌……打到他再也不敢說這句話為止。
  
  (七)
  
  戀愛為什麼這麼累?不過各把個月,就搞得我身心靈都有點疲憊。
  結果勢利眼到底有沒有打算跟我分手?這個我最終還是沒膽去確認。
  應該沒想過吧?在他拿了毛巾替我擦頭的時候,我這麼猜測。
  但在他很冷淡地罵了聲賴在沙發上看連續劇的我沒營養時,我又覺得他搞不好很看不起我。
  電視裡播映著五光十色的虛偽世界,娘家還是夜市人生裡有那麼多起起落落,偶像劇裡也得經歷那些風風雨雨,再想想自己,又覺得踏實了許多。
  
  後來過了幾天,終於挨到放假的日子,吃過勢利眼下的麵之後,我們走進了重新改建過的光華商場。
  嶄新的建築充滿了人潮,我只能緊緊貼在勢利眼的背後,順手地,拉住他的掌心。
  「…………」
  他的指尖有點冰涼,不知為何,我感覺到他身子僵硬了半秒。
  「幹麼,不能牽你嗎?」我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不怕嗎?」他反嗆我一句,我沒理他,又把手握得更緊。
  我其實很怕的,在決定要跟他做愛做的事時,腦子裡亂成一團,老在擔心屁股開過光之後,是不是走到路上都會被人當成熊貓指指點點。
  我當然不會說什麼『有愛一切都不足畏懼』的蠢話,因為勢利眼他之所以會擁抱我,一定不只是因為他對我有愛的關係吧?
  「當個GAY真辛苦呢……」
  「什麼?」
  勢利眼沒聽清楚我的耳語,這樣也好,我聳了聳肩,又往他的背上一撞:「喂,你知道後門出去呀,有紅茶辣妹唷。」
  勢利眼好像皺了眉,我從他的側後方看見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當個GAY應該對辣妹沒興趣吧,但我還是硬是貼在他的耳邊講:「你不知道嗎?賣茶的美眉都很正,而且每次去都會換不同的人耶。」
  「……你喜歡嗎?」
  「嗯,我是覺得紅茶還挺好喝的。」
  「……嗯。」他悶哼了一聲,就輕巧地把我的手給甩開了,然後直接往筆電專賣店走進去。
  把我丟在人潮裡的行為有點過份,可是我現在不想跟他吵架,我連忙跟上他的腳步,當著店員的面假裝親暱地攬住他的手臂:「等我一下啦。」
  勢利眼回頭瞪了我一眼,看起來好像是真的生氣了。
  「別鬧。」
  「我、我只是……」
  以前跟女孩子交往的時候,她們總是會把胸部往我的手臂上蹭,蹭得我心情很好。我以為勢利眼也會享受被這樣廝磨著,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搞不太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歡我的觸碰──
  我不是想要拿過去跟現在比,更不喜歡把自己跟女人比,可是我就管不住腦子東想西想,如果不喜歡的話,勢利眼又何必跟我上床呢?喔是了,每一次做那總事,他幾乎都沒有主動要求過。
  為了了解同性之間的行為,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去買了很多書做了很多研究,在一些漫畫小說裡呀,做那個被人插屁、屁股的零號,都是處於比較害羞的那一方,而負責插他們的對象總是會像色情狂投胎一樣,不管到哪都會對情人發情。
  可是勢利眼從來都沒有對我有過過多欲望……
  
  「呀啊──!」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空氣中平白無故拔出一聲尖叫,沒多等半秒勢利眼就把我用力地推了出去。
  我晃了兩三步才不至於撞到展示櫃,也才有精神找到剛剛發出跟鬼片一樣激烈的尖叫聲的女人是誰。
  「芳、芳惠?」我認得那個女人,我化成灰都認得。
  她顫抖的用她認為很不禮貌的動作指著快要跌倒的我:「林、林勤你居然……」
  「妳誤會了。」我都還沒說話,勢利眼就很自動地跑去扶住快暈倒的芳惠。
  但他那雙我所喜歡的大手在觸碰芳惠的十公分前,就被那女人狠狠地拍掉:「不要碰我,很髒!」
  默默地把手收回去的勢利眼一句話都不吭便站到店員旁邊去,略駝的背影跟平常趾高氣揚的他完全不同,讓人看得就火大。
  「喂,妳怎麼這樣!」我衝上去,忍住想給芳惠一巴掌的衝動。
  「那個、客人,如果你們想要吵架的話──」
  「我們才沒有吵架!」我和芳惠同時對來勸架的店員抗議。
  「先出去吧。」勢利眼站得遠遠的,對著芳惠這麼說。
  他一眼都沒有看向我,我注意到了,可是芳惠氣在頭上,說什麼也不想聽從勢利眼的建議,最後是由我出面拉住她,硬將她帶往商場大樓外的空地。
  
  「妳平時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塊還算安靜的空間,我馬上對芳會提出質疑。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對老是泡在網路上的我非常感冒了,還常說電腦這種東西只要懂得怎麼用OFFICE軟體就好。
  芳惠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矛盾,不甘地撇開臉:「我的未婚夫請我來幫他買隨身碟。」
  「……妳要結婚啦,恭喜。」我眨了眨眼,明明也才分手也沒幾個月,但那時候的疼痛現在就已經成為相簿裡的回憶了……人類的愛還真是意外地脆弱呢。
  「我不會發喜帖給你的。」芳惠說著氣話,她的臉頰鼓鼓的,讓我想起我當初跟她交往的理由。
  就像個蘋果一樣,讓人想要咬一口……是的、但咬下去之後才發現,蘋果的保存期限是這麼地短暫,短得讓人再也想不起當初那鮮嫩多汁的模樣了。
  她現在也美好得讓人傾慕,但懂得欣賞她的人,已經不再是我了。
  「妳的未婚夫沒有陪妳來嗎?」
  突然想起曾經求她一起來光華買東西,她卻告訴我她寧可在家看做菜節目,我想,她現在的未婚夫,一定比我還好上好幾倍吧。
  芳惠像被戳到痛處一樣,本就很粉嫩得雙頰現在更是染上一抹豔紅:「那你呢?找不到人陪就找了個男人?」
  我苦笑地探頭找著勢利眼的身影,他站得遠遠的,還是一樣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
  「不行嗎?」我又再次望向芳惠:「妳說過對吧,那個男人他一直都喜歡著我。」
  「真不敢相信,所以你接受了?」
  「是呀!」我用力點下腦袋:「至少他『一直』都這麼喜歡我。」
  沒聽出我的諷刺,芳惠倒是先露出了操心的倦容:「林勤,是我對不起你,趁現在還有機會,你可以早點……」
  「我不會跟他分手的。」我打斷她的話。
  「我未婚夫家裡有幾個不錯的女孩,可以……」
  「我說了我不會跟他分手的。」我壓低聲音,大概是沒看過我這麼認真,芳惠也嚇得噤了聲。
  「……是我主動的。」我揉了揉太陽穴,再知道芳惠還是很關心我後,心突然就軟了下來,忍不住想告訴她,我現在過得也很好,雖然徹底地遠離了她所期待的方向,但是:「我現在不想離開他。」
  芳惠又深呼了一口氣,才找回她的聲音:「你不覺得……這樣很怪!都是我不好,當初就應該要警告你的……在大學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我明明告訴過他你是我的男朋友了……」
  「我已經不是妳的人了。」我嘆了口氣:「妳已經要結婚了,妳一直都很照顧我,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我很……謝謝妳。」
  就像回到了第一次牽起她的手、第一次吻她的那個時候。
  她一直都很漂亮,略微張大的眼睛映照的世界是如此黑白分明。
  「謝謝妳。」我早該這麼對她說的,是她的陪伴與叮嚀,我才能走過了那段年少輕狂。
  「林勤……算了。」她蹬著鞋跟,扭過頭,僵硬的肩膀讓人找不出她一絲柔和的地方。
  我知道這是她為了掩藏她的慌亂,但是沒關係,這樣的她也很可愛。
  我退到勢利眼身邊,然後墊起腳尖靠在他的耳邊說:「走吧。」
  不管再怎麼說,我和芳惠,是真正的到此為止了吧?
  勢利眼還是連氣都不吭,安靜得像個僵屍般跟在我身後。
  走沒多遠後我抬頭看了眼被高架橋遮敝的天空,灰濛濛得,讓我差點忘記它真正的顏色。
  「你知道嗎,我都已經跟你在一起了,不管是你的老同學還是我的前任情人還是賣紅茶的辣妹或是我店裡的同事,你根本不必這麼在意。」
  我把我的世界都給了那個連假日都西裝筆挺的男人,但我卻一直以為我還把他關在門外:「小說裡不是常寫嗎,我身體都被你這樣那樣了,也沒辦法去找別人了。但我沒有要你負責唷,你說過的吧……說你不想要勉強我。」
  嗯,我沒有聽到他的回應。
  「你可以再勉強我一點沒關係。」
  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的再一次擁抱,我咽下口水,等著他的手環住我的腰,然後等著跟他說:「你可以再相信我一點的,好不好。」
  
  「要怎麼相信?」
  他居然這麼問我。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的事。」
  「你也是呀!」我不太高興,推開他,又想起芳惠意味深長的表情:「喂,你當初是怎麼……呃、喜歡上我的?」
  「你想知道?」
  「當然想呀。」我還真怕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誤會。
  「你先說吧。」他壓住眉心,用五十歲老頭才會有的動作揉捏著。
  我老是搞不懂他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累,就像揹負了五百萬的債務一樣,成天都愁雲慘霧的。
  「要我說什麼?」我扯了扯剛剛跟芳惠吵架時弄亂的上衣,望著剛剛芳惠所待的方向:「要從自我介紹開始嗎?」
  「隨便你。」
  芳惠已經離開了,連替她送行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想這樣也好,盯著已經了無人煙的空地,心裡著實鬆了一口氣。
  「我呀……從小就沒有爸爸。」我告訴勢利眼我那還算豪華的身世,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其實也沒有什麼,我是私生子,我媽媽是靠當情婦過活的,不過酒喝多了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就去逝了。然後我的老爸、天知道他是不是我真正的老爸,就背著他的正牌老婆偷偷出錢讓我讀書,但也只供到我畢業為止。現在的家是賣了老媽的房子後買來的,雖然很破爛,好歹也還過得去。不過芳惠她呀就很不能接受我這種……算了不提她了,換說你的事吧。」
  勢利眼沉默地聽完我一點都不悲慘的過去後,只用了那個死人態度簡單說了一句:「我向家人出櫃,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就這樣?」
  「嗯。」
  勢利眼的爸媽也真死心眼,不過就是個GAY嘛,居然把這麼好的兒子往外送。
  「那後來呢?你是怎麼對我一見鍾情的呀?」
  「……去買電腦吧。」
  那傢伙……重要的事嘴巴倒是閉得很緊。
  他不理會我,用他自己的步伐一下就走得大老遠。我小跑步才追上他,拉住他的袖口:「別想轉移話題!」
  「沒有。」
  「明明就有!」
  哇啊──我撞上突然停下腳步的他,還沒搞清楚情況就聽見他說:「過去怎樣有差嗎?」
  聽不出他的意思。
  如果不能夠坦白的話,到底要怎麼相愛?我歪著脖子,台灣冬天的風很冰很濕,卻怎麼也比不上滴在心口上的眼淚冷冽。
  我不知道要怎麼得到他的溫暖,我會的只有貼上我的身體,急切的獻上自己的吻。
  
  結果電腦也沒買到,他就被我吻得差點沒把我一拳揍飛到快速道上給車流撞死。
  我被推到地上,也懶得生氣,抬著臉就問他:「回家吧。」
  「回去幹麼?」
  「做愛呀。」
  我知道他會答應我。
  到目前為止,我知道我還有那個價值。
  不知道哪個兩性大師有說過,男人對吃到嘴裡的東西都沒什麼興趣。過世的老媽也常跟我說,比起家裡的黃臉婆,男人還是比較愛玩外頭帶不回家的小姐們。
  雖然我已經不是黃花大姑娘了,但比較交往前後的態度,也要開始考慮勢利眼是不是已經對自己生膩了?
  膩了也無所謂,只要不給他機會甩掉我就行了。
  我纏上他打算扶起我的手,在一起回到屬於他的家後,馬上又把自己的重量全掛在他身上。
  才剛走進客廳我就熟練地拉掉他難搞的襯衫,一路掙扎到進了臥房我終於得以舔著他光滑的胸膛,他身上有股男人才會有的味道,順著腰部線調往下華,解開他的腰帶,可以觸碰到男人引以為傲的熱度。
  感受著他的分身在我的手裡慢慢變大,身體裡的寒意也一點一點地減少。
  每次都要靠這招來壓下不安,我拉下他的褲子,蹲低想要含住他的分身,勢利眼卻扯住我的頭髮硬是抬高我的臉:「林勤,你這麼喜歡做這種事嗎?」
  「啊?呃……」
  「你不喜歡吧。」
  「幹、幹麼呀,你不想跟我做就說呀!」
  他皺了皺眉,卻俯身咬住我的唇代替回答。
  真搞不懂他──我閉上眼,很自動地摟住他的頸子。
  下次裝出害羞一點的樣子好了。
  等他終於吻過癮了,我自己擠出潤滑液塗滿他那直挺挺的分身上。
  原來太常做愛也不好,這樣他很快就會對我的身體生厭。
  我換個新的姿勢,趴在床沿上撐開自己的屁股,扭頭等待他的頂入。
  他沒有多給我喘息的空間,一個使勁就進入我的身體,扶著我的腰前後來回擺盪著。
  屈辱、厭煩跟刺激等等複雜的快感充斥了我的五感四肢,高潮比以往都迅速地透過前列線的磨擦而達到頂峰。
  「呼……」一等勢利眼發出滿足的嘆息拔出他的男性象徵,我就拋下了一句我去洗澡連忙鑽進浴室裡。
  如瀑布般的熱水澆在我的頭上,水蒸氣包圍了四周的一切,我開始也有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的措敗感。
  好不容易整理完自己的情緒後,我揀起自己丟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
  「要走了?」勢利眼趴在床上問我,聲音還悶在枕頭裡。
  「嗯。」
  「等我一下,我送你。」
  順手將浴巾丟到洗衣籃裡後,我朝勢利眼搖了搖頭:「我自己回去。」
  他看起來很累,是我強迫他太多,他已經累得連抬抬眼皮的精力都沒有了,卻仍勉強自己露出微笑:「我送你,天冷。」
  他的笑容柔柔軟軟的,我卻懷念起第一次從這個家清醒時,他那張活向我欠了他五百萬的臉。
  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這個俚語。所以我決定順從勢利眼的好意,我拉下外套拉鍊,穿回勢利眼替我買的睡衣又鑽進暖呼呼的棉被裡:「那我不回家了。」
  「……真是。」勢利眼叨唸了兩句就沉沉睡去了。現在不過十一點多,稱不上多晚,但對一個隔天早上八點要起來的上班族而言,也已經到了極限了吧?
  我趁他開始打呼後,偷偷地拿了棉花棒插進鼻孔裡,因呼吸困難的他皺起了眉,襯著微弱的夜燈,整張臉看起來就像是發臭的鹹菜乾。
  「噗嗤。」我的瀏海掉到他的鼻頭上,發癢的卻是我,捏了捏他的臉頰後,正好看見床頭的鬧鐘顯示再十八分鐘午夜。
  我離開有他體溫的被窩,套上只留住深夜寒氣的外套,趁現在還有捷運的時候回家吧,或是到哪個二十四小時的店裡發呆到天亮都可以。
  捷運要是能開到早上六點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坐在第一次遇見勢利眼的位置上,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又坐到起點站再坐到終點站,然後等到天亮的時候向第一個踏入車箱裡的人道早安。
  
  只是沒想到,事實結果是勢利眼在我終於把他家複雜的多層鎖打開後出現,從身後伸手抱住了我。
  「我不是說我載你回去嗎?」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還有濃濃的起床氣,扣在我腰上的手勁也特別大力。
  「你怎麼會……剛剛店裡打電話來找我去代班。」我緊盯著門把,努力讓自己的心跳聲聽起來不這麼激烈。
  「我沒聽到。」
  「呃、就剛剛,你睡死了當然沒聽到。」
  勢利眼的指頭似乎抽搐了兩下:「林勤,你如果要離開,就告訴我!」
  「我沒有!我只是去──」我是要走,但我沒有要離開他,我知道他說的離開跟我說的離開是兩回事。
  我不想跟他吵架。不、交往後我們從沒吵過架,我轉過身面向他,他的臉色死白僵硬,搞不清楚是在生氣還是在憂慮。
  「對不起啦。」我衝著他甜甜地笑了笑,再把帶著笑的吻落在他的唇上。每一次芳惠鬧脾氣的時候,我只要這麼逗逗她,她就能夠忘記過去那些不美好。
  我以為勢利眼也會記起我們方才的美好而放棄繼續加深彼此的磨擦,但他卻突然推開了我,將我連門一起推到玄關外的走廊上。
  「痛……」
  「如果你不是真心的就別這樣!」居高臨下的責備灌入我的腦門。
  「什麼?」
  「……不必勉強自己配合。」
  「勉強自己配合的明明就不是我!」
  勢利眼根本不肯看我,他抱著雙臂,視線一直定在鞋櫃上,只有胸口像吸塵器般起伏著。
  
  ──蛇以為自己吞了象後就可以變得跟象一樣雄壯,但蛇到最後還是一條蛇,在象的眼裡,終究只是即將噎死的冷血動物。
  
  我咽下口水,想著噎死自己也好,勢利眼就自己主動伸手拯救溺在地板上的我。
  「走吧。」
  「走?」
  勢利眼的頭髮亂遭遭的、掐在我掌心裡的指尖則寒冷得像是根冰棒。
  「我去開車。」
  「你明天還要上班耶!」
  「你現在就要上班。」
  他知道我在欺騙他,但他的質疑卻僅此而已。
  結果到頭來,我在他心中,也不過僅此而已。
  
  (八)
  
  將我送到店門口後,我低頭給了他一個晚安吻就趕他回家。
  他只交待了句他明天會來接我,卻沒有回應我的吻。
  做大夜班的是新進來的員工,我跟他不熟,所以也沒進去打招呼,就這樣一個人坐在店門口的椅子上掏出手機來回地翻轉著。
  我想打給過去那些酒肉朋友,通訊錄從頭翻到尾又翻到頭,卻連一個按鍵都壓不下去。
  自從跟勢利眼混在一起後我已經好久沒有跟其他人聯絡了,他們會怎麼說我?說我是個見色忘友的傢伙?這樣的我跟電視上演的那種嫁了人後就失去自己社交圈的黃臉婆有什麼不同?
  若是被他們發現我現在跟一個男人廝混……我會被貼上標籤吧?也許他們還會在第二日急忙跑去驗自己有沒有得到愛滋之類的,然後迅速把我的手機號碼列為黑名單。
  明知道會得到怎麼樣的對待,為什麼我還要和男人在一起呢?
  盯著腳底下像墨汁一樣的柏油路,遠處一陣沒一陣的車燈給了它一瞬間的光彩,又黯淡。
  乍明、乍暗、乍明、又乍暗。
  我開始覺得視線變得模糊,胃裡頭翻滾著沮喪,其實『戀愛』一點都沒有比想像中美好,但那卻是我現在唯一的依靠。
  指尖唯一攀附的,是被勢利眼所愛的這件事,要是連『被愛』都只是個幌子,我會不會沉到比腳底下的柏油更深沉更漆黑的地方?
  我覺得好害怕,我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腿埋在兩腿之間。冬夜裡的寒意侵蝕我的皮膚,但從骨髓散發出來的冰冷,卻凍結了我的時間。
  如果我現在放棄了,那當初我為了勢利眼捨棄的一切,不就全成了笑話?
  褲子口袋裡的手機發出刺耳的電子音,惡意地提醒我電量已用盡的事實,像在宣告我與這個世界的連繫即將終止。
  我厭煩地想掏出手機。「是你?」頭頂上卻傳來陌生的搭話。
  「嗯?」
  我仰起頭,不知何時我的面前多了一雙鞋子,鞋子的主人是一個漂亮的男孩,而我竟認識那名男孩。
  「你在這裡做什麼?」
  「小……風?」我叫了男孩的名字,他微笑地朝我點頭。
  「嗯,真是巧遇。」
  「第二次……不、第三次了吧。」
  「你剛下班嗎?等人?」小風知道我是這家便利商店的店員,他大概以為我剛結束工作。
  「你呢?」我略過他的問題反問。
  「我也是,剛下班,現在正準備要去喝酒。」
  「喔……」
  「是跟我的新認識的男友一起。」小風說,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特地向我解釋:「你很介意吧?我跟廣硯陞的事。」
  「不、也不是……」
  他笑了笑,一屁股就坐到我的位置旁,我感覺到我的右側方有他暖暖的體溫,以及充滿異國風情的甜味。
  「反正離他接我還有點時間,你陪我吧。」
  我藉著身後便利商店的燈光看著他的側臉,他真的很漂亮,連說這種任性的話都能讓人打從心裡的同意。
  「我上次說過吧,我很意外他真的會跟你在一起。」
  「嗯……」我記得那個時候小風臉上閃過的異樣,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尋找答案了。
  是的,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在乎過勢利眼對我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小風輕搖著他的雙腿,他看起來是這麼地迷人而美麗,我卻連勢利眼捨棄他而選擇跟我在一起的理由都不知道。
  「我本來以為你會來找我的。」小風眨了眨眼,眼裡的光彩有些刺目:「我不是給你名片了嗎?」
  「對,但我……」
  小風打斷我的話,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愉悅:「我記得有一次我偷翻他的衣櫃想找他外遇的證據,翻到一件不合他品味的粉紅色POLO衫,上面畫有很低俗的大象,那是你的衣服吧?」
  「…………」對不起那大象很低俗。
  我的沉默像是給了小風肯定的答案,他很高興地又接著道:「我就逼問他這是誰的東西,他說,那是提醒他有多討人厭的紀念品。」
  「討人厭?」
  「沒錯,我鬧了他很久他才肯說實話。他說那件POLO杉是其他班級的班服,他費了很大的勇氣才敢請朋友幫他買那件衣服,結果他的朋友卻跟設計衣服的人說這件事,設計衣服的人知道了,你猜他怎麼回答?」
  「…………」我鐵青了臉色,搜刮著腦袋也找不到一絲線索,因為這件事對我而言已經是塵封已久甚至連細節都開始逸散的回憶了。
  「他回答:『那就賣他吧,讓那個死GAY每次看到那件衣服就會後悔他怎麼會喜歡上男人,也許過了不久他就會改邪歸正也不一定。』」
  小風講這句話的時候在笑,那是跟深冬的夜風一樣的笑容。
  「我──」
  「你不用解釋,我想你不記得自己有說過這種話了吧?」
  我尷尬地點頭,他很體貼地拍了我的肩膀:「對你們這種『正常人』而言這不過只是隨口說說的惡意,不會有誰把它放在心裡的。這種事我們早就已經習慣了,我是、廣硯陞也是。他把那件醜得要死的衣服藏在衣櫃裡,你知道為什麼是衣櫃裡嗎?因為我們同性戀,終其一生,都要住在衣櫃裡的。」
  「但是他……」我深吸一口氣,才敢說出口:「他現在跟我在一起了不是嗎!」
  「噗嗤。」他的反應像刀子一樣畫破我脆弱的自信:「我也很意外呀,他不可能跟一個直男在一起的,更何況那個對象還是你。這不是很諷刺嗎?是你時時刻刻地在提醒他,櫃子裡的世界有多不正常。」
  小風強調了不正常三個字,他的眼睛明明彎成了月牙狀,但我現在卻能很清楚地感覺到,他是打從心底地厭惡我。
  「但……那時候的事我已經忘記了……而且我也會改變的……」我試圖做最後的掙扎,聲音裡的膽怯卻背叛了我的偽裝。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會恭喜他的。」小風站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一百公尺外的馬路多了一量重型機車,而車上戴著全罩安全帽的男人正向著我們這個方向招手。
  「我要走了,下次來我店裡吧,我會招待你的。」
  我沒有向他說再見,我想他也不是真的這麼想再見到我。
  他最後只低頭在我耳邊說了句:「你能走進衣櫃裡嗎?」
  接走他的車子往城市另一個方向呼囂而去,消逝的馬達聲也再次帶來了寂靜。
  我仍被獨自留在黑暗之中,即使背後的商店螢光二十四小時都在閃爍、身前的道路不時也會有夜歸的車輛。
  
  卻都不屬於我。
  
  就像勢利眼始終認為我不可能屬於他一樣。
  他的心也一直關在櫃子深處,把我阻擋在他的世界之外。
  從出生到現在,我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父母放棄了我,投奔向最終極的自由;朋友放棄了我,去尋找更適合他們的夥伴;幸運之神放棄了我,將我丟進被霉運包圍的網子之中;現在連廣硯陞都放棄了我,放棄相信我會願意跟他在一起……
  
  我對著小風離開的方向發呆了很久,冬天的風把我的雙手吹得發疼,也幾乎要吹散了我的意志。直到東方天空慢慢透出一絲灰白,第一個送報的小弟經過我面前,世界才像燒開的爐子般乍響沸騰,將喧鬧硬生生地灌進我的腦袋。
  原來,這個城市還沒有放棄我,他還在吞噬著我的靈魂。
  
  後來我怎麼回到家的我已經沒什麼印象了。
  第二日上班時我卻比平時早了十分鐘到,對蘋蘋各式各樣沒有人性的要求也毫無怨言,蘋蘋說我的表情就像是被記者會前的政客附身一樣,嚴肅得好像是要決定做出什麼大事。
  我拍拍自己的臉,倒也不覺得跟平常有什麼不同,腦中的煩惱仍是那幾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工作、要如何掙扎地活下去。
  就這樣過了幾日,小風來店裡買過兩次東西,他的態度跟之前相似,衝著我展現他極度華麗的笑容,我卻怕尷尬地每次都讓蘋蘋去招待他。
  老闆也在昨天來店裡視察,還很不怕死地偷摸了蘋蘋的屁股。
  所以趁著今天午休空檔,我跟蘋蘋A來兩個快過期的便當蹲在櫃台裡討論要怎麼向老闆娘打小報告。
  我們迅速地把飯塞進嘴裡,還來不急咬上幾口,就開始惡毒地詛咒老闆的命根子,上週才剛來的新人小弟是個大學生,大學生這身份非常讓人嫉妒,於是我只好派他去做上架補貨的勞力活。
  我不經意地想起勢利眼。
  關於他的臉部線條、肌膚觸感、身上的氣味,如撕裂黑夜的探照燈般,很暴力地闖進了我的心海。
  已經五天又八個小時沒有見到勢利眼了。
  我那沒電的手機被塞進牛仔褲裡許久都沒有出來透透氣,答應每天要接我下班的勢利眼也突然不再履行他的諾言。我和他之間,就像清晨山邊的那點霧氣,才沒兩下子便被人生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衝散。
  不過是五個日夜而已不是嗎?我不會因此感到寂寞的。
  面前的蘋蘋還在滔滔不絕講著陷害老闆的計畫,我附和她的每一次停頓,直到她問了我:「小林,你們分手了嗎?」
  「嗯……呃?什麼?」
  蘋蘋皺著眉:「廣大哥呢?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工作忙吧。」我隨便找了個藉口。
  她狐疑地打量著我,我連忙低下頭假裝啃豬排。
  「小林,快去道歉。」
  「道什麼歉啊?」
  「跟廣大哥呀,你們吵架了吧。」
  「沒有啦,想太多。」
  她又多瞄了我兩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唉,我好想廣大哥唷,你都不會想嗎。」
  「我……」我輕輕擺動著筷子,沒膽告訴蘋蘋我什麼都沒去想,我怕意識到自己的『思念』,我怕,怕自己比所擔憂的更想他。
  「認識你真是廣大哥的不幸。」
  我努力表現出不以為然的態度:「叫什麼廣大哥,他跟我同年耶。」
  「笨蛋,女人叫一個男人大哥──」
  「是對他有意思嗎?」
  蘋蘋拿了她的筷子敲了我的腦袋:「錯,是認清了他不會對我有意思才這樣叫的。而且,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跟他同年的樣子。」
  「我這是娃娃臉,老的時候比較吃香。」我試圖反駁。
  「但GAY不是都比較喜歡MAN一點的嗎?」
  「啊?」
  「廣大哥不是GAY嗎?」
  「欸──!」
  「你殺豬呀!」蘋蘋更用力地拍了我的腦袋一掌,還不忘多罵幾句。
  「可是妳、妳怎麼會……他沒跟妳說吧……」我顫抖地把剩下半塊豬排塞進嘴裡,有點乾的肉塊咬了許久都吞不下去,豬要是知道他死後成了這種德性,不知道會不會做鬼來作祟。
  「白癡,我又不是瞎子!哪有普通朋友會每天來接送你上下班的呀!算了不跟你講了。」蘋蘋很豪邁地站起身,從圍裙裡掏出她的粉紅色貼鑽手機,按了幾下後就遞給我:「拿去。」
  「要幹麼?」我還在嚼著豬肉乾,聲音有點含糊。
  蘋蘋一臉受不了地瞪著我:「打電話去道歉呀。」
  「我們又沒吵架。」我愣愣地接過手機,卻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那是你被甩了嗎?」
  「才沒有!」我想也不想地回了蘋蘋的話,但話才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這不就是變相承認我也是個同性戀嗎?
  知道自己跟男人交往,跟向第三坦承自己跟男人交往,中間好像差了很大程度的距離……
  有些害怕地瞄著蘋蘋,她還是一如以往地有魄力:「小林同學,你覺得我會因為你是GAY而鄙視你嗎?」她苦惱的搖了搖頭:「不,怎麼會呢,我在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鄙視你了。」
  「…………」豬肉卡在我的喉嚨,讓我沒有機會反駁蘋蘋的惡意中傷。
  「別太擔心,即使如此本小姐還是會好心跟你當個朋友的。」她說完後還更加好心地拿了灌茶給我喝:「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該不會是你甩了廣大哥的吧?」
  咽下食物,又喝了一大口茶後,我才回答蘋蘋的疑惑:「都還沒開始怎甩。」
  「蛤?」
  「我不會讓他甩了我的。」我小聲道。
  早在五天前看見日出的那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了。
  「男人說話不要這樣扭扭捏捏的。」她不甩我,將吃完的便當丟進垃圾桶裡,轉過身就開始收拾起收銀台。
  我蹲在她的腳邊,可以看見她白晰的小腿肚,沒有一根毛髮、光潔得讓我忍不住伸手輕觸──
  「媽的小林你這死變態!」
  「不、我……」
  蘋蘋的鞋根毫不留情地踩在我的膝蓋上,我忍住痛楚,連忙又拉了她的裙角問:「妳覺得我是個色狼嗎?」
  「你現在的舉動我要拍照存證,然後告你猥褻。」
  「我跟男人交往唷。」我咽下口水,提了一口氣後又接口:「我是個GAY唷。」
  她悶哼了一聲:「那又怎樣,要是你看上了我姣好的身體我一樣可以告到你家破人亡啦。」
  我沒告訴她我全家就剩我一個人:「GAY怎麼會對女人有興趣?」
  「你真的很瞎耶。」她又多踹了我一腳:「只要有愛,連狗都可以『有興趣』啦。」
  「愛?」
  她拿出亮橘色的唇蜜補妝,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難道你不是因為愛廣大哥才跟他在一起的嗎?」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我只是有一天就突然想要跟他在一起。
  就好像,現在會突然想起他一樣。
  我再次拿起蘋蘋的手機,說了句「借我一下。」就離開櫃台,躲進倉庫裡了。
  走進倉庫時還跟放好泡麵的工讀生小弟擦肩而過,他在我關上倉庫門的時候,很白目地大聲了問蘋蘋我為什麼兩隻眼睛都紅紅的。
  我在蘋蘋貼得晶光閃閃的鍵盤上按下熟悉的號碼,鈴聲沒響幾下就接了起來。
  「喂……」我緩緩吐著氣,等待耳裡傳來懷念的聲音。
  「今天我十點下班。你可以滾過來了。」但我卻等不及他的任何一句話,就率先把手機關上。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如果,假使如果他真的沒有種再來追求我,那就由我去追求他好了。
  誰叫那一次,他要在捷運上叫醒我已經被放棄的人生。誰叫他要被我抓在手裡,成為被城市的浪潮追打的我唯一的浮木。就算他已經覺得我煩了、嫌我太過沉重,我也已經決定好了,這一次,是說什麼都不會放手。
  
  ◎
  
  結果所謂的『不放手』卻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事。
  店裡的廣播響起了午夜十二點報時新聞,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睜睜地看著外頭的車流量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那個……小林不回去嗎?」有一點老實的工讀生小弟站在我後頭,他看起來已經很想下班的樣子。
  我仍瞪著窗上的倒影,沒勁的告訴他:「請我喝杯抹茶奶綠你就可以回家了。」
  「欸?」
  我嘆了口氣:「放心,帳會記在蘋蘋頭上啦。」
  工讀生小弟看起來還是有點緊張,我聽得見他用謹慎小心的口氣跟晚班櫃台要一杯我點的飲料。
  等飲料做好送到我手中的時候,廣播新聞已經播完了,而勢利眼的車,卻還是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工讀生小弟小聲地跟我道晚安後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離去的背影,跟勢利眼還有那麼一成相像……我想我只是太想念一個人,病重得不管看到什麼都會念起他。
  「小林你還待在店裡幹麼?」夜班的人跟我打招呼,我沒理會。
  心裡越來越煩躁,不安像水波一樣無止境地在擴大。
  已經兩個小時又十八分鐘了,我等不到我要等的人。
  「我是不是很容易被甩?」我問夜班的同事。
  「啊?」
  「算了。」
  真的是算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屁股有點痛,但這點痛我還能忍受。
  我走出店裡,手中的熱奶綠是全身唯一的溫度來源,走在夜風之中,這點暖意,讓我覺得自己也許也不是這麼寂寞……
  真糟糕,寂寞一但說出口,就像水庫洩堤一樣再也停止不住了。
  我蹲在離店裡不遠處的路邊,馬路斜對角有兩名街友正在橋紙箱的位置,很好心地用眼神在詢問我需不需要一起取個暖。
  我仍蹲在原地拒絕了邀請,幸好現在天色很暗,路燈又不是很明亮,來往的車子也部多,他們才沒有看見我臉上的狼狽。
  「我才不要分手。」我小聲的告訴自己,在得到他的回答之前,我不承認我已經被那個男人拋棄。
  而且我真的已經決定好了,我要跟他在一起,不管是住進櫃子裡還是走出來被指責都可以。像我這種一無事處的人,我不知道離開他我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小林!」
  我想聽見他用有一點沙啞的聲音叫我林勤,而不是像叫小狗一樣叫我小林。
  「你果然在這裡,你蹲著幹麼?」
  我把臉埋在大腿中小聲地說出我不想承認的事實:「他沒有來。」
  「你先起來啦!」
  我的手臂被冰冷的指尖往上提,我只好回過頭,看見臉色蒼白的少女。
  「蘋蘋?」
  蘋蘋皺著比平常稀疏的眉:「你搞什麼呀!蹲在這種地方不怕被車撞嗎?」
  「妳……妳沒畫妝我差點認不出來了。」我說。
  「你欠揍嗎!」
  「我可以讓妳打看看。」我還掛在她身上,不知哪來的力氣跟她開玩笑:「妳就打大力一點好了,最好一拳把我打昏。」
  「我也很想,等我把話交待完之後,我會考慮這麼做的。」
  「話?」
  她硬生生把我拖回店裡,借了兩張椅子坐在我剛剛坐的位置後才開口:「廣大哥今天不會來了,你不用等了。」
  「……喔。」我笑了嗎?我眨了眨眼,窗戶上映著的臉很透明,看起來沒有一絲逞強。
  「小林,你很糟糕耶。」
  「我知道呀。」我又笑了,非常好:「妳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那你幹麼不問我理由?」
  「理由?很重要嗎?」
  反正不管什麼理由我都不會接受的,『不再愛了』這一點都沒辦法勸退我跟他在一起的覺悟。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有愛過我了,只要我還喜歡他,這就夠了。
  「你就是這樣才會老是被甩吧!」蘋蘋沒有上妝的臉頰也是紅紅的,淡得跟膚色一樣的眉毛會上下浮動,意外的比她平常的樣子還要可愛。
  我更意外這個時間我還有精神觀察這種小細節。
  「我才沒有老是被甩。」我虛弱地反駁。凹來的奶綠已經快要變冷了,趁著它還有點餘溫的時候,我又鼓起勇氣問蘋蘋:「妳覺得我很好嗎?」
  「蛤?你是說你會讓人想跟你交往嗎?」
  「差不多是這樣。」
  「一點也不。至少身為一個女人才不會想找你這種老公,沒擔當。」
  真是一針見血的答案,我苦笑。
  「但是小林,也不是一定非要有擔當不可,這世界總是得有人當失敗者嘛。」
  「……原來我一直都在當失敗者。」
  「OKOK,不要廢話,我最討厭有人在我面前自怨自哀了,裝什麼可憐啊。再說反正你也找個人嫁了嘛,也算不上太失敗,就繼續當你沒肩膀的小男人吧。」
  「很快就是真正的失敗了。」我想。
  蘋蘋沒理會我在唱衰,迅速地把她晶光閃閃的手機遞給我:「自己看。」
  蘋蘋命令我切到的手機的收件夾,點開最新那封簡訊,裡頭寫了用句簡要的重要訊息,重要到我弄溼了她的螢幕。
  「喂,你哭什麼呀!」
  「沒、沒有啦,是沙子……」
  「爛藉口!真受不了你耶,手機是辦來亂的嗎?我為什麼要當你們兩個的傳聲筒?」
  「我只是忘記充電……」
  我連忙把眼淚擦掉,再看了一眼簡訊裡的句子,很簡單,只有二行:我在台中出差,連絡不到林勤。
  原來勢利眼那混蛋他在台中,他不是逃到把我阻擋在外的世界了。
  又多看了兩眼螢幕才把手機還給蘋蘋,蘋蘋很粗魯地拍了我的背:「隨便啦,要不是廣大哥特地打電話來苦苦哀求我,我才懶得來找你。但他還真了解你,知道你會死心眼地一直等到他出現。」
  「他苦苦哀求妳?」
  「剛剛他特地打電話給我,這可是我有了他的電話號碼之後第一次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耶,聲音連在電話裡都這麼好聽,為什麼好男人不是都死會了就是個GAY呢?」
  「說重點啦。」蘋蘋她剛剛已經一口氣連講了四次『電話了』……
  「囉嗦你才沒有資格打斷我!你這個既得利益者!」
  「什麼既得利益……」
  「不是嗎?沒想到像廣大哥那種看起來只會把事業當人生伴侶的男人,會很緊張兮兮的特地打電話求我來找你,他說你現在肯定還待在店裡哭得臉花花的在等他,他不放心擔心你會被路人拐跑。」
  「後面那兩句話他才不會說!」這點我很肯定。
  「反正你也真的哭了嘛。」我無法反駁蘋蘋,只好乖乖地聽她訓話:「算了,我也累了,就好心告訴你好了,你的男人還要出差幾天,他要你乖乖等他回家不要偷吃,記得把手機打開。」
  「拍謝啦。」我討好地拉住蘋蘋的手,卻被蘋蘋一掌拍掉。
  「我不接受死GAY對我獻殷勤,更不允許你花心。」
  「我以前也是……」呃,小風他是怎麼說的?直男?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蘋蘋兇巴巴的很可愛,她本來就是我一直很喜歡的類型,像蘋果一樣粉嫩的女孩。
  但我現在卻失心瘋地跟了一個長像勢利的男人在一起──
  我又拉住想回家睡覺的蘋蘋:「大姐,我明天可以連休兩天嗎?」
  蘋蘋回瞪我,想了一下才說:「可以吧,明天老闆娘要跟老闆去中壢,我會叫工讀生小弟頂你班,至於後天,你本來就預定休假。」
  「那我要請假!還有借我兩千。」
  「…………」
  蘋蘋這次沒有欺壓我,只是從她的粉紅色皮包裡掏出兩張鈔票放在桌上,然後幽幽地飄來一句:「我要吃逢甲夜市的雞爪凍,太陽餅就免了。」
  
  (九)
  
  我很感謝蘋蘋。
  在離開店裡之前,她又陸陸續續嘮叨了我很多東西,但我什麼都沒聽進去。如果我喜歡的是她就好了,我在想著這些東西。
  然後想著想著,我的心就伴隨著我的身體飛到了另一個城市。
  台中火車站聽說是十幾年前的古蹟,挑高的樑住透著歷史的疏離,不知是冷氣還是寒流的冷風在大理石加工的空間穿梭,我站在售票處前望著密密麻麻的LED燈,廣播刺耳地在耳邊打轉,每一次站長的聲音透過喇叭響起時,胸口的空洞就會迴盪一次。
  勢利眼住的旅館我在登上火車後,已經打過電話相他確認過了。
  五天來沒聽見他的聲音,我發現並沒有特別地懷念,因為我學會思念的那一部分已經被勢利眼帶走了,在抱緊他之前,我不會允許他成為需要被我懷念的人。
  『我後天回家。』他在電話中這樣告訴我,我喜歡回家這個詞,這讓我多了一點點的安全感。
  深夜電話那頭的他聲音有點啞,我猜想他當時身在睡夢中。
  火車站的大鐘指在六點半的位置,這個時候的勢利眼,應該仍在睡夢中。
  不知道他一早起來發現我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但這樣的期待,在我到了他所住的商務旅館後,就破碎了……
  跟我想像的不同,勢利眼神采奕奕地站在旅館挑高的大廳,在我打開迎賓自動門時,正好與我相遇。
  這不是奇蹟似地再重逢,因為勢利眼的身旁,站了另一個男人,男人雖然有一點年紀了,遠遠望著仍看得出他究保養得十分講究,還親暱地拉著勢利眼的手,在旅館的一早見到這樣的景象,正常人都會產生誤會。
  幸好我不是正常人,我是個半夜借錢翹班跑到陌生城市的神經病,所以我沒有衝上去給勢利眼兩巴掌,而是仍站在電動門外,沉默地看著玻璃門又開、又合、又開、又合。
  電動門異常的開關讓陌生的男人注意到我,勢利眼他也看見了我。我毫不避諱地瞪著勢利眼,勢利眼則狼狽地撇過頭,連路過的小狗都能明顯地察覺到我與勢利眼的關係匪淺。
  在玻璃門攏上之前,我補捉到勢利眼俯身跟他身旁的男人講悄悄話的畫面。
  我沒有生氣、也沒有懷疑,因為我的胸口已經被挖走了一大塊,而那失去的部分,現在就在勢利眼手裡。
  電動門又再次開啟。
  勢利眼身旁的男人已退了兩步,而勢利眼則朝著男人鞠著躬,身體與腳折成九十度,恭謹、過度、而又帶著畏懼。
  男人不知向勢利眼說了什麼,勢利眼只得不斷地彎著他的腰。
  我現在雖然看不見勢利眼的臉,但我卻想起了小風對我說的話,那是住在衣櫃裡的表情、害怕著被誰發現的面具。
  在電動門不知開關了第幾十遍之後,勢利眼才終於走向了我,走出了門外。
  「你怎麼在這裡?你昨天特地打電話來就是為了來這裡?」五天不見,他給我的第一句是質疑,然後是厭煩。
  「算了,林勤,你先離開。」
  我還是沒有生氣。因為比起生氣,我現在更想要擁抱他,向門裡的那個男人宣示勢利眼的主權。
  「為什麼?我才剛到。」我雙手伸進口袋裡掏著,零錢噹噹作響,能給我多一絲的堅強。
  「……我在工作。」
  「喔,我知道呀。」我眨了眨眼,衝著他笑了:「我也在工作,我也到台中出差。」
  他的瀏海梳得沒有過往整齊,掉了幾根髮絲在額頭上,他順手用指頭撥開,一次又一次,顯得有些焦躁。
  「剛剛那個人是我的……上司。」
  「喔。」
  他試圖向我說明:「我告訴他你是我的表弟。」
  「表弟?」我有點不能相信:「為什麼是表弟?」
  「如果不是親戚的話,我的上司會認為我是個到外地出差還找朋友玩樂人。」
  「那就別告訴他我是你的朋友!況且我也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情──」
  「林勤!」他打斷我的話,語氣明顯地氣急敗壞。
  這讓我注意到他的氣質上司似乎想要知道我們聊天的內容,已經靠近了電動門的內側。
  勢利眼背對著入口,他看不見上司試探的眼光,氣質上司肯定是在懷疑我跟勢利眼的關係。我越過勢利眼,探頭向氣質上司點頭:「你好。」
  氣質上司發現我在跟他打招呼,便堆起笑容走到勢利眼的身邊,還拍了拍他的背:「早安。你是硯陞的表弟?」
  「喔,也算是吧,是他姑姑的阿姨的小姪子的女兒的老公的弟弟的未婚妻的表弟。」
  「咦……這個……」
  「我真的是他的表弟。」
  氣質上司的EQ很好,他一定早就看穿勢利眼在說謊騙他,卻沒有當眾發脾氣。
  這麼好的態度反而讓我有些不高興了,我瞄了一眼臉色已經發青的勢利眼,順勢握住他的手:「喂,我可以跟你借廣硯陞幾分鐘嗎?」
  「可能沒辦法,他早上九點有場演講要參加。」上司頓了幾秒才回答我。
  「他要上台報告嗎?」我努力裝出最天真的樣子問。
  「……不需要,主講人另有其人。」
  「喔,那就不重要啦,可以翹掉嗎?」我燦爛地笑了起來,相信連冬天裡的陽光都沒有我現在這個笑容溫暖。
  「林勤!」
  勢利眼看起來就像是快要暈倒一樣,但當著他上司的面,諒他就算咬斷舌頭也不會做出更多失禮的行為。
  「你叫林勤?」氣質上司反問我。
  「不是,那是綽號,只有我表哥可以那樣叫我。」我盡可能親切地向他說明。
  「很特別的綽號,你跟你表哥感情很好囉。」
  「普普通通而已。」這個是勢利眼替我回答的,他看起來很想要撇清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演講快開始了,我想我們──」
  「硯陞,你今天就陪你的表弟吧。」
  「咦?」
  「哇啊,你真是個好人!」
  我不想給氣質上司任何反悔地機會,拉住勢利眼就往旅館內衝:「那我就叫我表哥帶我去買雞爪凍了,我也會替你買一份的。」
  「他真的是我表弟!」林勤的右手被我費勁地扯著,他只好扭頭試圖向他的上司解釋其他的可能性:「他來找我,我事前並不知道──」
  「硯陞,沒關係,你今天就先休息,這個演講沒什麼大不了的,剛好你也可以為晚上的MEETING準備,你應該會很樂於參加吧?」
  聽到這句話的勢利眼,臉色突然從鐵青變成死白,我幾乎沒看過勢利眼露出這樣的表情,雖然他仍鋼強地想要裝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他的上司仍是笑咪咪的,眼角的細紋彎成弧線,找不出半點發怒的跡象。
  但是勢利眼很絕望,被我握住的手在顫抖。
  他在害怕什麼?
  是像我害怕失去他一樣焦慮嗎?
  還是……他也同要在害怕會失去我?
  幸好我現在觸碰得到他的熱度了。
  而且我相信他的體溫會只會屬於我。
  
  接下來我們一起送走他的上司,他的上司似乎很重視晚上的MEETING,在坐上計程車前又交待了勢利眼一次。
  勢利眼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憔悴,他在我面前總是囂張得很,但在他的上司面前,卻只是隻軟蟲子。
  用力地擁抱勢利眼,顧不得我倆還站在旅館的大廳,因為我還是比較喜歡臭屁的他:「我們回你房間去吧。」
  「……」勢利眼垂下頭,嘆了一口氣:「我該拿你怎麼辦。」
  「煩惱這種事才不會老人癡呆,表哥。」
  「林勤,我們同年。」
  「我是為了你老年後著想。」
  「老了以後嗎……」他低著臉,指尖倒是開始回暖,回扣住我的掌心。
  我將他拖到電梯,才剛聞到他身上的味道,身體就已經顯得迫不及待了:「你住幾樓啦?」
  「我的房間可不只我一個人住。」
  「那更好,床大一點。」
  「隨你高興。」他盯著我的臉長達十秒,然後豁出去地按下了電梯樓層鈕。
  
  商務旅館的長廊燈光昏暗,空氣中帶有化學合成物質的汙濁。我跟在勢利眼身後,眼裡映著的是綿延到盡頭的紅色地毯。
  勢利眼安靜得有些恐怖,也許他還在生氣,耳裡聽著他皮鞋踏在地毯上的聲響,我開始擔心自己或許還是太衝動了。
  滿腦子只想著要見他,見了他之後才想到也許他根本不想見我。
  人類真的很奇怪,我在蘋蘋面前明明就發過誓絕對不會讓勢利眼離開我,但等到我終於握住勢利眼的手時,血液裡已經蟄伏很久的膽小毒素,卻又再一次滲透了全身。
  這個男人到底喜不喜歡我?我已經無法辨別了。
  沒禮貌地出現在勢利眼的上司面前,我帶給他很多的麻煩。對於我的任性他不再無條件的接受,他甚至想要否認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或許,在這麼多次惡意地試探之後,我終於找到了他的底線──
  賭氣地跟他走過長得幾乎看不到盡頭的走廊,最後停在轉角的黑色木門前。
  他冷靜地插入鑰匙,金屬與木頭的碰撞帶有懷舊的味道。
  「廣硯陞。」我在他進入房間將鑰匙卡插在牆上時,低聲叫住了他。
  「關門。」他命令我,自己則坐在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單人床上。
  兩張白色布巾鋪成的單人床,都有些凌亂,我看著另一張空床,昨晚的主人應該正是勢利眼的上司。
  我站在門口,身體的慾望跟心裡的理智行成拉鋸戰。
  「廣硯陞,我……」身體在哀號著,一個禮拜的禁欲讓我的聲音聽起來既低沉又性感:「我來找你……」
  「你的目的是來跟我做愛的嗎?」
  「不,我是來跟你談判的。」心裡的理智緊急地勒止了我。
  我主動坐到上司的床邊,床上有一點橘子的香氣,那味道並不屬於廣硯陞,這反而讓我花了更大的力氣去安撫下半身的焦躁。
  「你想離開我?」勢利眼的態度十分冷淡,讓我想起了我跟他認識剛認識沒多久時,他也總是用這樣刻意的態度試圖拒絕我的靠近。
  可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我能在他皺起眉頭質問我的瞬間,補捉到他的一絲厭惡。
  「是你總是不讓我靠近你。」我緩慢地道。
  我一直觀察著他,不想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然後我才驚覺,過去那麼多日子,我都沒有真真正正地好好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耳朵旁的頭髮顏色比較淡、眉中央的肌膚毛孔比較粗大、下巴因長期刮鬍子而顯得暗沉、唇色則過於蒼白,除此之外,他還顯得很神經質。
  我總以為他是個沉穩的男人,如同橡木一樣值得依靠,而我是攀附著他成長的菟絲子,巴望著有一天能吸乾他的一切。
  結果他並不是高大的喬木,而是枝葉複雜的灌木,在他讓我依附的另一側,是藏起來的肉刺。
  過去的我多麼地盲目,竟然天真地以為他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還要喜歡我。
  「你是不是不曾喜歡過我。」我看著他的眼睛,即使他並沒有在注視我。
  「你就是特地來問我這個?」
  「就算真的是這樣,你幹麼這麼兇。」
  「林勤,我現在正在工作。」
  「你出差之前沒有告訴我!」
  「你的手機沒有開機。」他說話的速度很緩慢,我知道他在強迫自己忍耐我的無理取鬧。
  可是我就是想要看他因為我而有其他不一樣的表情:「你還有其他的辦法可以找到我的!」我盡可能激動地說話:「況且你出差了這麼多天,不可能是出發前才知道的吧!」
  「……林勤,這是公事,我不能隨自己高興。」
  「你不想讓我知道你來出差。」
  勢利眼略微上揚的眉毛讓我確定了自己的猜測:「但是這樣又如何?你的上司雖然年紀比你大,但認真說起來對你們GAY而言也是個美人吧。你會擔心我吃醋嗎?」
  「我可以擔心嗎?」
  勢利眼突然站了起來。
  「什麼?」
  他抓住我的肩膀:「我可以擔心嗎!」
  他在生氣?不,他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氣。
  「對,我是個GAY,但你不是!」
  難怪小風總說廣硯陞不可能跟我在一起。
  勢利眼只知道我在他身邊賴著,卻看不到我嵌入他身體裡的根與纏繞他四肢的莖。
  「你覺得我不會吃醋嗎,或是其他的想法嗎。」
  勢利眼又坐回他的床上,重重地。
  「我不知道。」
  「我們是在交往吧?」
  他瞪著地板,也許是他的膝蓋:「你說是就是。」
  「你怎麼這樣說?我們是、我們一直都是!」
  「林勤,你還是回去吧。」
  我不能相信我從他口裡聽見了這句話:「然後呢?你就要跟我分手?只因為我不是GAY?少白癡了!」
  原來他一直都不相信我。
  雖然他是GAY,但他跟我一樣都是人類、是同一種物種。
  我不可能會承認這一切都是我在一廂情願的。
  在他身邊,我索求的除了溫飽、除了他的溫柔,還有什麼?
  如果失去了他,我根本無法獨自存活。
  「你該不會一直都覺得我在跟你玩玩吧?」
  這次換我站起身抱住他的頭,讓他的臉貼在我的胸口:「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就算喜歡了又如何?」
  「那就跟我做愛,現在就做。」
  「林勤。」他仰起頭冷淡的看著我,他的視線裡卻沒有我,「我如果在這裡跟你上床,那我就會丟掉這份工作。」
  「那就再找下一個工作。」
  「……我晚上要相親。」
  「什麼?」
  我似乎捏痛了勢利眼,他眉毛皺了起來:「我要相親,對方是中部最大客戶的女兒,我們已經見過幾次面。」
  「你不是跟你的家人出櫃了嗎!」我不能相信地搖著他的肩膀。
  「我還沒有跟公司的人說這件事。」
  「你真的以為我不會介意嗎?」我笑了出聲:「喔是,也許在一開始我的確不會介意,就讓你那相親的對象當大的沒關係,我願意被你包養,每天關在房間裡只要想著晚上的連劇內容,但是……」
  「我寧可跟我不喜歡的女人相親,也要保住這份工作,你還不懂嗎!」
  「我才不懂!不過就是一個工作!」
  勢利眼推開我,他頭一次對我用了這麼大的力氣,我摔到他的上司睡的床上,卻在準備爬起身時看見了他的表情。
  「林勤,我也想當一個正常人。」
  「你……」
  「呵。」他撥開頭髮,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你很適合粉紅色的衣服。千方百計從你們系上弄來的班服我卻不敢穿在身上。」
  「什麼……」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染了金色的頭髮,蠢得就像稻草一樣。」
  我記得那段時光,那是我大一的事了,剛成年的我以為那樣比較帥。
  「新生訓練一結束,你跟著剛認識的朋友穿過操場,場上正好有幾個在練啦啦隊的男人,也許是為了效果他們都穿著粉紅色的裙子,跳著十分女性化的舞蹈。你那沒禮貌的同學說『只有GAY跟變態才會穿成那樣吧』,你回了他們──」
  「我該不會也說那些人很噁心吧?」我不知道勢利眼怎麼會突然講起這麼久以前的事,但我可不希望他把現在的我還當成過去那腦子都裝垃圾的我。
  勢利眼沒有正面回答我:「『人家噁心是噁心,但要是他覺得當個變態比較爽,就讓他爽一下吧,等我們出去工作後,那些變態一定會被社會淘汰的』你這麼說。」
  我以前是這麼惡毒的人嗎……但意外地還挺中肯的……
  「林勤,我當時對你一見鍾情。」
  「咦?」
  「我很蠢吧,喜歡上了一個永遠看不起自己的人。哈,我果然也曾年輕過啊。」
  「不、你……你是被虐狂嗎?你怎麼會……」
  「那時候我剛跟家裡斷絕關係,只需要一點點的認同我就……反正事情都過去了。」勢利眼轉過脖子,望了門口一眼,像是在找尋著什麼:「已經夠了。」
  「現在的你就不行喜歡現在的我嗎?」
  我試圖想要拉住他。
  「你都喜歡我這麼久了,就再喜歡久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結果到頭來,他所愛的也只是存在於過去幻影中的我。
  那現在的我怎麼辦?
  我在他離開之後,從胸膛裡被帶走的部分,還拿得回還嗎?
  拿不回來了吧。我也不想拿回來,就一直寄在他心裡該有多好。
  「林勤,放手。」
  他在好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一定也把胸口裡的某個部分遺留在我這裡了吧。
  「你這個膽小鬼。」
  我依願放開他,接著用騰出的手揍了他一拳。
  「膽小鬼!」
  然後我用唇封住了他想要抱怨的嘴。
  
  吻吻得很深,他粗魯的回應,點燃了我身體壓抑的記憶。
  「廣……硯陞……」
  廣硯陞是我的支撐──我本來一直這麼認為的。
  等到我掠奪了他的唇之後我才驚覺,我喜歡他的觸碰、喜歡他的沉默的溫柔、喜歡他的裝模作樣、喜歡他總是逃避自己太過喜歡我。
  他要吻得我不能呼吸,這樣很好,他可以把我呼出的一切都納為己有。
  我坐在他膝蓋上,想解掉他的襯衫鈕扣,他順勢拉住我的頭髮,把唇落在我的脖子上。
  「啊……」
  他的手掌確實地貼在我的胸口,乳頭因細微的動作而與布料產生磨擦。
  頸動脈上層的肌膚則烙下了齒痕,那是他的傑作。
  如果他想要咬斷我的血管,我想這時候的我不會阻止他,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能讓我的毛細孔瞬間擴張,激起過去從沒享受過的深層快感。
  「林勤,夠了,這樣太超過。」他在我忍不住去觸碰他的褲頭時搶先扣住我的手。
  「我是個膽小鬼。」他舔著我的鎖骨,讓聲音和著口水含糊地傳進我的耳裡:「我沒辦法確認……」
  「確認我會坐在你的腿上等著你來上我嗎?」我打斷他的低喃。
  「你覺得?」
  「你為什麼問我!」我拉高音量:「這是事實不是嗎!他就發生在你的眼前,就是現在!」
  「沒人知道你是不是在玩玩而已。」勢利眼也強硬地怒視我。
  感謝老天,他終於肯正眼看看我了。
  「我知道以前的我真的很過份……」剛上大學的那個時候我剛死了老媽,只好把這一切都怪罪在不負責任的老爸身上,然後盡可能地揮霍他給我的錢。
  我知道過去的我是見人就傷的刀子,我跟芳惠也不知吵了多少次,還讓她掉了眼淚,直到我再也受不了她的堅持,收起了銳氣,也從此失去了證明自己的手段。
  不夠囂張的我什麼也不是,我卻再也想不起讓氣焰保護自己的感覺。
  勢利眼根本不會知道,現在的我得花多少力量才敢來這裡見他。
  當我看見他跟別的男人登對地站在一起、管他是不是他上司時,我有多想假裝自己從沒出現過。
  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出最堅強的樣子了。
  在那個氣質上司前說了那麼多話,榨乾了我所有的腦汁與勇氣,對方是個精明的人,我模仿著他,努力假裝自己也不是個笨蛋。
  但這仍不足以讓廣硯陞接受我的存在……
  「你真的想要分手嗎?」
  我沒有哭出來,這時候哭就顯得太軟弱了。
  「你比較喜歡以前的我嗎?」
  「林勤。那不一樣。」
  我果然還是太天真了,現在這個又軟弱又自以為是的我,根本不會有人覺得值得被愛。就算勢利眼親吻了我,他也只是在親吻他過去的戀愛。
  一直到這一刻,我才徹底明白,我失戀了。
  然後也才察覺到,原來我喜歡他。
  我是真的喜歡他。
  喜歡一個男人。
  喜歡廣硯陞。
  最可怕的是,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還奢望著,他可以喜歡我。
  「我喜歡的是現在的你。也許還有未來的你……」我低著頭:「廣硯陞,我不想要再剩下自己一個人,那很可怕,你不會明白的!回到家後誰都沒有,本來住在那裡三天兩頭找你麻煩的人突然就不在了,就算跟人聊手機或MSN還是不能讓任何人了解到那種可怕!可是我現在除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只是怕寂寞。」
  「難道你不怕嗎?」
  「你讓我開始害怕了,寂寞這種事,我本來早就……」廣硯陞的眼睛裡藏有濃濃的倦意,我忍不住觸碰了他的眼角,想替他擦掉根本不存在的淚珠。
  「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吻了他的鼻尖。
  「我不會強迫你任何事。」他回答我:「包括離開我。」
  「但你根本不希望再看到我!」
  「…………」
  「我真的搞不懂你。」我搞不懂的也許是我自己。
  他的肩膀垮了下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蘊釀了好久他才說:「我本來考慮跟今天相親的女人結婚。」
  「你──」
  「昨天,主任……就是你剛剛見到的男人,就坐在那張床上,他明白地問我性取向。」
  「你告訴他了?」
  「不,他向我提出了邀請。」
  我張大眼,擺明了就是聽不懂他的形容。
  勢利眼嘆了口氣才繼續道:「男人邀請另一個男人,在我們這圈子裡,叫一夜情。」
  「什麼──!」這比我聽到勢利眼要跟別的女人結婚還要驚訝。那個該死的老頭子都不想想自己幾歲了,還肖想碰別人的男朋友?
  「你馬上辭職吧!」我握住勢利眼的手,用自己最溫和地語氣勸說他:「這也太可怕了,這可是職場性騷擾,要是我就偷偷把他的話都錄下來叫他賠錢。」
  勢利眼卻否決了我的提案:「沒關係,在我想著怎麼拒絕他的時候,我聽見你的聲音。」
  「咦?」
  「你哭著叫我去接你下班。」
  「我才沒有哭!」
  聽見我的否認,勢利眼似乎笑了:「我拒絕了主任,與其跟他上床,我寧可跟相親的女人結婚。」
  「這就對了嘛!」我用力地點頭。
  「但你今天卻來了。」他突然偷吻了我的嘴角:「瞞不下去了,他會知道你是我的情人。」
  情人,我喜歡這個詞:「就讓他知道呀!我是你的情人。」
  「我會更難拒絕他……如果結婚的話……」
  「我才不要!」我不能容許,我的男人憑什麼被別的女人搶走?當然,那個死老頭也不准搶。
  「你就跟我在一起吧!那工作不要也罷,以後我養你,換你當米蟲,只要窩在家裡想著怎麼愛我就好!」
  我說得又氣又急,連勢利眼突然緊縮了瞳孔都沒發現。
  「林勤……」他低啞地喊著我,每喊一次,他的氣息就更靠近我一點:「林勤,你要我愛你?」
  「……當然。」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視線,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你、那個、欸唷是人都希望的嘛!你不想要被愛嗎?」
  勢利眼沉下臉,我想他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我。
  「你會愛我嗎。」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臉上的無奈蠢得像隻鴕鳥。
  「我沒說過嗎?」我抱住他的背。「對厚,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我把臉湊到他耳朵旁:「聽好,你這笨蛋笨蛋笨蛋,你以為我真的這麼犯賤會追著我討厭的人到台中嗎?」
  勢利眼不是笨蛋,他一定知道答案。
  『愛情像蘋果一樣。』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臉,腦子沒來由地竄進這句話。
  成熟的蘋果外表光鮮又圓滿,但只要你在它的皮上咬一口,沒過多久,它就會變得褐黃乾枯,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美好了。
  我和勢利眼現在就是顆熟到爛掉的蘋果,裡裡外外都是澀,捧在掌心裡想丟怕弄髒手、吃了又嫌苦。
  但即使如此,我從來沒想過要放棄過這顆蘋果。
  我生平第一次這麼不想放棄。
  在老媽走了之後,我以為人生就是這樣來來又回回,就算停留也不會留下任何記憶。
  老媽曾經說過我是蘋果的孩子,骨子裡又軟落又容易腐敗。可是只要把蘋果剖成半,埋進泥土裡,只要殷勤地照顧,它終就還是會再結成滿樹的果實。
  廣硯陞現在已經在我身上咬了一口,把我的胸口咬破一個大洞。我得等著他把我剖開,挖出我的心,埋進他的人生裡,然後等著他的愛開花結果的那一天。
  我讓掌心貼在他的心臟上,感受屬於他的躍動,那怦咚的節奏之中,是不是也包含了對我的任何霓想?
  「我突然很想要……」
  
  我的話還沒說完,勢利眼就吻了我。主動且積極地,展開我的身體,脫掉我的衣服。
  關於快感的記憶一下就衝上腦門了,我熱切地迎合著他,他能帶給我高潮,帶我走到我不想離開的境地。
  若是能用身體代替語言那就更好了……我攀住他的脖子,床單用的布料不是太好,磨擦我的膝蓋有點痛,勢利眼難得好心地問了我一聲習不習慣,我回罵了他一聲少蠢了。
  我今天已經罵了他好多次笨蛋,認識越久就越不懂這個人的腦袋,雖然他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一表人才,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是一種偽裝,像是在恥笑我們這些死老百姓跟他所處的世界不一樣。
  我知道勢利眼從沒有這樣看待我,也許在他的世界中,他才是處於低劣的那一等,他不會理解我的自卑,我也無法理解他的晦澀。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喜歡他撫摸著我的背的手,堅定、又帶著憐愛。
  相隔不到一週的接觸,他的手滑進了我褲子,熟門熟路地揉捏我的股溝,他很清楚我最喜歡的位置與角度,身體忍不住顫動,呻吟也從喉嚨逸出。
  「脫衣服。」我要求他。
  「你自己來。」
  我還坐在他的大腿上,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解開他的上衣。
  「你還真是急躁。」
  「你就不想要嗎?」我咬住他的耳垂,每次都只有我這麼欲求不滿,我忍不住懷疑勢利眼的喜好:「你覺得我要不要再把頭髮染金?」
  「……怎樣?」
  「你該不會比較喜歡未成年的吧?說的也是,你對我一見鍾情的時候我才十九歲吧。」
  「你的聯想力還是這麼低落。」他邊舔著我的乳頭邊說,態度還是跟以前一樣從容。
  「難不成你喜歡老頭嗎?就像睡你隔壁的上司,他沒有趁你睡著時偷吃你豆腐吧?」
  「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沒節操。」
  我最有節操了好不好!而且根據我的觀察,全世界的老闆啊、上司啊都是色狼,都應該被剁小雞雞!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把這個觀察結果寫成報告發表,好向芳惠之類的女人證明我不想當老闆是有理由的。
  「在分心。」
  「會痛耶!」勢利眼突然捏住我的分身,我鬼叫兩聲,他卻嘆了一口氣後抽出手捏住我的臉頰:「不要用這眼神看我。」
  「什麼眼神?」我眨了眨眼,不覺得自己有哪裡特別之處。
  「算了。」他擺明地就是不想跟我解釋,直接吻上我的唇,我也比較喜歡他用這種方式回答我,鼻腔裡滿滿都是他的味道,包圍著全身的每一吋肌膚,像在證明我也是被愛著的。
  「廣……廣硯陞,你愛我吧。」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磨贈著。
  他的掌心來回在我背上來回游走,轉了第十圈後才聽到他說:「好。」
  「是現在的我唷,也許跟以前的我是差了一點……」
  「現在的你很好。」
  「哇喔,難得你嘴巴這麼甜。」
  「少廢話。」他把我抬起來放到床上,一隻手撐在床沿,居高臨下地凝視著我:「還做不做?」
  「做,當然做,每次說不要的都是你又不是我。」我伸長手,撫摸著他的臉頰:「你的瀏海掉下來了。」
  「林勤,我可沒更多的時間聽你──」
  「是的,你們只剩下三分鐘讓你整裝唷。」
  勢利眼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拉比一條被子丟到我身上。
  「硯陞,我都不知道你有吃掉自己表弟的習慣呢。」
  我拉住被子,手腳並用地爬到床尾,果然看見那該死的老不休搖著他的鑰匙卡站在門口。
  「主任,你的會議……」
  「那不過是個演講而已,而且你的小表弟不是說了嗎,那並不重要。」
  「主任,我感到非常地抱歉。」勢利眼咬牙切齒的模樣真是百年難見,可是現在可不是欣賞的時候了,我連忙爬下床,站到勢利眼旁邊向氣質上司叫囂:「喂,你可別想對他怎樣!」
  氣質上司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反問勢利眼:「你是為了蹺了演講向我道歉,還是為了我跟你的房間裡推倒別的男人向我道歉?」
  「這只是旅館,不要說得你們像是在同居一樣好不好!」我大聲糾正。
  勢利眼身邊的人怎樣都是怪人?小風已經夠奇怪,了但這個老頭更奇怪,我瞪了勢利眼一眼,一定是因為他自己也很奇怪才會招惹到這些神經病。
  那個上司也不知道在得意什麼,意有所指地掃視著勢利眼的全身:「你知道為什麼硯陞的升遷會這麼快嗎?」
  我……我可是很相信勢利眼的,他應該不曾賣過屁股吧……還有,那死老頭可不可以不要再叫勢利眼『硯陞』,連我都沒有這麼叫過耶!
  「主任,夠了。」
  勢利眼沉重地踏出一大步,然後像遠赴沙場的戰士般回頭交待他的遺言:「林勤,你先回去。」
  「又要趕我走!」我才不幹呢。
  「你明天還要上班吧。」
  我不悅地點點頭,我也只請了一天假,而且還不知道蘋蘋有沒有幫我瞞過去。
  「後天我會去接你。」
  「說好的唷。」
  「嗯。」
  「你不可以賣屁股唷。」
  我偷摸了他的大腿肉,勢利眼還在跟他的上司大眼瞪小眼,沒功夫責備我。
  我只好用當兵時學到的快速著裝術把衣服套好,灰溜溜地想走出房間。
  經過死老頭時,他在我耳邊拋下一句話:「年輕人,要我把他讓給你也行。」
  我停下腳步,也停住準備拉開門把的手:「什麼意思。」
  死老頭淺笑了兩聲:「我待硯陞就像待我的兒子一樣,能看到他找到幸福,我也會很高興的。」
  我可不相信天底下哪有人像自己兒子提出上床邀約的老爸。
  「硯陞他很沒有安全感,常常向我撒嬌呢。」
  「主任!」廣硯陞的五官已經扭曲了,嘴巴一張一合地不知道是不是想像我解釋。
  「你是希望我也叫你一聲爹嗎?」我瞪著勢利眼的上司,他笑臉盈盈的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那好吧,請把你兒子嫁給我,老爹。」
  「你能照顧他嗎?」
  我感受到那死老頭笑臉之下的不屑了!「至少我體力肯定比你好!」我不甘願地反嗆回去。
  沒想到那死老頭更厲害,神經兮兮地發出詭異笑聲:「你的技術不行。」
  「你又知道!」男人可是經不起激的,我真擔心我等等會一拳把這死老頭打飛,在勢利眼離職之前,他都還算他的老大呢。
  「呵呵,我知道最近硯陞交了小男朋友,他總是有許多小男朋友,都十分知道分吋,但沒想到卻有你這個例外。」
  「主任!」勢利眼打斷死老頭噁心巴拉的話:「林勤他不一樣。」
  「你要說他是你的真命天子嗎?」
  勢利眼抿著唇,沉默、沉默、再沉默,安靜得讓我都開始焦慮起來了。
  他該不會想要說他其實不喜歡我吧?或是嫌我太囉嗦又太纏人之類的?事到如今我可不會讓勢利眼有考慮的餘地,拉住死老頭的手臂用力宣示:「廣硯陞可是從幾百年前就已經愛上我了!」
  「喔。」
  這聲『喔』為什麼哼得這麼鄙夷?怎麼好像完全不相信我一樣?
  「他說的是真的。」廣硯陞那小子終於開了他的金口:「主任,我感到非常地抱歉,我回去就會提出辭職申請。」
  想要離職一事反而改讓死老頭沉默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又聽到他裝模作樣的聲音:「這事我可以不告訴其他人。」
  「主任,即使如此我也無法再待在你的下面做事。」
  「不,我也有點責任,昨天晚上我不該邀請你的……」
  死老頭一定有演戲的天份,他現在的口氣又淒楚又宛約,彷彿就像我才是逼迫他跟勢利眼分手的原兇。
  「謝謝主任的抬愛。我知道主任對我十分照顧,但是……」感受到勢利眼在看我,我連忙眨了眨眼回應他:「我得送林勤回家,我答應過他。」
  「硯陞──」死老頭甩開我,撲到廣硯陞面前:「你忘了嗎?第一次遇見你時你說你想要往上爬,你要向人證明像你這樣的人也可以成功,你已經辦到了一半,過去發生的事就捨棄掉吧,今天晚上的METTING會幫助你達成另一半。」
  「是相親吧、是相親吧!」我想起來了,死老頭自己得不到勢利眼,卻也不想讓我得到,這真是太過份了!
  「主任,你『現在』知道我只能愛男人。」
  「那又如何,你還想往上爬吧?你就非結婚不可。GIGI會是好對象。」
  GIGI就是我未來的情敵嗎,我會記住她的名字的。
  死老頭又諂媚地笑著:「看看我、看看我。婚姻會讓你習慣的。」
  勢利眼嘆了口氣再推開他的上司:「主任的妻子看起來並不快樂,主任也是。」
  至今仍保持著氣質的死老頭突然變了臉色,就成了真正的死老頭了:「至少我成功了。硯陞,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栽培!」
  我感到有些不耐煩了,我好不容易才能見到我的廣硯陞,並進行了一次感人的心靈交流,才正準備要再來場激烈的肉體交流,就被這死老頭打斷,而且他還佔用了這麼多的時間,他到底知不知道誰才是主角啊!
  「喂,老頭你有沒有小孩?」我從剛剛的對話中猜想死老頭應該已經結婚了,但身為人夫的他還暗地裡對自己的部下動手動腳,真是要不得。
  「我有一個女兒。」死老頭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問,仍成實地回答了我。
  「多大了?」
  「剛上國一。」
  哼哼,是正值花樣年花的年紀呢:「那我問你,你有一天睡醒,會希望自己的女兒,遇到像自己一樣的男人嗎?講直接一點好了,哪天女兒也出了社會當人家的員工,會希望她出差時也被自己已婚的上司問『要不要來一發』嗎?」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千百個不願意。
  「我看你還是快點跟你老婆離婚吧。」我沒良心地詛咒他,接著又對著勢利眼道:「喂,你不是要送我回家?」
  「林勤,你先回去。」
  怎麼又來了!
  「晚上的相親我仍必須出席,他是重要客戶的女兒,果然還是不能失禮。」勢利眼說的清清淡淡的,但態度卻很堅定。
  我想他應該不是要藉這個機會出人頭地吧……
  我嘆了口氣,勢利眼這次是認真的,我天真地把他的決定當成是他不想要讓女方尷尬。而難得被他拒絕一次的我只能摸摸鼻子,哀怨地轉過身朝向門口:「不可以被死老頭吃掉、或是被別的女人拐跑唷,更不可以看上那女人的老爸唷。」
  「林勤夠了。」他催促著我離開,推著我的背沒來由地又低聲道:「別忘了你自己說的,我可是從幾百年前就已經──」
  我拉開門走出房間,碰巧補捉到他這一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不自覺地掉出來了。
  
  (十)
  
  在人擠人的夜市中買了蘋蘋指定的雞爪凍,還順便吃了幾樣小吃,胃裡塞滿了東西,心裡頭卻……涼涼的。
  搭上北上的車子,我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要相信勢利眼會拒絕那個女人,然後再把辭職信丟到那死老頭臉上──雖然我是很想替他代勞。
  客運的冷氣開得實在是非常強大,也不想想現在可是冬天,北極的冰山每天都在消失,身為大眾運工具還這麼奢侈,我望著車窗外黑鴉鴉的風景,因為太過無聊了就忍不住想抱怨這個抱怨那個。
  「唉……」一安靜下來又開始想哭。
  沒意外的話從明天開始勢利眼就會失業,他就會成為米蟲,可能得花半年時間找工作,面試的時候要被問你為什麼離職啊、上一份工作都做了什麼啊、你的薪水會不會開太高啦、現在這麼不景氣肯給你工作你就要偷笑啦等等花樣雖多卻千篇一律的問題,不知道他會怎樣回答。
  冷氣吹得我的頭開始痛,好不容易到了台北,我很奢侈地坐小黃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搬出我親愛的電腦上網打開104的履歷表,可是選來選去卻不知道自己該選什麼工作……
  我什麼都不會,沒有人生目標,小時候的夢想是可以當個大學生,老師還誇獎我用功向上,但很顯然地現在要考不上大學比考上大學更困難。也不是沒想過去混個研究所,可是讀了又能幹麼?隨波逐流唸自己不喜歡唸的書?更何況我那不負責任的老爸才不願意再幫我出學費。
  終歸一句還是錢,我已經沒有家人庇佑,卻又找不到可以印豪華名片炫耀的工作,只能這麼賴活著。
  活著,也就遇到這麼一個人生少有的機會,我巴上了廣硯陞。
  本來想辦法成為像廣硯陞這樣的有為青年,我卻一直到現在才知道,他會這麼努力,全是因為我無心的一句話。
  他想證明像他那樣的人,也可以在社會中立足。
  而像他那樣的人,成功了之後,才願意承認他曾經喜歡我。
  勢利眼喜歡我。
  現在也一樣喜歡我。
  螢幕前的鏡子映著我的臉,眼眶又開始發熱。
  這時候明明是要笑的。
  應該要覺得很幸運的。
  可是……沒來由地又有些害怕……
  只要是孤身一個人的夜晚,就特別容易胡思亂想。
  想著勢利眼終於肯正眼看著我的眼、又想著我們交往之後已經做過哪些事、未來還可以做些什麼事。
  幾年之後的自己,還可以這樣嗎?
  生活還能這樣得過且過嗎?年紀越來越大後收入或地位卻沒有跟著增加,身邊也沒有可以論及婚嫁的對象,可以嗎?
  本來以為只要待在廣硯陞身邊,這些就不足以畏懼了,但是未來我也必須成為他的依靠。
  這是被他喜歡的我……的責任。
  
  點開BLOG找兩年前的日記,寫得不多,但內容卻很喧鬧,大多是當兵啦、跟朋友聚會啦的紀錄。
  看著上面的照片,我卻找不回當初的感覺。
  文字中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那是誰?他又為了什麼而笑?
  突然明白為什麼勢利眼總是對現在的我感到遲疑,也許兩年後的我,也不會理解現在的自己。
  我開始瀏覽一篇一篇的留言,最新的那一則是上個月發的,那名網友我還有點印象,他在責備我為什麼這麼久沒有更新。
  我順著他的要求,開了一篇新文章,試圖把這幾個月的事情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
  「勢利眼說他願意喜歡我……」打到這裡,指尖忍不住在顫抖了,「等他回來後,我也要告訴他,我也願意……」
  寫好標題、送出、關掉電腦,我躺回床上,然後在不知不覺間睡著到第二天早上。
  送出去的文章不知道會被哪裡的陌生人看見。
  更有可能會被兩年後的自己看見。
  怎樣都好。
  那是自己曾經被愛過的證明。
  
  ◎
  
  第二日上班時,蘋蘋已經插著腰在等我出現了。
  「我的雞爪凍呢。」
  我把兩千跟食物都交給她,摸摸鼻子主動拿起她放在腳邊的掃把。
  今天店裡的生意一直很好,過了中午後才有空閒能稍微喘口氣。
  我忙著替架子補貨,蘋蘋很自動地把盤點的工作也推給我,自己坐在櫃台揚聲問我:「你們和好了沒?」
  「……嗯。」
  「也是,不然我就白浪費兩千了。」
  「我不是還妳了。」我抗議。
  「那就跟姐姐說說你們發生什麼事當利息吧。」
  我想了很久,才挑了重點:「就勢……廣硯陞他的上司是個變態!」
  「什麼變態?」問我這問題的不是蘋蘋,卻是正巧走進店裡的小風。
  我今天是有多倒楣,怎麼會遇到這個小煞星?
  「你怎麼會這時候出現!」
  「喂沒禮貌,不要用食指指著我。」小風不理我,跟蘋蘋叫了一杯拿鐵就坐到門旁邊的椅子上。
  「你要在這裡喝唷?」我把蘋蘋的特調遞給小風。
  小風白了我一眼:「你剛剛說,誰的上司是變態?」
  「廣大哥的啦。」蘋蘋幫我回答。
  「喔,廣硯陞他家的那個主任唷……真的是變態。」
  呃,沒想到小風也知道那個死老頭!變態的朋友果然也是個變態。
  「你看我的眼神怎麼這麼怪?你該不會誤以為我跟那個變態認識吧!」
  「難道不是嗎?」我拿著盤點機,正猶豫要不要跟小風繼續這個話題。
  「我……我的確是認識他,他偶爾會到店裡喝幾杯。」
  到底是什麼店,我不是很想知道,小風也沒跟我解釋,就自顧自地講下去了:「他一直很喜歡廣硯陞,還介紹他進公司,要不是他的女兒太小,他可能會要廣硯陞當他的女婿吧。」
  這聽起來有一點恐怖,勢利眼幹麼不反抗?我把這問題拿來問小風。
  小風喝了兩口蘋蘋特調拿鐵,才回答:「喔,大概是因為廣硯陞也喜歡那個主任吧。」
  「什麼──!」
  「他出櫃的時候被他老爸打得差點半死,他大概覺得那個主任可以給他父愛吧。我也不懂啦,男人是拿來上床的,老爸又不能推有屁用?」
  小風的發言還真是勁爆啊……而且我又再一次體認到勢利眼的喜好異於常人……
  小風聳聳肩又道:「廣有好幾個床伴,我跟他交往最久。他從以前就一直在暗戀你這傢伙,工作上又有那個主任在干涉,我本來以為只要多花點時間,我總是有辦法把他弄到手的,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說到這小風又喝了一口咖啡,我才想起來就是我搶了他的男朋友呢。
  「你還喜歡他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小風。
  小風沒正面回答我:「……我是個非常正常的GAY,雖然知道他也寵我,但大概還是入不了他的眼吧。」
  GAY還有正常不正常的唷,不都是不正常嗎?
  小風大概看出了我的疑問,敲了我的額頭:「你根本沒有自覺嘛。」
  「蛤?」
  「我要是還喜歡廣硯陞,你會把他讓給我?」
  「才不要。」我連忙道。
  「他可是個男人唷。」
  「我知道。」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已經有覺悟跟他關在同一個櫃子裡了,他想搬到哪種櫃子我就去哪,在櫃子裡頭種果樹,就算沒有陽光成長緩慢,但總有一天會結果的。
  「你果然還是很討厭。」小風喃喃低語。
  剛剛一直很安靜的蘋蘋冒出更勁爆的問題:「所以小林你是那種『我不是GAY,我只是愛上的人剛好是個男人』的男人?」
  「好爛!」小風慘叫,我也忍不住想要慘叫。
  「廣硯陞得是個男人才行啦!」我堅定地向蘋蘋表明自己的立場。
  如果他不是男人,就不足以成為我所羨慕的對象了,我也不會這樣千方百計想要取代他,然後,變得離不開他了。
  「那你可以喜歡小風嗎?」蘋蘋又提出了個爛問題。
  「我寧可跳海也不要!」
  「真感謝我們有同樣的共識,我寧可跟女人上床也不想要舔你的屁股。」
  「喂,在淑女面前講話可以不要這麼低級嗎。」
  反正蘋蘋也沒什麼氣質可言……但這句話我還沒種說出來。
  「我要走了。」小風把喝完的咖啡紙杯塞給我,從高腳椅上跳下來:「請你工作也認真一點。」
  「你還不是蹺班!」我看著小風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馬路不遠處有我上次看到的重型機車,大概是他的男朋友來接他吧。
  重機要雙載可是很危險的,雖然小風機車又不要臉,看著小風緊貼著他的男人揚長而去,我還是忍不住想要祝福他這次可以長長久久。
  只有身處幸福的人才能夠祝福他人。
  我現在是幸福的嗎?
  呆呆地望著窗外,天真地祈待著接下來可以看見勢利眼的車子駛進我的視野之中,直到蘋蘋從背後踹我一腳我才清醒。
  「小林同學,聽到沒,請認真工作。」
  「我知道了啦。」
  我嘟嚷著。心想,能這樣被蘋蘋欺壓的時間,也沒剩下多少了吧。
  
  ◎
  
  接下來的日子過的又快又緩慢,在想念勢利眼時的時間過得快、被蘋蘋欺壓時的時間過得慢,這樣糊里糊塗地終於挨到下班時間。
  再一次見到勢利眼,他向櫃台丟了句『這個人我帶走了』就把我拖出店外,留下來交我班的工讀生小弟以及也正準備回家的蘋蘋放聲大笑。
  手被勢利眼緊緊地勒著,很痛,也很暖和。
  「慢一點。」我哀號著。
  勢利眼難得不顧我的意願把我扔進車裡,以最高的速度飆車回他一個禮拜沒回去的家。
  房間裡的空氣有點糟,他卻連窗都等不及開就先拉開我的外套,很莽撞地瘋狂啃咬我的脖子。
  「林、林勤……」
  「怎麼了?」我有點被他嚇到了,勢利眼一向冷靜的,可是他現在卻躁鬱得像是剛接到銀行的催帳電話。
  「對方很喜歡我……」
  「蛤?」勢利眼把臉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沒能透過這沒頭沒尾地一句話搞清楚他想要表達什麼。
  我有點後悔開口問他問題了,這時候的我們應該要先上床大戰三百回的才對。
  「那個女人……」
  勢利眼又斷斷續續地講了幾個關鍵字,我才搞懂原來他是指昨天跟他相親的那位GIGI小姐。
  GIGI小姐對勢利眼深有好感,才認識沒多久就已經動了想嫁給勢利眼的念頭……
  「怎麼了嗎?你不是拒絕對方了嗎?」
  「…………」
  「你沒有嗎?」
  「我拒絕了,只是主任要求我跟對方交往,就算假裝的也好。」
  一聽到那個死老頭我就火大,我馬上推開勢利眼,差點想把椅子抬起來砸他:「你還管那個老頭幹麼啊!」
  勢利眼淺淺地一笑,隱含了許多說不出口的東西:「他畢竟幫助了我很多,他也只是怕寂寞。」
  「那你呢!」
  勢利眼愣了一下,我則嘆了口氣:「你要是捨不得踹那死老頭,那我幫你好了。告訴你,我可是很小氣的,我才不要分享我的東西!」
  「林勤,我跟主任不是那種關係。」
  我知道,勢利眼只是把死老頭當溫柔體貼的長腿叔叔……但這比當情人看待還要可怕!要是哪天死老頭告訴我『廣硯陞不管在外面怎麼玩都還是會回到我身邊』,我想我會發瘋。
  我現在可是吃了秤跎鐵了心堅信廣硯陞不管繞了多少的路,最後都會發現他只喜歡我。
  他的遠路也繞得夠多了,現在是回家的時候了。我拉起勢利眼,跟他一起進了臥室,我學著電視上偶像劇的女主角常用的招式捧著勢利眼的臉奶聲地跟他說:「反正你現在要跟我在一起,就把你身邊的舊帳清理乾淨,有一個小風就夠我受了,我可不想再看到那個老妖怪說要請我喝酒。」
  「林勤,這樣有點噁心。」
  「你到底答不答應!」
  勢利眼眨了眨眼,方才焦慮的神情又爬上了眉稍,鼻粱皺了又鬆鬆了又皺,最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樣,我就只有你了。」
  他的聲音有點抖,腿也在抖,全身都在打顫。
  我突然有點明白他的心情。
  「你回來了,我不是在這裡等你?我不會離開你的。」
  「……即使不能娶老婆生孩子?」
  「你怎麼這時候還在問這低能問題啊!我的夢想是給你養不是養老婆!」我一不小心把我的野望告訴了勢利眼,他似懂非懂地轉開了視線。
  「在櫃子裡的世界比你想像中的悶。」
  原來他也跟我一樣,原來,他也會對現在的自己感到不安。
  在遇見他之前我的身體裡有一大片黑暗,在遇到他之後我的黑暗侵蝕了他。
  勢利眼的額頭上出了點汗,或許他一直都活在惡夢中,憂慮他不夠好會留不住我,也擔心一睜眼我就不在了。
  我欠缺安全感。
  陪伴著我的他,比我更加害怕。
  於是我抱住了他,想要讓他知道我的體溫也能溫暖他。
  「你那邊空氣不流通的話那就來住我的櫃子吧。」
  「你那邊……是『正常』的……」
  「跟你比起來全世界都是正常的啦!再說我管你是不是變態,我只知道你是廣硯陞,而你答應了要喜歡現在的我。」
  靠在他耳邊,我再一次地向他確認:「喂廣硯站陞,我警告你,就算是兩年後五年後十年後一百年後的我,你也不准討厭,還有,要養我一輩子。」
  「我要失業了,是你說要養我。」勢利眼笑了出來,也許是信了我嘔心瀝血的告白吧,然後他又補了一句:「對不起。」
  不知道勢利眼是要替哪一樁向我道歉,我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咬了他的手臂一口:「下次不准突然不見。」
  「不會了。」
  「我們一禮拜沒做愛了,昨天也沒做到。」
  「你只想這個?」
  「當然,這很重要。等你滿足了我的身體也許我就會努力去工作賺錢養你了。」
  我伸手探進他的褲子,抓住他發燙的分身後,我突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對了,你還沒說。」
  「嗯?」他的鼻息開始粗重了起來。
  「說你想上我想得要命之類的啊。」
  「……你又發病了?」
  「這是情趣。」雖然覺得這甜言蜜語有點三八,可是小說裡啦A片裡啦都這麼搞,偶爾聽一下還是會讓人覺得很爽嘛。
  勢利眼瞇著眼,終究是拗不過我:「那好,林勤少爺請你去床上躺好,我等不及上了你。」
  「你缺乏感情!」
  但我現在也不想跟他計較這麼多,再大的事都等做完愛後再談。
  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床,剝光自己的衣服,等著勢利眼靠過來。
  勢利眼慢條斯理地解掉他的鈕扣,不及不徐的態度搞得我非常難受。
  「喂,你快點。」
  「你可以自己先來。」勢利眼只是輕描淡寫地瞥了我一眼,那一眼就足以讓我全身都燥熱了,我不管,就自己握住已蠢蠢欲動的小兒子。
  「唔嗯……」
  勢利眼不知道褲子脫好了沒有?屁股下的床彈力十足,我一會抬高小腿一會又重重地放下,全身精力都被逐漸腫大的海綿體給吸引了。
  「嗯、嗯……」斷斷續續的呻吟從喉間溢出,指尖壓制著分身最前端的裂縫,用分泌出的透明液體塗抹了整個頭部。
  勢利眼真是個大烏龜,我邊偷罵邊來回磨擦著分身,一想到等等就能擁有他的懷抱,手上的動作就更沒辦法克制地加快了速度。
  「唔、廣──」
  「林勤,你這傢伙!」
  差一點就要讓分身達到最高境界的雙手突然被人扣住抬高壓在頭的兩側,我這才注意到勢利眼已經跳到床上了,還跪在我身上用腥紅的眼睛瞪我。
  「喂你──」
  「你真的給我做了!」
  「不是你叫我自己來的嗎!」我不服氣地回嗆他,現在分身脹得要命,卻什麼事也做不了,很難過。
  勢利眼卻莫名其妙地給我嘆了口氣:「你不需要我。」
  「沒有你就不能接吻了!」
  我本來還要再多舉些有廣硯陞在的幾大好處,他卻很粗暴地封住了我的嘴。
  我說我需要跟他接吻,他便吻了我。
  雙手被壓制住,腰也沒多於的力氣扭動了,我就這麼任他吻著,吻得他體內的溫度升得跟我一樣高,他才放了我的自由,讓我能夠擁抱住他的背,好邀請他進入我的身體。
  好棒,喜歡我的人正在跟我做愛。
  我的腰被他抬起,柑橘味道的潤滑油被塗滿整個屁股,而他的分身則頂在洞口附近。
  「快進來。」
  「再放鬆一點。」他把食指插入我後面的洞裡試圖擴充。
  他很溫柔,可是我卻等不了這麼久。
  「快啦,我們要把一個禮拜份的補回來!」
  勢利眼聽到我這麼說,乾脆地大笑三聲。
  我從沒聽過他這麼爽朗地笑過,也從來沒發現他那聽了我的話努力想鑽進我身體裡的分身有這麼龐大。
  「啊啊──廣、啊──」剩下的句子都話成呻吟。
  他賣力地擺動他的腰,而我則賣力地慘叫。
  在保險套用了第三個後,他才吐了最後一口真氣累趴在我的身邊。
  「這樣就不行囉?」我攬著他的手臂,用了最後一絲體力將他額頭上的瀏海撥開。
  他的眼珠很亮,卻因為體力透支暫時失去了焦距。
  他看不見我,但仍抱住了我的腰。
  某種複雜的麻癢感鑽進了胸口,隨著每一次心跳,加深了漣漪般的震動。
  原來,我是真正地被廣硯陞喜歡。
  就這樣順其自然,好似不被允許般。
  就這樣順其自然地,我在他的眼皮上覆上了我的唇。
  「我想我也喜歡你。」
  跟嘆息和成一團的醒悟,也不知道那即將進入夢境的男人,能不能夠明白。
  
  ◎
  
  等勢利眼起床後我已經去上班了。
  在出門之前我特地在他的手機上貼了一張紙條,要求他一定要辭職。
  他若是不答應的話,我就就把他綁在床上,每天折騰得他下不了床。
  過了幾天,勢利眼抱了一個裝滿家當的紙箱來接我下班,他笑得有點無奈,我則笑得異常燦爛。
  又過了幾天,我在勢利眼家的客廳吃他煮的早餐時,發現他正在翻閱報紙上的求才專欄。
  「幹麼不直接上人力銀行就好了?」
  勢利眼遞了一張紙巾給我讓我擦掉嘴角的醬油才回答:「先找看看有沒有臨時工作。」
  「我會養你啦。」真是的幹麼這麼不相信我呢。
  「我要付貸款。」
  「貸、貸款?」這個名詞好陌生,原來勢利眼也會跟這種全世界最被討厭的單字連結在一起呦。
  勢利眼放下報紙,眉頭皺了一下:「房子、車子,又不是免費的。」
  我以為像勢利眼這種人,有房有車是必備條件耶!就是說嘛,他跟我同年,又不是郭台銘的私生子,最近幾年股票也只跌不漲,怎麼可能他可以住在這種有管理員的公寓,我則要每個月底都為錢包的深度而煩惱。
  為錢而煩惱的勢利眼讓我心裡平衡了一點,我連忙吞下最後一口稀飯,搓著手對勢利眼表達我的鼓勵:「沒關係沒關係我也會幫忙的,你說房貸還剩幾年?」
  勢利眼不置可否地又把報紙拿起來,還擋住了他的臉:「三十年。」
  哇啊,有點久耶……
  「你真的要幫忙?」
  「對啊!」我連忙獻上我諂媚的笑容,雖然臉埋在報紙之後的他可能看不到。
  「那好,我會準備契約書。」
  「什麼?」等等,怎麼跳到這個地方來了?
  「未來三十年你會跟我一起支付這筆費用,而我名下的車跟房子也會任由你使用。」勢利眼又把他的報紙放下,在我還被他一連串的要求搞糊塗的時候,他深吸了一口氣讓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還有我。」
  「這、咦……」這是什麼意思?是我只要簽了那張契約我就必須負債了嗎?
  勢利眼這卑鄙的傢伙也不再解釋得詳細一點,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背對了餐桌:「你得去上班了。」
  「喔啊啊啊──快遲到了!」我只好拋下我的碗,衝上去拉住他手:「等等我啦。」
  「去穿外套。」
  「你先去開車等我。」
  他點點頭走到玄關,趁我忙著找手機跟皮包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突然丟下一句:「三十年後我就會放棄你。」
  「這太不負責任了吧!」我想也不想地就吼回去:「等我都變老頭了誰還要我啊。」
  沒想到他卻笑了出來:「那就把合約期限改成一百年吧。」
  一百年後我都化成灰了啦,但我得忙著找手機已經沒空挑他的語病。
  等我終於在浴室旁的置物櫃發現目標物後,勢利眼那傢伙已經搭上電梯下樓了。我披上外套用一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出門再沿著逃生梯往樓下跑,跑得越喘越好,這樣,才不會讓他懷疑為什麼我的臉會這樣地紅。
  
  ◎
  
  後來,日子就這樣平平順順地又過了兩個月,氣象報導也從寒流的推測換成了梅雨的話題。
  我聽了蘋蘋小姐的建議,把老媽留給我的錢買的房子租出去,再搬到勢利眼他家,用租金繳勢利眼的房貸。
  可惜我們不是夫妻,否則這房子我一定要改成聯合記名制,不然哪天我不要他了,我繳給他的錢該怎能?
  所以我在勢利眼要求我簽的合約上,硬加上了一條只要我們分居,車子就歸我的條款。
  這個小動作被蘋蘋知道後,她很暴力地揍了我一拳,罵我說本來就沒那筆收入怎麼可以這麼計價。女人都只會對她喜歡的對象溫柔,除此之外男人就只是個受氣包……
  
  同居了,日子依舊沒改變。
  我還是繼續當個便利商店的店員,因為沒路用的我也找不到服務業以外的工作,勢利眼曾經問過我要不要當個業務,就像他一樣,我搖搖頭,雖然在我面前他都不會表現出來,但我知道他工作得很辛苦,這麼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才不想幹。
  出人頭地什麼的,我也懶得去想了,偶爾仍究會覺得那些光鮮亮麗的上班族很刺眼,但日子還是要過,插在心口上那根名為自卑感的針,終究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逐漸被習慣。
  跟我不一樣、有野心的勢利眼離開前公司後,憑著過人的資歷很快就找到新的工作,人比人真的會氣死人,當初我在面試時所遭遇到的種種不堪,他一樣都沒遇到,連這麼不景氣的時候都有四家公司問他有沒有意願。
  他猶豫了很久才選了一家上市公司,這回沒有死老頭罩他,他得全部從頭來過,每次在客戶那裡被刁難,他回到家就會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不出來。
  真是個自閉兒──就算我全身脫光光在臥室門口大跳豔舞或大聲哀求,也沒辦法把他從房裡誘拐出來,害我偶爾還得睡在沙發上。
  跟小風討論過這件事,小風還是老樣子,沒事就會往店裡跑,可是卻常常什麼都沒買。
  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勢利眼很愛面子,在外頭都表變現得能夠一手遮天的模樣,他現在肯在我面示弱,已經是進化過兩輪了。
  小風跟勢利眼交往很久,也許有兩年了吧,我常常會覺得他比我還要更了解勢利眼,有一次我跟勢利眼大吵一架,勢利眼居然給我離家出走跑去找小風,小風第二天才打電話來跟我報備,我氣得差點想要拿西瓜刀把那兩個人剁成肉醬。
  最後是小風告訴我,勢利眼也把他的現任男友給氣跑了。
  我罵了他一句活該,才把一句話都不吭的勢利眼領回家。
  蘋蘋笑我們同志搶男人比女人還麻煩,我沒種回罵她只是因為沒男人可搶。
  總之我和廣硯陞還是和好了。
  沒過多久我接到芳惠的喜帖,為了要不要出席婚禮我們又小小地吵了一下。
  未來也許仍會不斷發生爭吵,幸好,至少這一次,他依舊選擇了握住我的手。
  雖然他三五不時地就會懷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心要跟一個男人在一起。
  我也還是會憂慮他對我的喜歡是一種崇拜還是一種嚮往?
  人嘛,明知道想這些事都只是在自尋煩惱,也不能像是電腦砍掉檔案一樣可以說放下就放下的。
  可是只要這樣一直走下去,終有一天、終有一天會再也不計較……
  
  就這樣又過了兩個月,某個沒事的午後,我想起了我荒廢已久的BLOG,點進去看後卻發現半年前我寫的文章下多了幾個留言,其中一則是個陌生的網友。
  他寫道:你都是等到那個叫勢利眼的人願意喜歡你,你才願意喜歡他嗎?
  我點了回覆鍵,想了足足十分鐘,想了我們這些日子來的委屈與害怕,最後也只回了他一行:對呀,你嫉妒我嗎?
  
  再後來,小風的重機男友終於又出現在便利商店門口,我從來沒看過他安全帽下的臉,但憑著緊身衣下包覆的曲線,也可以看得出來他的身材跟勢利眼有幾分相像。
  這個問題我沒問小風,那是他家的事,他倒是偷偷地告訴我,死老頭不知從哪拐來了一個年輕人,跟勢利眼還是同個類型,但比勢利眼更帥氣更勇猛,我只好默默地祈禱死老頭的女兒,未來不會因為自己老爸犯的錯而受到心靈上的創傷。
  除此之外,我還得常常趕走繞在勢利眼旁的蒼蠅,曾經跟勢利眼相親過叫GIGI的女人就很愛約勢利眼出去吃飯,還有勢利眼新公司的總機小姐、以及有同志傾向的客戶等等,都非常愛挑我跟勢利眼上床時打電話來騷擾,最後是我忍無可忍,自掏腰包買了一指白金戒指硬套在他的無名指上,才得到短暫的清靜。
  戒指的錢,其中一小部分我是跟蘋蘋借的,有一天她突然提到她最近看的小說裡,受歡迎的都是像我一樣被男人插屁股的人(蘋蘋講話還是一樣低俗),偏偏我身邊呢,受歡迎的都只有勢利眼。
  她問我會不會有點心理不平衡?
  我也只能笑一笑,逞強地告訴她:「因為我的好,只有廣硯陞看得到。」

  fin.

  

男人的嫉妒心

  (其一)

  這一天,入冬後的第一波寒流來襲,夜裡的溫度瞬間降到十度,風像瘋子般不停拍著玻璃窗,我窩在羽絨被裡,祈禱著窗外的鬼哭神號可以在我睡著前停止,但我卻在風靜之前先進入了夢香。
  這一夜我睡得很熟,還夢到冰雪女王找我吃蛋炒飯。
  夢裡的冰雪女王一臉高傲,不管我說了多少笑話她都沒有反應,把凍成冰棒的蛋炒飯丟給我後就轉過頭不再理我。
  「女王、笑一個……」我喃喃道。
  冰雪女王飛了起來在空中轉三圈,又重新坐回原位,硬是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很生氣,想要握住她的手,誰知道她卻突推開我,再用冰塊砸我的胸口,最後居然跪了下來抓住我的腳。
  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腳趾已被冰雪女王含在口裡!
  「啊──」我忍不住呻吟。
  鞋什麼時候脫掉的?對了我根本沒有穿鞋。
  冰雪女王扳開我的雙腿,從指尖咬的腳踝、再到小腿肚。
  她的唇冰冰涼涼的,跟熱呼呼的我完全不一樣。
  我擔心再這樣下去她會融化,只好擺動著雙腿,試圖要推開她。
  誰知道冰雪女王卻突然把她的手伸進我的四腳褲裡,揑住了我的蛋蛋──
  「啊!」我又叫出了聲音。真是沒用,只不過被女王輕輕撥弄一下,全身就像是上了弦的弓,渾身緊繃。
  「林、林勤……」冰雪女王突然喚了我的名字。
  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而且她不該這樣喚我的名字,林勤這兩個字現在只有勢利眼那混蛋可以喊。
  勢利眼應該要像騎士一樣打敗冰雪女王,把我迎接回家。但他卻跑去應酬了,陪客戶的女兒吃飯喝酒上舞廳,把我一個人丟到棉被裡,才會被冰雪女王帶走。
  「啊、不、不能……」我大口喘著著氣。
  我想阻止冰雪女王,可是我卻動彈不得,是不是寒冷控制了我得四肢,讓我變成殭屍?
  「林……勤……」斷斷續續的呼喚傳進我的耳裡,只覺得下半身突然吃痛,我吃了一驚,才發現自己的那裡被含住了!
  
  「啊!」一腳踹了侵害自己下半身的東西,我從床上跳了起來,滿身是汗。
  「你醒了?」被我踹下床的東西在黑暗中道,聽起來萬分委屈。
  我連忙按開床頭燈,昏黃的燈光下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摀著自己的鼻子。
  是勢利眼,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也不打聲招呼,就像鬼一樣飄來飄去還做些見不得人的事,真不知道他腦子裡裝了什麼。
  「你怎麼了?」我看他蹲在地上動也不動,忍不住好奇問。
  「流血了。」
  「蛤?」
  勢利眼不理我,自己去把大燈給開了,突然閃爍的白光讓我的眼睛閃了一下,過一回兒才發現他的手紅通通的。
  「哈哈、你流鼻血了!」
  原來流血是指他的鼻子,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人流鼻血,忍不住笑了出來。
  勢利眼抽出衛生紙堵住鼻孔,只是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看他的視線凌厲,我瑟縮地鑽回被子:「喂你別生氣啊,是你自己對我先亂來的我才會不小心踹到你耶,誰知道你……你……」
  那個你之後的句字我實在說不下去。
  不是我害羞,是因為我不知道該用『口交』、還是用『虐待』來形容勢利眼對我的小弟弟做出的舉動。
  我的下半身到現在還是脹脹的,勢利眼那傢伙應該要負上九成九的責任。
  既然這樣,我決定要把該做的事做完。
  我鑽出棉被,拉住勢利眼的手:「你幹麼夜襲我?」
  「哼。」他只回我這麼一聲,真不可愛。
  我只好墊起腳尖,主動吻住他的唇。
  他的舌頭被我吸住,口水也全流進我的嘴裡,這是個狂熱的吻,我幻想著他會被我挑逗到慾火難熬,最後饑渴地把我推倒在床上。
  勢利眼那傢伙也確實是把我推倒了。
  我被大力地甩在床上,等到的卻是大口吸氣的他。
  只見他俐落地拿下鼻孔內的衛生紙,揉一揉又重新塞回去。
  我差點都忘了,勢利眼流鼻血了,我還堵住他的嘴,反而害他不能呼吸了。
  「哈哈……」我乾笑,結果勢利眼的表情因為我的笑聲而變得更惡劣。
  連帶的我也覺得不太爽:「喂你兇什麼啊?」
  「問你自己。」他帶著濃濃的鼻音質疑我。
  「我不過就是不小心踢了你一腳嘛……而且還不是因為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我才會反應過度!」
  「如果我沒做,你是不是就要在夢中跟女王相──」
  話說到一半,勢利眼就突然扭過頭,不理我了。
  「夢中怎麼了?」我有點不明白。不對,在夢中之後還有另一個詞是『女王』,女王是誰?勢利眼到底在說什麼?
  「對了,我夢到一個女王。」我想起來了,而且似乎還在夢話裡叫了女王。
  勢利眼大概又誤會了什麼,搞不好還擅自認定我在夢中跟別的女人慣搞,才會莫名其妙地跑來夜襲我……他就是這麼一個疑神疑鬼的男人嘛。
  我刻意朝向勢利眼的背影,喃喃自語道:「那個冰雪女王臉超臭的,跟某人一樣,不過她卻做了蛋炒飯給我。知道為什麼是蛋炒飯嗎?因為我第一次在這床上吃的食物就是蛋炒飯。講得我都餓了,真懷念當初那冷掉的蛋炒飯。」
  勢利眼嘆了口氣,一等我的廢話結束就走出房間。
  我知道他是要去做宵夜餵飽我。
  「我連夢中都夢見跟你在一起的回憶,你是不是覺得很爽啊?」我朝著房門口大喊,他沒理我。
  等了許久我忍不住又補上一句:「那炒飯也別在廚房炒了,來床上炒吧!」
  回應我的是一陣玻璃互撞聲。
  最後他端上來的盤子邊緣沾了點沒擦乾淨的血,我抬頭看著他的鼻子,塞著全新的衛生紙。
  估計是又流鼻血了,我得意地想。
  
  (其二)

  「你知道IPHONE嗎?」在剛下過雷陣雨的午後,我趴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問著我身後的男人。
  勢利眼抱著我的腰,正努力轉動著搖控器試圖從MOD裡找出足球重撥。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他的聲音如同被風吹垮的雨傘般,欲振乏力地回答我。
  「我很認真。」我眨著眼。
  「你想要?」
  沒有啦。我本來想這麼說,卻先回了句「這很貴」來顯示我的窮酸。
  「不然?」勢利眼的說話一向簡潔,如果碰到他煩躁時,句子又會更簡潔。能搞清楚他想問什麼的我真是他肚子裡的寄生蟲。
  「你認識蘋蘋吧?」
  「林勤,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聽得出男人話語裡微小的怒氣,事實上他根本沒資格把情緒發洩在我身上。
  「蘋蘋說她的生日要到了。」我刻意地道。
  勢利眼頓了片刻:「她想要你送她IPHONE?」
  「喔不──怎麼可能,她是要我每天送她上下班。」
  「不准。」男人迅速地否決我的話。
  「又沒關係,她最近──」
  「不准。」勢利眼又說。
  我只是想告訴他,蘋蘋她最近遇到了一個在蘋果門市工作的小夥子,那個小夥子正猛烈地追求我們便利商店的小公主,還使出大量的禮物攻勢。
  可惜小公主並不領情,甚至把小夥子送她的手機想轉讓給我,要我偽裝成盾牌保護她。
  IPHONE我沒收,不過幫幫老朋友這點小事我還辦得到。
  「你不用擔心啦,她可是蘋蘋耶。」我安撫著勢利眼。
  就算全世界的異性、現在也許要加上同性、都死光了,也不會碰蘋蘋那女人,我想敢追求她的男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勇者。
  但勢利眼仍不肯放棄他的立場:「你敢這麼做我就……」
  「就怎樣?」我有點好奇。
  「……不回家。」
  「……噗,你好幼稚。」我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當初就是……」
  我知道男人在擔心什麼。我當初就是這是每天搭他的車,搭到上了他的床。
  我縮起腿,貼到他的大腿旁,再搶走他的搖控器:「別看了。」
  「林勤,你真的不──」
  「好啦我知道。」
  我轉身擁抱住男人,貼在他的耳邊告訴他,我們來做更有意義的事吧。
  他終於停住了叨唸。
  雖然他廢話不長,可是老是唸同一句話反而更讓人受不了。
  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嫉妒蘋蘋有個會送花送禮追求她的熱情愛慕者。
  但我有個會因為吃醋而離家出走的男朋友。
  這樣也挺好的。
  
  當然,如果他也肯送我支新手機就更好了。
  
  我果然還是很想要IPHONE。
  

  fin.

 

後記

這篇小說是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候,為了宣洩而寫的  
但現在我已經不再低潮了,在收尾時反而想不起來要怎麼表現出那種全世界都礙眼的感覺了...  
因為在寫這篇時我人格不是很正常  
所以整篇文章也寫得很拖很黏很鬼打牆  
不過總算是寫完了,節奏上的文題等我修稿時會大幅修正吧  
我要寫的後記很多,之前也想了很多  
可是我現在腦袋一片空白,等我休息個一晚應該就能再擠出些什麼  
下次不寫第一人稱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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