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屍島上的男人

發表日記:2013.02.28-2013.04.29

在小島上爆發的喪屍危機

  「哥,爸爸說這麼晚不可以上山。」

  月明星稀,上山的小徑上,遠遠傳來女孩脆生生的嗓音。

  「唉呀妳別怕啦!」小男孩回過身,伸出手:「來,我牽妳。」

  「可是哥,好冷唷。」

  「叫妳多穿一點妳就不聽。妳不是要看星星嗎?就只有那裡可以看了,地上的星星!」小女孩用力地點頭。

  雖然覺得空氣冷得異常,小女孩還是乖巧地跟在自己哥哥後面。

  小男孩撥開擋在路上的枝葉,他走的是一般的產業道路,路很小,連盞街燈都沒有,只能靠他手裡的電筒照明。

  嘶──

  風聲混雜著絲絲聲響,像塑料磨擦了草木。

  「哥,你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小女孩縮了縮身子,往自己的哥哥背上貼得更近些。

  「大概是蛇吧。」小男孩隨口道。

  「蛇才不是這樣叫的呢!」

  小男孩哈哈大笑:「笨蛋,蛇才不會叫。」

  嗚──

  黑暗中迴蕩著呢喃低語,像嘆息、又像怒吼,潛伏在夜梟啼鳴之後。

  小女孩直覺地停下了腳步,拉住自己哥哥的衣角:「哥,我們還是不要去了。」

  「膽小鬼,那裡我們都去過好幾次了。」

  「那都是白天的時候,有爸爸帶……」

  小女孩還想說什麼,敏感的她卻先發現哥哥手裡唯一的光源,照到了一堵黑影。

  「啊啊啊啊──!」

  小女孩下意識地尖叫,小男孩也僵直了身子。

  「你、你別過來!」

  小男孩從口帶掏出他新買的美工刀,擋在自己妹妹面前。

  黑影越來越近、他的走路的步伐很輕、聽起來卻又很重,喀沙喀沙的,刺激著小男孩每一根神經。

  小男孩想逃跑,他的妹妹卻已經軟了腳,貼著自己身上瑟瑟發抖。

  終於,黑影進入了手電筒照射的範圍。

  是個人類。

  小男孩長噓一口氣,把手電筒往黑影的頭部照。

  黑影似乎懼光,用力地撇開臉。

  但這樣也足夠小男孩認出黑影的身份。他這才真正地謝下心防,道:「二東叔,是你啊。」

  那個被叫二東叔的黑影沒說話,搖搖擺擺地往前又跨了一步、又一部。

  「東二叔?」小男孩疑惑地抬高手電筒,黃光打在黑影伸過來的手臂。手臂上的肌膚斑斕不堪,就像是爛了十天的腐肉。

  「你──」小男孩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想要後退。

  黑影卻朝他笑了笑。

  或許是笑、或許只是張了嘴。

  在這樣的黑夜裡,小男孩卻能看見他嘴裡的一抹精光。

  嘶──

  如蛇滑行一般的聲響一直不斷,迴蕩在這荒山野林裡。

  ◎

  莊君坐著遊艇到馬鞍島。

  他幾乎是用逃跑的姿勢跳下船。

  遊艇上的老舊椅子、黏膩的欄杆、魚腥味與嘔吐味、以及頭髮多日未洗的船長,都讓他無法容忍。他不只一次問自己,為什麼要在這種鬼天氣來這種破爛的島?

  馬鞍島不大,長得就像個馬鞍似的,中間的彎洞是淺水灘,北方則是海拔五百公尺的亞熱帶山稜。

  這個位處大陸南方邊陲的小島,不久前被一家飯店集團看上,在馬鞍灣旁邊承租打包打造了頂級的渡假飯店,每到夏天也還是能見到不少觀光人口。

  可是莊君來的馬鞍島的時候,卻是冬天。

  冬天的馬鞍島很寒冷,偌大的渡頭只有一個剪票員。

  莊君強忍著不適,將船票掏給剪票員。

  他是今天這艄遊艇唯一一個乘客,還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不合時宜的墨鏡,所以剪票員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道:「來玩嗎?」

  莊君略微不耐:「這附近有什麼可以推薦的?」

  剪票員眨眨眼,指著渡口大門:「出去左手邊走一百公尺,有警察局,他們也提供旅遊咨詢。」

  莊君點點頭,離開渡口時順便跟渡口門口的小販買礦泉水。

  小販是個年輕人,眼睛很大,皮膚也很白,一點都不像南方島國的孩子,遞水給莊君的手時,莊君注意到他連指甲也剪得很整齊。

  「這是什麼牌子?」莊君瞪著一捏就軟的礦泉水品包裝問。

  「天上聖泉。」小販回答。

  莊君果斷地將聽起來像邪教飲品的礦泉水還給小販,道:「這能喝嗎?我要沛綠雅。」

  「沒有。」

  「哪裡可以買?」

  「不知道。」

  莊君有些悶了,這小販長得雖然比剪票員阿姨漂亮順眼,但語氣卻平淡得讓人不爽,讓莊君還有些暈船的壞心情變得更加地惡劣。

  「你們的服務態度有待改善。」

  「只有我,沒有們。」小販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我要客訴你。」

  小販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動也不動地看著莊君,把莊君都看得有些發毛了才答道:「賀平。」

  ◎

  賀平其實人還不錯。莊君事後想。

  他一個人孤身到馬鞍島,也沒事先預約飯店,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到哪放行李。

  賀平看他在大街上發呆,還不時地用手帕抹掉臉上的風沙,就主動替他打了島上最頂級渡假村的電話,讓渡假村派人來接他。

  賀平在把莊君送上車時,對莊君說:「這間最適合你。」

  到了渡假村,超高級的消費與超高級的裝潢,終於讓莊君緩了口氣,覺得自己終於回到了人間。

  等他躺在渡假村的席夢絲大床上吃著客房服務看著馬鞍島簡介後,他已經由衷地感謝起賀平的善良。

  第二天下午,莊君帶著渡假村打包來的小蛋糕又去找賀平。

  賀平見到莊君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強迫你。」

  「強迫什麼?」莊君不解,又把小蛋糕塞給賀平:「拿去,別讓你以為我是不知感恩的人。」

  賀平接下蛋糕,看著白色紙盒上的燙金LOGO道:「飯店,你住了?」

  「真沒想到這種破小島也能有這種等級的渡假村。」莊君道。

  賀平不說話。那間渡假村一晚就幾萬塊,根本不是普通人類住得起的,賀平當初會替莊君打電話,是帶著想要欺負人的心思,只是沒想到這個沒禮貌的光觀客竟然真的是個有錢的主。

  有錢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賀平想。

  莊君見賀平沒反應,又自顧自道:「這樣吧,我顧你當導遊,你帶我在附近逛逛?」

  「我要顧店。」賀平說。

  莊君看了一下四周:「反正沒客人。」

  賀平看看手裡的蛋糕,也覺得有些心虛,便同意了莊君的建議,問:「你要看什麼?」

  莊君想了想,想到自己會來馬鞍島的理4由,便道:「有一種石頭、還是山?一根一根的,長的像柱子。」

  「……你的語言能力真有問題。」

  「你是這麼對顧客說話的嗎?」

  「你可以不要購買我。」

  莊君在自己家鄉當慣了大爺,還是第一次見到像賀平這麼直接的人,也不生氣了,反而覺得有趣,樂道:「你還賣身?」

  賀平抬頭,他那眼睛大得有點攝人:「你肯出多少?」

  「你多少肯賣?」

  賀平想了想,又將話題轉了回來,道:「今天來不及去看柱狀節理,明天你早上再來。」

  「那今天?」

  「今天我要顧店。」說完,賀平又坐回自己的小鋪子,戴上頭罩式耳機,開始玩起手機。

  莊君無處可去,也跟著在鋪子站了許久,又開始覺得賀平這個人實在不怎麼樣。

  不是賀平不給他椅子坐,是莊君總嫌那板凳看起來髒,也不知道讓多少人踩過。

  好不容易撐到傍晚,莊君站得腿麻了,肚子也坍了,決定丟下賀平,沿著馬路閒逛。

  馬鞍島是個小地方,天才剛黑就有好幾家店準備打烊。莊君走了好久的路,都快走回渡假村了,才看見幾間夜店。

  莊君選了其中一間看起來最貴的走進去,店門口站了兩個清涼辣的外國妹,屋頂打著藍色的燈光,坐椅還不錯,是小牛皮白沙發,還有鋼琴現場演奏,十分有情調。

  這時間也沒什麼人,莊君點了份食物就躺在沙發上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十分鐘,欺成銀色的門才又被人再次推開。

  走進店裡的是一個青年,乍看之下二十五六歲,但也許實際年齡會更大些,青年的身材挺不錯,五官也精緻端正,穿著合身的襯衫與牛仔褲,頭髮染成褐色,左耳上則打了個紅色耳釘,頗有品味。

  那個青年似乎是店裡的常客,一進店就直接走向吧台,聊了幾句後才把注意力放在莊君身上。

  青年坐到莊君旁邊,替莊君倒了杯開水,客氣道:「第一次來?」

  莊君抬起眼皮,指了指自己喝光的空酒杯。

  青年笑了笑,讓人送上兩杯威士忌:「準備要待幾天?」

  「你是當地人?」莊君問。

  青年含蓄地點頭,他左眼皮上有顆小痣,瞇眼時半隱半現,頗為性感。

  莊君暗想,沒想到馬鞍島這小地方是人才輩出,賣礦泉水的小青年長的明眸皓齒的,連破夜店的常客也長得不輸給當紅偶像明星。又想到自己下午被賀平放置PLAY的慘劇,莊君就起了勾引的心思。

  他雙手交握,有意識地摸著自己的骨關節,沉聲道:「還沒想好要待多久。」

  「是嗎──」青年略啞的嗓音在他耳邊迴盪。

  他可以感受到青年的視線正隨著他的動作遊轉。

  莊君滿意地笑了,對青年道:「但今晚,就看你想待多久。」

  ◎

  黃少書在太陽剛爬上來的時候睜開眼睛。

  房間裡很暗,只有不一盞黃燈柔和地打在自己與身旁的男人身上。

  男人還在睡,原先梳得整齊的頭髮已散落在額頭,淺淺的呼吸帶著濃濃的情欲。

  黃少書小心地摸著男人的輪廓,回想他們昨夜幹的好事。

  男人的身材跟他的臉一樣精悍充滿銳氣,黃少書還記得自己解開男人的襯衫鈕釦時有多麼的興奮。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類型的對象,情欲讓他急迫得像個處子,光是觸碰男人的肌膚,他就全身顫慄。

  男人吻著他身上的傷疤,男人說,他野得像頭狼。

  黃少書則笑著回咬他:「那你得躺平,小紅帽。」

  他跟男人的身體很合,即使昨夜他們沒有做完全程。

  男人說,一夜情,要保留點距離。

  黃少書猜想,是男人不肯委身自己。

  要不要做全,黃少書其實不太在意。光用手用口,他與男人就已經足夠把飯店純白的床單弄的滿是污痕。

  但再高潮的激情總會褪去。一夜過後,黃少書已經徹底清醒,他輕手輕腳地跳下床,床下鋪著地毯,還有自己與男人的衣物,黃少書費了點勁才在這一片狼藉裡找到自己的內褲。

  黃少書在天空大亮前回到家,梳洗之後在早上八點準時出現在警局內。

  黃少書是個警察,小片警,沒什麼地位也沒什麼錢,蹲在馬鞍島這個小地方已經一年多。

  這地方的警局裡只有四個人,既沒上司壓著也沒同儕壓力,所以雖然生活水平不怎麼樣,黃少書還是過得挺輕鬆愜意,也才能在一夜風流後打著哈欠去上班。

  「早啊。」黃少書向警局裡另一個值晚班的同事陳元元打招呼。

  陳元元嘴裡塞著油條,指著黃少書的辦公桌:「早餐幫你買來了。」

  黃少書點點頭,對陳元元道:「我送去給小平,你等我幾分鐘。」

  「你對小平真夠好的。」

  「他是我弟嘛。」

  陳元元看著黃少書那張臉:「黑眼圈真重,又上哪鬼混了?」

  「哪能呀。」黃少書笑著打哈哈,然後拎著豆漿與燒餅去找賀平。

  這麼早賀平還沒出現,黃少書就把早餐留在舖子上。

  賀平是黃少書的弟弟,不是親生的,但黃少書卻寵他寵得比親弟還親,照三餐看顧不說,連房子車子都幫他辦好。

  全馬鞍島未出嫁的姑娘都在想,要是給黃少書做女朋友,黃少書是不是也能把自己當成寶捧在手心?

  但黃少書來馬鞍島這麼久,卻從來沒見他跟哪個姑娘看對眼過,他每天都是一下工就回家,一放假就陪弟弟。偶爾想要放鬆時,才會到當地人不怎麼去的酒吧街釣觀光客,看能不能來段異國之戀。

  離開渡口重新回到警局後,黃少書就讓陳元元先回去補眠,自己也坐在位置上打瞌睡。

  冬天平日上午,警局很閒,黃少天會先替門口的石松澆點水,再打把今天的報紙翻一翻,等到十點,所長上工,兩人就聊聊天或是下下圍棋,中午一到另一位同事陸芬芳就會拎著午餐出現,然後三個人再各自找點事做直到下班。

  但今天,黃少書都還沒把他的豆漿喝完,就有個大媽急迫地衝到警局,拉著黃少書的雙手哭道:「不見了!阿牛跟小花都不見了!」

  「妳說慢一點、慢一點、啊──」黃少書被大媽搖得喘不過氣來,睡眠不足的腦袋被晃得更暈。

  「阿牛小花!不見了!」

  弄了老半天,黃少書終於才明白大媽在講什麼。

  馬鞍島有兩個村子,東村跟西村,西村有碼頭,所以繁榮些。東村只有幾戶漁民聚落,這位大媽就是東村的人,她說她的兒子跟女兒前天晚上上山玩,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東村的居民自發性地組織群眾上山,可是繞了一整天也沒見到兩個孩子。

  馬鞍島不大,孩子要是貪玩跑到西村迷了路也不是不可能,大媽才想請警察同志幫他廣播一下。

  人不見了這可是馬鞍島的大事,黃少書立刻安排通告,還帶著大媽在西村這邊沿街打聽。

  大媽邊跟在黃少書後頭邊哭,還一路叨唸著最近東村發生的各種怪事。

  大媽的中文不太標準,片段中黃少書只聽懂了二伯、失蹤等等關鍵字。

  兩人在外頭跑了半天,孩子還是沒找著,看大媽也走累了,黃少書只好另外安排人手,讓大媽先回家等消息。

  大媽臨走前精神狀帶似乎不大好,一直嚷嚷著山神、海鬼之類的話,還瘋說小孩都是被鬼抓走了。

  島上的人都迷信,黃少書也沒多想,聯絡了所長後,又自發地到小孩子有可能去的地方多繞幾圈。

  ◎

  另一方面,莊君在近中午的時候才從床上爬起來。

  房間裡的空調開的有點強,他下意識地捲起了棉被,還往床的另一邊摸一摸,結果只摸到冰涼的床單,原本應該要睡在上頭的青年不知跑到哪去。

  同床共枕的對象說走就走這種事,莊君不是太習慣,便把青年睡過的枕頭給扔到地上。

  莊君其實很少一夜情的,他在城裡有固定包養的小男孩,小男孩很貼心,每次他來,都會噓寒問暖地端茶送水,莊君還挺喜歡他,出了大錢讓他上大學,要不是因為小男孩背著自己出去亂搞,莊君也不會這麼快就把人給甩了。

  莊君有些潔癖,即使他自己不承認,他總覺得用的東西就是要乾淨,否則會讓自己掉價。

  會想勾搭青年那真的是個意外。

  回想起來莊君知道自己就是閒得發荒,一想到回飯店後除了睡覺還是只能睡覺,這才動了找個對象陪自己睡覺的念頭,沒想到這一試,還是挺有滋味,勾得莊君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找青年再連繫連繫?

  莊君是個有行動力的人,梳洗一番後就讓渡假村送他去酒吧街,但大中午的夜店的鐵門全都還拉著,莊君這才想起來,自己今天跟賀平約好了要去看石頭。

  等到莊君被送到渡口時,時針已經指向下午一點。

  賀平還是坐在他的小攤子裡,背後是冰櫃跟零食,面前則放了一個便當。

  看到莊君來時,賀平正在吃飯,他吃東西的動作很小,一口一口地,比莊君看過的名媛淑女都還優雅。

  「午安。」莊君主動向賀平打招呼。

  賀平抬起頭,烏黑的大眼睛映著莊君的身影,看得莊君有些發怵。

  「你遲到了。」

  「我僱用了你。」莊君道,意思是出錢的最大。

  「你還是讓我等了,我要你一天工資。」賀平道:「但是石頭明天才能看。」

  「為什麼?」

  賀平又把飯往嘴裡送,等他細嚼慢嚥完後才開口:「現在才去到那邊都傍晚了,我不喜歡天黑。」

  「我不介意。」

  「天黑了不好。」賀平的語氣很平淡,聽起來卻有著另一番意思。

  莊君道:「小孩子怕黑啊?怕的話哥哥給你買個大手電筒。」

  賀平放下筷子:「好吧。」又道:「到時候你得記住別掉下海。」

  莊君也不知道賀平要記住他什麼,但他倒是記住了賀平開車的記住有多爛。

  賀平的車子整理得還挺乾淨的,國產便宜貨,小小一台,底盤低鈑金薄,避震很差。加上賀平開車只有兩個步驟,猛踩油門跟猛踩煞車,所以在開往石柱區的路上,那叫一個顛沛流離,震得莊君覺得遊艇都沒賀平的車晃。

  等莊君再一次重返平穩的大地,已經是三個多小時候。

  「到了。」賀平指著從突破海平面聳立而起的黑色石壁。

  石壁很高,由一根一根得柱子湊合而成,下頭是破碎的浪濤,夕陽從海的西方緩緩落下,將他照得金璧輝煌,就好像是從天宮落下來似的。

  這便是莊君曾經在照片上看見的風景。或者說是比照片還攝人的風景。

  「真美。」莊君發自內心地道,情不自禁地想要往前湊一湊。

  但他還沒走幾步路,賀平卻搶先一步拉住了他。

  「別過去。」賀平說。然後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天然石階,石階被浪濤一陣一陣地淹沒又露出:「那裡滑,踩空就掉下去了。」

  莊君開順口道:「掉下去你不救我?」

  賀平嚴肅道:「救不了,這裡的水會吃人。」

  莊君覺得賀平是在開玩笑,甩開他的手,又往前踏了幾步。

  不過這附近的地質確實不太穩,而且常年被海水浸泡,長滿了跟石頭差不多顏色的海草,在光線不明的時候特別容易失足。

  莊君穿著訂做的小牛皮皮鞋,抓地力不大好,沒走幾下就差點跌倒。

  賀平就站在他身後,也沒想過要扶他一把。

  滑了幾次,莊君也有些怕了,他站在離海岸線還有半公尺的地方,隨著陽光越來越弱,那些原本看著還可愛迷人的浪濤漸漸的變得澎湃。

  莊君突然揉了揉眼,失聲叫了句賀平:「那裡好像有人?」

  他指著接近石璧的石階,果真有道漆黑的身影被海水拍打著,看起來像是飄流木又像是人類。

  賀平一言不發,攔住莊君,自己跳上石階,腳步輕快地衝到黑影的方向。

  看著賀平靈活的背影,莊君想,自己如果真的掉下海了,賀平還是會來救的嘛。

  賀平很快地就把黑影扛了起來。說扛也許不太對,他是拉住了黑影的兩隻胳膊,然後當成拖車一樣地往陸地上拉。

  莊君看得冏冏有神,不免慶幸自己不是被賀平所救的那個人。被人當成板出在崎嶇不平的岩岸上滑行,那可能比再做十次賀平開的車還淒慘。

  「叫救護車吧。」莊君掏出手機,他已經能看見那個被救上來的玩意,還真的是個人類,全身上下只包了塊布,也不知是生是死。

  賀平搖頭,道:「來不及。」

  莊君問:「死了?」

  賀平繼續搖頭:「還有呼吸。」

  是不是要做人工呼吸了?莊君有些好奇,他還沒看過現場版本。

  可是被救上來的人類卻沒有回應莊君的期待,他在地上掙扎扭曲了一下,就自己爬了起來,既沒像電視上演的一樣倒吐三口海水,也沒現出半點疲憊的樣子。

  「你沒事吧?」

  那人沒應話,反而先抖了抖手、再抖了抖腳,像是在確認自己的四肢還能不能用,最後才扭了扭脖子,用一種很詭異的姿勢望向賀平。

  賀平突然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動彈,背後也一陣寒意。

  那人的眼珠好黑,黑得就像深夜的海,頭髮也很黑,黑得就像沙漠底下的河。

  太陽突然就不見了,海風也不知何時就變大了,賀平想起島上的傳說,說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在海與大山的交界處,會有啃噬活人的怪物穿過海劈開山而來。

  謠傳中的怪物有九十九隻手臂,會穿過人類的胸膛,吃掉心臟,再吸食大腦,但怪物也許也會有跟眼前的人一樣,披著黑色的不袍,眨著黑色的睫毛,光是看著,就足以奪取賀平的靈魂。

  「你是怪物嗎?」賀平問。

  那個人張開嘴,但馬上又閤上。

  「不是嗎?」賀平再問。

  「不──是──嗎──」那人緩慢地吐出每一個字,就像剛學父母說話的娃娃。

  「賀平。」莊君扯了扯賀平的手:「那個人大概撞到腦子了。」

  「嗯,天黑了,走吧。」

  「啊?」莊君愣了愣。

  可是賀平沒等他,自己就往車上走。

  莊君先看了那個被救醒的人一眼,再看了看賀平,權衡了下,還是跟著賀平上車。

  ◎

  賀平把莊君送回渡假村後才回家。

  賀平一個人住,他是個孤兒,父母在他上中學時就死於船難了。他們這裡,每年總是會有幾個人葬生海底,水性再好都一樣。

  賀平還有個哥哥,叫賀武,比賀平大了八歲,賀武為了要養賀平入了軍隊,後來還被選進特種部隊,也算是光耀門楣。

  但再後來,賀平二十二歲的時候,黃少書出現了,捧著他哥哥的骨灰,說他要代替賀武繼續當他的哥哥。

  賀平覺得黃少書是個傻子。

  黃少書耳垂上的耳釘是訂做的,遠遠看像紅色的寶石,但賀平知道,那裡頭裝了賀武的血。

  這世界上痴心的人總是傻,賀平想。

  他掏出手機,在進家門前給傻子撥了通電話,但黃少書忙著在找阿牛跟小花,沒聽到鈴聲。

  賀平撫摸著螢幕中黃少書的照片,想著自己也是個傻子。

  「不──是──」

  賀平猛然回頭。

  海邊救起的那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的背後,仍披著濕漉漉的黑布,面無表情地盯著賀平的臉。

  「你怎麼會在這裡。」賀平的聲透露了一絲情緒。

  發現那個人的地點在馬鞍島東村北方,而賀平的家則在西村,中間隔了這麼大段距離,絕對不是靠步行能夠到達的。

  「這──裡──」那個人啞著嗓子道。咬字又怪又硬,就像舌頭擼不直似的。

  可是賀平還是聽懂了那個人:「你要找我?」

  那個人沒有反應。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那個人抬起手臂,掐住自己的喉嚨,再放開:「聽得懂──說話──」

  「怪物。」賀平這麼叫他:「你找我做什麼?」

  「怪物。」那個人也重覆了一次,賀平發現他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流暢:「找你──」

  「你要來吃我的嗎?」賀平問。

  「吃──」那個人居然搖頭了:「不──吃你──」

  賀平看那人腳底下一灘水,大冬天的也不嫌冷,忍不住道:「換件衣服吧。」

  那個人大概不能理解換衣服是什麼意思,直直地望著賀平。

  賀平主動牽起那個人的手,暖暖的,沒有想像中的冰冷,道:「跟我回家。」

  「回──我家──」

  賀平看著那個人黑得發亮的眼睛,想起了已經很久沒有再熱鬧過的家,嘆了口氣:「那不是你的家,是我的。」

  「我的──」

  「怪物,你想成為我的家人嗎?」

  那個人不說話。

  賀平也不想聽見回答,拉著那個人就往門口走。

  在他轉過身的那瞬間,沒看見那個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

  黃少書在西村找了一整晚,還是沒發現兩個小孩。

  第二天到警局時,所長已經到了,正拿著電話不知道在跟誰講話。

  陳元元用手軸頂了下黃少書:「你黑眼圈更重了。」

  黃少書苦笑:「超過48小時了。」

  陳元元道:「是啊,所長正跟陸上的人調人呢,結果你知道對方說什麼嗎?他們居然說我們島就這麼小一個,還找不到人,那也別找了,等過幾天漲潮了沒準屍體就自己出現了,你說氣不氣人!」

  黃少書揉了揉太陽穴道:「他們家說在馬鞍山上找到哥哥的鞋子。」

  陳元元想了想,道:「你說……會不會被狼吃了?」

  黃少書瞪了陳元元一眼:「我們這裡有狼嗎?」

  就這麼大點的山,別說狼了,連大一點的野狗都沒有,村裡養的土狗雖兇,但都很聰明,會認人的。

  「那會不會是什麼殺人犯啊?」

  「殺人犯躲我們這裡幹麼?」

  「沒準是想偷渡結果不小心上錯船了呢。」

  黃少書嘆道:「好吧,我去渡口調看看紀錄。」

  說完,黃少書跟所長打了聲招呼,就連忙趕到渡口去。

  渡口那邊賀平還沒上工,黃少書也沒多想,就先向剪票元打聽。

  售票員姓陳,有個姐姐嫁到西村,也認得大牛和小花。

  她說,現在大冬天的,會來馬鞍島的外地人少得可憐,印象中就只有一個考察隊,明義上是來開會的,但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帶著女人,在最大的渡假村那裡住了幾天,前兩天才剛回去。

  還有幾個外國觀光客,覺得寒風中的異國小島別有風情,一待就是十天半個月,現在仍有一些留在旅館裡。

  售票員想了想,又道:「唉呀都忘了,還有一個人,特奇怪。」

  「喔?」

  售票員神秘兮兮道:「是個男人,他一個人來,也沒帶伴,還穿著西裝戴著墨鏡,昨天我還看到他來找賀平呢。」

  「小平?」黃少書跟售票員道了謝,馬上打電話給賀平,賀平沒有接,黃少書想再打時,所長就先來了電話。

  所長說:「快滾回來,西村又有人失蹤了。」

  黃少書坐著所長的車到西村,西村擠百個人都聚在一起,連出海捕魚的都被叫回來了。

  所長對著村長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村長抹著額頭上的汗急道:「一月八號,陳家老二不見了,二東這個人平常就愛亂走,幾天不回家也沒人找,而且聽土李說大牛小花他們失蹤那天,他有看到二東。結果那倆個孩子走丟後,二東還是沒見到人。」

  「一定是被山鬼抓走了。」下面有個老婆婆高聲地道。

  黃少書打斷老婆婆的尖叫,繼續問村長:「那今天呢?」

  「還是土李家,他、他媳婦在山邊看到大牛了,土李他媳婦回來跟土李講,土李就要他媳婦先去看看,自己則跑來告訴我。可是等我們帶人過去找時,土李他媳婦也不見了!」

  黃少書道:「現在是二東、大牛、小花、土李他媳婦四個人失蹤?」

  村長用力的點頭,汗都灑到黃少書的臉上:「正是、正是。」

  黃少書轉身對所長道:「會是綁票嗎?」

  所長將黃少書帶到角落:「我看不像,跟那些村民能勒索到什麼東西?一斤活魚?」

  「那些人說,失蹤前都會先看到上一次失蹤的人。」

  所長也注意到這點:「會是熟人幹的?」

  「二東是個中年人,要對兩個小孩下手還有可能。但土李他媳婦看到的卻是大牛,叫一個小孩騙走一個大人?」黃少書皺了皺眉頭,再道:「搜山吧。」

  「只好這樣了。」所長說完後,又組織村裡的年輕人上山。

  馬鞍山不高,山上卻有些陰寒,大中午的也不見明亮。

  村裡的老婆婆還在不停地說什麼山鬼海鬼,說山上去不得,去了會被吃掉。

  這是馬鞍島的迷信,大人小孩都聽過,說在山海交界錯有會吃人的妖怪,但比起山鬼,黃少書還寧可相信海鬼的存在。

  一個物種不怎麼豐富的小山,佔地面積也不大,能有什麼妖怪傻到來這住?

  黃少書還是當失蹤的人跑到山上玩了,領著村裡人從中午搜到傍晚,他們把雙腳能踏足的地方都找遍了,卻還是沒見到失蹤人口的存在。

  所長年紀比較大了,喘著氣道:「會不會去西村了?」

  黃少書道:「昨天我在西村問過了,沒看到。」

  「這就怪了……島就這麼點大,老實跟你說吧,我一開始也以為孩子是被浪捲走了,可是現在連土李他媳婦都……」

  黃少書想了想,不知為何老婆婆的話又鑽進了他的腦中,山鬼與海鬼、山與海的交界處有妖怪……於是他道:「會不會去北邊了?」

  「北邊?」所長有些意外。馬鞍島北邊都是懸崖。玄武石壁從海底升起,然後形成馬鞍山。那地方又冷、海流也急、石路也不平整,連捕魚的都不太愛去。

  「我過去看看。」黃少書說。

  所長道:「太晚了,那邊晚上去不安全,明天你找陳元元跟你一起去吧。」

  ◎

  莊君被賀平送回去後,又無聊了一夜,趴在床上看電視看到睡著,第二天醒來後他更加沒事幹,便決定要再去找賀平逛逛。

  但他到了渡口後,才發現賀平今天沒來上班。

  莊君有點懊悔沒有要賀平的手機,可是他馬上就振作起來,租了一輛車,決定來個環島之旅。

  馬鞍島的路況實在不怎麼樣,有柏油的路段就只有西村那麼幾條,剩下都是普通的泥路,很多地方還沒路標,莊君一路向北,開到老半天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

  天色漸黑,莊君也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在哪裡,四周荒蕪一片,放眼望去,前後就只有自己的車燈。

  「什麼鬼地方,連盞路燈都沒有。」莊君暗罵,越開心裡越沒有底,想了想還是決定反程。

  就在他準備要調頭時,路燈突然照到了什麼東西在緩緩移動。

  莊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踩了煞車。

  黑影不高,緩緩地向莊君靠近,步伐緩慢又有力,似乎對莊君的車燈有著強大的渴望。

  莊君按下喇叭,頭探出窗外,喊了聲:「喂。」

  黑影晃動著身體,沒有回答。

  車燈中,莊君終於看清了黑影的臉,是個小女孩。

  「小鬼,怎麼一個人在這?」莊君又問。

  黑影還是沒回答。

  莊君有點不耐煩了,又按了兩下喇叭:「小鬼,妳是不是啞吧啊?」

  黑影終於有了反應,或者該說她終於觸碰到了車子。

  碰的一聲,黑影直接撞上汽車前蓋。

  那一聲響,幾乎不像是一個小女孩的身體能撞出來的。

  莊君氣得想跳下車,想要問問這個小女孩到底在搞什麼鬼。

  但就在他準備開車門時,他突然察覺到不太對勁的地方。

  黑影抬起頭,車燈將她的臉照得黃澄澄的,但即使是這樣,莊君還是能看見那孩子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莊君把開門的手縮了回來,孩子突然張大嘴,朝著空氣大咬一口。

  莊君被嚇了一跳,那女孩的表情絕對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表情,獰且狂爆,充滿了……獸欲。

  女孩的雙眼凹陷,看不清瞳孔,鼻頭皺在一起,嘴巴張得能放進拳頭,隱約中能看見牙齒的反光,原本該是可愛的同稚小臉,現在變得就像個怪物。

  莊君想到昨天被賀平救起來的那個人,也帶了點不屬於這世界的氣息,可是那個人明顯比女孩要正常多了。那女孩張嘴發現咬不到東西後,竟開始用力鎚起車前蓋。

  碰碰碰的聲響敲得莊君都心驚肉跳了起來,板金居然被女孩硬生生的敲出了凹痕。而且這時候莊君才發現女孩的肌膚看起來特別奇怪,就像是得了璧癌般斑駁不堪。

  莊君不願多想,打了檔踩下油門,將車子迅速倒退。然後一百八十度甩尾,背著女孩揚長而去。

  他用後視鏡窺看,女孩似乎跟不上莊君的出速,卻仍不依不撓地跟著車屁股,伸出雙手像是要抓取什麼。

  ──簡直就像是活屍片裡的怪物。莊君不願多想,不要命地踩著油門,唯一的念頭就是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也不知道開了多久,漸漸地終於見到村落的燈光,莊君緩了口氣,正想放慢車速時,引擎突然發出空轉的聲響。

  「SHIT!」莊君用力地砸了下方向盤。他的車子沒油了。

  幸好,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孩還沒有跟上來,莊君再三確認後,下定決心要靠自己的雙腳走回村子。

  他也搞不清楚東南西北,馬鞍島落後得很,連衛星導航都沒支援,他只能沿著燈光一路前進。

  燈光看起來不太遠,走起來卻也不近,莊君走了老半天也沒看到人煙。

  莊君自己也搞不清楚,現在是想看到人呢還是不想看到人?

  美國喪屍片裡都有演,這種喪屍一旦爆發,那全小區的人馬上都會變成喪屍,躲都躲不開。

  雖然不知道那個女孩是不是真的喪屍,但莊君已經有了想要離開島回家的欲望。

  他邊走邊開始打手機,更悲劇的是,在外頭跑一整天,手機已經沒電了。

  智能手機就是這點不好,莊君氣得想摔電話,突然,他隱約聽到背後有引擎聲。

  他的精神一直處於緊崩狀態,不管聽到什麼,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想逃跑。

  莊君拎著包不要命地往前衝,可是追在他身後的是輛汽車,莊君不是羚羊,沒一會兒就進入汽車大燈的照射範圍。

  開車的人不知為何突然踩下煞車,在第一時間跳下來,從背後將莊君以擒拿術扣下。

  莊君沒能反抗就被掠倒,壓在地上不能動彈。

  「不要吃我!」莊君大叫。

  大燈讓莊君失去了片刻視力,等到他終於能再看清楚時,壓在他身上的人吃了一驚:「咦?你怎麼在這?」

  「你──」莊君努力瞪著身上的人,是個青年,還是前天跟他滾了一夜床單的青前:「怎麼是你!」

  「抱歉。」青年將莊君扶了起來,也沒有什麼悔意地道:「我沒有用什麼力,你沒受傷吧。」

  莊君第一次被人這樣對待,正想發作,就瞄到青年身後的汽車。是輛警車。

  「你是警察?」莊君詫異道。

  「對,有什麼問題?」

  自己居然跟警察滾床單了……莊君抬頭望著沒有星光的夜空暗道。

  青年打量著莊君,又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而且為什麼一看到我就跑?」

  莊君看著青年的腰,沒有配槍:「你沒帶槍嗎?」

  青年有些警惕:「……你問槍幹麼?」

  「我剛剛看到一個小女孩……她……有些奇怪。」

  「女孩?只有她一個人?在哪看見的。」

  莊君指著自己一路跑來的方向道:「就她一個人,從這裡再開車過去大概開一小時吧、也許兩小時。」

  青年皺眉,那地方已經要接近馬鞍島北方了,是半丘陵的荒野,再過去些就能進山裡,這種時候怎麼會有小女孩單獨出現。

  「形容一下她有什麼特徵。」

  「這麼黑我沒看清。」

  青年有些不高興了:「這麼黑你把人家小女孩一個人丟在那種地方?」

  被警察兇莊君也不高興了:「我還不知道她是不是人類呢!」

  「什麼意思?」

  莊君把自己見到的都告訴了青年,說完後自己主動打開警車門一屁股坐進去:「我長這麼大還沒坐過警車。」

  「你說……」青年隱約察覺到不對:「她把妳的車打凹了?」

  「對。」

  青年跟著上了駕駛坐,道「帶我回去看看。」

  「什麼!」莊君不樂意了:「要去你自己去,你剛剛從那裡過來沒看到我的車嗎。」

  青年也覺得奇怪,再過去都是產業道路,只有一條可以通行。他本來是想在附近繞繞,車速也不快,理因不可能沒看到莊君的車:「可能是你停得比你想像的更遠,我剛好沒經過。」

  「反正我不回去。」

  青年嘆了口氣,坐進駕駛坐:「我送你回去吧。」

  莊君道:「我決定明天就要回家了。」

  「……是嗎。」

  莊君不知哪來的膽子,伸手把警察的臉扳向自己:「黑眼圈真重,沒前兩天好看。」

  「放手。」青年道。

  莊君又湊上去,咬了一口青年的唇:「我能讓你睡得舒服些。」

  「滾。」

  莊君又揉了揉青年的頭髮:「真看不出來你是個警察。」

  「你再碰我我就讓你滾下車。」

  警察的威脅還是點效用的,莊君只好縮回副駕駛座,但沒等幾分鐘,他又道:「犯人不會坐這個位置吧?」

  「嗯?」

  「平常有在消毒嗎?我可不想坐有犯人坐過的椅子。」

  「…………」

  ◎

  青年把莊君放下車時,已經差不多是島民的睡覺時間了。

  找了兩天人,青年很是勞累,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眼角有些濕,左眼皮上的痣襯小巧可愛,搔得莊君的心癢了又癢。

  「睡我這吧。」莊君忍不住提出邀約。

  青年瞪了他一眼。

  莊君連忙道:「我什麼都不會做。」

  青年疲倦道:「……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莊君。莊周夢蝶的莊、君子不器的君。你呢?」

  「明天就要離開的人何必知道我的名字?」

  「那你為什麼問我?」

  「因為你現在是我的重要嫌疑人。」

  「什麼!」

  「我懷疑你見到的那個小女孩是我們正在尋找的失蹤少女。」青年又道:「算了,我今晚跟待在一起,你的手機號是多少?」

  「…………」

  「你不告訴我我也有辦法查到,而且甚至有權利扣壓你不讓你離島。」

  莊君只好舉起雙手:「我沒有不告訴你,但你可以問得更有情調些。」

  「我現在在執行公務,如果你不想要被控襲警的話──」

  「我什麼都還沒做!」莊君抗議。

  青年掐住莊君的雙手,報復似地返咬了一口他的嘴:「你長得人模狗樣的,怎麼腦袋裡卻裝了稻草?」

  「……這是毀謗。」

  青年又舔了舔莊君的唇:「你錄了音再來告我。」

  莊君嘆了口氣:「我都被你偷襲了兩次,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叫什麼。」

  「……黃少書。」

  「黃警官。」莊君攬住黃少書的腰,將他帶回自己的房間:「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

  ◎

  賀平將那個人帶回家裡後,這才發現連怎麼洗澡都不會。

  那個人站在浴室裡時就只會盯著鏡子,就像在看陌生人一樣。

  「你是現代人嗎?」賀平替那個人開了水龍頭,還替他撮肥皂。

  那個人看著肥皂在賀平手裡變成泡泡,似乎很感興趣,終於把注意力從自己的容貌轉移到賀平的動作上。

  「你要自己試試嗎?」賀平問他。

  「試──試試──」

  「先坐在這裡。」賀平讓那個人進入浴缸。

  那個人似乎不太喜歡水,試了一下才放心地坐進去。

  「你真特別。」賀平道。

  那個人仰起臉,一臉茫然:「特別──」

  「你從哪裡來的?」

  「從──那裡──來──」

  「算了。我教你說話吧。」賀平替他把泡泡抹在身上:「你學得很快。」

  那個人摸著自己的身子,滑溜溜地,道:「好──」

  ◎

  黃少書被手機鬧鈴驚醒。

  他半夢半醒地摸了老半天才想起這個房間不是自己家。

  想莊君的手還橫躺在他肚皮上,把他壓得有點胃疼。

  「喂。」他踹了莊君一腳,莊君沒醒,翻了個身,反而將黃少書殘得更緊。

  「喂!」黃少書又捏住莊君的雙頰,直到莊君的臉被掐成兩團紅才鬆手。

  「唔──」莊君揉著臉肉,道:「你幹什麼你!」

  「起床了。」

  「幾點了?」莊君揉著眼問。

  「六點。」

  「什麼!」莊君大叫:「你有毛病嗎?才幾點就叫我起床!」

  「…………」黃少書很後悔自己怎麼會跟這種敗類躺在同一張床上。他把莊君推到一邊,自己跳下床,嘲諷道:「你繼續睡,我走了。」

  「等等。」莊君翻過半張床,拉住黃少書的手:「你叫啥來著……黃……黃警官,一大早的你要上哪?」

  「我跟你這大少爺不一樣,我要去工作。」

  「警察也是需要休息的。」

  黃少書長嘆一口氣:「我怎麼會把你這草包當成是嫌疑人──」

  「你還在懷疑我!」

  「我錯了,我不該這麼高估你的智商。」黃少書甩開莊君,又一屁股坐到床沿。

  黃少書很懊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接錯了,昨晚竟然真的跟著莊君進了渡假村的高檔套房,還把這幾天發生的事都洩露給不相干人事。

  莊君那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居然還大剌剌地從身後摟住他的腰,在他的頸子上落下吻。

  「癢,別鬧。」黃少書道。

  莊君說:「我昨晚已經跟你講得夠清楚了,我根本沒辦法確認那個女孩是不是你們要找的小花……她家人是怎麼替她取名字的?我有個員工家養的貓也叫這名字。」

  「賤名好養活,你懂什麼。」

  「你說你們村子走失了四個人,我看都是第一個失蹤的人幹的。」

  這個意見還有些意思,黃少書點點頭:「喔?你偶爾也會說人話嘛。」

  「…………」莊君有一種感覺,這個認識第一夜還很氣質優雅的型男,自從暴露了他警察的身份後,態度就變得越來越不耐煩,嘴巴也越來越毒。莊君覺得自己不被尊重了,而且還被嚴重的看不起。

  「怎麼不繼續說下去?」黃少書問。

  「我不是草包。」

  「你是肉包,行了吧。」

  雖然感覺也不太好,但莊君放棄再上訴,道:「第一個失蹤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你說他未婚。」

  「對。」黃少書補充:「他以前也有個媳婦,後來死了。」

  「死了?」

  黃少書想了想,這事發生的比較早,他也是這兩天聽東村的人偶爾提起:「陳二東他媳婦是因為跟二東大吵一假,帶著女兒半夜離家去了海邊,雙雙被淹死。」

  「那一定是被他殺的。」

  黃少天沒立刻否認。一般刑案的第一嫌疑人都是被害者的熟人,陳二東還在案發前跟被害者吵過架,有強大的動機。但是這事都過去有近十年了,據說陳二東他媳婦死時身上也沒人為外傷,當時又是潮流最強的季節很容意發生意外,最後就被當成意外草草了事。

  莊君又道:「陳二東他殺死人的動機是關鍵。」

  黃少書轉過身,好能看清莊君的表情:「我今天會去詢問村長。」

  「這種事村長不一定知道。」莊君道:「你說第二次失蹤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十歲女的八歲。陳二東以前也死了一個女兒。」

  「所以呢?」

  莊君眨眨眼,笑了笑:「陳二東是戀童癖。他老婆就是發現他對猥褻自己的女兒,才會在半夜帶著女兒離家。這一次估計是陳二東又故態萌發,看見單獨外出的兄妹見色心起。」

  「…………」

  「你不相信我?」

  「你是不是忘了二李他媳婦也失蹤了?二李他媳婦三十來歲都能做小花的娘了。」

  「那大概是陳二東老的小的都喜歡嘛。」

  「……搜察定罪要講求證據,再說,你還說過小花看起來像僵屍。」

  「搞不好小花死的太慘怨氣過深屍變了。」

  黃少書覺得莊君在瞎扯蛋,但又覺得他的話裡有幾分可信度,便道:「先去找回你的車。」

  「真要去?」想到昨天的恐怖小女孩,莊君還是有點心驚膽跳。

  「起來,我去刷牙。」黃少書鐵了心要工作,不再理會莊君的阻攔,鑽進了浴室,含著牙刷道:「就算小花真的屍變,大白天的她也不會出來。」

  莊君跟在黃少書後頭,小聲道:「搞不好她變的是喪屍呢不怕太陽……」

  ◎

  兩個小時候,他們找到莊君沒油的車。

  黃少書仔細地看著車前蓋,眉頭深鎖。

  莊君興災樂禍地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可沒說謊。」

  「這不科學。」黃少書詫異道。

  這種程度的破壞,別說是小女孩了,連黃少書都辦不到。

  凹痕很鮮明,清楚地在板金上烙下兩個五指掌型,上頭還沾了點東西,被太陽曬得已經成乾了。

  「我得把車運回去,驗看看指紋。」說完黃少書就打電話給所長,準備要調個拖車過來。

  沒想到所張一接起電話,就先搶了白道:「少書,又有人不見了!」

  「什麼?」

  「是土李,他昨晚又自己去找媳婦,結果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會不會只是在外頭……」

  「他進山了。」所長道:「在山路口發現他的衣服布料。」

  黃少書下意識地摸了自己的耳釘。

  這事情發現得越來越離奇了,就算陳二東真的是個殺人狂好了,他要怎麼在不驚動村民的情況下帶走這麼多人?

  大牛跟小花雖然是小孩子,土李那家人都是成年人,絕對不可能消失得這麼徹底。

  「又出事了?」看見黃少書的臉陰得會下雨,莊君好奇地問。

  「嗯,我現在要到東村,你自己回去吧。」

  「我怎麼回去?我車子沒油了!」

  黃少書不耐煩地看著他:「打電話給村裡的加油站,讓他們帶個油瓶過來。車子開回去後就停在警察局,這是證物。」

  莊君連忙搖頭:「那可不行,那我還得在這鬼地方等人,要是那個怪物又跑過來我該怎麼辦!」

  黃少書道:「這世界哪裡的鬼。」

  莊君道:「怪物可不是鬼!」

  黃少書正煩著,口氣更加不好,踹了一腳莊君租來的車,道:「反正我現在要去東村,你自己看著辦。」

  莊君急道:「我跟你去。」

  黃少書深吸一口氣,道:「我是去辦案。」

  「你看過福爾摩斯嗎?」

  「…………」

  「就當你看過吧。像你這麼暴躁,肯定是華生。我就當你的福爾摩斯吧。」

  「你──我──你──」黃少書在那邊拖長音拖了老半天,最後憤而摔門上車。

  莊君連房跟著鑽進車裡,這警車他是坐得一回生二回熟,還有了回家也買一台的念頭。

  黃少書見莊君這麼主動,也放棄阻攔,道:「聽說你今天要離開馬鞍島。」

  「我好像是這麼說過。」

  「需要我送你去渡口嗎?」

  莊君瞪著黃少書,仔細思考了老半天,最後決定順從一下好奇心,道:「還是算了,好像也不能放你一個人。」

  黃少書一陣哆嗦,雞皮疙瘩都浮上來了,噁心道:「你把我當什麼來著?」

  莊君想也不想地答道:「一個警察。」

  「……還有呢?」

  「一個男人?」

  「我跟你睡過一次!」

  「那就是跟我睡過一次的男性警察。怎麼啦?」

  黃少書緊握住方向盤,強忍住把莊君過肩摔的欲望,當然是因為車箱裡太狹窄了他也摔不了。

  「黃警官,你這麼容易生氣,是缺乏鈣質跟糖份,推薦你多喝草莓牛奶。」

  黃少書摀臉,心道自己當初怎麼就沒看透莊君的本質呢?怎麼會以為一個穿著高級訂做西裝的帥哥應該性格也是腹黑霸氣呢?怎麼還一度覺得自己跟莊君的身體很契合呢?

  「你輕點。」莊君拍拍黃少書的背:「臉都被你掐紅了。」

  「別管我。」黃少書悶著道。

  「華生,案子還在等著我們,現在放棄還太早。」

  「我想放棄的是你!」

  莊君還想說些什麼,他敲著車窗道:「黃警官,我──咦?」

  黃少書的手臂被狠掐了一把,痛得他正要罵人,就見到莊君顫抖地指著右前方。

  「那、那是……」

  那是個孩子,在豔陽下,光著腳丫,踩在草木叢生的野地上,拖著兩條腿,緩慢地向莊君的方向前進。

  陽光在那孩子的臉上形成強烈的陰影,外露出的四肢乾扁無肉,就像是沙灘裡的小樹苗,看起來搖搖欲墜。

  莊君心臟狂跳,激動地催促著黃少書:「開車、快開車!」

  「等等。」

  黃少書瞇著眼,恨不得變出望遠鏡來好好觀察那走在荒野中的孩子。

  孩子的動作很緩慢,像是剛學會了走路,姿勢也十分奇特,前一妙剛要跌倒,後一秒又挺直地往前跨。

  孩子身上穿著有好幾道裂痕的破洋裝,肌膚在陽光中仍顯得暗沉發黑,還佈滿大塊斑點。

  「是屍斑……」隨著孩子越來越靠近,黃少書也能夠看清孩子身上的怪異之處。

  那真的不是一個正常人類該有的樣子。黃少書在戰場上打滾了好幾年,他看得出來,那是死了好幾天的人才會有的容貌。

  「那玩意真的死了?」莊君問。

  黃少書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見黃少書有了要開車門下去的動作,莊君連忙抱住青年:「冷靜點,我們現在立即離開,不要再管那個……怪物了。」

  「她是小花,不是什麼怪物!」黃少書道。

  「你有女兒嗎?」

  「啊?」黃少書沒搞懂莊君的問題。

  「如果你不是純GAY,我都要懷疑外頭那個是你偷生的。」

  「我──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女兒?」

  莊君捏了下黃少書的腰,黃少書敏感地扭了下屁股。

  「就你這樣,生得出來?」

  「…………」黃少書決定不再理隔壁坐的男人。

  男人又在他的腰上拍一拍:道:「你帶槍了嗎?」

  「你怎麼老問槍?」

  「警察不是都應該要有槍……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沒有!別瞪我啊!再瞪那兩個怪物都要跑過來了!」

  黃少書搖下莊君的車窗,那孩子就在窗外約五十米遠的孩子道:「小花?」

  孩子沒有回答。她的眼眶凹陷幾乎看不見眼珠,兩頰收縮,但還是清楚地保留了生前的模樣。

  黃少書見過孩子的照片,他可以很肯定,眼前像是會走路的屍體,就是小花。

  「關窗關窗!」莊君大叫。

  黃少書嫌莊君吵,從座位底下掏出一把折疊傘就跳下車。

  莊君傻愣愣地看著黃少書用成龍的姿勢翻過車前蓋,然後只在地上蹦跳了兩下就飛身到小花面前。

  小花對面前突然出現一個大活人,明顯也僵了一下。

  但小花的反應並非常人,她見黃少書出現,既不後退也不前進,而是朝著黃少書伸過來的手,張嘴要咬。

  小女孩的牙齒沒有變得特別鋒利,卻閃著精光。黃少書立即縮起手臂,把傘往前一戳,尖端正中小花的胸口。

  「咦?」黃少書只覺得自己頂到了一塊正在剝裂的石膏,石膏微微晃了一下,掉了些粉,被黃少書硬生生地鑽出了一個洞。

  身體被開了一個洞,看見了皮膚下的骨頭與半爛的內臟,小花也沒喊疼,伸手就想拉住傘柄。

  黃少書連忙把傘撐開,反作用力將小花的身子又推後了一點。

  小花張開雙臂,試圖抱住傘面,但她的十指似乎失去了大部分的功能,沒辦法在光滑的傘面上找到施力點,她只能張大嘴瘋狂地咬著傘布,空氣穿過她的喉嚨發出咻咻咻的聲響,聽起來像是野獸在嘶吼。

  黃少書終於確認自己面對的不再是正常的女孩,他對躲在車裡的莊君道:「喂!快過來幫忙!」

  「不要欺負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男子!」莊君抗議,但還是在車箱裡掏出一個煙灰缸爬下車。

  這警車真是太不靠譜了,能稱得上的武器就只有那把雨傘,雖然還有手銬,可是莊君完全沒有想要近距離接觸那怪物的興趣。

  煙灰缸是人造水晶做的,很沉,也很乾淨。莊君想不透黃少書為啥要擺一個這樣的兇器在車裡?他又不抽煙。

  就在莊君磨嘰的時候,黃少書仍持續跟小花大戰三百回合。

  黃少書的動作還是不敢太粗爆,在他心裡小花仍然是個小女孩,要是把小女孩打殘了,他該如何跟小女孩的父母交待。

  小女就比較直接了當,她把黃少書當成是殺父仇人般,見勢就想咬人。黃少書一邊躲著她,一邊努力又試圖接近她。

  小花的動作不大流暢,雙手的姿勢基本上都是橫砍垂劈,很好捉摸。但黃少書注意到她每一次張口,嘴裡都會有反光閃過。

  「小花!」黃少書叫著她的名字,又一次在小花要撲上來的時候,踹開她的腿。

  小花的小腿肚上已有多處凹陷,身上也多了好幾個洞。她就像是沒包好的餃子,走一下就掉一塊屑,隨時會散架。

  黃少書能感覺小花已經快撐不下去了。她的身體已經承受最大限度的撞擊,再這樣下去,不用黃少書動手,她就會自己分屍。

  黃少書想要讓小花停下來,可是小花早已失去理智,或者該說她根本不具備理智,不論怎麼勸說她都只會照本能行事。

  黃少書嘆了口氣,把雨傘縮起來,再用尖端頂住小花的喉頭。

  這時候一道黑衣突然衝了過來,不知拿起什麼東西往小花的頭上用力一砸。

  「嚶嚶嚶嚶──」小花發出一道幾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銳聲響。

  她的腦袋被敲裂了一個大洞,洞裡溢出無數透明膠質,這些膠質一接觸陽光就化成暗褐色液體,流了小花滿身。

  碰的一聲小花就這麼倒下。

  她的身子也迅速萎縮,成了真正死人該有的樣子。

  ◎

  「這是什麼東西?」莊君拿著他的偉大暗殺工具,煙灰缸,道。

  小花就躺在他的腳前,個子小小的,被她的洋裝蓋住。

  「不知道。」黃少書開始用雨傘翻弄小花的身體。

  傘尖剝開小花的頭髮,露出被砸裂的那個大洞。

  他用力一戳,把腦骨給戳出了一個大洞。

  洞裡很空洞,只殘留著一些血塊,還有幾隻小蟲子從裡頭鑽出來,而腦蓋骨上能看到一些褐色的絲線纏繞,腦子就好像是被這些絲線給吃掉似的。

  看到這一幕,莊君覺得自己沒吐,一定是因為早餐吃得不夠多。

  「有問題。」黃少書道。人腦是很堅硬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把小花的腦殼腐蝕成光靠一個玻璃煙灰缸就能敲壞?

  這樣的死法讓黃少書想起了一些過去,他蹲下,試圖用手剝開剩下的腦殼。

  「等等!」莊君嚇得抱住了他,道:「你不要命了嗎?」

  黃少書不解:「她已經死透了!」

  「不是,你沒有看過惡靈古堡嗎?這要是病毒傳染,你摸了也會變喪屍的!」

  「……馬鞍島沒有生化工業,哪來的變種病毒。」

  「反正你別碰。」

  黃少書哂笑:「這麼怕死啊?有錢人家的少爺。」

  「你不怕嗎?」莊君好奇問。

  黃少書看著他,大少爺剛剛忙活了這麼久,西裝還是依然筆挺,頭髮也沒怎麼亂,像在走在路上還是能勾搭到一打的妹子。

  這樣生活在優沃環境中的男人,怎麼能理解所謂的生與死?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黃少書說。

  「…………」莊君默默地退了一步,又覺得不對,問道:「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死人。」

  「當然。」黃少書惡意地拉著莊君的手貼住自己的胸口:「心臟會跳、人會思考,但是我死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感覺不到痛了。」

  「你還活著。」莊君說。指尖傳來的溫度,以及黃少書現在的眼神,讓他有點發怵。

  黃少書朝他扯了扯嘴角:「放心,我要是變成喪屍,以你那身手也沒辦法一槍斃了我的頭。」

  「我有煙灰缸。」莊君亮出他的兇器,很是得意。

  黃少書盯著那個水晶煙灰缸。他不抽煙,煙灰缸卻是為了他一個抽煙的好兄弟準備的。

  好兄弟已經離開了他兩年,這兩年裡,黃少書的人生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選擇告別待了八年的軍隊,搬到一個邊陲小島,過著朝聞道夕可死矣的生活。

  黃少書本來以為自己就會這樣平凡到終老,但他看到他特地為他的好兄弟準備的煙灰缸被另一個男人拿在手中時,他胸口不知為何抽了一下。

  「喂。」莊君卻突然吻住他的嘴,他的技術很老練,濕濕的吻卻有著青澀的味道。

  黃少書睜大了眼沒有回應,莊君嘆了口氣道:「你笑得就像哭了一樣。」

  「我這是在難過,我居然眼睜睜地看著你在我面前行兇。」黃少書道,一個動作就奪回了他的煙灰缸:「我以殺人現刑犯罪名逮捕你,這將成為呈堂證物。」

  「…………」

  說完,黃少書又掏出手銬,在莊君的面前晃呀晃:「莊少爺,你現在是要在原地等人來救你,還是跟我上車去見我們所長呢?」

  「我跟你走。」莊君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

  這鬼地方莊君是絕對不敢再待下去,誰知道死了一個小花會不會再來一個小草小溪小河的?他狗腿地替黃少書開車門,還替他拎起那把傘。

  這個大少爺平常做不習慣這種事,開車門時不小心擋住黃少書的路,連傘都被他卡在門外收不起來。

  「我看這玩意就丟了吧。」想到手裡這把傘沾過喪屍的最私密處,莊君就很想立刻去做全身消毒。

  「你少給我找麻煩了。」黃少書嘆了口氣,收拾剩下的爛攤子,終於沒有殘忍地把莊君留給小花。

  ◎

  那個人從浴室裡出來後,也不知道要弄乾身子,任由水珠滑落,積了一地潮濕。

  賀平拿了件大毛巾替他披上、再替他擦頭髮。

  那個人髮質頗硬,有些刮手,但賀平卻特別喜歡掌心裡刺刺的觸感。

  賀平找了一套衣服,是自己哥哥留下來的舊衣服。

  那個人身材好,好得就像賀平當兵的哥哥一樣。當賀平替他套衣服時,會用雙手圍住他的腰,看起來就像賀平正在抱著他。

  那個人也有樣學樣地抱住了賀平,賀平主動貼在那個人身上,那個人體溫卻不高,沒能給賀平溫暖。

  穿好衣服後賀平讓那個人睡在沙發上,那個人似乎不用休息,眼睛睜得老大,怎麼樣都睡不著。

  賀平沒辦法,先是找了幾本童話書唸給他聽,一句一句地教他說話,然後又放了一夜的電影讓那個人看。

  那個人喜歡看電影,特別喜歡看古老的殭屍道長系列,弄騰了一晚,也讓那個人學會了不少東西。

  為了陪那個人,賀平當晚就睡在客廳,第二天起來時他已腰酸背痛,那個人卻還保持著昨夜的姿勢不動,津津有味地瞪著電視。

  「好看嗎?」賀平問。

  「好看。」那個人說話已經流暢許多,雖然聽起來還是沒什麼情緒轉換。

  「餓了嗎?喜歡吃什麼?」賀平又問。

  那個人想了想,道:「殭屍──是壞人?」

  「大概吧。」賀平打了個呵欠,爬上沙發,靠在那個人肩頭道:「殭屍殺人,所以對人類來說他就是壞人。」

  「是壞人。」那個人點點頭:「不能殺人。」

  「你……不是人類吧?」

  那個人茫然地看著賀平,賀平覺得他特別可愛,又摸了摸那個人的頭:「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你沒有名字嗎?」

  「你叫賀平。」那個人還記得賀平昨夜教他的每一句話,包括賀平的名字。

  「你叫我賀平,我該怎麼叫你?」

  「沒有──名字。」

  「叫你小物好不好?」怪物的物,也像賀平他哥哥賀武的武。

  「小物。」那個人又重覆了一次。

  「對,小物,你有家人嗎?」

  「家人?」

  「就是會一輩子跟你在一起、永遠愛著你的人。」

  「愛──沒有愛──」

  賀平牽起那個人的手,與他十指相交。那個人的肌肉有些硬,骨頭磕得他有些疼。

  「小物。」他跟著那個人看著一樣的電視畫面道:「我沒有家人。哥哥走了後我沒什麼感覺,因為在那之前我就一直是一個人。後來少哥來了,我以為我可以有家人了,可是……」黃少書眼裡看的只有賀武,賀平感受得到。賀平知道自己只是一個代替品,代替哥哥成為黃少書活下去的理由。

  那個人摸了賀平的頭。

  賀平輕笑,道:「不知道你是從哪冒出來的,小怪物。」

  沒有來歷的小怪物,賀平主動把他帶回家裡,還告訴他了不曾告訴別人的心裡話。

  小怪物不太會說話,小怪物也不太明白賀平的孤單,未來,小怪物還有可能會把賀平吃掉、或害得賀平生不如死。可是賀平覺得自己不怕,他看著那個人的眼睛,這麼黑的一雙眼睛,黑得就像連光都散逸的宇宙。賀平想,對有著那樣眼睛的那個人來說,是生是死是善是惡,或許都不是這麼重要。

  「你陪著我吧。」賀平說。

  小怪物也把自己的腦袋靠到賀平肩膀上,他比賀平高大了很多,彎脖子的動作有些彆扭。

  「我當──你家人。」那個人給了回答。

  ◎

  警車已經往東村的路上開到一半後,莊君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道:「那女孩變成那個樣子。」

  「嗯?」

  「其他失蹤的人應該也變成喪屍了?」

  黃少天翻了翻白眼:「還不確定是喪屍,你別瞎猜。」

  「不是喪屍那是什麼?」

  「你又知道喪屍是什麼嗎?」

  這個莊君還真不知道答案。就他看過的電影裡,喪屍是一種愛吃人肉的生物,由人類突變而成,人類只要被喪屍咬一口,喪屍的唾液就或從人類的傷口入侵人體,把人類也改造成同類。

  至於喪屍為什麼愛吃人肉?喪屍的身體構造、喪屍的精神狀態、喪屍的社會結構、以及人類又是怎麼透過病毒改造基因的?這些莊君全都不明白。

  莊君想了老半天,直到車停了下來他都還沒想透。

  黃少書早就忘記自己問過這問題了,一到東村就急著去找所長,把莊君一個人留在車裡。

  所長正在村長辦公室裡談事情,陳元元也在,似乎準備在這裡成立搜察室。

  「少書,你終於來了!」陳元元看到黃少書風塵樸樸地趕來,鬆了一口氣道。

  「你們這裡沒出什麼事吧?」黃少書問。

  辦公室裡坐了幾個村民,全都面色凝重,但很顯然他們沒有搞懂黃少書的重點。

  村長沮喪道:「土李他啊……他也不見了……」

  「只是不見?」黃少書道。

  所長不高興了:「什麼叫只是不見?難道你希望出什麼事?」

  黃少書想起躺在荒地上的小花,再看著屋裡的幾個老人,最後還是決定先隱瞞一部分情報,道:「我也去現場看看。」

  「山裡頭找過好幾回了。」陳元元道:「我們準備去申請直昇機。」

  「沒用的。」黃少書想,如果土李他們真的變成喪屍,那就一定會主動現身。

  傳說中的喪屍是吃人肉的,現在失去連繫的共有五人,其中一個已經死了,剩下四個不可能永遠躲著不見人。

  「有直昇機搜山比較容易,怎麼會沒用?」陳元元道。

  「他們……」黃少書想了想,道:「我來找出他們。」

  「你知道人去哪裡了?」所長正在翻著山區地圖,眉頭的皺紋又加深了一些。

  「所長,我想請你把東村的人都撤了,不然還會有人繼續失蹤。」

  「撤村!」村長叫了出來:「這是什麼意思、是、是不是有、有那個恐、恐怖份子啊?」

  「能撤去哪裡?」所長不太同意。東村雖然不大,但也有幾百人口,西村可容不下這麼多外來者。

  再說,東村的人會消失,難道跑到西村就不會嗎?

  陳元元也覺得莫名其妙,用眼神示意黃少書:「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幕?」

  「我這只是假設──」

  「黃警官!」突然有聲音橫空插入,硬生生地打破了辦公室裡的凝重。

  黃少書抬起頭,正巧看見莊君那個傻逼破門而入。

  「…………」黃少書的臉頓時暗了下來,眼神像刀子一樣狠狠刮著莊君。

  莊君見全室的人都在盯著自己,也不覺得害騷,大剌剌道:「黃警官,跟我來一下!」

  「有什麼事你這裡講。」黃少書道。

  莊君掃了下一屋子的老頭,道:「不太好吧。我又看到那東西了。」

  「什麼!」黃少書也不再管所長他們怎麼想,拉著莊君就衝出去。

  所長很好奇,便讓陳元元看著村長一行人,自己跟在黃少書的屁股後頭。

  莊君告訴黃少書,出現的是個成年男人,他從西北邊過來,一路朝著警車前進,看起來就不懷好意。

  黃少書把警車停在村口旁邊的荒地,村裡的人都入山了,村口反而沒什麼人,所以那隻喪屍出現的時候,只有莊君看到。

  莊君表示,他看到喪屍跑出來後,第一時間就是拿起雨傘跟煙灰缸,準備跟他大戰三百回,但是他才剛把煙灰缸拋出去,只砸重那個人的腦門,那個人就自己倒下,再也動彈不得。

  「兇手,又被你砸死第二個了。」黃少書拿著雨傘,剝弄著地上的屍體。

  「我這是正當防衛!」莊君辯解。

  「這次死得倒是很快。」死去的人身上已經長滿屍斑,皮膚也鬆鬆垮垮,但依希還是能看出陳二東的影子。

  黃少書一樣剝開陳二東的頭髮,露出凹了一個洞的腦門,腦門還在溢黃水,臭氣燻天。

  二東的腦殼比小花薄多了,才會一敲就碎。黃少書又剝開他的胸口,二東的皮膚腐爛的程度也遠比小花高,肉上爬滿了小蟲,肉下層則是空心的,內臟與組織都有消溶的跡象,就好像那只是一個披著皮的空骨架。

  「這、他是怎麼死的!」所長指著二東,倒抽一口涼氣。

  這要不是因為他平時也會處理淹死泡爛的屍體,他早就要暈死過去了。

  「大概是餓死的。」莊君隨口道。

  「你又是誰?」所長瞄著莊君。所長是馬鞍島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島上的人他就算不知道名字也都看過臉,裡頭絕對沒有一個能達到莊君這種水平。

  「你好。」莊君很自然地伸出手,看來他平常常這麼幹:「我是自強企業負責人莊君。」

  所長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還是個總裁,下意識地道:「莊先生你好你好,歡迎來我們馬鞍島玩,如果有──不對!少書,你怎麼帶外人來這種地方?」

  「他是當事者。」黃少書說。

  「我是受害者!」莊君說。

  所長狐疑地觀察著莊君,道:「我需要你們給一個解釋。」

  黃少書只好把自己與小花搏鬥的故事說出來,又強調了一次:「所長,遷村吧。」

  所長還在恍神,木然道:「這、這是傳染病?我們是不是都、都逃不過了?」

  「現在還不清楚。」

  但是黃少書有種直覺,這不是傳染病,至少不會透過空氣傳染。

  二東的身份爛得就像被什麼東西從內部開吞噬,這樣的症狀,黃少書曾經聽說過。

  在他退伍前,部隊裡接二連三地死了幾個人。據軍醫說,那些人腦子裡都被寄生蜂寄宿,幼蜂將人腦當成補給品,因為大腦受損的戰友,會因此在任務過程中失去判斷力而不幸喪生。

  黃少書不太信任軍醫的話。

  那些死去的人,都都曾經參與過一項機密任務。

  這個任務動員了約三十人,黃少書也參與了前期,但在初期他就因為受傷而被迫遣返,一直到任務結束他都還躺在床上吊點滴。

  這個任務死了十三人,中途退出了九個人,死傷非常慘烈。活到最後的八個都被下了封口令。

  但最後,這八個人也死了……

  黃少書摸著左耳垂,耳洞的位置有點疼,這能讓他稍微清醒一些。

  「必須聯絡軍方。」他道,閉上眼睛,把不願想起的回憶驅逐:「讓他們派法醫過來。」

  ◎

  自從見到陳二東的屍體後,所長每天都活的心驚膽跳。

  他一把年紀了卻還不敢回家睡,就擔心自己也染上那個什麼會變喪屍的病毒,還會傳染給妻小。

  可是即使這樣,他對什麼有蟲吃掉陳二東的內臟、還把小花變怪物的事還是半信半疑。

  這幾天會走路的喪屍一直沒再出現過,目擊證人除了黃少書就只剩莊君。

  所長當然不會懷疑黃少書,這孩子雖然來島不到兩年,還染了頭髮敲了耳洞把自己整得男不男女不女,但在所長心中,黃少書一直都認真有禮貌。

  反而是個莊君,外表光鮮亮麗的,這種人最有可能內心腐敗。加上陳二東的屍體出現得蹊蹺,搞不好就是殺人兇嫌自己運過來的,那麼身為屍體的第一發現人,莊君嫌疑很大。

  所長本來想找個藉口留下了莊君,可喜的是,黃少書自己透過關係聯絡了前班長,結果軍方居然動做迅速地封了島,不准任何人出入。

  軍隊的人馬只是註守了碼頭,內部的一團麻亂還是得讓所長自己整。

  逼不得以所長只好跟A市警局借調人手。A市就在馬鞍島海的對面,其實距離有點遠,就算天氣晴朗的日子也遙望不到彼此,A市一直把馬鞍島當成管轄外,能不理會就不理會。加上A市不小,擁有海口又位處邊關,市警局的人光抓走私偷渡就可以把自己忙得不用睡覺,一聽到所長要借法醫借直昇機,說什麼也不肯答應,還找了一堆藉口推脫。

  所長被氣到不行,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案子,弄得他壓力極大,還掉了幾根頭髮,讓原本就很光的腦袋更加光滑。

  東村的村民在知道死了一個陳二東跟一個小花後,也沒有多想,單純地以為真的有什麼變態殺人犯混進島上見人就逮。

  倒是有一個婆婆,背著所長等人偷溜到停屍間,哭天喊地地說這是山鬼來吃人,如果不進行祭祀那就會死更多人。

  婆婆堅持要進山,說這是山神發怒,村長被弄得沒辦法,只好讓她往山裡拜,結果第二天,村裡連同婆婆又不見兩個人。

  以前是一天弄丟一個,那天之後不見了兩個,隔天,不見了三個。

  隨著失蹤的人數越來越多,全民也都真的害怕起來了,不用村長趕,也吵著要搬家。

  所長恨不得直接封山,又擔心派出去巡邏的人會一去不回。

  所長想了老半天也想不透這人到底是怎麼不見的,明明這幾天已經沒有人敢單獨行動了,但就算兩、三個人一起搭伴,也可能會同時失蹤。

  比起什麼喪屍病毒,現在所長還相信山鬼傳說多一些。他乾脆把東村的人全集中在莊君住的那個豪華渡假村裡,勒令他們不論任何理由都不能單獨離開。

  所長忙,黃少書也沒閒著。

  他一直認為一定有某種東西需要吃人,才會一直有人失蹤。

  可是傳統的喪屍,不是應該要成群結隊的逛大街,然後追著活人的屁股後面跑嗎?怎麼弄了這麼多天,都沒有再見到喪屍出巡?

  為了調查,黃少書這幾天沒少往小花曾經出沒的荒地跑,所長不放心他一個人,本來要派陳元元跟著,但黃少書以人手不足的理由拒絕了,另外抓了莊君陪自己。

  莊君在知道君隊封港後,炸毛了。

  莊君說:「我要回家!」

  黃少書說:「有種你自己游回去。」

  莊君說:「你們不能這樣扣留我的自由!」

  黃少書說:「殺人兇手,你還有什麼自由可言?」

  莊君理直氣壯道:「那怪物早就死了,不是我的錯。」

  黃少書道:「有本事你就去逮個活死人給法官看。」

  莊君實在不想再面對那種生物,但又覺得黃少書說的還是有那麼一丁點道理,只好每天都坐警車陪黃少書去兜風。

  黃少書除了白天要巡邏外,晚上還要忙著安撫村民、忙著跟剩于的遊客溝通。他忙到三天來連床都沒碰過,連每天要打電話給賀平的習慣都忘記了。

  三天後,黃少書的前班長才帶著小隊出現。

  他的前班長姓四,黃少書以前還在隊裡時都管他叫老四。

  老四一看到黃少書,連嘴都還沒張就先給了他一拳,但給黃少書閃了過去。黃少書強打起熬了幾天夜的精神,也回敬了一拐子,兩人就當著眾人的面在警局門口打了起來,還害得讓來晚一步的陳元元還緊張的問所長:「少書是跟人家吵架了?」

  好不容易打痛快了,老四才攬住黃少書的肩,將他的頭往自己的懷裡靠:「兄弟,好久不見!你功夫退步了啊。」

  黃少書以前很喜歡他這個班長,人特豪爽,但現在,他看到前班長,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沮喪。

  「老四,你怎麼來得這麼慢?」黃少書極力地避開自己的失落笑道。

  「還不都是為了這小子。」老四指著他帶來的一小隊,十二個人列成兩排,各個都比電線桿還直。但這電線桿旁邊卻有個站得歪七扭八的年輕男子,戴著眼鏡,瀏海留得老長,又瘦巴巴的,看起來就像是剛從實驗室裡綁出來的書呆子。

  「這是?」黃少書退伍兩年,知道軍隊的人跟水一樣,流走了就不會再回來,有幾個自己不認識的再正常不過。但軍人有體能要求,就算是做後勤,也甚少有人能弱不禁風成像剛從高考試場出來的。

  老四聳聳肩,也不怕人聽見地放聲道:「那傢伙叫甘寒,冷颼颼的,聽說以前是個法醫。」

  「我現在仍是個法醫。」甘寒接了老四的話,聲音跟表情果然跟老四說的一樣冷。

  黃少書被凍了一下,才道:「歡迎你來,我們很需要你。」

  甘寒又扭頭瞪著黃少書,把黃少書瞪得頭皮都麻了:「你居然沒有死。」

  「你什麼意思?」

  甘寒又把頭扭了回去:「說了你也不懂,帶我去看屍體。」

  「別理那傢伙,他有精神病。」老四揣著黃少書道,雖然他那嗓門連說人壞話都能讓全世界知到。

  甘寒這人也是真有本事,居然能像什麼都沒聽見般,泰然自若地跟著所長一行人進了停屍間。

  陳二東跟小花的屍體都已經擺進冰櫃裡,甘寒只看了兩眼屍體,便對黃少書道:「不正常死亡。」

  黃少書偷偷打了一個呵欠,在心中吐槽,這種廢話還要你來說?

  老四比黃少粗更沒神經,他直接就把吐槽說出口:「正常死亡找你來幹麼。」

  甘寒套上手套,分開了陳二東的身體,面不改色地掏著不知道爛了不知幾天的腦袋:「裡頭都被啃空了。」

  所長躲在停屍間的門口問:「真的是、是病毒嗎?不會傳染吧?」

  甘寒不耐煩地白了所長一眼:「沒常識,病毒不會讓你的腦組織消失。」

  「不、不是吃掉了嗎?」

  「你以為病毒跟你一樣能一頓吃掉一頭豬嗎?」

  所長覺得自己受到辱了,他年紀都能當甘寒他爹了,卻不知為何,一看到甘寒那張典型的優等生臉,就一個抱怨都吐不出來。

  黃少書有點看不下去,強打起精神,接口問:「會是蟲吃的嗎?」

  甘寒隨口道:「要檢測。」

  老四道:「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吧。」

  甘寒冷笑道:「不然你去弄個剛死的過來,我能剖開他的腦看看裡頭會不會有蜜蜂飛出來。」

  「要是能找到一具剛死的我還要你這個法醫幹麼。」老四攤手。

  黃少書已經三天沒睡足了,頭痛得要命,也不想再聽他們吵,跟所長說了一聲後決定要先去補眠。

  但他才剛走出警局,就在門口見到一個最近老在他身邊晃啊晃的男人。

  「莊少爺,你在這幹麼?」黃少書沒好氣。

  莊君神秘兮兮地問:「門口那些是當兵的?」

  「你眼睛沒瞎嘛。」

  「欸,那這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黃少書煩的要命,沒好氣道:「自己去問他們。」

  莊君顯得有些急:「還用你說嗎,我早問過了,但他們跟木頭一樣居然連個噴嚏都不會打!也不知道是不是人類……不然你去幫我說說?」

  「辦不到。」

  「你不是人民的褓姆嗎?警察大人。」

  「你已經成年了吧?總裁大人。」

  「官方辦事就是這麼沒效率。」莊君顯得有些焦慮:「我已經錯過好幾個會議了,現在有一份重要合約急著等我回去簽,那可是幾千萬的生意,沒簽成我就再也當不了總裁了!」

  「關我屁事?」到這種時候才會把自己當成是有總裁,有錢人果然都自以為高人一等,黃少書想。

  「我發現你特別討厭我。」莊君覺得委屈。他這幾天看黃少書安撫村民、跟所長溝通時的態度都非常地和藹可親,就只有對他這個一夜情對象這麼惡劣,動不動就擺臭臉。

  「你難得這麼有自知自明。」

  「我哪裡不好?」莊君摸摸自己的胸膛,很結實,還有肌肉呢,當然下面那裡也很結實,足夠粗壯,完全符合一個小受的審美觀。

  「滾!」黃少書想了許多髒話,但最後吐到嘴裡的只剩這個。不是因為他要給莊君留面子,實在是因為他太累了,累得連浪費口水的精神都沒有了。

  「我知道了。」莊君仔細地看著黃少書半瞇的眼皮,若有所悟,道:「你想睡覺!」

  「…………」

  莊君得意地笑了:「早說嘛,走,我帶你去睡覺。」

  「…………」

  可惜黃少書現在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居然就這麼被莊君拉進他的車,還被人摸走鑰匙,最後聽莊君興奮地說:「這還是我第一次開警車呢!」

  ◎

  「這是蘋果。」賀平在廚房裡,手把手地教小物用刀子。

  「蘋果。甜的。」小物連皮把一片蘋果放進嘴裡。

  「這是檸檬。」

  「檸檬……」

  「酸的。檸檬是酸的。」賀平邊笑邊幫小賀把被他放在嘴裡的檸檬片拿出來。

  小物的兩條眉毛已經擠在一起,整張臉扭曲到不行,道:「酸的,不喜歡。」

  「現在教你削皮。」賀平亮出刀子,開始刮起皮:「不能連皮一起吃,皮不好吃。」

  「紅色的不要?」

  賀平點頭,小物又把蘋果搶回去,用自己的指甲在鮮紅的蠟質上畫出一道線,三兩下就讓果肉與果皮分離。

  「好了。」小物獻寶似地將蘋果遞給賀平。

  「…………」

  見賀平沒反應,小物偏過頭,問:「不對嗎?」

  「是對的。」賀平用自己的指腹摸了下小物的指甲,除了有些硬之外跟常人真沒什麼不同。最後他斟酌了下道:「以後你只能在我面前這樣做。」

  「知道。」小物乖巧地點頭。

  賀平其實不知道這幾天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他把小物領回家後,就再也沒有出過門,連自己的小舖子也不管了,整天待在家裡教小物認字、看故事書、使用電器、以及看完他所能找到的電影。

  小物很聰明,任何事情他都是一教就懂,就像張白紙,能把寫在上頭的痕跡呈現得清清楚楚。

  小物說他剛出生沒多久,如果被創造於這個世界的用詞是出生的話。

  小物也說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從他開始有意識時他就已經在馬鞍島上,他的母親不喜歡他,他只能在島的附近遊蕩,直到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捲入海中,遇見了賀平。

  賀平相信了小物的話,他也相信了小物不是人類,雖然小物從頭髮到腳趾都跟人類一模一樣。

  「我是怪物。」小物現在已經知道怪物這個詞的意思:「人類都不喜歡怪物。」

  也知道了喜歡這個詞的意思。

  賀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感覺。

  小物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特意隔了賀平幾步遠。

  賀平走過去,抱住他,道:「不能說『人類』要說『你們』。你也不是怪物。」

  小物修重新修正了語言:「你們不喜歡我。」

  賀平又道:「不是『你們』,是『他們』,我不是他們,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

  小物看起來很高興,他拍拍賀平的頭。

  賀平把臉靠在小物的心臟,聽著他比人類還要慢的心跳。

  小物還是一樣的體溫不高,這又讓賀平覺得有點難過。

  吃水果的時候,賀平問他:「蘋果是甜的、檸檬是酸的,還有苦的跟辣的你沒吃過的。」

  「都是不好吃的。」小物用自己知道的知識回答。

  「我帶你出門逛逛吧。」賀平說。他想讓小物盡可能的融入人群,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想,他也許是在等待小物也離開自己的那一天。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出門。」小物問。

  「菜沒了,我帶你去超市。超市是賣很多東西的地方,你沒有去過吧。」

  「不要去。」小物卻一反常態地阻止了賀平。

  賀平以為小物是畏懼人群,耐心地道:「會有很多東西,有辣的跟苦的各種食物。」

  小物還是搖頭:「不要去。」

  「我們馬上回來。」

  「不可以。」小物用力捏著賀平的手。他比賀平高大、也比賀平有力,但卻總是像個孩子般不掩藏自己的想法。

  賀平以為他在撒嬌,即使他覺得疼,仍溫和道:「不要怕,我陪著你。」

  「不可以。」小物仍重覆一樣的台詞。

  賀平發現自己掙脫不出小物的控制,只好問道:「為什麼。」

  「來了。」小物看著賀平,烏黑的瞳孔幾乎沒能映照出任何東西:「會死很多人。」

  ◎

  黃少書是在尖叫中被吵醒的。

  他從床上坐起來時,莊君還躺在他旁邊呼呼大睡。

  黃少書摀著腦袋,搞不清楚自己是睡太多了頭疼還是睡得不夠頭疼,才會出現幻聽。

  莊君不知是夢到什麼,嘴裡含糊唸了一聲,翻個身,把自己的手橫跨在黃少書的腰上。

  屋外的尖叫越來越激烈,黃少書還昏昏沉沉的,搞不清楚狀況,只好先戳了戳莊君的鼻孔:「豬,起床。」

  莊君打了一個大呵欠,嘟嚷道:「曉蘇,再讓我多睡會兒。」

  黃少書一陣雞皮疙瘩,想掐死這麼叫他的男人。

  「誰是小書啊!給我死開。」

  莊君折騰了很久,才終於肯睜開眼皮,瞄了眼正在努力踹他的男人道:「……喔,黃警官。」

  「幾點了。」黃少書不高興地問。

  「哈啊──我怎麼知道。」

  「我睡了一整天,現在天都黑了。」

  「難怪我有點餓了。」

  「……我以前每天都要出操,你知道什麼是出操吧。」

  「啊?」

  「看來你知道嘛,那你就借我發洩一下,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莊君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便挨了黃少書一拳。黃少書動了粗後,心情舒爽多了,也清醒多了,才又道:「行了,你出去看看外頭在鬼叫什麼,吵死了。」

  莊君捂著肚子,很疼,但也讓他斷線的腦神經又重連回了幾根:「這不是你們警察該做的事嗎?怎麼能讓我一個小老百姓……」

  「你去不去?」

  莊君覺得委屈極了,他覺得黃少書對誰都好就是對自己不好。

  屋外的各式聲響也越來越有臨場感,聽得莊君頭皮發麻,只好從床底下摸出一根高爾夫球棍來,準備推開落地窗去陽台瞅瞅。

  「等等!」黃少書道:「你哪來的球棍?」

  莊君沒好氣道:「我總不能老把煙灰缸帶在身邊吧?你又不給我弄把槍。」

  「給你槍你會用嗎。」

  黃少書諷刺的口吻很戳莊君的自尊心,他逞強道:「怎麼不會,就是把那個按下去。」

  「那個地方叫板機。」

  「……部位名稱不重要。」

  黃少書翻了白眼:「你連保險都沒拉開。」

  莊君很嘔,決定不再跟黃少書討論怎麼玩槍,頭也不回地走到陽台。他住的房在最高層,不過也只有三樓,還是能清楚地看見下頭的風景。

  莊君深吸一口氣,拎起自己的高爾夫桿往下望,結果這一望,他吸滿的氣又全噴了出來。

  「咳、咳──」莊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

  「怎了?」黃少書關心地問。當然他不是關心莊君、是關心莊君看到了什麼。

  「咳、有、有喪屍……」

  「什麼!」黃少書飛快地跳下床,搶了莊君的位置。

  果然,在渡假村那修得美美的草皮上,有兩個一看就是活死人的玩意在游蕩,其中一個還在追一個女人。

  女人邊跑邊慘叫,還把自己的鞋子拖下來往喪屍頭上砸。

  鞋子不比煙灰缸,拍到喪屍腦門,只給喪屍帶來一個腳印,就什麼傷害也沒達成地陣亡了。

  而失去了一隻鞋子的女人,則因為重心不穩,不幸地跌在一叢杜鵑旁。

  眼看喪屍越來越逼近女人,黃少書不淡定了,急道:「下去救人!」

  莊君沒反應過來,問:「我嗎?」

  「靠你有用嗎──唉不跟你說了!」他一把搶過莊君的高爾夫桿,急著衝出房間。

  莊君失去武器,頓時覺得沒有安全感,又順手拿了飯店的煙灰缸──還是煙灰缸,也跟上黃少書的屁股後頭。

  出了房間黃少書才知道到底有多亂。

  到處都有人在哭天喊地的,說什麼世界末日呀地球毀滅呀,但至於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崩潰他們也搞不清楚。

  而剛剛黃少書見到的那兩隻喪屍,已經成功地在女人的手上咬了一個大口子。

  黃少書趕到時,兩隻喪屍早就轉移陣地了,只能看見他們搖著屁股的背影。

  黃少書沒辦法,只能先將女人扶起來,問道:「妳沒事吧?」

  女人臉色發白,梨花帶淚地捏著自己流血的手喊道:「我要變殭屍了!我要變殭屍了!我不要我不要!」

  「妳冷靜點,妳還沒有死。」

  「馬上就會死掉了!」

  雖然女人這麼說,但黃少書看她全身都很有精神,尤其是那哭聲中氣更是十足十,估計整個渡假村的人都聽得見。

  黃少書只好對女人道:「先去清理妳的傷口。」

  「我不會變殭屍嗎?」女人含淚問。

  黃少書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拍拍女人的背,把女人交給隨後趕來的莊君,道:「帶她去包紮。」

  「我?」莊君不樂意了:「那你呢?」

  「我去追那兩隻喪屍。」

  「不行,你只有一個人!」

  「放心。」黃少書並不以為意,他覺得那些活死人行動都很遲緩,對他也構不成什麼威脅。

  可是莊君還是不肯答應。

  女人還在哭著,這讓莊君更煩了,他就見不得女人哭。

  他對黃少書說:「黃警官,要是喪屍不只兩隻該怎麼辦。」

  黃少書想了想,勉為其難地同意莊君的話:「沒想到你有有不蠢的時候。」

  莊君看著自己手上那個塑膠製並印著渡假村名的煙灰缸,更加沒有安全感,便建議道:「不如去找有槍的來?」

  黃少書點點頭:「你去把還活著人集合起來,我去連絡。」

  「我?」莊君拎著女人,女人不知何時居然改用含羞待怯的眼神瞄著他,看得他身為男人的虛榮心都被激了起來,看得他不得不同意黃少書的餿主意。

  結果等黃少書離開不到三分鐘,莊君就後悔了。

  莊君看著扯著他不放的女人,女人也同時看著他。

  女人眨了眨眼先開口:「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超人。」莊君隨口道。

  「呀,是蘇波曼!」

  「…………」莊君注意到女人的手臂還流著血,忍不住道:「妳不痛嗎?」

  女人這才變了臉色:「痛呀!痛死人家了!」

  莊君心想這女人真作做,但還是做足了表面功夫溫柔道:「好吧,去擦藥。」

  女人見莊君丟下自己,準備離開,也顧不得矜持,一把拉住莊君的襯衫衣角:「等一下咩,人家害怕。」

  莊君有點心疼自己的訂作襯衫,那可是在義大利做的,現在都染上血手印了。但他還是紳士地詢問:「其他人都在哪?」

  「什麼?」

  他耐著心道:「妳有家人吧?」

  「有呀。」

  「那他們人呢?」

  「喔!人家哪裡知道,人家睡覺睡到一半發現他們都不見了,一走出房間就看到那個、那個殭屍!真是嚇死人家了,好害怕。」女人喘了幾口氣,仍究心有餘悸:「人家不會也變成殭屍吧?那很醜!醜死了,人家還寧願變成吸血鬼……蘇波曼,你看過暮光之城沒有?你就跟愛德華一樣帥呢,雖然人家還是比較喜歡愛德華的,但要是你也是吸血鬼的話,可以唷。」

  可以什麼,莊君沒問。他決定假裝自己聾了什麼都聽不見。

  遠處似乎還傳來著各種呼喊,聽得莊君心煩意亂。莊君有些後悔讓黃少書離開了,黃少書走的時候也沒把高爾夫桿留下來,害莊君現在很沒底氣,就怕遇到一隻喪屍自己也被咬成重傷。

  再說這渡假村很大,莊君也不知道其他活人都聚到哪兒了,而唯一的同伴又搞不清楚狀況。

  莊君沒辦法,只好先離開此處,往接待大廳去。

  接待大廳也沒什麼人,走了老半天,莊君也有點累了,躺在沙發上不想動。

  剛剛還囉哩八嗦個老半天的女人不知何時沒了聲音,臉色也比方才蒼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的關係。

  女人的傷口其實不算太大,但都過這麼久了血居然還沒能完全止住。而且女人對自己的傷口似乎越來越不關心,就好像她根本沒察覺自己身上多了個洞似的。

  莊君隱約覺得不太對勁,決定跟女人保持點距離。

  他又從沙發上站起來,假裝巡邏場地似地繞著接待大廳,正好瞄到櫃檯後頭有個露出來的鞋子。

  莊君把頭往櫃檯裡幹,見到一個小伙子正抱著電話縮在牆角:「喂。」

  「哇啊!」小伙子慘叫:「別咬我!」

  莊君覺得好玩,又逗了小伙子幾下:「只有你一個在?」

  這個小伙子莊君認得,他曾經替莊君提過行李。

  小伙子也認得莊君,鬆了一口氣道:「莊先生,是你呀──」

  「怎麼都沒半個人?」莊君問。

  「都去游泳池那了。」小哥拍著胸口道。

  「那你怎麼沒去?」

  「我剛從客房區下來,就只看到那群、那群是什麼玩意啊?追著經理他們……」

  莊君想,終於見到一個會說人話的,便問:「你看到幾隻那玩意?」

  小伙子歪著腦袋,想了許久才道:「七、八隻吧?」

  七、八隻好像也不太多吧?莊君稍微鬆了口氣,又問:「你們有廣播系統嗎?」

  小伙子搖頭:「客房都是透過電話通知的。」

  莊君見小伙子懷裡的東西,便道:「去通知每間房,讓他們到游泳池集合。」

  「啊?」

  「那個女人也交給你了。」莊君指著正在大廳發呆的女人,然後再拿初總裁的氣勢,拍拍小伙子的肩:「好好幹,組織看好你。」

  趁著小伙子還沒反應過來時,莊君拿了放在牆角的掃把,一個人去了游泳池畔。

  游泳池離街待大廳也不算太遠,走沒多久他終於見到了第二個活人、第三個活人……一群活人。

  這群活人全都圍在游泳池畔激烈地叫囂著。

  莊君走進了才發現,他們居然把喪屍都扔進了泳池裡了。

  喪屍們在水裡苦苦掙扎,皮膚都被泡爛了,每當想上岸時,還會被村民一腳踹回去。

  莊君看得心頭一顫,心想人類真不愧是萬物之主,非我族類必先踩死,也不瞅瞅水裡那一群都曾經是他們的鄰居。

  「打死這些怪物!」也不知道是誰先這麼喊的,立刻獲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同。更有行動派的已經搬來了桌子,準備往水裡丟。

  喪屍似乎不會游泳,但仍不死心地用奇怪的姿勢企圖往人群划。那個抬了桌子的行動派人士,很得意地站在岸邊道:「怪物!過來呀!爺給你嘗嘗!」

  喪屍被挑釁成攻,張著大嘴奮力一躍,竟還真的讓他咬到了行動派人式的手指。

  行動派人士大叫一聲,桌子就這麼滑落水底,順便砸斷了喪屍的一隻腳。

  斷腳的喪屍還活著,莊君親眼看見他的大嘴裡噴出一道閃光,閃光直擊行動派人士的傷口,瞬間消失。

  莊君以為自己是眼花了,揉了揉眼。

  就在這時,人群裡又爆出一波尖叫。

  一個大媽突然大罵:「狗蛋你咬我!」

  叫狗蛋立馬被拎了出來,是個孩子,不大,也就十一二歲吧,只有那大媽的胸口高。

  只見那狗蛋張著嘴、又閉上嘴,一副啃芭樂的樣子,衝著大媽喀喀喀。

  大媽只覺得他莫名其妙,想把狗蛋趕遠些。那狗蛋竟又對著他旁邊的男人用力一咬,男人的手還真被他咬掉了一塊皮,噴了狗蛋滿臉血。

  男人可不比大媽,發彪起來更直接,一巴掌就扇飛了狗蛋。

  可那狗蛋臉都被打腫了,居然還不死心地開始啃起別人的腳,簡直就是瘋了魔。

  狗蛋這樣一搞,陸陸續續也有別的人發狂,症狀都一樣,就是見一個咬一個。

  莊君注意到,這些瘋了的人雖然外表看起來正常,但身上都有些傷口,應該都是被喪屍攻擊過留下的。看來喪屍的傳說是真的,人真的會被咬一下就變成不是人類!

  莊君抄起他的掃把,正想把靠近自己的人都趕跑時,就見到那個狗蛋咬了幾個人後又恢復了理智,哭著找媽媽。

  人群又轟地散開,一時之間誰也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有病。

  而水裡的喪屍終於也逮到空檔爬上了岸,拖著濕答答的髒水,全身皮膚白白軟軟的浮起了一層,有些地方還露了骨頭,並用泡爛的十指見人就抓。

  被泡水喪屍摸到的人一定痛苦死了,莊君想,如果要讓自己選,他還寧可選跟小花同歸於盡。

  這幾隻泡水喪屍很清楚自己有多噁心人,抱著人不放。喪屍身上還滑溜溜的,蹭一下皮就會掉一塊下來,搞得被他抱住的人是摸也不對不摸也不對。

  一個路人不知從哪拆下一隻椅腳,就往喪屍身上招呼,還向莊君吆喝:「還不快來幫忙!」

  莊君可一點都不想靠近那玩意,但還是硬著頭皮用掃把往喪屍的腦門打,並道:「打頭!」

  喪屍的弱點果然是腦袋,被砸一下就軟了下去。

  莊君總懷疑在那腦袋裡裝了什麼秘密,只敢用掃把尖端頂著。

  喪屍被他頂得嗷嗷叫,可也夠把他抱在懷裡的那個人啃個遍。

  被喪屍擁吻的是個中年人,看起來就是個海上健兒,但他居然被喪屍弄得大哭,直嚷著要找媽媽。

  莊君見他實在太可憐了,只好祭出大殺器煙灰缸,雖然只是個塑料製的煙灰缸,可莊君這次可是豁了出去,雙手高高舉器大殺器,用力地砸向喪屍的腦門。

  喪屍還真的硬生生給他砸出了一個洞,洞裡噴出一癱液體,嚇得莊君也顧不得形象丟了煙灰缸就往後竄。

  液體在空中畫成一道線落在地上,晶光散散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蠕動了一下,而剛剛那個還在啃人的喪屍就這麼硬生倒地。

  中年男人見自己脫困了,痛哭流涕地差點要給莊君下跪,莊君根本不想理他,拎著自己的掃把就往下一個目標前進。

  剛剛爬上岸的喪屍又有幾個被踹回水裡,但更麻煩的是披著人類外皮的發狂人士,他們也會像喪屍一樣咬人,可是又隨時會恢復正常。

  莊君也弄不懂被咬的人到底會變成什麼樣,他只能極力打退接近自己的任何一名生物與非生物。尤其是那些已經成形的喪屍,更是他弄死的首要目標。

  游泳池旁變成另一輪新戰場,到處都有人發瘋地跑來跑去,還有不少剛從客房走出來的路人加入混戰。

  等喪屍都被打趴後,村民們還是沒有停止躁動,居然還有人想把剛剛那個亂咬人的狗蛋跟被爆頭的喪屍一起丟進水裡。

  莊君想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這些人到底誰被咬了誰沒被咬都還不清楚,要是現在就搞自相殘殺,那也不必等喪屍出手村民就會自動滅亡了。

  莊君猶豫了下,便主動跳到人群中的那個花台上,拿著掃把當麥克風大聲道:「集合開會!」

  黃少書來的時後,正好見到莊君揮著掃把,對著下面的一群人訓話。

  也不知道中國人是不是從小教育做得太好,一看到穿得人模人樣的人擺出上級姿態,就會不自覺地變得安靜。馬鞍島的村民們個性又敦厚,還沒先質疑莊君的身份,身體就先起了反應,一個一個站得直挺挺的,連剛剛發瘋咬人的那些都變得很乖巧,一起相親相愛地聽莊君道:「排好隊,村長出列報告!」

  黃少書滿臉黑線,跟在他旁邊的老四頂了頂他的背:「這傢伙真有趣。」

  「他是領導當久了。」黃少書木然道。

  「噢,原來是你認識的人嘛,哈哈。」

  黃少書很痛苦地搖頭:「孽緣。」

  老四摸著下巴的鬍渣,看著黃少書糾結的臉:「老武走了這麼久,你終於有點人樣了。」

  「什麼?」太久沒聽到別人這麼叫那個名字,黃少書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他下意識摸了摸耳釘,發現自己的左耳垂居然沒有想像中那麼痛。

  「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讓你離開部隊,我只是擔心你再待下去,會跟老武一樣……」

  「都過去了。」黃少書說,但他到底過了那個檻沒有,他自己心裡很清楚。

  老四咳了兩聲:「我都忘了,你收養了老武的弟弟?」

  「……只是替他看著一下,小平是個好孩子,跟老武一點都不像。」

  「很好很好,像老武那就完蛋了,下次你把他帶來給我看看。」

  「把這些亂事都搞定後再說吧。」黃少書指著正在對著村長說教的莊君,道:「再讓那傢伙講下去,他都能以為自己是島主了。」

  莊君在人群中找到東村村長,那個老頭子個兒不高臉皮卻特別厚,如果不是莊君當著眾人面召喚他,他大概會躲在人群中躲到最後一刻。

  莊君站得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村長,拿出開銷售會議的口吻道:「你怎麼搞的?一點組織動員力都沒有,看看你下面的人,隨便亂竄,也沒有優先將女人跟小孩保護起來,要是出了意外誰來負責?我應該說過很多次,金錢損失是小事,村子形象受措的損失十個你也賠不起。還有那些喪屍,扔進水裡就算了,還讓一群人圍著看就沒什麼意思了,你要供人參觀也得收個門票錢,這可不是慈善事業。」

  村長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只能呆板地點頭應好。

  村長的反應讓莊君不是太滿意,正準備再來另一段長篇大論時,黃少書就帶人殺進來了。

  看到黃少書與他背後一票扛著槍的兵,莊君鬆了一口氣,也不再管村長,一躍而下,丟下掃把抱住了黃少書:「黃警官呀你終於來了,你都不知道被一群怪物盯著的感覺是什麼。」

  老四的目光定在莊君摟住黃少書背的手上,黃少書覺得尷尬,想也不想地把莊君推出去。

  莊君的手被扭了一下,嗷叫了兩聲:「你不會也被咬了吧?這麼兇。」

  「咬?」

  莊君悲壯地道:「我剛剛可是身入險地幾番遭遇生死危機。」接著把剛剛那場混亂隨意地說了一遍:「電影果然沒騙人,被喪屍咬果然也會變喪屍。」

  黃少書聽得眉頭深鎖,複雜地望向老四。

  老四說:「都帶回去吧。」

  黃少書說:「人太多。」

  老四指著身後的大頭兵說:「讓他們先看著,等甘寒檢查過後就能把人放了。」

  黃少書還是反對:「你把他們關在一起,到最後只會讓所有人都被感染。」

  老四說:「你還有更好的主意?」

  莊君一會看著黃少書、一會又看著老四,最後插口道:「你們在說什麼?」

  黃少書瞪了他一眼:「你沒被咬到吧?」

  莊君立刻舉起雙手:「絕對沒有!」

  「你怎麼證明?」

  「不然我脫光給你檢查吧。」

  「兄弟真乾脆我喜歡!」這提議得到老四的大力支持。

  但黃少書可不這麼想:「沒事的話別在這搗亂了,回你房間去。」

  黃少書話才說到一半,他身後突然爆發出一怒吼。

  一個兵突然把一女人來了個過肩摔,女人被打趴在地,嘴巴一張一合的,臉色臘黃,手腳隱隱抽搐,看起來就像毒癮發作。

  「做什麼!」老四怒斥自己的兵。

  那大頭兵很無辜地抬起自己的手:「她咬我。」

  老四飛快地衝到女人身邊,那女人正是被黃少書救下的那個。

  女人好像很痛苦,一會兒喊了句「不要」、一回兒又猛喘氣,神智不太清醒。

  莊君不怕死地補了一句:「我沒騙你們吧,他們都瘋了。」接著又跑到被咬的大頭兵旁邊:「你皮可真厚,居然只蹭點皮流點血而已。」

  那大頭兵表情變都沒變,變戲法式地掏出一捆繃帶,把傷口包了起來。

  莊君又說:「這點口子應該沒事吧?你現有哪裡覺得不舒服嗎?有沒有什麼東西在你身體裡亂竄?」

  大頭兵不理他,直接秀出拳頭,擦過莊君的臉,擊中莊君身後的目標。

  莊君嚇了一大跳,扭頭一看,就見到一個小兄弟滿臉是血看著莊君發呆。

  小兄弟便是櫃台前的小伙子,他也跟女人一樣,膚色糟得嚇人,兩顆眼珠子也空洞無神,被打了也沒什麼反應。

  「你打人……」莊君說。

  大頭兵說:「他偷襲你。」

  莊君馬上改口道:「打得真好。兄弟,你什麼時候退伍?來做我的保鑣吧。」

  「別挖人牆角。」黃少書晃到莊君的背後,捏了一下莊君的後頸,嚇得莊君差點當場尖叫。

  莊君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黃警官,我希望你下次碰我前可以先跟我說一聲。」

  「這句話回送給你。」

  「好吧,下次我吻你前──嗚嗚嗚!」

  黃少書在第一時間摀住了莊君的嘴:「閉嘴!」

  黃少書氣死了,把莊君拖到角落去,警告他:「莊少爺,我現在沒空管你,你自己回家吧。」

  莊君無辜地眨眨眼:「我家在海的另一面,你們碼頭開放了?」

  「……暫時沒有。」黃少書指著正在指揮部隊把村民都集中起來的老四:「看到沒有,現在只有他能讓你離開。只要你表現夠好,乖乖的,我可以考慮幫你討個人情。」

  「那個男人是你的誰?」莊君問。

  黃少書不太想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莊君覺得有點不爽了,也不管黃少書願不願意,就扳住了黃少書的下巴。

  黃少書被捏疼了,張嘴想罵人,莊君的唇就送了上來,堵住了他的口。

  黃少書還沒被人這麼對待過,一時也忘記反抗,直到莊君得寸進尺地把舌頭探進來時,他才清醒過來,啪啪兩個動作就把莊君給摔飛出去。

  莊君被摔得屁股疼,很苦逼地揉著自己的腰:「警察先生,你執法過度了!」

  黃少書摸著自己的唇,還有些恍惚。

  這兩年,黃少書過的很荒唐,連莊君這混蛋都是他一夜情釣來的。可是他過去勾搭的對象,都很風趣也很識趣,沒有人能像莊君這樣不要臉。

  硬要說的話,莊君是他所有對象裡最擔得起高富帥的一個,也是身體最合的一個,就連剛剛的吻,都能在瞬間勾起黃少書一直壓抑的情欲。

  若是放在兩周前,黃少書大概會隨隨便便地跟莊君聊上幾句,渡過幾天好假期。但是現在的黃少書卻無法忍受自己的心有任何一絲悸動。

  黃少書瞄了眼人群中的老四,老四並沒注意到這邊的狀況,這讓黃少書鬆了一口氣。

  「你喜歡他?」坐在地上的莊君問。

  「不是……」

  「可是你在意他勝過我。」

  「沒有……」只是當老四出現、在他面前叫著賀武的綽號時,會讓黃少書彷彿又回到兩年前。那個時候賀武還在,那個時候的黃少書還敢去愛,即使那份愛他到最後都沒有說出口。

  「我有點吃醋了。」莊君說。

  「閉嘴。」

  「欸你就不會叫那個人閉嘴,這是差別待遇。」

  黃少書頭疼:「他以前是我的班長。」

  「小學的還是中學的?」

  「……部隊裡的。」

  莊君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自己的屁股道:「你當過兵?當兵可以染頭髮打耳洞還搞男人?但都不做兵了也別這麼暴力,小心我投訴你。」

  「…………」黃少書摸著左耳垂。洞是他在退伍後自己敲的,找了個最便宜的機器,針也用得很粗糙,就為了要留下最強烈的痛覺。

  可是到了今天,他也不太記得那是什麼樣刻骨彌心的疼了。

  「黃警官──」

  「你能不能別叫我黃警官?大少爺。」

  莊君決定還是不要把自己根本不記得黃少書名字是什麼的事說出口:「寶貝兒。」

  「閉嘴。」

  「你來來去去就這兩個字,換個花樣吧。」

  黃少書常常地嘆了口氣:「少爺,我們只不過睡了一晚──」

  「是三晚。」

  「睡幾晚都一樣,咱們就是一夜情,你別這麼折騰。」

  莊君道:「我折騰了什麼?」

  「你……」黃少懊惱道:「別碰我、隨便亂親我。」

  莊君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黃少書的腰。

  黃少書瞪著他,他又戳了一下。

  黃少書怒了:「你做什麼?」

  「我在表達我的不滿。」

  「表達夠了沒有。」

  莊君覺得無趣了。

  黃少書雖然一直都有些兇暴,但自從他那個年輕班長來了後,他馬上從兇暴進化成氣急敗壞。莊君想,也許班長就是黃少書的心裡人,這樣一來,莊君也不想再勉強有心裡人的黃少書了,轉頭道:「……我去看看那倒楣的小伙子變喪屍了沒。」

  「……也許還有救。」黃少書道。

  莊君聳肩,往人群集中的方向走:「希望如此,是我讓他照顧那女的,我可不想害了他。」

  ◎

  賀平拗不過小物,聽了他的話沒出門,又陪他在家耗了一天。

  第二日,賀平發現家裡的米沒了、衛生紙也沒了,再這樣下去就要斷糧了,便趁小物專心看電影時,獨自溜出家裡。

  馬鞍島的街道比平時要蕭蕭不少,一點都沒有年前的感覺。

  賀平晃進島上唯一的超市,其實這超市也很小,吃的喝的都少,一些在電視上看過的產品這裡都沒有。

  站櫃台的姐姐認識賀平,還跟他打了聲招呼。其實全小島的人幾乎都認得賀平,他早年父母雙亡,哥哥卻青年有為,當初不知有多少姑娘想跟他套好交情好做他嫂嫂。

  「小平呀你幾天沒出來擺攤子了?你都不知道最近出了大事了。」櫃台姐姐生意清淡,抓著賀平聊道。

  「是嗎。」賀平沒什麼興趣地應了一聲。

  賀平見誰都這麼冷淡,櫃檯姐姐也習以為常了,仍自顧自地說:「唉呀你都不知道,有當官的來了,還把咱們港口都封了,好嚇人。」

  「封港?」

  「可不是嘛!」櫃檯姐姐誇張地嘆口氣,「不只如此,這我可是聽說的,東村那邊的人都跑到我們這了,聽說一個都沒漏地全住進那個渡假村!」

  「咦?」

  櫃檯姐姐看賀平一愣一愣地,忍不住掩嘴笑:「他們總不可能是全村一起來渡假吧?我看一定是發生什麼大事!」

  「喔?」

  櫃檯姐姐神秘兮兮地道:「我猜,一定是什麼流行病!古時後不都這樣嗎?把村民都遷走然後一把火──轟地燒掉!」說完又掏出一包口罩:「小平要不要買一點?我還有洗手液唷,都是偷偷留下來的。」

  「…………」

  「唉你別不信邪,我已經給我媽我嬸嬸我姪子我大姑二姑三姑家都買一套了,買著,保險!」

  「他們已經燒了嗎?」

  櫃台姐姐一愣,想了想:「不知道呀……」

  「我想應該是其他原因,若是真有能逼著全村居民都離開的傳染病,更不會讓他們往我們西村遷。」

  櫃檯姐姐細想也覺得有道理,但還是心裡不安,她戳著賀平道:「你去問問你哥,看他怎麼說吧?」

  賀平這才想起來自己好幾天沒跟黃少書聯絡了。

  黃少書對他非常好,早餐晚餐地送,把他當兒子在養,照裡來說他消失這麼多天不出門,黃少書早就上門來察勤了,這麼多天沒見著人,賀平也有些擔心。

  他拜別櫃檯姐姐,掏出手機想打給黃少書。手機的未接來電只有兩通,賀平直接回播,訊號卻接不通。

  賀平順道繞到了自己的鋪子,港口果然如櫃檯姐姐所言,已經被封鎖起來,碼頭上還能看見兩個荷槍的武裝軍人。

  比起傳染病,賀平更傾向於有什麼恐怖組織來襲了,比如說在東村放個炸彈什麼的。

  賀平雖然不放心小物一個人留在家裡,但還是決定親自到警局去問一問。

  警局被一群陌生人霸佔,賀平一個也不認得,還是留守的陳元元發現了他。

  「小平。」陳元元向他招手:「你那少哥惹大麻煩了。」

  賀平無視陳元元的恐嚇,平淡道:「少哥沒接我電話。」

  陳元元搔著耳後,也不知道要不要跟賀平說實話,但看著賀平那雙平淡無波眼睛,他又沒辦法閉上嘴巴:「偷偷跟你說,東村遷村的事你知道吧?」

  「大略知道一點。」

  「這可是因為東村出現了──痛!」陳元元捂住腦袋氣得想要回敬偷襲他的人一拳,哪知他扭頭一看,立馬把嘴巴閉上。

  陳元元多了個年輕男子,正是新來的法醫甘寒。甘寒手裡拿著一把手術刀,他剛剛就是用那把刀的刀柄敲陳元元的腦殼的。

  手術刀上似乎還有些不明液體,晶光閃閃,看得陳元元心裡直發怵。

  「軍事機密洩者死罪。」甘寒威脅道。雖然他一臉蒼白,臉上還掛個大眼鏡,身子板又纖弱,實在沒什麼震懾力。

  陳元元現在也顧不上什麼罪,指著甘寒的手術刀渾身顫抖:「你用割了那怪物的玩意碰我的頭!我不會也變怪物吧!」

  「如果這樣最好,能做為完美的觀察對象。」甘寒不以為意道。

  「怪物?」賀平對這個詞引發了興趣。

  甘寒瞥了他一眼:「你是誰。」

  「賀平。」

  「非相關人士禁止進入。」

  陳元元馬上站到賀平這邊:「他是少書的弟弟。」

  甘寒皺了皺眉,鼻子也跟著皺了一下,讓人很難想像他那張小臉怎麼撐得起這麼大的眼鏡:「先不說不同姓,就是你媽來了也得出去。」

  賀平問:「裡頭涉及軍事機密?」

  「無可奉告。」

  「我想要跟少哥聯絡。」

  「這是你的事。」

  賀平點頭:「我明白了。」

  賀平不是一個好奇心重的人,他的哥哥也曾經是名軍人,他很清楚對於軍人來說,保密工作跟忠誠同樣重要。再說,從甘寒的話裡可以推知,與黃少書聯繫並不算是違規。

  賀平見警局也問不出什麼東西,很果斷地決定回家。

  陳元元跟在他身後,最裡還在叨唸甘寒的不禮貌。老四說的果然沒錯,甘寒果然有毛病,最巴又臭又毒,一點做人的圓滑度都沒有,要不是他身份特殊,陳元元早就想跟他翻臉了。

  「我能知道少哥現在人在哪裡嗎。」比起甘寒,賀平還是比較關心這個。

  「少書他呀……」陳元元也不是很清楚黃少書的行蹤,只知道他剛剛打了電話叫幫手,然後老四就帶了一團人去了渡假村那邊。渡假村出了點意外是肯定的,陳元元也不好讓賀平孤身犯險,便道:「少書有點事,最近你也少出門,要是遇到行為怪異的人,就算是熟人你也別靠近。」

  「怪異是指?」

  「……跟普通人不一樣!」

  「普通又是指?」

  陳元元又糾結上了,他怎麼忘了賀平也是個不怎麼普通的普通人。他大嘆一口氣:「總之你先回家別出來了。」

  ◎

  黃少書讓莊君自己回房,莊君不是很甘願,但也沒多說什麼,連黃少書都沒再多看一眼轉身便走。

  黃少書看著莊君離開的背影,摸了摸耳垂,紅色耳釘扎得他指尖有些疼,讓他忍不住又多捏了兩下,直到老四叫了他的名字他才驚醒。

  老四已經把倒楣的小夥子跟女人綁在一塊,兩人倒在地上焉焉一息的沒什麼反應。

  黃少書仔細觀察兩人的狀態,還在他們腿上敲了幾下後對老四道:「人還活著,但膝反射薄弱。」

  「那就是快死了的意思囉。」

  「………我想是。」

  老四摸著鬍渣:「他們身上除了被咬了幾口之外,都沒有明顯傷口,看來這病毒是透過血液傳染的。」

  「真的是病毒嗎?」黃少書隱約覺得不太正確,又道:「班長,我們人手──」

  「我知道,我已經向上級申請了,他們表示這個任務越少人參與越好。」

  「……馬鞍島有一千三百多名人口。」黃少書知道所謂的高層想怎麼做。如果確定真的有讓人類瘋狂並死亡的病毒在島上流行,他們不會介意封鎖整座島直到病毒的宿體永遠消失。

  「兄弟,這次我們只能靠自己了。」老四拍拍黃少書的背,每一下,都讓黃少書的心更沉半分。

  「你呢?難道他們打算連你也放棄?」

  老四聳肩:「我會完成這個任務活下去的,我的兄弟也是。」

  黃少書想了想道:「這渡假村有兩百間房,讓留在這裡的兩個或三個人待在一間,再找甘醫生過來一間一間檢查。」

  「兄弟,還是你靠譜。」老四沒跟黃少書多說太多,便指揮起自己的兵,把村民一個一個關禁閉,最後才把泡水的喪屍拖回局裡。

  甘寒看到幾具完整的屍體時眼睛都放光了,連帶的對其他人的臉色也好了一些。

  「我們必須先搞清楚傳染途徑。」黃少書向他交待。

  「被咬的人都會感染這個病毒。」老四補充。

  「咬人。」甘寒敲著手裡的刀,「交換體液,然後感染。」

  說完後甘寒切下一小塊泡爛的屍體,用針頭插進了屍體的肉裡,吸了一大管不知啥玩意的液體:「然後餵人吃看看。」

  圍在解剖室的人胃全都一緊,又見甘寒從籠子裡掏出一隻小白鼠,再面不改色地把比小白鼠還長的針筒戳進他的屁股。

  黃少書連忙把頭給扭過去,馬上聽到甘寒道:「會死、還是不會死。」

  「太簡單暴力了。」老四拎起小白鼠的尾巴,小白鼠發出了吱吱吱的叫聲,有些可憐。

  黃少書終於緩和了情蓄,也跟著道:「這些屍體已經死了許久,也許傳染源也──」

  「那好吧。」甘寒冷冷地打斷他,指著另一張解剖台上的兩副軀體:「把他們的腦剖開來看看。」

  老四連忙阻止:「剖腦做什麼!他們還是活的。」

  那兩個倒楣蛋就是被喪屍咬了一口的女人與被女人咬了一口的小伙子,也順手被老四給帶回來了。

  甘寒一本正經道:「看看他們的腦裡有沒有蟲。」

  「蟲?」老四微愣,黃少書則摀住了自己的臉。

  甘寒繼續甩著他的手術刀:「跟你們這些外行真是無法溝通。病毒也許會啃蝕人體組織,但他們通常都只會啃蝕部分組成,像這樣……」他把已死透的喪屍腦子很輕鬆地扳成兩半,露出滿是烏水卻不存在腦組織的中心:「吃得這麼乾淨,食腐細菌辦得到,但是……」

  「但是?」黃少書忍不住接下了甘寒的話。

  「太快了。」

  這屍體死不到五天,這還是因為屍體的胃還保留著,甘寒能看他消化的狀況來判定死亡時間。只是這屍體雖然從大腦一直往腹部的肌肉與器官都已經被消融的差不多,就像是被人從頭打了硫酸進去似的,只流下一層表皮,但光看外表免強還稱得上新鮮有彈性,要不是泡過水,也不怎麼像爛了五天。

  這樣的食用法,與其說是細菌,更像是寄生蟲會做出的事。

  「剖了那兩個的腦吧。」甘寒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

  女人還沒成為真正的喪屍,一定時間內還能保持自己的意志,這讓甘寒非常想看看她的腦子裡還保留了多少部位。

  沒有對照、怎麼知道這不明病毒、細菌或是蟲子食用人體的速度呢。

  「住手!」老四當然不會讓甘寒這麼做,連忙將他拉到身邊斥喝:「你以為你是誰?」

  甘寒顯得十分不滿:「反正他們馬上就會死了。」

  老四道:「但他們現在還活著。」

  「我只是加快他們死亡的腳步而已,想必他們也會很樂意。」

  「…………」

  甘寒眨眨眼,即使隔著厚重的鏡片,老四還是能看見他的瞳孔裡一片坦然:「不如我問問他們願不願意為科學進步犧牲小我。」

  老四氣極了,又沒辦法說服甘寒。在解剖室裡甘寒最大,老四也不是他的直屬長官,上級甚至交待過老四,要盡量配合甘寒的需求,對他頭頂上的那些人而言,研究成果比過程更重要。

  甘寒還真的把那個櫃台幫人提行李的小伙子叫醒。

  小伙子雙眼迷茫,不過看得出來他的意識沒有被本能奪取。

  「你要死了。」甘寒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冰冷冷的作態讓小伙子以為自己遇到什麼冷面判官。

  「哪有你這麼問話的。」老四推開甘寒,黑著一張臉對小伙子沉聲道:「你叫什麼。」

  這下小伙子被嚇得更驚,顫抖掙扎地想從解剖台爬起來:「我、我……草民馬為為,沒做過什麼壞事!求閻王大人饒命!」

  「你們夠了。」黃少書嘆了口氣,握住馬為為的手:「你的手很冰。」

  「呃?」馬為為不明所以。但好在他還認得黃少書的臉,有些猶豫道:「這裡是……警察局?」

  「你還記得你發生了什麼事嗎?」

  「記得……吧……莊先生……帶了一個女人,叫我顧著,然後那女人、女人……」

  「你慢慢說。」黃少書輕拍他的手背,緩和他的情續。

  馬為為點點頭,有些艱難地回憶起對他來講不過數小時前發生的事:「咬了我!對,那個女人咬了我!」

  「然後你就失去意識了?」

  「當然沒有啦,我馬上就給了那女的……欸你別告訴我經理呀?要是被他知道我推了客人,肯定會被扣獎金的。」

  黃少書很大方地道:「這件事只會有我和你知道。然後呢?」

  「然後那女的就暈過去了,嚇死我了,我就把她扶在旁邊休息,沒過一會她就自己醒了,還跟我說對不起。」末了馬為為又補了一句:「真是個好姑娘。」

  「你們還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就是聊聊外頭那些怪物,那女的告訴我她也被怪物追過,後來是被莊先生救了。我們聊著聊著就……就怎樣了……奇怪……」

  「你想不起來了?」

  馬為為擰著眉滿臉疑惑:「是呀,怎麼之後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呢?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警察局了。」

  黃少書扭頭望了眼甘寒,甘寒已經有點受不了黃少書這樣溫和沒效率的問話方式了,主動湊到馬為為身前想也不想地就道:「你貢獻你的腦吧。」

  「啊?」馬為為一臉恍惚。沒一會兒,他看著甘寒的眼睛也越來越迷茫,最後失去了焦距。

  「小心!」老四在第一時間拉開甘寒。

  接著甘寒原先站的位置就招到馬為為的的攻擊。

  馬為為露出牙齒,雖然他還保持著人類的外表,神情卻已散發著野獸的渴望。

  「抓住他!」甘寒臉色發青地指揮著老四。

  「打頭。」黃少書立刻補充。

  老四反應很快,隨手掏起一個金屬盤,往馬為為的腦門用力一敲。

  馬為為被敲得有些暈,晃了晃身子,嘴裡發出咖喀喀的聲響,直到老四又咚地敲了第二次……

  看著半截身子癱軟在解剖台外的馬維維,甘寒十分不悅:「立刻把他綁起來,他早就該是個死人了!」

  黃少書大膽地把手指探在馬為為的鼻子前:「還有呼吸。」

  「他為什麼會突然?」老四問。

  甘寒不滿道:「我怎麼知道,你又不准我把他給解剖了。」

  「老四,我看……」黃少書摸著耳釘,越想越不安。他也是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一個好好的人類發狂的過程。這讓他想起兩年前,他的兄弟,也是突然無視命令、失去控制,在那個充滿了武器與敵人的戰場上,莫名其妙地將自己置於險地。

  老四把馬為為跟另一個女人全數綁好,陰暗地瞄了甘寒一眼。

  甘寒反擊道:「有空瞪我不如多去抓一些樣本。」

  「我剛真不該救你。」老四道。

  ◎

  莊君回到房間後,越想越鬱悶。

  他莊君是誰呀,堂堂大企業的富三代,雖然有點不學無術,但至少還名頭還掛在一家中型企業的老總位置上。

  像他這樣外型好氣質好(自稱)又沒不良嗜好的高富帥,要什麼女人沒有?

  雖然比起女人,莊君比較喜歡男人,但曾經跟莊君交往過的各式小受,沒有一個在分手後不惦記著莊君的好的,沒想到偶爾在一個破島上隨便勾搭的男人,居然這麼擺臉色給莊君看。

  身為一個GAY,莊君很清楚,自己條件再好,也不可能讓全世界的男人都願意為自己傾心,所以莊君一向只挑同好中人交往。這也是莊君對黃少書最不滿的一點,當初可是黃少書主動搭訕的,怎麼一夜過後也是黃少書先翻臉不認人?

  如果是還在城市裡,莊君可能氣兩天後就會開始泡吧唱K在其他場合找回面子,然後就將這檔事遺忘在馬桶裡。但現在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破島上,如果不想黃少書,他還能想什麼?屋外那群不知是人是妖的喪屍嗎?

  想到喪屍,莊君又更鬱悶了,再一次地拿出手機試圖播號。

  但不管是打警員消防局還是10086全部都是通訊中止,更悲慘的是他連網路都斷了,連想用MAIL連絡公司的機會都沒有。

  莊君氣得把手機扔了,轉開電視,開始看起渡假村提供的洋片。

  洋片很無聊,內容描述幾個美國英雄如何在末世裡拯救世界。

  電影裡的世界被拯救了,但莊君卻越看越不安,他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坐島上?

  而且莊君這一次出門旅行,只向公司請了一周的假,也沒向下的人交待自己要去哪裡,天知道他們會過了多久才想到要來找自己?

  一週早就過去了,重要的會議也正式缺席了,莊君知道,自己這次要是能平安回去,對總裁位置虎視眈眈多年的叔叔也會藉題發揮,順勢把自己趕下台。

  嘆了口氣,正在播出的電影已經逼近結尾,胸大無腦的女主角正抱著歸來的英雄又親又抱,看著螢幕上一副歌舞昇平的模樣,莊君更覺得悲哀。

  隔壁跟隔壁的隔壁跟隔壁的隔壁的隔壁裡頭住的都是喪屍,唯一靠譜的小警察卻拋棄自己跑去追求真愛,把自己留在喪屍堆裡,擺明地就是想等自己也變喪屍嘛。

  與起死守在什麼都沒有的房間裡,還不如主動出擊。莊君想。再說他才三十,風華正茂,正是大好時光,怎麼可以變成醜不拉基的喪屍?

  他從床底下撈出自己收集的武器──叉子一支、剪刀一把、高爾夫球棍一跟。

  把叉子跟剪刀放進口袋裡、拿起球桿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間。

  整棟渡假村都已經被黃少書相好帶來的兵包圍,不過兵才幾隻,渡架村不知道有幾畝地,莊君還是很容易地閃過監視,翻過牆偷偷地溜上街。

  街上沒人,連車也沒有,天色也越來越暗,東方天際的雲彩顏色更是詭異,就像放了三天的羅宋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莊君終於到了市區,看見了幾盞亮著燈的招牌,其中一個大大地寫著超市兩個字。

  莊君在超市裡買到一塊麵包,幸好他還記得帶皮包。

  啃著麵包喝著保久乳,莊君坐在超市門口,看著一輛又一輛的車從面前經過──確實是一輛、又一輛,因為這路上的車少得莊君用指頭就能數得來的。

  補充完養份後,莊君拍拍屁股思考著下一步要去哪裡時,終於在馬路另一端看見了熟人:「賀平!」

  賀平正在發呆。

  他出了警察局後又去了港口,連問了幾個人,大家只知道出了大事,來了好多軍人封鎖了島,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賀平隱隱覺得不安,決定再到超市大買特買多儲備一些乾糧,正好被蹲在店門口的莊君撞見。

  「…………」賀平很想裝做沒看見,但莊君不知道打了什麼雞血,異常興奮,也不等賀平有反應,便主動跑到賀平身邊還替他提了袋子。

  「買東西?」莊君問。

  「嗯……」賀平斜眼瞄著莊君手裡的高爾夫桿。

  「你一個人住?」莊君又問。

  賀平反應很快,反問:「你有什麼企圖?」

  莊君笑了笑:「借我住幾天吧。」

  「不好。」

  「我可是觀光客,你要表現出你的熱情與好客,這樣你的生意才會更好。」

  賀平搶回他的袋子,道:「我不開民宿。」

  莊君有些急了,他實在不想再回到那滿是喪屍的渡假村,但他也不太會游泳,沒本事游回大陸,只好耐著心道:「我很少求人的,現在給你這個殊榮。」

  「你沒錢了?」賀平以為莊君是住不起豪華渡假村才想要找自己蹭房。

  「怎麼可能,本少爺什麼沒有就是錢多。」莊君把皮包攤開,裡頭十來張卡。

  「抱歉不接受刷卡。」

  「現金我也多得……」他把皮包翻過來倒一倒,只倒出剛剛買麵包找的幾枚銅板。這破地方就是這點不好,能刷卡的地方少得可憐。

  賀平把銅板挑出來,道:「我介紹你旅館吧。」

  「旅館……」也不知道隔壁住的是活人還是活屍,還是小的,牆壁跟門大概都很薄,聽起來就十分不安全。莊君搖頭,莊可憐道:「你不收留我我會有生命危險的。」

  「什麼意思?」

  「這是個秘密。」莊君捏住高爾夫球桿,大嘆一口氣:「本少爺之所以要委曲求全住你家,都是因為……你們的島上出現怪物了!」

  「怪物?」賀平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

  「正確來說是喪屍。」說完後莊君又緊張地望了下四周,道:「你最近有被任何人咬過嗎?」

  「咬?」

  莊君把自己的手臂伸出來,示範了一次什麼叫『咬』:「如果你被咬過的話,那剛剛的話都當我沒說。」

  「喪屍會咬人?」賀平反應很快。

  賀平擰了眉,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他屋裡還藏了另一個來路不明的生物,雖然外表看起來跟人類沒什麼差別,但賀平直覺地知道,小物的身份一定跟他所想的都不一樣。

  賀平又仔細地問了莊君喪屍出現的時間,恰好就在發現小物不久後。

  如果讓莊君知道小物的存在,一定會惹出很多麻煩。於是賀平又換了個方向道:「把港口封鎖,是要我們只能等死,這根本不合乎人權。」

  莊君嘆了口氣:「等人都死光了就沒人知道了。」

  馬鞍島變成空島,軍方再用什麼演習的名義把島上殘餘的生物清掃乾淨,十年過去誰會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

  再說,對於絕大多數非當事者而言,用一兩千人的命來杜絕可怕的喪屍進攻大陸,肯定是非常划算的交易。

  「你的覺悟真高。」賀平道。

  「你有看過像我這麼帥的喪屍嗎,所以我肯定不會死。」莊君告訴賀平也同樣告訴自己,自己肯定能像電影男主角一樣,踩爆數千喪屍的頭活到最後一刻,到時候他就可以等他的家人來找他,然後像個英雄一樣回到自己的家。

  但現在,首先要解決住宿問題……「港口被封鎖了我離不開,渡假村又被喪屍包圍了,你會收留我吧。」

  「你可以雇艄船從其他地方帶你離開。」賀平道。馬鞍島上的大小船隻過百艄。就算港口被封鎖了,當地人也有的是方法從其他的地方出海。

  「那你呢?」

  賀平拎著袋子,眨眨眼,淡道:「我還不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

  賀平最後把莊君回自己住的小樓。

  他家樓下鄰居舉家搬到城裡去了,留了幾間空屋也沒賣,就把鑰匙給賀平,讓他沒事可以看顧一下。

  賀平把人打發進空屋,又耗了點時間擺平嫌房間裝潢不好、傢俱不好、霉味太重的莊君,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

  他把加買的袋子放在地上,輕推開大門,大門開了個縫卻受到了阻力無法繼續推動。

  「…………」賀平以為是自己在門後放了什麼東西卡住了,又加重了力道。

  多試了幾下後,他才反應過來,堵在門後面的是什麼。

  「小物,開門。」賀平道。

  「你出去。」門裡頭的果然是小物,他淡淡的道。

  「我出去了。」賀平嘆了一口氣:「但我回來了。」

  「你答應,你不出去。」

  「小物,我現在要回家。」

  小物斟酌了又斟酌,終於肯退後一步,讓賀平進屋子。

  但當他一見到賀平,馬上又皺起了鼻子,不高興道:「其他人類。」

  賀平下意識地回頭,走廊沒開燈烏漆抹黑的,但很明顯沒有多餘的身影。

  賀平沒有多想,指揮著小物道:「幫我把袋子拎過來。」

  小物三秒內就把動作達成,但他還是很不高興地道:「其他人類,我不喜歡。」

  賀平摸摸小物的頭:「我包餃子給你吃。」

  小物拿著購物袋還能拉著賀平的衣角,歪著腦袋像小雞仔一樣默默地跟在賀平身後。

  走了兩步路後忍不住又開口:「不可以出去。」

  「嗯。」賀平隨意應著。

  「樓下的人類,有味道,不要接近。」

  賀平猛然停下腳步,扭頭問:「你知道我帶了人回來?」

  小物點點頭:「聞得到。」

  「…………」

  小物隱約察覺到賀平情緒波動,連忙解釋:「那個人類,身上有殺……的味道。」

  那個人類殺了母親的分身,是真正地殺死了,讓母親又一點點地衰落下去。小物回憶起看過的電影。不是人類的怪物,最終都是要死的,那個人類,能夠殺死母親的分身,也同樣能殺死自己。

  小物不想要死,死了他就等不到賀平給自己做餃子了,雖然他不知道餃子是什麼。他放下提袋捏住了賀平的手腕,想了老半天只想出了一句台詞:「不要、離開。」

  ◎

  第二天黃少書帶著甘寒到渡假村做體檢。

  甘寒也摸不太準這病毒呢還是細菌呢還是其他的玩意呢搞出來的變異疾病,有什麼潛在的徵兆,只能把人一個一個都扒光了,看看人家身上有沒有什麼咬痕。

  「這嘛關了幾天的蜜月套房,誰知道會不會有人一發不可收拾乾柴點了烈火在身上留下什麼亂七八糟的痕跡。」老四高調地對著黃少書道。

  甘寒耳朵好,不可能沒聽到:「在這種時刻還能發情雖然泯滅了倫理道德,確實是充份發揮了野獸的本能,更應該將他們跟那群變異感染者關在一起,看看他們能不能自主產生抗體。」

  老四譏笑:「對,不知道你的血是不是連那群怪物都嫌棄。」

  甘寒瞪著他:「你若是能再多抓幾個活體實驗對象,我不排斥犧牲幾滴血做研究。」

  黃少書見老四還想開口回擊,也不想再參與兩位上司的鬥嘴,偷偷摸摸地溜出了隊伍,跑去找莊君的房間。

  黃少書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明很厭煩莊君這個大少爺,心裡頭卻一直覺得不安,深怕不用一晚莊君就已經被咬了一口。

  莊君住的是最高級的套房,在頂層,一條走廊就他一個人住而已。黃少書敲了敲門,等了十來分鐘沒有反應,便二話不說地一腳踹開門板。

  門板凹了一個大洞後,黃少書才發現,莊君根本沒鎖門。

  但比門沒鎖更讓黃少出詫異的是,客房裡根本沒有人。

  黃少書繞了一圈,床單是冰的,行李被攤開來一半,錢包不在了,看來人已經跑了不是一時半會。

  人跑了,黃少書雖然還是有些良心不安,但也不想多花功夫去找。

  他倒在這張他也睡過幾次的床上,望著發白的天花板,只覺得整個人都空蕩蕩的,找不著力。身旁沒有不太熟悉卻又讓人忍不住回味的體溫、沒有不著邊際的碎碎念、沒有那個男人在。

  那個男人──黃少書很久沒有想起賀武,最近卻總是想起那個男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少書這才輕醒過來。

  一看手錶,才驚覺到自己居然睡了一整天,屋外的天都黑了。

  黃少書連忙跳下床去找老四,老四跟甘寒的進度很慢,現在才查了二分之一的人口,而且主要還都是男性。

  甘寒看到黃少書,那一頭亂翹的髮與臉上的壓痕一看就是剛從被窩裡出來,不冷不熱地先飄來一句:「睡得好嗎。」

  黃少書自知理虧,摸摸鼻子不應聲。

  「退役才兩年體力就不行了哈。」老四拍著他的背,這樣的吐槽讓黃少書放鬆了不少。

  「這方法可行嗎?」黃少書決定先切問後一下工作狀況。

  甘寒道:「這笨法子是你想出來的。」

  「……是。」

  甘寒指著另一間房:「那就想辦法把那群女人的衣服脫了。」

  「啊?」為什麼要脫衣服?黃少書完全不能理解。

  甘寒一副朽木不可雕的作態,揉了揉眉心:「如果我是喪屍我一定會食用人體脂肪豐厚的臀部,那群女人卻堅持不肯脫光讓我做檢查,也不想想她們那鬆垮得像沙皮狗、暗沉得像乾燥海苔的皮膚誰會有興趣?」

  黃少書突然覺得島上的姑娘們都很可憐,但讓一個年輕男人、還是當兵的男人看姑娘家的屁股,卻實不是什麼入流的行為。幸好他們島上還有一名女警,還是為資深的人妻,正適合這樣的工作。

  「現在也晚了,剩下的明天再說吧。」黃少書道。

  甘寒瞄了眼老四,見他沒有反對,便轉頭對其他的兵道:「把那些要帶走的綁好。」

  於是接下來又是一陣兵荒馬亂,不知哪搞來的長麻繩把綁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數一數將近有七、八十個,就像是古人在賣奴隸一樣,排成長長的一串。

  被綁的男人們當然不願意,一個比一個還激動,現在他們都知道,他們若被怪物咬過,以後也都有可能變成怪物,有些精神脆弱的還當場大哭起來,坐在地上不肯走。

  「動手。」甘寒冷淡地指揮著離自己最近的兵。

  那兵也不含糊,從背上卸下步槍到膛發射不用五秒,一氣呵成姿勢優雅。

  碰的聲響讓沒見過槍的鄉下人全都噤了聲。雖然只是發空包彈,但也夠讓他們失去反抗的意志,一個個都垂著腦袋,淚眼婆娑地任由甘寒帶著走。

  看著身後跟著那麼一大票人,莊君實在很無所適從。

  他問老四:「這麼多人,都確定感染了?」

  老四瞇著眼,苦笑:「錯了,這些然才是沒感染的。」

  莊君愣了愣:「那怎麼……」

  「被感染的我們帶不走,只能繼續關著,逼不得以的話──」老四掏出打火機,點燃,「只能這樣。」

  「你們不能……」黃少書反射性地想抗議,但做為曾經的軍人,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權利阻止上級的決定。

  「我們別無選擇。」老四道。

  黃少書捏緊著拳頭。

  老四又道:「甘寒會用最快的速度找出治療的方法,那小子人雖然爛了點,技術還是很不錯。」

  黃少書很明白這只是安慰。

  他望著甘寒正頤指氣使地要那七八十個不知該說倒楣還是幸運的男子一會往東一會往西,要是有人不從或動作遲緩,他馬上就會質疑對方是不是要變喪屍了。

  甘寒的作法很粗暴,但確實是有用。

  七八十個人裡頭又被挑出兩個嫌疑者,被一個大兵兩手一敲當成昏死過去,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醒來。

  現場剩下的人口臉色鐵青,全把那兩個人的下場當成了自己未來的命運,於是更加地聽從甘寒的指揮,只要甘寒要他們向左轉二十九度角,他們就絕對不敢轉三十度角。

  甘寒虐人虐得愉快,黃少書卻頭疼得厲害。

  他不知道要怎麼安置這近百人,最後只好讓村民都回到老家去。

  村民的老家自然是東村,黃少書帶隊到東村時夜幕已垂,東村就像死了一樣,黑暗、安靜,彷彿連時間都靜止。

  黃少書一個一個地親自把村民送回家裡,囑咐他們關緊門窗,不管是誰敲門都不要外出。

  但他心裡還是很不安,他總覺得這村裡還有著什麼東西,正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第二日,甘寒又挑出另一批的女性送走,再隔日,他拎出了幾具屍體。

  「器官衰竭。」甘寒隨意道。

  黃少書也看得出來,被留下的人,精神狀況都顯得越來越差,但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出現像之前那樣見人就咬的失心瘋狀況,就連被留在警局察看的兩個人,情續也都十分穩定。

  就這樣無事狀況下地又過了幾天,在大家都開始鬆懈的那個時候,情況終於失去了控制──

  ◎

  那一天,黃少書還記得很清楚。

  雖然已經一月底,那一天卻不怎麼涼,黃少書只是隨意地披了件外套趴在警局辦公桌上呼呼大睡。

  他已經有兩天沒有回家了,頭髮油膩膩的,身上也沾了些屍臭。

  陳元元一早替他買了杯豆漿,放在他桌上,對他道:「大哥你就不能回去洗個澡嗎?」

  黃少書恍惚地仰起臉,臉夾上還有長時間趴在資料夾上造成的壓痕。

  「噗。」陳元元邊搖頭邊嘲笑黃少書。

  黃少書打著呵欠,眼裡還有些淚,視線模模糊糊的,隱約只能看見一個老人,正從外頭走進局裡。

  會覺得是個老人,是因為來者的步伐搖搖晃晃的,重心也不大穩,每一步都走得即緩慢。

  陳元元什麼都沒有發現,老人慢慢地逼近他的身後,他還在自己的臉上比畫,想告訴黃少書他現在的模樣有多狼狽。

  「啊──」黃少書輕叫一聲。

  「啊!」然後迅速被陳元元高分貝的慘叫掩蓋。

  一滴黏稠的液體濺到黃少書的額頭上,黃少書伸出指尖摸了摸,是熱的。

  陳元元睜大瞳孔,他的脖子烈了一個好大的口子,鮮紅色的液體像噴泉一樣從他試圖摀住傷口的指尖中溢出,剛剛還銳利得足以震迫耳膜的聲音慢慢緩弱了下去,就像他身體裡噴出的血液,越來越疲弱……

  黃少書以為自己還在作夢,他看見了,陳元元身後的那個老人,一張風乾橘皮的臉,張著如黑洞般的嘴將皺紋全擠在兩頰,趁陳元元眉來眼去地取笑著自己的時候,一口咬住陳元元隨著呼吸起伏的頸子。

  一擊命中,那個老人、形如枯槁的老人,咬下了陳元元的肉、咬破了陳元元的動脈、要掉了陳元元的生命。

  「陳元……」黃少書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接失去體力的陳元元。

  陳元元似乎在笑,或者他者是想要說「救我」,黃少書無法分辨。黃少書的視線已被紅糊糊的東西給佔領,他的左耳垂在痛,也許比陳元元現在能感覺到的痛苦還要痛。

  陳元元早究沒有意識了,就這樣,像個折斷的旗杆般倒在黃少書的腳邊。

  黃少書沒能接住他。

  在他倒下之後,那個身後的老人才又再一次曝露在黃少書面前。

  「啊啊啊啊啊!」黃少書瘋狂地大叫。

  他拿起桌上的一切文具,不顧一切地扔下那個老人。

  老人被打也沒什麼反應,搖頭晃腦地似乎還想要試圖接近黃少書。

  黃少書的椅子有輪子,正好被他拿來推向老人,椅子滑動的速度並不快,老人卻不閃,用自己乾扁的身子迎接衝撞。只是輕輕地喀了一聲,老人便失去重心跌坐在地,嘴裡嗚嗚地叫著。

  陳元元的血流到了老人的手邊,老人也不看黃少書,就瞪著血,彷彿要將那股鮮紅的液體喝進嘴裡。

  黃少書覺得噁心,地上躺著的人是他共事兩年的同事,是每天雷打不動地替他帶早點的同事,是準備在明年結婚的同事……黃少書覺得自己還在夢裡,於是他抬起腳用力地踩下老人的肚子。肚子就像雞蛋燒般,一踩就凹陷,裡頭只剩下空氣。

  老人張嘴吐氣,惡臭頓時瀰漫,黃少書打了一個大噴嚏,方才動作都很遲緩的老人這時就像蛇一樣咻地滑到了一邊,沒兩下就跳了起來,趁著黃少書還有些恍神,從背後捏住了他的肩膀。

  黃少書扭過頭,就見到老人血淋淋的牙齒。

  那一刻,黃少書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是在痛恨自己居然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朋友死去、還是也想要就這樣也成為一攤血?老人的嘴離自己越來越近,惡臭已經濃到足以麻痺黃少書的嗅覺。

  黃少書睜大了眼,在最後那瞬間,他覺得自己笑了,然後他看著老人的腦袋也被扯出了一個大洞──

  「少書!」老四從警局後頭衝了出來,手裡還帶著煙硝味。

  「…………」

  「少書你沒事吧?」

  「沒有血。」黃少書喃喃自語。

  「他是被嚇傻了?」甘寒跟在老四後頭,淡定地先關上警局大門,才回頭問道。

  老四白了他一眼,把槍塞回槍套裡,抱住了黃少書:「你怎麼一點反抗都沒有?」

  黃少書的眼球緩緩地飄動,最後定格在老人的屍體上:「我揍了他,沒用。」

  老四鬆了一口氣:「怎麼才離開部隊兩年,你的本事都忘光了?」

  黃少書扯了扯嘴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把他在部隊裡磨出來的本事都拋棄了,他只是放棄了。

  老四見黃少書身上完好無缺,就又蹲下去開始研究被他一槍爆頭的屍體:「還真奇怪。」

  甘寒也跟了過來,手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乳膠手套,兩根指頭開始翻弄起血肉模糊的地方:「很新鮮呀。」

  「你說什麼呢你!」老四戳著甘寒的頭。

  甘寒白了他一眼:「黃少書比你仔細多了,一眼就看出我這具跟你那具的差別。」

  老四狐疑地拿了根原子筆捅了捅老人的胸口,說實話,雖然老四在原始叢林蠻荒高地中挑戰過各種生存極限,但還真的很少見到這麼臭的屍體,臭得就像這老人的身體裡都是膿包,但奇異的是,這老頭被他一槍崩了,卻沒流幾滴血……難怪黃少書剛剛會說出那樣的話,原來他已經察覺到兩具屍體的不同。

  「嗯……我這是乾屍。」老四得到了個結論。

  甘寒現在對老四是真正的鄙視啊、赤裸裸的鄙視,也不嫌噁心地摸出手術刀居然當場切開老人的肉:「你的視神經沒有連結到腦部嗎?」

  老人的皮膚之下是一團爛肉,肌肉血管等纖維組織全混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鳥媽媽反芻用來餵幼鳥的毛蟲。甘寒又把胸口的洞割得更大些,沒看到心肺,連肋骨都是一壓就斷十分脆弱,整個胸腔空蕩蕩的,等於說連著肌膚表皮的爛肉之下,只剩一些血水,稀泥得很。一個剛死之人卻有著幾被掏空的身體,再說,甘寒有直覺,這個看起來全身皺紋與老人斑的老人,一定不如他外表那樣的蒼老。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殭屍,活生生地──錯了,剛剛已經被老四弄死了。

  一想到研究對象就這麼沒了,甘寒更加瞞怨,瞪著老四道:「別這麼輕易把檢體弄壞。」

  「沒關係。」黃少書看著警局大門道:「那東西多得你用不完的。」

  老四跟隨著黃少書的目光向外望,這一看,還真的不得了,嚇得他連忙又把槍給掏出來。

  警局外頭不知何時已站滿了七八個人頭,全都搖頭晃腦的,在拍著警局大門上的玻璃窗,這讓老四想起他還是小娃娃時在禮品店裡看到的搖頭娃娃。

  黃少書也跟著搖腦袋,把最終一點萎靡給扔出去,強打起精神衝著老四道:「你的兵呢?」

  「都讓他們去那什麼渡假村看著了。」

  「糟糕……」黃少書心道不妙,那外頭幾個人,雖然容貌已經老化了十幾二十歲,可是有幾張臉黃少書還是認得出來,都是東村的住民。

  黃少書知道那些人都已經沒救了,他們的身體一定也跟之前的小花一樣,早就死透了,現在還能行動,那就是標準的活死人。

  打活死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用槍,電影上都是這麼演的。

  黃少書只是個小片警沒有配槍的權利,只好找老四討,老四從口袋裡摸出兩發子彈塞在黃少書手裡。

  「加減用。」老四這次來也是帶了些火藥,但都讓他們放在港口旁鄰時搭建的基地了,他身上就只帶了一把最普通的92。

  92能有幾發子彈?再看看外頭越來越擁擠的喪屍群,連沒心沒肺的甘寒都有些緊張了。

  「現在是你們發揮的時候了。」甘寒踢了下老四的屁股,然後自主性地躲在他身後。

  寒少書則想起莊君曾經用一個煙灰缸奮勇殺敵,警局裡雖然沒什麼重火藥,但防爆棍還是有的,那玩意平時都被所長鎖在庫房裡,黃少書沒鑰匙,但不能阻止他用特殊手法開鎖。

  老四看黃少書拿了根迴紋針工作的身影,忍不住道:「你也只有這技術沒落下。」

  黃少書頭也沒回地道:「就一個黃銅鎖連密碼都沒有是有多難。」

  「你動作快點!」甘寒見外頭的喪屍越靠越近,再望望自己的手術刀,越來越覺得沒底氣。

  黃少書也沒忙活多久,手裡拎著四根警棍,這是他們局裡全部的庫存,一人塞了一枝後道:「衝出去吧。」

  「槍呢?」甘寒對自己的近身能力可是半點自信都沒有,要他這樣空身殺出重圍,還不如讓他把自己關在監獄裡頭。

  想到監獄,甘寒馬上想起被他們關起來的一男一女。

  為了怕這兩人突然發作,所長終於用了他最後的勇氣把人丟進牢中。這馬鞍島的牢房可沒幾個人住過,設計也很簡單,就幾根鐵柵欄隨意圍了一面牆,只能做拘留用。

  甘寒趕到牢房時,先前那一男一女各自躺在角落,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就像是具屍體。

  屍體下是滿地的水,招引了不少昆蟲。

  「死了?」也不知道什麼死的。甘寒這幾天是最忙的一位,早就把這兩人忘在一旁,這時候才想起來,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但變成屍體總比變成活死人好,甘寒連忙闖進牢裡,還謹慎地先用防暴棍打爛屍體的頭,才將屍體拖出牢裡。屍體比他所想的還要輕,輕得能讓體能老是不及格的他也能輕鬆地拖著走。

  「你這是要幹麼?」老四看甘寒大費周章地工作著,十分不解。

  甘寒沒裡他,給自己撞了膽,從大門旁的窗邊把屍體扔出去。那幾隻喪屍見到屍體,果然也轟動了一下全衝到了窗下,好幾個人低頭就啃。可是他們啃不到兩口,就像吃飯吃到蒼蠅一樣,各個都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怎麼會沒用!」甘寒不滿。

  老四涼涼地吐槽回去:「也許他們也要新鮮的。」

  要新鮮的,甘寒當然也有,他想都沒想地就扛起陳元元,打算讓陳元元死後也能物盡其用。

  陳元元肌肉結實又吃得多,比甘寒沉多了,甘寒根本搬不動。

  「你們是沒擺設嗎?」甘寒瞪著黃少書,示意他過來搭把手。黃少書卻冷淡地瞪著甘寒,只差沒把警棍往他腦袋砸了。

  「你不得好死!」黃少書說。

  甘寒不明就理,把陳元元的屍體甩到一邊,準備回罵。

  老四這時連忙摀住甘寒的嘴,扯著他往警局樓上走。

  「唔唔唔!」甘寒哇哇大叫著,上了二樓後好不容易從老四手中掙脫,便道:「你手消毒過了嗎?摸了屍體還摸我的嘴你有沒有常識啊!」

  「沒常識的是你!」老四不想跟這位沒人性的法醫多談,指著二樓最裡頭的牆上一整排凸起的鐵條道:「爬上去。」

  「為什麼?」

  「你不想上去就留在這裡等死。」跟上來的黃少書道。

  甘寒終於察覺到黃少書不喜歡自己,他聳聳肩,二話不說地爬上鐵條做的踢子,推開天花板上的暗門,上了警局的頂樓天台。

  天台方方正正的,只有幾遍落葉,連個水塔都沒有,荒涼至及,但視野意外地還可以。

  說起來這也要多虧了馬鞍島發展落後,除了幾個飯店旅館,沒有幾棟超過十樓的小樓。小警局周圍的房舍更是乾脆,清一色的兩層樓。

  甘寒能夠輕易地看見不遠處的海港,以及從海港連結到警局的路上三三兩兩的喪屍群。

  甘寒心裡個喀了下,他隱約感覺到,這群不死怪物,正在試圖包夾警局。老四帶的一個部隊是島上唯一的武力,若是能先打爆老四,那幾乎等於獲得了全島統治權,但是看喪屍的行動,實在不覺得他們還殘存智商,應該不至於還懂的擒賊要先擒王吧?

  看著警局門口的喪屍越來越多,老四問黃少書:「殺出去?」

  黃少書搖搖頭,指了可以看見港口的北方:「我們需要武器。」

  警局後門靠海,還沒有被喪屍包圍,從那裡突圍再搶到擺放彈藥的倉庫,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甘寒走到北面把頭往下探:「這裡沒有安全梯嗎?你們的公安檢查怎麼過的?」

  「跳下去。」黃少書道,老四聽得出來他在興災樂禍。

  警局雖然只有兩層,但這平台可是傳說的第三層,要一個成年男子從三樓一躍而下,實在有點考驗人類的極限。當然,這點高度在老四跟黃少書眼裡,還不算什麼,但對甘寒而言,就有點太強人所難了。

  甘寒也不掩飾自己的技術殘弱,很有底氣地道:「要是我跳下去崣了腳,你們必須背我,只會拖累行進速度。」

  黃少書在肚裡誹議,誰想要背他啊。

  老四對甘寒有責任,也知道甘寒說的很有道理,只好對黃少書道:「少書,靠你了。」意思是要黃少書先行圖圍再帶著火藥來救自己。

  「……我知道了,你們自己小心。」

  黃少書也不是矯情的人,判斷行勢後,立即接受班長的命令,二話不說地就從平台飛身而下,穩穩地落在警局後門的一塊草地上。

  這樣的高度、這樣的衝擊,讓黃少書的膝蓋也是麻了一麻,但他沒有等自己完全恢復過來,一個滾地,就飛快地站了起來,朝鄰時基地飛奔而去。

  這一路上他沒有遇到半個活人,活死人倒是看見幾隻,跟黃少書肉搏了片刻,都飛灰煙滅在黃少書的鐵棍下。

  而小村遠處,隱約傳來著人聲尖叫聲,那廝裂的哭喊,竟讓黃少書在讓這大太陽下也察覺到幾絲寒意。

  黃少書沒有廢很大功夫就溜到基地。基地沒人,他輕易地解開倉庫大門,。說倉庫,其實不過是一個小貨櫃屋,居住品質很差,連燈泡都是一盞幾十瓦的便宜爛貨。

  這次老四出任務只帶了一個小隊,武器其實沒有多少,黃少書把能綁在身上的槍全帶上了,再找個大袋子裝滿子彈跟火藥,還看到兩把軍用鏟跟一捆登山繩,也一併帶走。

  揹了這麼多重武裝,黃少書的行動力已經降到最低,於是他也沒想要再原路線返回,而是把一把MP5拿在手上,掛好子彈,雄氣糾糾地沿著大路往警察局前進。

  警局門口的喪屍圍成了扇狀,全堵在門口,正試圖暴力破解解局的防盜大門。這樣的陣勢倒是適合黃少書發揮,他從袋子裡撈出一枚手榴彈丟進屍群裡,喪屍們很給力,看到武器也不會躲,一直等手榴彈爆破後,軀塊才跟著火藥飛散。

  這一炸,炸出了一個切口,把喪屍群毀滅了大半,就算沒死透的也都缺了一隻腳或半個胳膊,而且還不怕死地繼續湧向黃少書。

  現在的黃少書可不是剛剛還沒睡醒的黃少書,他手裡的MP5答答答地狂射,沒幾分鐘那剩下的斷肢殘臂也被消滅殆盡了。

  老四等黃少書清少完戰場後,就帶著甘寒下樓,三人分了分裝備,這才有精神真正正視眼前的困境。

  現在時間已經逼近中午了,正應該是局裡熱鬧的時候,但每天都會拎著愛妻親手煮的養生茶來上班的所長並沒有出現在局裡,而腳邊陳元元的屍體還屍骨未寒……

  黃少書親至將陳元元搬進了解剖台,替他蓋上了白布,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

  而老四則是忙著連絡被自己派出去的兄弟。

  只有甘寒沒事做,無聊的他便把門窗都關個緊實。

  「少書……」老四聯絡不到兄弟,無線電是暢通的,卻無人回應。他強忍著煩躁,播通衛星電話把事態往上報後,然後到了停屍間找黃少書。

  黃少書正看著白綢布發呆,一直到老四拍了他的背他才有反應。

  「別想太多。」老四說。

  黃少書給了他一個微笑,但那笑容太猙獰,在停屍間的白色螢光照射下,看起來就像哭了一樣。

  「我本來以為我在也不會看見兄弟死去。」

  老四嘆了口氣,待在部隊裡這麼久,該看透的他也看透了:「人都會死的。」

  「卻不會是這樣的死法。」

  「這是意外。」

  「……老武也是?」

  老四愣了下,他已經很久沒從黃少書嘴裡聽見老武這兩個字了。

  「他──」

  「班長,告訴我,老武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老四看著黃少書的眼睛,黃少書的瞳孔裡沒有光,他的光已經熄滅了許久。

  「少書,都兩年了。」

  「有這麼久了?」黃少書扭過頭,再一次盯著解剖台上被布包覆的陳元元:「是呀,我本來都忘了的……但怎麼好像忘不掉呢……」

  老四微征。

  「班長,怎麼辦?」黃少書咬了咬牙,強逼自己挖出早已深埋的記憶:「老武他在我面前……他不肯聽我的,我拉住他了,我真的拉住了,他卻甩了我,當著我的面,頭也不回地踏入……他明明知道、知道那裡是地雷去,那是我跟他親手埋的,他明明知道的!」

  「夠了!」老四抱住黃少書,用力拍著他的背。黃少書的臉被壓在老四的胸口,無觸宣洩,只能大口地喘著氣,把老四的衣服弄得滿是口水。

  懷裡的黃少書在發抖,老四知道這是因為他又想起了那個他最親密、甚至是最敬仰的男人在自己面欠炸成碎片的畫面。

  賀武的死,整個隊裡都沒有人能夠接受。

  賀武是全能的、賀武是無敵的。如果賀武還在,老四甚至不會懷疑有一天他將會成為自己的上司。

  但賀武卻這麼走了,用最可笑的方式。

  「那個不是老武。」黃少書道。

  「你混亂了,少書。」

  「至少裡面不是,老武被控制了!你看,外面那些怪物,他們還活著時候也會這樣,會突然發瘋、那段記憶甚至連自己都不會記得,你說老武是不是也像他們一樣──」

  「夠了!這是命令。」

  黃少書推開老四,瞪著老四的眼睛道:「班長,看到你來的時候我就猜了,是同一件事對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老四說。

  「不要騙我了,我問過,老四死後我剝開了他的腦。」

  「你!」老四沒想到黃少書這麼瘋狂。

  黃少書摸了摸左耳垂,笑了出來:「我一定要知道他為什麼死。他的身體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只有頭是完整的。那是他的腦,我要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打開了,我看到了。」

  但那個腦子裡卻是空的,無數地方被蛀成黑洞化成濃水,應該存放著關於他的記憶的地方,黃少書已經找不到了。

  「剛剛我去牢裡割了那女人的頭,雖然情況比老武嚴重了很多,但症狀並沒有差多少。」

  「…………」老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看著黃少書就像看著陌生人。

  「告訴我事實,那個,」黃少書指著門外:「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老四還是一樣的話。

  「班長!」

  「你想抗令嗎?」

  「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兵了!」

  「只要你還叫我班長你就是我的兵!」

  黃少書身體一震,像燒成灰的線香,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垂著脖子曲著背,把臉埋在膝蓋。

  老四看他這個樣子,也有些餘心不忍,賀武也是他的兵,他心裡並不比黃少書輕鬆,但他是個軍人,他必須接受戰友先自己一步離開,這麼多年來他早就沒有當初的年少輕狂,也已經學會不去追尋不屬於自己的真相。

  黃少書一向穩重,個性也隨和爽朗,所以老四並沒有想到他會因為賀武的死把自己逼到這種程度。

  「起來,出去,我的兵不該這麼脆弱。」老四道,他也只能用這樣的方法激烈他過去的部下。

  「我以為我沒法替他報仇……」黃少書的聲音悶悶地從手心裡溢出來:「所以我只好替他活下去。」

  「你能這樣想很──」

  「可是。」黃少書突然仰起臉,兩頰紅撲撲的眼裡泛著光:「外面那群怪物是他來提醒我的!不該放棄!」

  ◎

  莊君這幾天過得憋屈極了。

  他雖然投靠了賀平,也只是單純因為他不想跟怪物們做鄰居,誰知道進了賀平家,他的生活品質會降的更低。

  賀平借給他的小屋子,也不知道幾百年沒打掃了,到底都是霉灰,這讓莊君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也不得不自己拿起抹布洗洗刷刷,給自己騰了一個稍微能住的空間。

  但光有空間不夠,這屋子就剩下一張木沙發,硬梆梆的不說,有隻角還被老鼠蛀了個洞有些搖。至於其他電器家俱,那都不用想了,一件都沒留。

  除了有水有電之外,這屋子比深山小屋還要寒傪,莊君唯一的依靠就是賀平扔給他的一套棉被以及幾本恐怖故事集。

  莊君當了一輩子的大少爺,這還是第一次蓋五百塊以內的被子,連他跟朋友上山露營用的睡道都比莊君的破棉被高上幾十個檔次,更別提露營時還能邊摟著美人纖腰邊玩PSP。

  在過了痛苦的第一夜後,莊君根本沒睡好,起了個大早去敲賀平家的門。

  賀平隔了很久、真的很久、久到莊君都差點靠著他的鞋櫃牆著了才打開門。

  「我要跟你睡!」這是莊君看見賀平的臉說的第一句話。

  「這笑話不怎麼有趣。」賀平平淡地回答。

  「別管這麼多先讓我進去吧。」說罷莊君就試圖推開門,想闖進賀平那比較有人味的閨房。

  可他推了老半天,那門就像塊石頭動也不會動。

  莊君有些費解,瞄了賀平一眼。賀平正在苦笑,擺在腰間的雙手證明阻止莊君登門而入的並不是他。

  莊君的視線再往上飄一飄,發現賀平身後居然還站了一個男人,然後就被那男人蒼白的臉嚇得退了一步:「你是!」

  那個是字都還沒說完,門就被人狠狠地關上,還順便叩到了莊君的額頭。

  莊君捂著額頭,終於想起了賀平身後的男人是誰,不正是好幾十天前他跟賀平在海邊撿到的怪人嗎?

  那怪人出現的時間場合都這麼神秘,搞不好也是個潛在喪屍,要是發作起來咬了賀平就不好了。莊君想賀平目前還是自己的房東,要是也變成喪屍那自己的居住水平又會面臨威脅,於是他股起勇氣地敲打著賀平家的門:「快逃!我來救你了!」

  賀平家非常安靜,對於莊君的好意全無反應。

  莊君拍門拍到手麻,裡頭依然沒什麼動靜,反而是莊君自己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叫。

  莊君沒法子,只好回到自己暫居的小窩,裹著棉被發呆。

  這一呆就呆了大半天過去,再次清醒賀平已經替他準備好了麵包跟水,就擺在他腳邊。

  「又是麵包。」莊君嘟嚷著,但還是屈服於饑餓的威脅。

  隔日,莊君學乖了,躲在家裡等賀平送吃食。

  賀平差不多在中午時出現,手裡端著蘿蔔湯,味道香得莊君忍不住直咽口水。

  賀平見到莊君沒睡,而且還擺出在等自己上門的姿態,也不意外,而是靜靜地擺好碗筷。

  「你怎麼把那個來路不明的人帶回來了?」莊君看著賀平忙碌的背影問。

  「你也是來路不明的人。」賀平說。

  「我能跟他一樣嗎!」

  「你們都沒有身份證。」

  「我有身份證!」

  賀平攤開掌心:「你準備交給我嗎?」

  莊君立刻掏出皮包準備要抽出卡,但他抽到一半又覺得不對,狐疑地問賀平:「你要用來做什麼?」

  「把它讓給小物用。」

  「…………」

  「不能嗎?」

  「當然不行!」莊君也不想在一個怪人身上多做糾結,尤其是那個怪人還比自己高長得還不是自己的菜的時候,於是他馬上換了一個突破口:「這屋子無聊死了,讓我去你家吧。」

  「不行。」

  「我會悶出病的。」莊君這才掀開鍋蓋,拿起杓子大口喝著蘿蔔湯道。

  「小物不喜歡你。」

  「他叫小吳?姓吳?」

  「怪物的物。」

  「怪名字……」

  賀平端起鍋子,沒回答。

  「喂,我還沒吃完。」

  「不是怪名字。」賀平說。

  「…………」

  「我走了。」

  「你大爺的──好名字、沒聽過這麼好的名字行了吧!」

  賀平這才把莊君今天唯一的伙食還給他:「吃完洗乾淨再還我。」

  「…………」一直到賀平離開房間上了樓,莊君才有勇氣對著自己現在的衣食父母再罵一句:「小爺欠你的!」

  再隔日,莊君終於能藉著送碗筷的理由混進賀平家。

  高大威猛的小物就像一頭德國狼犬般站在門邊,用他那雙烏黑又銳利的雙眼緊瞅著莊君不放。

  莊君暗想,怪人果然是怪人,連眨眼睛都不會。

  「你洗乾淨了嗎?」賀平接過餐具問。

  「洗了。」

  「但鍋子裡看起來還是油的。」

  「那肯定是洗得太乾淨發亮了。」莊君這輩子哪洗過幾次碗啊?而且他現在住的地方沒洗碗布也沒洗碗精,他便把東西都丟到水槽裡沖幾下就權當乾淨了。

  賀平也不點破:「是嗎,那你今天的晚餐還是用這鍋子裝了。」

  「…………」莊君很糾結,他無法在潔癖與勞動間做出取捨。

  「想好了嗎?」賀平又問。

  「我重洗!」說罷,莊君就搶回他的餐具衝進賀平家的廚房。不管怎麼說,靠著洗碗這招留在賀平家也是不錯的選擇。

  看著莊君毛毛躁躁的背影,小物暴躁了:「為什麼、他進來?」

  賀平道:「他叫莊君,會念嗎?」

  「莊、君。」

  「對。」賀平點頭:「他是我認識的人,我現在在照顧他。」

  「不喜歡。」小物很不滿,為了要強調他的不滿,他選擇背對了賀平:「你是我的,他不是,不能進來。」

  「小物,人類需要社交。」

  「社……交……」

  「除了我,你必須要認識更多的人。」賀平會願意替莊君開門,其實也是希望小物能透過跟莊君的互動,慢慢接觸更多的人群。莊君是個習慣被奉承的人,如果小物能學會跟莊君相處,應該能更輕易地融入社會。

  可是小物還是搖頭:「我有只要你,我知道你叫賀平,不要知道他叫莊君。」

  賀平笑了笑:「你已經記住他的名字了。」

  小物還是很不高興,但他再不高興都不能阻止莊君的登堂入室。

  莊君每天一睡起來就會摸進賀平的屋子,然後無視小物的各種惡毒視線,香噴噴地吃著賀平做的飯。

  噢,他還學會了洗碗跟洗衣服。

  不知是從哪來的直覺,雖然小物這個人神秘兮兮的腦子貌似也不大靈光,但在他身邊,莊君就覺得特別有安全感。

  於是每天陪小物看電影的工作換到了莊君頭上。

  馬鞍島的網路好像都出了問題,怎麼連都連不上,但賀平硬盤裡存的片子就足夠莊君看個十天十夜。

  「今天看九品芝麻官。」莊君挑了老半天,終於在一群殭屍片喪屍片分屍片恐怖片裡挑到一部沒這麼血腥暴力的。

  結果他才剛報出了片名,小物馬上接口:「你是老鼠眼、鷹勾鼻、八字眉、招風耳、大翻嘴、黃板牙、雞脖子、爛脖子、長短手、大小手、雞胸、狗肚、飯桶腰,你說你這個樣子還是個人嗎?我要是你呀,早就上吊自盡啦!」而且還是用特別僵硬特別平板的機械音唸出來的。

  「……原來你已經看過了。」

  「你怎麼還沒上吊自盡啦。」小物又重覆了為後逼句。

  「……我靠……」

  「你是陰陽人爛屁股。」

  莊君撇嘴:「我只做一號不賣屁股。」

  「一號是什麼?爛屁股。」

  「像你這樣的就是零啊痛──」莊君突然摀住腦杓,哭道:「別打我的臉!」

  「我打的是頭。」賀平還拿著煮麵用的大湯匙站在莊君身後,那湯匙是剛從鍋裡拿出來的,還滴著湯汁,淋了莊君滿頭香:

  「打頭也不行!會變笨。」

  小物接口:「頭,脆弱,打了會死。」

  小物現在也沒有這麼嫌惡莊君了……雖然還是很討厭,但幾天下來,他已經從恨不得莊君從這個星球上消失進步到願意跟莊君聊上幾句。

  對於小物的改變,賀平就像老媽子一樣有著說不出的滿足感。

  賀平想,自己應該要多稱讚小物幾句,正準備開口時,他突然止住了動作,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莊君想問,但他很快地就找到了答案。

  「尖叫……」莊君說。

  小樓外隱隱約約傳來一波又一波的尖叫聲,還是悽厲的、恐懼的、絕望的尖叫,混在煞車聲與撞擊聲中,狠狠地刺激著莊君的心臟。

  莊君下意識地往小物的方向靠了靠。

  「外頭是在放末日電影嗎?」他開玩笑道,只是沒人笑得出來。

  「我去看看。」賀平道。捏著大湯匙,繞過莊君,直接走向門口。

  「不行。」小物卻在第一時間攔下了他。

  賀平沒有留意,但莊君剛好待在小物的身旁,所以他看見了,小物用豹一樣的速度,從自己面前,瞬間越過半個客廳,出現在賀平背後。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速度。

  莊君緊咬住下唇,不敢讓自己叫出來。

  然後他聽見那個連身份證都沒有、偷偷被賀平撿回家的小物,凝重地道:「他們、來了。」

  ◎

  黃少書從停屍間出來時,陽光已西斜了好些時後。

  老四坐在正對著警局大門的椅子上,手裡拿著腔,正在打磨。

  而甘寒蹲在地上,正在把屍塊分解成屍屑。

  「我要出去。」黃少書對著警局裡剩下的兩個人道。

  老四站了起來,也沒有多問,直接把一把擦亮的槍扔給黃少書:「兄弟,振作起來了?」

  黃少書對他眨眨眼:「我說過我會殺光他們。」再笑了笑:「一個都不留。」

  「好!」

  老四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對著黃少書豎起大姆指。

  黃少書是個行動派,將一部分的彈藥綁在身上後,就大膽地推開鎖上一下午的鐵門。

  鐵門被撞得有些變型,發出了咿呀的尖銳聲響。

  黃少書的手裡都是汗,濕滑得讓他有些擔心自己會因此握不準扳機,但幸運的是門外並沒有還會動的死人,那些活死人都已經成了真正的死人。

  屍塊東一塊西一快地散落著,還有顆眼珠子就滾在老四腳邊,被老四踩了一半,流出透明的液體。

  這些液體臭氣薰天,引來無數飛蟲,黑壓壓一片,把警局門口點綴得像芝麻燒餅似的。

  黃少書也不避諱,大步大步地踩著這些人體組織,每動一下都能看見空氣中有無數黑影在奔走。

  黃少書的目的是島上最大的渡假村,他猜想,地上那些碎片的主人,應該都是從那個渡假村逃出來的。

  老四跟在黃少書後頭,他也很擔心他留在渡假村的兵,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兩人迅速地找到所長留下來的自用轎車,車子被撞凹了幾處,但看起來還很完好,油也剩半筒,足夠繞島幾圈。

  就在黃少書準備發動引擎時,後車門被人粗魯地打開。

  「站住!」身後傳來甘寒的呼喊。

  黃少書回頭,正好瞥見甘寒像隻老鼠般迅速鑽進車箱。

  黃少書翻了翻白眼,那表情彷彿是在說你少來礙事。

  甘寒低著頭,什麼都沒看見,面露不悅:「你們走了,我的研究呢?」

  「你就繼續待在這裡慢慢虐待屍體吧。」黃少書說。

  「我一個人打不過那群怪物。」

  「你到底是怎麼進入部隊的。」

  甘寒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體能不足有什麼不對:「保護我是你們的工作。」

  「不是我的。」黃少書冷哼。

  「沒有我的研究你們不可能找到人體變異的秘密!」甘寒說。

  黃少書把手臂靠在方向盤上:「好呀,我現在就洗耳恭聽你的研究成果。」

  「像你這樣的體力勞動者,怎麼可能理會研究的難度與高度,我和──」

  「夠了。」老四打斷甘寒的廢話:「你就說你不想要一個人待在這個鬼地方就好了,磨嘰這麼多給誰聽。」

  「你可別忘了我可是你的任……啊!」

  黃少書猛然踩下引擎。

  甘寒順勢被甩了出去,連話也顧不上了,這才忙著給自己繫安全帶。

  「白癡。」黃少書看著後照鏡,輕不可聞的罵道。

  ◎

  車飆得很快。

  但在進入島上最大條的馬路時,黃少書放慢了速度。

  幾個活死人慢慢地在街上遊盪,不遠處偶爾還會傳來尖叫與鬥爭的聲音。

  黃少書情不自禁地擰緊眉。他在這島上住了兩年,島雖然小也貧民,卻也是他第二個家鄉。現在家鄉變成這個樣子,敵手卻是息日的鄉里,這讓他一時很難接受。

  「你開快點啊!」甘寒縮在後坐,不時地催促。

  喪屍從他的車邊飄過,這給他帶來不小的心裡壓力,他可不信任普通轎車的玻璃窗能不能承受喪屍的拳頭。

  「太快了。」黃少書說。

  「你慢得連孕婦都能追得上你的車速了。」

  「某人不是自稱學者嗎難道不懂得觀察?這城這麼大一個怎麼活人都不見了?這才一個上午!」

  「自然是都躲起來了,現在會開車在外頭悠晃的傻缺大概也只有某人這麼一個。」

  「既然如此甘大醫生還是早點回局裡好好休息吧,我也不用你奉陪。」

  「我可是──」

  碰!一聲巨響讓兩人都禁了聲。

  老四直接把他的槍桿子伸出窗外,一發蹦掉一顆腦袋,徹底展現出什麼叫做拿槍的說話最大聲。

  「還繼續嗎?」老四裝酷地看著兩人。

  黃少書跟甘寒步調一致的搖頭。

  老四這才把武器收回來,老練地朝著槍口上的硝煙吐了口氣。正準備要再發表幾句感言時,黃少書突然用力地踩下煞車。

  這一衝擊,讓老四的門牙撞上了槍桿,老四都還沒反應過來呢,黃少書便已經跳下車,衝到接口,大喊一句:「所長!」

  一個中年人瑟縮地從街角探出頭,正是馬鞍島警局的所長。

  「所長,你沒事吧?」

  所長看見黃少書靠近,忍不住又後退了一步,怯生生地問:「少書?」

  「是我。」

  「不是那個什麼屍的?」

  「……不是。」

  所長長噓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還有槍、好……」

  「所長,其他人呢?」

  「你想幹麼?」所長警惕地瞪著黃少書,又恢復到剛才神經質的狀態。

  所長的樣子有些奇怪,一個人孤伶伶地在大街上,神色緊張,也不敢靠近黃少書半尺內。

  黃少書猜想他是精神受創過大,耐著性子道:「我想讓他們都先去避難,不要外出。」

  「來不及了。」所長說:「他們都走了、走了、跟著怪物走了!」

  「被帶走了?」

  所長搖頭,然後咯咯地笑了兩聲:「好多人,一扎一扎的,進山去,攔不住。」

  「…………」黃少書扭頭望向老四,他倆都還留在車內,距離過遠,聽不清對話。

  黃少書繼續追問所長:「這時間進山裡幹麼。」

  所長縮了縮脖子,道:「不能進山。那些怪物施了魔法,讓他們、他們乖乖的、聽話的……」

  黃少書花了好多功夫,才從神精兮兮的所長嘴裡問出話來。

  所長說,他是在尖叫聲中被吵醒的。所長這陣子不比黃少書閒,因而今早多睡了些時間。但等他起床時,正好看見妻子慌慌張張地衝進門,嚷道屋外有人像瘋狗一樣亂咬人。

  所長馬上就連想到最近出現的新型怪物。交待自己的妻小留守在家後,就憑著一股氣勢衝上大街。街上真的有幾隻喪屍在襲擊路人,也有幾個路人正在圍攻喪屍。

  喪屍動作緩慢,只要有點速度都不難對付,所長便加入了掃蕩大軍,跟著另外幾名壯丁沿街救人。

  但一連趕跑了幾個喪屍後,所長漸漸察覺到了異狀。

  隨著時間過去,偌大一條街上的人聲車聲走動聲,也漸漸地變得稀薄,就好像在逐漸死去。

  所長慌亂地站在街頭,只有他一個人,天空灰濛濛的,身邊的同伴們已不知散路何方,破裂的玻璃窗與被推倒的垃圾桶組成他眼前的風景,在那瞬間,他就像是被全世界拋棄。

  突然……所長說到這一段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突然,道路兩旁的店家大門都在同一時間被推開,一個、二個、三個……湧上所長所站立的街頭。

  「他們群結隊……」他們面無表情、他們每踏出一步都是同樣的伏度,他們就像被吹笛手操縱的老鼠般,安安靜靜地行走,攆過所長的神經,無視一切障礙,堅定不移地消失在道路盡頭。

  ◎

  「你們聽到沒有?」莊君靈敏地豎起耳朵:「有槍聲。」

  莊君摸到窗邊,探頭往下看街上的情況。

  村裡不知何時出現了喪屍,喪屍正在街上遊走,每一隻都皮膚乾裂、臭氣沖天,光站在那邊不動,都能夠嚇得好幾個人心臟病發作。

  而且那群喪屍似乎學聰明了,動作比莊君之前看到的更快,還學會了互利合作,莊君看見兩三隻喪屍會一起包圍獵物,然後精準地在獵物嚇得腿軟時咬破獵物的頸動脈。

  小村子染上了濃厚的血氣,蓋住了海水濃厚的鹽味。墨黑色的柏油路被鮮血染得油亮,並點綴著撕碎的肉塊與人體殘渣。到處都有人受傷、有人死去、有人死了之後再次復甦,願意拿起武器對抗怪物的人,卻少之又少。

  「那就是你說的怪物?」」賀平來到窗邊,看著低處那些逃亡者與補獵者。

  「活死人,被咬到就沒救囉。」

  「是嗎……」

  莊君斜眼瞄著賀平:「呦,你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嘛。」

  「是嗎……」

  「我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怪物──」

  「是喪屍,而且他們已經死了,不是活生生的。」賀平打斷他。

  「不就是個名稱嗎。」莊君聳聳肩:「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們的弱點是頭,只要把他們的腦子打暴,那他們就會真正地上天堂。」

  賀平狐疑地看著莊君的側臉:「你殺過?」

  「當然。」

  「是嗎……」

  「你放心,本少爺會保護你。」

  「不需要了。」賀平道,然後飛快地離開窗台,回到小物身邊。

  小物正在發呆。他很少發呆的,他通常會利用他所有的精力看電視或用在賀平身上。

  但現在賀平都已經坐在他旁邊了,他仍然一動也不動,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周遭的變化。

  「小物。」賀平低聲地叫著小物,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在小物臉上找到一點變化。

  「母親,在召換了。」小物對賀平道。

  賀平心一沉,擰了擰眉道:「你呢?」

  「我在這裡。」小物說。

  賀平捏住他的爪子:「嗯。」

  賀平眼裡透著複雜的情緒,這讓小物感到不安。

  他騰出一隻手摸摸賀平的頭,賀平因而對他笑了笑,但屋外那微弱的尖叫聲仍刺痛著賀平的心臟,賀平很清楚,現在正在發生、改變世界的異狀,都跟被他撿回來的男子有關。

  小物到底是誰?賀平不想要知道。

  只是,如果小物真的是讓這麼多人死去的罪魁禍首,那麼,賀平也會讓小物得到他該有的懲罰。

  賀平已經沒有親人了,現在他的故鄉也正逐漸淪為地獄,他將會一無所有。

  「除了你。」除了小物。

  所以不管小物會受到怎麼樣的對待……「我都會陪著你。」賀平對自己道。

  ◎

  「他們都去馬鞍山了。」所長嚥下唾液,讓自己更加冷靜些。「我……看到了。」

  那些人,都像木偶一樣不能交談也不會思考,卻也著驚人的蠻力,所長試著拉了幾個人,但都一一被甩開,最後一次甚至被回咬了一口。所長小心摸著自己手上的傷口,傷口很淺,已經結痂了,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一樣。

  「還剩多少人?」黃少書問。

  所長搖頭:「去的大概七、八十人而已,大部分人都還在吧。」

  「是嗎。」黃少書嘆了口氣,馬鞍島這麼小,要是那七、八十人都成了喪屍大軍中的一員,無疑是增加活著的人的壓力。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擔心這麼多了,道:「我要去渡假村看看,所長你呢?」

  所長明顯地縮了縮膀子,看樣子他是真的被嚇壞了。

  黃少書知道所長已經不能再指望,留下一把槍後,又重新上車。

  他們沒開多久就到了渡假村,渡假村上頭沒什麼雲,但卻像被陰影籠罩一樣,失去了色彩。

  「看來慢了一步。」黃少書開著車繞了渡假村一圈,不得不做出這個結論。

  渡假村有不少戰鬥過的痕跡,但卻沒有半點活人的蹤影。

  不經意地他想起了莊君。

  想到那個曾經陪伴自己的男人,就這麼從世界上消失,他還是沒忍住落沒。

  老四沉著臉,心裡也十分不好受。他帶來的兵都不在,想來是凶多吉少。當兵本來就有視死如歸的絕悟,但那是死在戰場上為了國為了家為了榮譽,可不是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怪物分屍。

  「去山裡看看?」黃少書道。

  「太晚了。」老四看了看天色,否決了這個提議。

  「多一天就是多一人受害。」黃少書有這個感覺,每隔一天,他所要面對的敵人就會越強大。

  他望向馬鞍山的方向,太陽已西斜,山頂卻仍是綠意蔥蔥,甚至比過往都還要濃郁蒼翠。

  老四惦了惦手裡的槍:「明早我們出發」

  「嗯……」

  「少書。」老四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道:「你好幾天沒回家了吧?回去一趟吧。」

  「也好……」

  黃少書知道,這一次,大概就是自己的最後一夜。

  他將老四跟甘寒送回警局,徒步走回家,路上還遇到幾個神色慌張的路人,還解決了兩隻喪屍。

  但他沒有直接回自己的狗窩,而是先繞到賀平的小樓。

  ◎

  這幾天,黃少書忙的沒空關心賀平,但他隱約感覺得到賀平還活著。黃少書相信賀武就算不在了,也不會這麼輕易讓自己的弟弟受到半點危險的。

  他有賀平家的鑰匙,沒先連絡就直接打開賀武家的門。

  「小平──」結果門還沒完全推開,他就先被一個臉色不悅的男人擋住了去路。

  黃少書反應很快,直接就是一個側踢,正面襲擊男人的小腹。

  但他沒想到的男人的反應比他更快,身子微側,右手一撈,就攔下了黃少書的腿,然後順勢將黃少書推了出去。

  黃少書失去了重心,卻沒有立刻摔倒,而是後躍了兩步,接著再次往前蹬,攻向男人的眼睛。

  男人依舊不動如山,頭部微微後仰,捉住黃少書的右手指尖,再反手一扭。

  黃少書吃痛,咬牙不吭聲,趁著男人眨眼的瞬間,直接踹向男人最脆弱的部位──

  「咦?」黃少書輕呼,不可思議地望向男人。

  男人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就好像黃少書的那一腳並沒有擊中他一樣。

  但黃少書很肯定自己確實踢中男人的胯下,因為他的腳尖現在疼得就像踢中了石子,硬梆梆地一點都不像人類該有之物。

  「你是誰?」黃少書沉聲問。

  男人瞪著他,也問了同樣的話:「你是誰?」

  「回答我!」

  「你是誰。」

  黃少書抿著唇緊瞅著男人,左手暗地裡緩慢地探進腰後,他帶著槍,槍裡有子彈,以他的技術在這麼近的距離下還是有辦法用非慣用手打開保險第一時間擊中他對面的男人。

  「少哥?」是賀平阻止了黃少書的動作。

  「小平!」

  黃少書急著甩開那男人,想把賀平拉到自己身邊。那男人似乎也很清楚黃少書的意圖,藉著地利之便先主動攬下賀平的腰,把賀平壓在自己懷裡。

  「你──」黃少書見自己疼愛有佳的小弟弟居然被別的男人近了身,氣得毫不考慮地拔出槍,怒道:「放開他!」

  賀平眨了眨眼,道:「少哥,你不能拿槍指著一般人。」

  「對你做這種事的就不是一般人!」

  「少哥,小物是我的朋友。」賀平淡道。

  黃少書狐疑地瞪著那男人,男人十分高大,嘴唇厚實,濃眉大眼讓他有張看起來溫和的面孔,但他身上有股氣息,讓黃少書敏銳地覺得危險。

  「小平,你過來。」黃少書還是決定要尊重自己的直覺。

  「我沒事的。」賀平並沒有照做。

  賀平難得的不服從,讓黃少書更加地不安。他很確定自己並不認識賀平身後的男人,而眼下的情況,更讓他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無法掌握的任何一個人類都當成是潛在的敵人。

  賀武已經不在了,他不能讓賀平受到任何一絲威脅。

  黃少書從心扣下板心:「過來,不要逼我動手。」

  賀平覺得頭疼,只好對身後的男人道:「小物你先進去。」

  男人不肯動。

  賀平不知道又跟他說了什麼,他才乖乖地點頭,免臉沮喪地回到門內。

  黃少書鬆了口氣,連忙把賀平拉到身邊,急道:「現在跟我走,東西也不用收了,以後就住我房裡,我不讓你出來前你都不要出來。」

  「少哥,我不會有事的。」

  黃少書以為賀平還不知道島上有多危機,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胡亂道:「你聽我的就是了,現在外頭很危險,我沒有空照顧你,你就躲在家裡,之後我會想辦法讓你上船,你到大陸去後就不要再回來。對了槍你會用吧?我留一把給你,你貼身放著,睡覺也不要離身。」

  「船不是都封鎖了嗎,我不認為他們會讓我這麼容易離開。」

  黃少書輕呼:「你知道了?」

  「少哥,喪屍不會傷害我的。」

  黃少書瞇著眼,把賀平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他們有傷害過你嗎。」

  「沒有。」這可是大實話,所以賀平說得很坦然。

  「完全沒有被咬過?就算只是蹭破點──」

  「少哥,我沒有接觸過那些喪屍。」

  「那就好。」黃少書鬆了口氣,但馬上有緊張起來:「即使是這樣也不能放鬆,我得盡快把你送出去,留在這裡太危險了。」

  「那少哥你呢?」

  「……我不重要。」黃少書說。他已經想好了,國家還欠賀武一個補償,他要把這個補償換成讓賀武離開的機會,就算把自己賠進去也再所不惜。

  「但是我要留下來。」

  「這不是任性的時候!」

  賀平像早就知道黃少書會這麼說一樣,迅速地回答他:「小物會保護我,我也要保護他。」

  「……小物是剛剛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還站在門口,緊盯著黃少書的一舉一動。

  「對。少哥,我很感謝你照顧了我兩年,但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只有自己一個人,我知道怎麼照顧自己。」他不等黃少書插口,又道:「我也不是我哥,你也不是我哥,你並不欠我什麼,更對我沒有義務。現在小物才是我的家人,並不是你。」

  賀平知道自己的話傷害了黃少書,可是他並不後悔。

  因為黃少書是個傻瓜,如果賀平一直留在他的庇護下,黃少書就會這樣一直傻下去。

  「少哥,你走吧。」

  黃少書沒有動。

  賀平輕嘆一口氣,小聲說了句對不起,決定要退回屋裡。

  黃少書卻突然拉住賀平的手,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聽見,盡想要強硬帶著賀平離開。

  這一變故,賀平還沒來得及發出抗議,小物就先衝了出來,捏住黃少書握住賀平的手,幾乎要捏碎黃少書的腕骨。黃少書吃痛,卻咬牙忍住,用另一隻空的手掏出槍想也不想地在小物的腰上開了一槍。

  碰──

  槍響迴蕩在狹窄的走廊。

  碰──

  第二聲,卻是黃少書被人一腳踹飛,狠狠地撞到了兩公尺高的牆上。

  「黃警官!」

  在昏迷前的那一刻,黃少書恍然聽見了自己一直掛念的聲音。

  ◎

  「黃警官,為什麼我每次見到你,你都一臉想睡的樣子。」

  黃少書半躺在破沙發上,手握著玻璃杯,杯裡裝著有些混濁的水,那是莊君特地替他調的鹽水。

  「你怎麼在這?」

  莊君站在他面前,頭髮不像前幾天那樣油亮,下巴也有些鬍渣,但笑起來還是一樣惹人嫌。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感謝我吧。」

  「救命恩人?」

  這個詞出現得有點突兀,讓黃少書剛清醒的腦子又失神了片刻。

  「要不是我。」莊君指著自己:「你會被小物活活打死。」

  「小物到底是誰?」

  「……你的眼神很恐怖。」

  黃少書連把臉遮了起來,結果一不小心打翻了半杯水。「我在幹麼啊。」他對自己說,又急忙把剩下的水喝完,然後用力地咳了兩聲:「好鹹。」

  「…………」莊君替他拿走杯子,再坐上沙發,俯身湊近黃少書。

  「你做什麼?」

  「抱你呀。」

  「……走開。」

  「好了,別哭。」

  「誰哭了!」

  「我怎麼覺得濕濕的?」

  「那是口水。」

  「沒想到你這麼不衛生。」

  「你再不滾遠點我就噁心死你。」

  黃少書的臉被迫壓在莊君的壞裡,莊君的心跳不快,沙沙的,暖暖的。說話的時候,胸口會跟著起伏,就像晨曦中的潮汐:「你跟賀平吵架的內容我都聽見了。看來你被人家甩了。」

  「我跟小平不是那種關係。」

  「好吧,那就是單戀失敗……欸你別動啊,喂別動!」

  黃少書在沙發上掙扎著,沙發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好像隨時都會解體。莊君只好更加用力地把他壓在沙發裡,活生生地把黃少書悶得失去抵抗力。

  「起來!」黃少書嘴巴上說。

  「病人就好好躺著。」

  「有像你這樣折騰病人的嗎?」

  「我這裡沒被子,只好犧牲我自己當你的被子。」

  莊君把黃少書的視線完全遮住,黃少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裡不是賀平的房間、更不是自己的房間,屋子裡透著敗破的氣息,讓黃少書想起被拋棄的自己。

  賀武走了,賀平也不願意他留下來。

  黃少書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往何方。他想跟隨賀武的腳步,但是──

  莊君握住了他的手:「冰成這樣,還是得靠我來捂暖嘛。」

  指尖被抓得有些癢,這讓黃少書放棄了抵抗:「……抱歉。」

  「幹麼?你不會也想拿槍捅我吧?」

  「不是。」黃少書咬了咬下唇,還是沒有把莊君一人留在渡假村而感到些許後悔的事說出口:「他沒事嗎?」

  莊君沒察覺到黃少書隱瞞的歉疚:「你說那怪物?一點是都沒有,現在正被賀平吃好喝好地供著。」

  「那個人,到底是誰?」

  「撿來的。」莊君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把在海邊見到小物的事糊亂講了一遍。

  「你居然讓小平去那麼危險的地方!那地方的漲潮特別猛,連當地漁民都不喜歡靠近你知不知道!」

  「蛤?你的重點就是這個?」

  「下不為例!」黃少書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不准再私下跟小平見面。」

  「你是他老媽嗎?」

  「照顧他是我的義務。」

  莊君不可思議地看著黃少書:「難道他是你生的?」

  「怎麼可能,我還沒三十!」

  「那就好。」莊君鬆了口氣,他可不想把一個能當自己叔叔的男人壓在身下,幸好黃少書的年齡還勉強在他的守備範圍內。

  不過就算黃少書真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大叔,莊君猜想自己大概也捨不得放開他。他的身體觸感真的太好了,好得讓莊君即使都已經被甩了仍厚著臉皮把人圈在身邊。

  「你怎麼就這麼好摸呢。」莊君低喃。

  抱著黃少書的時候,好像連時間都會停止,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在脈動。

  「莊少爺,你有沒有在聽?」

  「什麼?」

  「我說,我不能再讓小平跟那種危險的東西待在一塊,現在立刻跟我去把他們分開。」

  「不必了吧,賀平都多大了,你還管他要跟誰在一起。」

  「你懂什麼,小平他──」

  「我不懂,那你就告訴我。」

  莊君把自己的唇輕輕碰了一下黃少書的唇,黃少書沒有拒絕,只是擰了擰眉。

  莊君咧開嘴角,笑了笑:「說吧,我聽你說。」

  「…………」

  「機會難得哈,我平常可不會這麼好心當什麼知心哥哥。」

  「都幾歲了還好意思自稱哥哥。」

  「廢話這麼多,你說不說。」

  莊君捏住黃少書的鼻子,現在的黃少書特別可愛,讓他回想起他們第一天過夜時他的風情萬種。

  「我說、我說。」黃少書大口喘著氣:「小平是我老戰友的弟弟,戰友死了,託我照顧他,這樣行了吧。」

  「噢。」莊君看得見黃少書的眼神在閃爍,隨口道:「你喜歡賀平的哥哥吧。」

  然後他突然覺得脖子一緊,居然是被黃少書給掐疼的

  「你!」直到莊君臉色發青地嗚叫,黃少書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別胡說。」

  「很疼。」

  「……抱歉。」

  莊君不太高興,他本來以為黃少書暗戀的對象是那什麼班長,才會在暗戀對象面前把自己甩掉的,但沒想到黃少書喜歡的只是個死人,而自己卻因為一個死人弄得這麼狼狽。

  「你現在好高興吧。」他有些壞心地道:「外頭這麼多活死人,也許會有辦法讓你的情人死而復生。」

  「不准你開他的玩笑。」

  「這個不准那個也不准,你是我的誰?管我這麼多。」

  「…………」

  「你別一心虛就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

  「說你究竟看我哪裡不順眼。」

  黃少書避開莊君的視線,把臉側到一邊,在狹小的視線範圍看著這空蕩的客廳。

  客廳裡只有張桌子,上頭放的是賀平家拿來的杯碗,杯子是空的,碗裡剩半杓湯,還一點熱度都沒有,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從暈過去、到清醒,莊君全程陪在身邊,要說不感動,那肯定是假的,事實上黃少書也並不討厭莊君,反而還有些……享受。

  可是找出賀武死因的關鍵現在就在眼前,不找出原因,黃少書就一輩子都不會放鬆自己。

  「你真的這麼想知道?」黃少書問。

  莊君起身,坐到黃少書的腳邊:「行了行了別裝的這麼可憐好像我在威脅你。」

  「我喜歡他。」黃少書說。

  「嗯。」

  「但是他不知道。」

  「噢。」

  「他是直的。」

  「誰年輕時沒愛過幾個直男。」

  「我不敢告訴他。」

  「然後呢。」

  「就沒有然後了。」黃少書閉上眼。賀武就像太陽一樣,直到現在,他還是會被賀武的光茫灼傷。

  「他不是死了?」

  黃少書悶哼一聲:「他死之前,要我替他照顧小平,小平是他唯一的親人,而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把我當兄弟,我……也是,所以小平就是我的弟弟。」

  莊君摸了摸黃少書的頭:「不哭不哭。」

  「…………」

  「喂你別瞪我啊!」

  黃少書摸了摸口袋:「我的槍呢?」

  莊君警惕了起來:「你想幹麼?」

  「我跟老四約好明天要上山,現在幾點了。」

  「七點。不過你說的明天是昨天的明天還是今天的明天?」

  莊君這話有些奇怪,黃少書想了三秒,才急忙跟莊君借了手機:「我睡了多久?」

  「大概有24小時吧。」

  「什麼!怎麼可能、我只是被撞了一下、不可能的……」

  莊君也不知道小物到底是怎麼辦到的,能讓黃少書這個看起來體力很好的男人暈厥這麼長時間。但反正人都醒了,看起來也沒變笨,莊君就懶得在這種過去的小事上糾結:「你就當做是補眠吧。」

  「那老四呢?我沒出現他們會不會以為我──」

  「噢你不用擔心,賀平弟弟替你去找你那什麼班長請假了,還找來一個看起來尖酸刻薄的醫生幫你檢查了一下,沒外傷,醫生說你只是睡眠不足。」

  黃少書又瞪了他一眼:「你讓小平出門?你知道外面現在有多危險嗎?」

  「你夠了沒有,他就算是你親弟,也不待你這樣保護的!」

  「我……」不用莊君罵,黃少書也知道自己有點走活入魔了,而且他多少感覺得到賀平並不喜歡被自己這樣束縛。可是不把賀平放在眼前看著,黃少書就會坐立不安,擔心賀平哪天也會跟賀武一樣,隨隨便便就消失。

  「黃警官,你還是繼續睡吧,我去找吃的。」莊君站了起來,走前還嘟嚷一句:「睡著了還比較可愛。」

  黃少書昏迷了這麼久,頭早就痛到不行,哪還睡得著。連忙跟著莊君一塊起身,道:「我也去。」

  莊君看他憂心忡忡的樣子,估計又會跟小物吵架:「小物對你可不會手下留情。」

  「我不會。」

  「是是是。」莊君也懶得勸阻,端著碗筷走出大門。

  ◎

  黃少書再次踏進賀平家裡時,脾氣真的收歛很多,而且居然還能裝出隔壁大媽的臉對小物噓寒問暖,就恨不得把小物的祖宗三代全挖出來。

  當然,他除了小物的名字由來之外,什麼都沒問到。

  在賀平家又鬧騰了一晚後,第二日,吃飽睡飽的黃少書終於能夠精神抖擻地準備上山打妖怪。

  「一起去吧。」臨走前,莊君擋住了門口的出路,背上還揹著他的高爾夫球桿。

  「你不怕死?」

  「怕啊。」

  看著莊君那張言笑宴宴的臉,黃少書就覺得心底發毛。

  「那你何必?」

  「唉。」莊君哀嘆:「戰死總比悶死好,這屋子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又瞄了眼黃少書身後那滿袋的武裝:「雖然你這人個性磨嘰的,但現在的你可是移動式炮台,我不跟著你跟誰?你不會要趕我走吧?」

  「我哪裡磨嘰!」

  「會問這種問題就等於答案。」

  「你──」

  「走了走了。」莊君搶在黃少書的身前開道,蹦跳了幾步後才想起來:「差點忘了,我倒是沒這麼討厭。」

  「蛤?」

  不給任何解釋,莊君挺直背,披上外套,大搖大擺地走出小樓。

  看著莊君的背影,黃少書有些恍惚,竟覺得自己看見了準備上戰場的英雄。

  英雄,總是壯烈的。

  黃少書心一抽,又想起了賀武離開前最後的笑容。他摸了摸耳釘,沒有多做拖延,便快步地跟上莊君的速度。

  兩人沒花多久功夫就到了警察局。

  港口附近已像廢墟一點人煙都不見,地上淌著各種不知名的殘渣不說,警局門口還留有大量的彈道痕跡。

  最讓黃少書意外的是,老四並沒有在警局等著自己,坐在警局正中央總裁椅上的,赫然是神經耗弱的所長。

  「所長……你……還行?」

  所長整個人都陷在椅子裡,雙目赤紅,面容憔悴,也不知多久沒闔過眼了。

  「噢噢──」所長發出砂紙磨過金屬的聲音,仰頭注視著黃少書:「少書,來啦。」

  黃少書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所長,只有你在?」

  「只剩我──」所長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帶著微妙的金屬音,看著黃少書的瞳孔則細得像紡錘。

  黃少書暗中打開貼身帶著的92保險栓,又後退了一步:「老四人呢?」

  「上山了。」所長笑了笑,他的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齦紅中帶著墨黑。

  黃少書強忍著掏槍的衝動,問:「什麼時候走的?」

  所長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珠子飛快地轉了一圈,接著僵硬地轉動脖子。脖子就像是乾澀的門軸,每轉動一點就會發出喀喀的聲響。

  所長就這樣一度、二度、讓自己的臉一口氣轉了一百八十度。

  看著所長半禿的後腦杓,黃少書的頭皮都麻了,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

  「昨天。」所長『背對』著黃少書愉悅道,然後又繼續轉動他的脖子,整整扭曲了三百六十度,直到歸位。

  脖子被扭得像是麻花,所長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你看,我太太。」

  他所謂的太太,從警局後頭走出來。

  太太的頭髮長長的,乾澀得全打結在一起。太太的眼眶很深,烏黑黑的幾乎要看不見眼珠。太太的肌膚很白皙,毫無血色不說還長著觸目的紅斑。

  太太根本不是人類,她已經是活生生的屍體了。意識到這點,黃少書連忙掏出槍,把槍口對準正緩慢踏步的所長夫人。

  誰知道,半人不鬼的所長夫人居然還保留了些許臉部神經,對著黃少書溫柔地笑了笑。

  黃少書想起來他剛上島的那段時間,都是仰賴所長夫人的照顧,手一抖,竟讓所長夫人靠近自己。

  所長夫人的動作很溫和,只是摸了一下黃少書的臉。

  黃少書只覺得肌膚被什麼黏黏的東西觸碰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人就整個摔倒在地。

  然後他聽到他身上有人在罵:「你想死啊!」

  黃少書這才注意到,那太太竟又換了一張表情,猙獰地試圖要攻擊黃少書。

  黃少書身前此時半蹲著另一個男人,正是莊君,他拿著高爾夫球桿擋住所長夫人,所長夫人見無法再接近黃少書,當場換了目標,正努力跟莊君搏鬥。

  兩人隔著一手臂的距離誰也奈合不了誰,攪和了一會,莊君的力量終於有些跟不上所長夫人,腳又扮到不知誰的骨頭,一時失去重心摔到黃少書身邊。

  所長夫人反應也很快,立刻撲到莊君身上。莊君反應更快,趁所長夫人壓上來時立刻滾了個圈,然後在所長夫人倒地時,連忙坐到所長夫人身上,釘著她不讓她動彈。

  黃少書在旁邊看得一愣一愣的,手裡握著槍猶豫著要不要來一發。

  他知道喪屍化是一個過程,所長夫人現在也許還沒死呢,沒死的話搞不好就還有救……

  「喂!發什麼呆啊!」莊君罵道。

  「我──」黃少書突然感覺到背後有風,直覺的側了個身,一個巨大的身影已逼向他。

  他扭頭,看見所長正瞇著眼,睫毛輕輕地在抖動。

  「少書,晚上一起吃飯,我老婆做了你喜歡喝的魚湯。」

  那是他熟悉的所長,有點暴躁有點優柔寡斷,卻是個負責認真的好上司。

  黃少書心一沉,所長已貼在他背上,盈盈地揚著嘴角,就好像是要──

  「白癡!」

  所長突然被撞了一下,背後還挨了一棍。

  所長似乎很痛,臉都扭成抹布,氣急敗壞地抓住攻擊他的人。

  那人正是莊君,他不知何時已甩下所長夫人,頭頂著所長的胸口,正用自己的肉身抱住所長。

  所長哇哇大叫,雖然他還是維持著人類的面孔,眼角的魚尾紋更是給他帶來幾分敦厚的形象,可是露出的牙齒卻毫不猶豫地對準莊君袒露出來的後頸。

  碰──

  硝煙充斥在空氣中。

  黃少書開了槍。

  所長直挺挺地仰頭倒下。

  又是一槍。

  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的所長夫人也跟著失去了動力。

  第三槍還沒上膛,靶心卻仍緊緊對準莊君的心臟。

  「你搞什麼!」

  黃少書抖了下手。

  「槍給我!」莊君大罵,氣勢兇兇地搶下了黃少書手裡的槍。

  黃少書咬住下唇,神色灰敗。

  地上躺了兩具屍體,正在急速地乾枯,還流出了一癱的體液,沒一會兒就化成了皮包骨。

  這兩個人曾經是他在島上最親近的人之一。

  現在陳元元死了,死在他的眼前。

  所長與所長夫人也死了,死在他的手中。

  血腥味讓黃少書想起了戰場,讓他的神經瞬間緊繃、讓他的血液流動緩慢。

  「你沒事吧?」莊君問。

  黃少書看著救了自己兩次的男人。男人全身都是破顫,動作也不夠俐落,自己卻在男人的掩護下一次又一次地逃過生死關,真的成為他的英雄。

  戰場上不能有絲毫遲疑,黃少書卻猶豫了兩次,難怪會被莊君罵太過磨嘰。

  回想那一日,如果不是黃少書沒有在第一時間拉住賀武,賀武也不會死。

  黃少書壓住太陽穴,深吸一口氣。

  左耳垂在發燙,但他並沒有去理會。

  「抱歉。」他對莊君說,也對自己說:「下次不會這樣了。」

  莊君指著地上的所長屍體道:「放心我會替你作證的,在你殺了他之前他早就死了。」

  「不用了,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啊?」

  「走了。」黃少書的92給了莊君,他便把身後的散彈槍拿到手中。

  港口附近除了方才的兩發槍響外,仍舊靜得像是被按下消音鍵的電影。

  越來越多不可思議的事在發生,但黃少書已經有了絕悟。

  老四已經上了山他要先找到老四,他要替賀武報仇,他還要……他再一次回望莊君:「我要上山,你確定你真的又跟我一起?」

  「不行?」

  「那好吧。」他說:「這次換我保護你。」

  

  ◎

  

  去馬鞍山的路挺順暢的,路上只有幾隻喪屍在遊蕩,偶爾還會見到幾個活人在清掃。

  黃少書開著警車,車頂的霓虹燈在閃,紅色的影子照在村民驚恐的臉上,帶來幾分末世風情。

  「他們在看你耶。」莊君趴在車窗上道。

  「嗯。」

  「你不用管?那裡好像有幾個活屍。」

  「是嗎。」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血了?」剛剛還抱著所長的屍體一副要崩潰的樣子,現在則眼露精光目不斜視,這樣劇烈的轉變,讓莊君有些反應不過來。

  「到了。」

  黃少書把出開上山,山上的路很小,只夠他開到半山腰,但也沿路撞了不少灌木。

  莊君用他的萬能高爾夫球桿奮力地把倒下的樹叢踹開,這才成功下車。

  山裡的空氣有些腥,帶著奇特的潮腐味,頭頂則是被濃鬱的枝葉覆蓋,即使大白天的也陰森森的透著寒意。

  莊君有點後悔沒帶手電筒,雖然不至於看不清路況,但在這種昏暗的環境下,沒有點火光還是讓人不太舒服。

  黃少書對這山也不太熟,他卻沒有特別驚慌,他還在當兵的時候,最常待的就是原始叢林,當時的環境可比現在惡劣個萬百倍,不只沒有可供行走的道路,還會不時鑽出足以致命的昆蟲。而馬鞍山只不過是個小山丘,還生長在海邊,不太可能有太複雜的生態才──「你別動!」黃少書嚇了一跳,一槍砰了莊君的耳後。

  莊君只覺得耳朵有點麻癢,還來不及反應跟子彈擦身而過的感覺,就發現自己腳下有隻正在掙扎的超大蜘蛛。

  蜘蛛的毛很濃、顏色也很鮮艷、肚子被開了一個洞正流著綠色的體液,體液濺到路過的螞蟻,竟活生生地把螞蟻燒成煙。

  莊君後知後覺地跳了起來:「這是什麼!」

  「不知道。」黃少書面無表情地拿出砍刀,刀尖朝地,真正地了結了還在揮舞八足的蜘蛛性命。

  「山裡不會到處都是這種東西吧?」那蜘蛛垂死的模樣,實在比還殘留幾分人樣的喪屍還要噁心多了,莊君寧可打活屍也絕對不想要跟這種自然界的生物搏鬥。

  「這麼大的獵食者狩獵地盤也很大,短時間內你都不用擔心。」黃少書說,但他心裡也有點不安。照理來說馬鞍山不太可能出現有劇毒的昆蟲,這裡近海,鹽份濃,物產本來就不豐富,要是有這麼危險的生物出現,村裡人不可能沒個提醒。可是除了蜘蛛之外,他注意到不遠處還有姆指粗的大蜈蚣爬過,不遠處有成群專吃腐屍的小蠅飛開。

  馬鞍山正在變化,變得讓黃少書更加陌生。

  「跟著我。」黃少書道,神色凝重地開著路,每一步都要再山確認才肯完全踏出。

  莊君跟在他身後,也被趕染了不安:「你們班長在這鬼地方待上一夜?」

  「老四絕對沒問題的。」

  黃少書更擔心的是跟老四一起失蹤的甘寒,那個文弱法醫,如果也跟著老四一起進山,那現在應該要聽到他被蟲子嚇破喉嚨的喊聲才對。

  偏偏馬鞍山靜得就像是座死城,沒有風聲沒有蟲鳴,除了兩人在剝開枝葉時發出的沙沙聲響,一切都靜得像是在二次元。

  在這樣的環境下,時間會變得模糊不清。

  黃少書不時拿出手機看時間,但仍然不能判斷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慢慢的,兩人越過無樹樹叢、爬過丘陵低壑,也終於進入了山林深處。

  這裡的樹木比較茂盛,亞樂帶氣候讓它們的枝葉盤根錯節,有些還延長出比人還粗的氣根,佔領了大片的土地。

  光線長年透不進來的潮濕泥地上帶著腐味,可是比起這自然發酵的氣味,莊君還聞到了更濃郁的、簡直無法形容的奇特味道。

  他拍拍黃少書的背,黃少書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問:「怎麼?」

  「你有聞到嗎?」

  「嗯。」黃少書緩慢地擺動著身體,說:「屍臭。」

  屍臭到底是什麼味道,莊君也說不著準。雖然他最近見過不少屍體,但一兩具跟一二十具的味道肯定不一樣,這氣味濃得就像有上百塊的腐肉在自己面前。

  莊君捏住鼻子,他覺得頭有些暈,呼吸也不太順暢。

  他看黃少書,黃少書正在悠晃著,那動作讓莊君想起了今早在街上遇見的喪屍。

  「唔……」莊君憋氣拉住黃少書的手,捏住他的掌心。

  黃少書狐疑的回望他。

  莊君見他一副身在鮑魚之肆已無感覺的樣子,而自己則是憋氣憋得肺葉疼,忍不住撲上去咬住黃少書的唇,把自己滿嘴穢氣全吐進對方嘴裡。

  黃少書根本沒反應過來,莊君已經伸出舌頭,無恥地刮著黃少書的口腔內壁。

  黃少書本能地回應著,任由莊君啃咬自己的下唇,唇瓣被磨破了皮露了點血絲,也被莊君煽情地舔掉。

  直到吻到不能再呼吸為止,黃少書才推開莊君,鐵青地扣住自己的喉頭:「咳、咳、你幹什麼?」

  「讓你清醒些。」

  黃少書也意識到空氣中可能有不太好的成份,便一把抓住莊君的手,三兩下撕掉他的袖子,並弄成兩條:「這樣就行了。」

  說完自己把其他一條袖子綁在臉上,剛好能夠擋住嘴鼻。

  這個造型實在是很醜,莊君正想著要怎麼綁才能展現出自己帥氣的那面,黃少書突然就拋下自己跑開。

  莊君連忙跟了上去,還沒追上黃少書,就聽見他問:「你有沒有聽到?」

  莊君這時才注意到,叢林深處似乎有隱隱約約的呼叫聲。

  聲音很細微,而且就像經過變聲器處理般聽起來有些虛假。

  「你確定是在那?」莊君指著黃少書前進的方向。

  「我不確定。」

  「我覺得是右邊。」

  「也有可能,那就這裡吧。」黃少書選擇了兩人中間的方向,埋首網前衝。

  在這種時候,猶豫考慮是沒有必要的,只需要選中一個大方向前進,越接近聲源,就能越清易判斷正確距離,黃少書道。

  兩人狼狽地避過一個蟻窩、兩處藤蔓、三座斗坡,終於聽清楚了呼救聲。

  

  ◎

  

  「醒醒!」

  遠處冷淡但隱含著焦躁的叫喚讓黃少書精神一震。

  「甘寒?」黃少書試著喊著法醫大人的名字。

  法醫大人隔了幾秒,才疑惑地問:「黃少書?」

  「少書?」莊君跟著開口。

  黃少書瞪了莊君:「幹麼?」

  莊君摸摸鼻子:「沒事。」然後在心中暗道,原來這才是黃警官的名字,他終於想起來了。

  「沒事就安靜點。」黃少書扭頭專心跟甘寒溝通,終於找到了甘寒正確的位置。

  甘寒坐在一山溝裡,說是山溝,其實也沒多深,離地面差不多就兩人高度。他身旁還躺著一男人,若不是男人胸口在起伏著,看起來就像具屍體。

  「老四怎麼了?」黃少書馬上認出動也不動的男人就是他的前班長。

  甘寒推推老四的肩膀,道:「暫時休克。」

  「為什麼?」

  「休克的原因有許多種,他屬於創傷性休克,詳細病理我就不需要解釋給你聽了吧。」

  「我要知道原因!」

  甘寒又戳了戳老四的肌肉,猶豫了下才道:「他中彈了。」

  「……我要立刻帶他下山。」黃少書又轉身對莊君交待:「去找根繩子來。」

  莊君望了望天:「你當我是多機器貓?」

  「自己想辦法。」

  莊君詛咒了幾句躺在溝底的老四,然後才憤恨地去尋找繩索代替物。

  這山裡的藤蔓都很可怕,雖然不會移動,但都長滿了又粗又硬的尖刺,碰到一下都能刮出幾條血痕,拿來當武器還差不多。

  莊君又不敢在山裡走太遠,東湊西找,還浪費了兩發子彈,這才弄斷一根榕樹的氣根。

  兩人費了好大勁終於把老四給弄上來,老四在搬運的過程中已經恢復意識,這大幅度地降低了救人的難度。

  「謝了。」從氣根做成的繩索中下來老四拍了拍黃少書的背。

  黃少書憂慮地看著他肩頭上明顯的血痕:「怎麼弄的?」

  槍是甘寒開的,甘寒自己承認了。

  子彈貫擦過老四的肌膚,進入到某具活屍體內,爆了那具活屍的頭,但也讓老四跟甘寒跌進了這山溝裡。

  幸好這溝裡還算乾燥,也沒什麼亂七八糟的小昆蟲小動物,兩人勉強地蹲了一夜,正心灰意冷地準備等死時,等到了黃少書的出現。

  「這山裡有古怪。」老四說。

  「我們先離開。」黃少書答。

  「離開,你弄得清方向?」甘寒冷道。他指出這裡的磁場有問題,指南針會受影響,而訊號又接收不佳,導致GPS也無法使用,山頭明明不大,一晚過去他卻沒找到下山的方向。

  「不是那裡?」莊君隨意地指了一條通道。

  甘寒打量著莊君,莊君臉上還蒙著布條,十分滑稽:「你是誰?」

  莊君也打量著滿身泥污的甘寒:「你真臭,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我可以咬你一口做為證明。」

  甘寒在山裡帶了這麼久,先別提泥土草葉的味道,身上還沾染了大量的屍臭,加上其他的傷痕與污泥,乍看之下確實有些不人不鬼。

  莊君順手拉來黃少書的手臂,遞到甘寒面前:「挪,試試,但可別咬疼了,我會心疼。」

  「你在胡說什麼!」黃少書大罵。

  莊君裝無辜地眨眨眼:「你怎麼能確定他們倆還是人類?」

  黃少書一時語塞。

  莊君又道:「現在他們看起來正常,但搞不好等下就偷咬你一口,尤其是你那班長,身上還有傷,你怎麼肯定那不是喪屍弄出來的?」

  「那確實是槍傷。」黃少書很肯定。

  「我確實沒有被咬。」老四說。

  甘寒也跟著道:「你是否也該證明自己尚未被感染?否則我跟著你們走,怎麼能保證我的安全?」

  莊君瞪了眼法醫大人,法醫大人雖然滿臉泥濘,但還能依稀看得出他清秀的五官,搭上目中無人的態度,氣質倒有幾分像莊君的某個親戚。那名親戚向來喜歡跟莊君唱反調,處處限制莊君的繼承權,連帶著莊君也看甘寒不爽:「你留下來,我們走,不就成了?」

  「別鬧了!」黃少書煩的很,把槍桿子喀喀上了膛朝天空射一發,像個恐怖份子道:「誰在囉嗦誰就留下來,要命的就跟我走!」

  莊君跟甘寒互看了看,同一時間保持了沉默。

  黃少書對這兩名問題同伴的反應很滿意,還準備再訓戒幾句時,老四突然壓制的動作:「等等。」

  黃少書皺眉,馬上就明白老四的等是什麼意思。

  他聽到山野裡有稀稀囌囌的聲響,像有什麼大型動物正被槍響吸引過來。

  四個人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武器,向彼此靠攏。

  老四的右臂被打了個洞,只好改用左手拿槍。槍桿沉重地垂在地上,大半的中心倚在槍托上,整個人呈現了隨時會摔倒的微妙平衡。

  忽然,他動了。

  莊君看見他抬起了手,搶管瞬間在空氣中畫成一道黑色的弧線,又迅速地回到原位,動作快得幾乎像是沒發生過。

  然後暗紅色的黃光乍散,一聲悶響,草叢內的動物轟然倒地。

  莊君整個愣住了,看向老四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崇拜。

  「好功夫。」黃少書主動鑽進樹叢裡,拖出一具被爆頭的屍體。

  屍體的狀況很好,肌肉還保持著彈性。

  黃少書嘆了口氣:「這麼小的孩子。」

  死去的人是個小孩,但看得出來在被爆頭之前他就已經離開人世了。

  黃少書好心地想替小孩闔上眼皮,小孩肌肉已經僵硬,怎麼樣都無法避上他無神的瞳孔。

  「走吧。」老四說。一隻喪屍會引起更多隻喪屍,他們得馬上離開這裡。

  眾人也沒什麼意見,就順著黃少書來時的路前進。

  但四人沒走多久,就已經發現不對勁。

  「我們被包圍了。」走在最先頭的黃少書道。

  老四被折騰了一晚,體力不濟,臉色不是很好,沉聲問:「你有帶炸藥嗎?」

  黃少書搖頭:「沒有。」

  老四也沒抱太大期待,扛起槍走到所有人之前:「跟著我走。」

  「你受傷了!」黃少書焦慮地看著老四。

  老四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沒事。」

  莊君翻了翻白眼,越看越覺得那兩個傢伙膩歪得狠,心裡頭說不出來的躁動。他又偷瞄了甘寒,甘寒除了臭臉依然不討喜之外,倒也沒有太多的反應,只是默默跟在老四身後,像是害怕被老四丟在山裡。

  四人又前進了一小段路,果然看見幾隻成年喪屍。老四的槍法神準,一顆子彈就能解決一顆人頭,喪屍也沒有像他們擔心的那樣蜂擁而上,而是一隻一隻的出現,一隻一隻地,像是引裡他們前往什麼地方。

  

  「停停。」莊君道。

  他是最沒事幹的人,只能拎著他的高爾夫球桿四處打量,於是他最先注意到他們正逐漸往山林深處走。

  「怎麼了?」黃少書問他。

  「這樣我們出不去。」

  「你什麼意思。」

  莊君把自己的猜想說了一遍,他覺得那些喪屍都只是誘餌,目的是為了要讓他們更接近什麼陰謀。說完後他又摸摸自己的肚子,道:「你們不餓?」

  甘寒不可思議地瞪著莊君:「你還吃得下?」

  「為什麼不?」莊君道:「不吃飯哪來的體力。」

  「這位……說得不錯。」老四見喪屍們都離自己還有些距離,便放下武器靠了過來。

  「莊君。」莊君道:「你就不用向我說你的名字了,我記不住。」

  老四從善如流地點頭:「成,那小莊,你覺得這裡有什麼特別的?」

  「這裡蟲子少。」莊君剛入山時差點被蟲子直接KO,所以特別注意這一塊。他發現入山越深,見到的蟲子就越少。這也難怪為什麼這森裡會這麼安靜了,估計會發出叫聲的物種都已經被消滅了。

  「還有呢?」

  「我們什麼時候吃飯?」

  「你就只想著吃!」黃少君怒了,不知拿了什麼扔向莊君的頭。

  莊君唉叫兩聲,無辜地道:「我總希望我在被吃之前能吃飽。」

  甘寒問:「你什麼意思?」

  莊君道:「再待久點我們大概就會被那群怪物分屍吧。」

  他說得很理所當然,情緒也看不出太害怕的樣子,這讓老四起了疑心。

  老四試探道:「小莊你不錯,適應很好嘛,不擔心自己變怪物?」

  莊君大嘆:「當然怕。」

  面對這麼突如其來的劇變,莊君一開始也不太能接受的。但他接觸喪屍的時間早,又被黃少書與賀平分別關在房間幾天,該想明白的都想明白了。

  莊君很清楚,國家只派了老四他們幾個來,擺明就是決定要放棄這座島。在最後時刻,甚至有可能直接把整座島都人道毀滅了。

  莊君雖然錢多,可是老爸畢竟不是什麼軍政高官,充其量就是個普通富商,比他老爸更富的商人國內多得可以填山了,他也不是他老爸唯一的繼承人,國家自然不會為了救他一個人就隨意改變已經定案的重大決策──人島毀滅一座應該是個重大決策吧?

  「反正都這樣了。」他拉住黃少書的手,捏捏他的掌心,汗水沾染在他的指尖,黏膩的感覺讓他有些心猿意馬:「至少想在死之前看看最終大魔王長什麼樣子。再說……」他又補充道:「我可不認為我會死。」

  黃少書抽不開自己的手,又擔心被老四看出什麼,尷尬道:「你倒是自信。」

  莊君笑了笑:「不是有你在嗎,你會保護我吧?黃警官。」

  這下黃少書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了。

  兩人眼對著眼,凝視了整整十秒,才被甘寒打斷:「戀愛確實是易讓人失去理智,在種地方竟然也能有性衝動。」

  「我們不是這種關係!」黃少書先跳了幾來。

  甘寒冷笑:「放心,同性戀不是病,不用急著否定。」

  莊君問:「你怎麼看得出我性衝動?」

  黃少書大驚:「怎麼你真的硬了?」

  莊君咧嘴:「你說呢?」

  黃少書仰頭:「我的天……」

  甘寒道:「我沒有注意一個男人下半身的嗜好,只是一個人是否對另一個人有性衝動,正是判斷其是否產生戀愛妄想的條件。」

  黃少書憐憫地看著甘寒,突然覺得自己被莊君拉著著放也不是這麼讓人生氣的事了。

  「你別說了。」老四阻止了準備繼續分析探討的甘寒:「我這有幾塊餅乾,先分了吃掉,休息一會我們再前進。」

  莊君第一次吃這種軍用壓縮口糧,熱量高味道卻很差,他也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句難吃。

  老四不知心裡打著主意,還熱心地向莊君介紹了其他更難吃的食物,把莊君唬得都差點要答應贊助他們隊裡的伙食了。

  「走吧。」等大家都休息夠了後,黃少書率先扛起武器,繼續打頭陣。

  莊君跟在他身邊,接著是甘寒,老四壓後。

  四人又爬了一陣子的山,判斷自己應該要接近山頂了,各自又拿出保命武器,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搜尋著喪屍的蹤跡。

  在這段稍微放鬆的時間裡,黃少書還是能感覺到自己正被某種不知明的東西關注著。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就是造成這一切的兇手。

  他深吸一口氣,又摸了摸左耳垂。這個動作讓站在他左側的莊君注意到,莊君拉住他摸耳垂的手,低聲道:「耳環是那個直男送你的?」

  黃少書很顯然沒料到莊君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可思議地瞪著莊君。

  「不是。」他道。賀武什麼都沒有留給他,賀武只把他當兄弟,所以只將賀平托付給了他。賀平才是賀武送給他的禮物,唯一的,而他的耳釘,則是他在賀武死了後,才有勇氣偷來的。

  「如果我也給你送隻耳環如何。」

  「你送不了的。」黃少書說。

  耳釘裡裝著賀武的心頭血,是從賀武血肉模糊的屍體中挖出來的,他本來想把血做成項鍊貼在自己的心臟上,但血敗壞得很快,最後只剩下針頭大小,只夠裝進一顆小珠子。

  黃少書不想要莊君的心頭血,他不恨莊君,自然不想要莊君死。

  莊君聽到黃少書的拒絕也沒多說什麼,像是早就知曉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但他仍究拉住黃少書的手,直到黃少書提出抗議:「你這樣我怎麼拿槍?」

  「說的也是。」莊君放開黃少書,然後稍退了一步:「要是你掛了,要我替你照顧賀平?」

  黃少書斜眼瞪著他。

  莊君聳聳肩:「不要就算了。」

  「你確定你真的不會死?」黃少書問。

  「誰會希望自己死?」

  「好吧。」黃少書轉回身:「如果我死了、你卻沒死,雖然這機會不大,那替我照顧小平。」

  黃少書沒有問莊君,如果他死了自己卻沒死,有沒有誰需要托付給自己。

  「什麼死不死的,別說喪氣話。」老四打斷了兩人的私聊,用沒受傷的手指著不遠處:「小莊同志,果然被你說中了。」

  北方、大概是北方吧,不知何時冒出了五具喪屍,領頭的那個五官幾乎不成型,除了特殊突出的眼珠子外,其他都已糊成像肉泥。

  這五具喪屍跟其他幾具的溫河態度也都不同,一發現黃少書等人就二話不說地欺了上來。

  他們的動作更快、快得幾乎要超越了人類,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衝向莊君,並輕易地跳了一尺多高,想要直接撲到莊君身上。

  莊君被嚇了一跳,反應不急,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喪屍強吻自己──

  

  ◎

  

  「莊少爺,起來。」

  黃少書用腳踢著躺在地上的莊君。

  「少書,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有同胞愛吶。」老四笑道。

  黃少書不樂意地蹲下,手才搭在莊君的肩上,莊君就張開眼睛。

  「你醒了。」

  「怎麼回事?」莊君頭還有些暈,啞聲問。

  「沒什麼,只是不小心被挨了一下。」黃少書說。

  事實上,是黃上書救了莊君,他拿槍托打飛了扒在莊君身上的喪屍,但因為用力過猛,槍托雖然砸爛了喪屍的頭,卻也順勢敲到了莊君的額頭上,莊君因此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真難聞。」莊君說,這是他看著喪屍靠近自己時最後的記憶,然後看著黃少書的唇,似乎很想要換換味道。

  黃少書感受到莊君熱切的目光,還以為被莊君發現自己做了壞事,有些尷尬地抱著莊君的背:「還暈?」

  「不怎麼暈了。」靠在黃少書懷裡,回憶著方才極度接近死亡的那瞬間。

  雖然莊君一向認為自己可以禍害世界很久,但如果真的必須要離開人世界,死在這個被曉蘇拍成照片仔細收藏的美麗島嶼上的話,勉強也可以接受。

  他聽著黃少書的心跳,慶幸自己沒有告訴任何人來馬鞍島的計劃。曉蘇也許會發現,但那也將是在很久遠以後,到時,曉蘇就能付予她收藏的照片另一層特殊的感情,這也是莊君唯一能替她做的。

  他想要悄悄地離開,當然如果在離開之前,黃少書也能這樣把自己抱在懷裡那就更好不過了。

  黃少書沒有催促莊君,默認了莊君在自己懷裡撒嬌的行為。莊君也沒有磨蹭過久,很快地調整好狀態,問道:「都被你們解決了?」

  現場有些混亂,彈痕不少,還留著些許的燒炭味,看來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甘寒正在觀察那幾個實力較高的喪屍:「他們的肌肉組織很大程度被替換了。」

  「什麼意思?」老四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除了皮膚與骨骼以外,這屍體的內部沒有一處與人類相同。」

  甘寒把一塊屍體切開,露出裡頭像果凍一樣的暗綠色肉塊──如果那還算是肉的話。

  果凍狀組織裡頭充滿了細絲,內裡有液體在緩慢流動,若不是因為光線過暗氣味又不怎麼樣,看起來還挺美麗的。

  「也就是說,這是批著人皮的怪物?」莊君問。

  「他們本來就是怪物。」黃少書道。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得死。」老四倒是不怎麼糾結這些怪物的組成,他正望著四週,擔心還會有其他的喪屍突然冒出來。

  天色越來越暗了,這讓在山裡待過一夜的老四十分不安。

  從山下來看,馬鞍山完全不是一座需要兩天兩夜才能走透的深山,就算把山裡的每棵石頭都翻一遍也不需要。

  馬鞍山就跟馬鞍島一樣的迷你,但老四花在山裡打轉的時間,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進了什麼異次元,或是遇到傳說中的奇門遁甲。

  這樣的經歷老四也曾經有過,那是在兩年多前,就是在賀武身故前六個月,他帶領著賀武等人參與了一次行動,任務起因是在他們駐地不遠處的原是叢林裡引發一場大火與小型地震,而去調查救難的兩個支援小隊去沒有再回來。

  老四進入森林時只是把這個行動當成是普通調查任務,但他們卻在不算陌生的叢林中困了將近兩週,遇上了他從未想像過的強敵,死亡過半,並且找不到脫困方向,連他自己都在最後一個關頭前身受重傷,被留在原地,一直等了兩天才被另一個小隊救醒。

  最後他的小隊只剩下八個活口,賀武就在其中。

  那八個人後來都陸陸續續意外死亡,賀武也在其中──

  「班長。」

  黃少書的呼喚讓老四重新打起精神:「走吧,我們得在天黑前決定離開這裡或是繼續深入。」

  「我建議離開,這些特殊的屍體有必要帶回去研究。」甘寒瞪著老四的肩上道。

  老四的左臂走就黑成一片,剛才的戰鬥又撕裂了他的傷口,但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地扛著武器。

  「試試看吧。」老四沒有否決甘寒的提議。

  他也不希望甘寒繼續待在這麼危險的山林裡,甘寒是上級派來的技術支援,本身沒什麼戰鬥力,但那顆腦袋卻是花費了無數金錢才培育出來的。照理來說像甘寒這樣的身份是不會親自加入這麼危險的任務的,可是甘寒不知是得罪了什麼人、或是高層迫切希望能掌握什麼秘密,才把甘寒也派來了馬鞍島。

  老四有義務要保護甘寒的人身安全,優先度甚至高於自己的安全。但是島上的情況已經遠超過老四能控制的範圍,他不得不帶著甘寒一起上山,至少在山裡甘寒還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死亡。

  「甘寒,回去後你就帶著數據直接回去報到。」

  甘寒不解地瞪著老四。

  老四道:「再過三天,巡航艦就會出動。」

  甘寒張大雙眼:「你是故意在這裡說的吧。」

  老四嘲諷道:「難道他們沒資格知道?」

  甘寒不悅:「這是機密任務。」

  老四淡道:「他們權利要知道自己將會面臨什麼。」

  「什麼?」莊君接口反問。

  「一種解決方式,不過僅限於針對你這種人。」甘寒惡意地衝著莊君笑,笑容很冷,但又充滿了期盼。

  「都到這裡了。」黃少書刻意地走到莊君面前,阻礙了甘寒的視線:「我不走,你們自己下山吧。」

  黃少書知道巡航艦代表什麼意義,那代表著軍方將藉由軍事演習的名義,再一次投入大量的武力。

  「少書!」「黃警官?」老四跟莊君的聲音同時響起。

  黃少書表現得很自然,表情也很柔和:「巡航艦都要來了不是?我想我應該也算在『這種人』的範圍內。」再貼到莊君耳邊低聲道:「小平他就拜託你──」

  「我陪你。」莊君打斷黃少書。

  黃少書一愣。

  莊君笑道:「我跟你都是『那種人』,不是嗎?」

  「可是……」

  「我的直覺可是很準的,放心,我絕對不會有事。」

  黃少書瞅著莊君,莊君眼睛彎得像月牙,兩人互看著對方,幾乎要無視了周遭的風景。

  甘寒甚至能肯定,如果這地方有床的話,接下來他們還會靠肉體來確認彼此。

  「直覺不具備科學根據。」甘寒吐槽,萬幸只有老四聽見他這句話。

  老四瞥了他一眼,道:「我送你回去。」

  「你真的要留他們在這裡?」甘寒有些吃驚,這絕對不是老四的行事風格。

  「任務重要。」

  老四的任務,是把引起人類肉體變異並導致死亡的研究材料找出來。老四不是醫師也不是科學家,軍方會派他來,是因為軍方也知道造成馬鞍島危機的並不是單純的變種病毒。

  在黃少書將發現喪屍的經過告訴老四時,老四就想起了兩年半前他曾經參與的那次任務。

  當年任務出動了三十個人,真正參與到最後的全死光了,就算不是死在現場的,也陸續在半年內相繼離世。

  那時直接在任務中身亡的屍體被軍方弄回來了不少,似乎被研究出了些什麼東西。

  身為帶隊隊長並親眼見過屍體的老四也被下了封口令,而且當時他還受了重傷,記憶產生部分混亂,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太確定自己經歷過的究竟是現實還是幻想。

  軍方把死亡隊員的功勞很大一部分冠在老四頭上,讓他得了幾支記功與一枚勳章。

  老四一點都不希罕用同伴性命換來的記功,他只是默默把看到的、知道的都深藏在心底,直到黃少書的電話,喚起了他的記憶……

  

  ◎

  

  「我們走了。」

  老四瞅了黃少書最後一眼,轉身背離他一百八十度,朝他們自認為下山的方向離開。

  望著老四與甘寒的背影,莊君道:「他們真的出得去?剛剛還在鬼打牆呢。」

  「我想可以。」黃少書道。

  附近的樹叢都被打掃過一遍,暫時安全,但黃少書確信,一定還留著什麼在觀察引導著他們。現在只要他跟莊君留下來當那個被觀察物,老四和甘寒應該很容易就能離開。

  「是嗎,你覺得可以就可以。」莊君聳肩,然後開始在地上找一塊適合休息的空地。

  他生起了營火……當然,升火他是不會的,他只是堆起了枯樹枝,然後等著黃少書用像魔法一樣的特殊技巧將火點然。

  看著枯葉在紅光中霹啪響,莊君朝火堆裡噴了一口氣:「應該要來點音樂。」

  「…………」

  「啦啦啦我有許多小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

  「你那是什麼眼神?」

  黃少書揉揉被濃煙燻得有些腫的眼睛:「沒什麼。」

  「你該不會沒有童年吧?」

  「怎麼會。」

  「那你笑一個看看?」

  「嗯。」

  「喂。」

  「嗯?」

  「黃……少書。」

  「幹啥?」

  「你班長他說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

  黃少書的臉被映得滿是通紅,熱乎乎的,好像會融出水。

  他的心也熱乎乎的,被大火煎燒著,胸口就像個大鍋,心臟在裡頭又是翻滾又是刺割,已經疼得沒有任何感覺。

  「少書。」

  「…………」

  莊君坐到黃少書身旁:「你班長說的是真的,那你暗戀的那個直男就不是笨死的,所以你別傷心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

  「踩到自己埋的地雷,不是笨死是什麼?」

  「閉嘴。」

  「好吧我閉嘴。」莊君在嘴上做出關拉鍊的動作,但很快又拉開拉鍊:「現在是報仇的機會了,亢奮吧?」

  黃少書瞪大了眼,眼白佈滿了血絲。

  「如果我有火藥。」他說:「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炸毀這座山,替老武復仇。」

  

  賀武不是死於意外。

  老四這麼告訴黃少書。

  「還記得兩年多前的夏天嗎?」老四在下山之前開口道。

  「記得,是十年來最熱的八月。」黃少書答。

  老四點頭:「八月二十一號,那幾天熱得要死,我還記得我抽煙坐的躺椅靠背缺了一角。」

  那是個颱風前夕的午後,天空一片無雲,南方邊境的叢林深處突然落下不明物體,引起小型地震,還引發森林大火,附近的單位派了兩個工程隊進去滅火。

  卻沒有一個人回來。

  事後,軍用雷達並沒有找到墜落物的影像,原始森林的植披太茂密也無法用衛星定位。軍方單心那是新的空投武器,便讓老四帶了一排隊伍進林子裡探查。

  隊伍裡有賀武,也有黃少書。

  「但我第一天就退出了。」黃少書道。

  老四不知想到了什麼,笑了出來:「哈你當時可真傻,居然踩空了一坑洞,自己把給腿摔斷了。」

  黃少書摸摸鼻子:「我還在醫務室裡躺了三天,那醫官剛入伍,連針頭都會插歪。」

  「你沒去也好。」老四道。

  「那次的行動,除了我跟你……」

  「他們最後都留在那裡了。」老四嘆了口氣:「那鬼任務後來被設為被要求保密,我想你應該知道──」

  「我聽說你們遇見了埋伏的遊擊部隊。」

  「人類我可不怕。我們遇到的是……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隻半透明、像果凍一樣的……人型生物,牠的全身都滑溜溜的,看不太出性別,身材纖長看起來卻頗高,五官就跟矽膠一樣糊成一團,也不會說話。

  老四搔著下巴:「老武雖那玩意像你們遊戲裡的怪物,叫什麼水元素還是小萊姆?」

  「史萊姆。」

  「對對,就是史萊姆,這名字怎麼取得跟檸檬一樣?別看那玩意弱不禁風的,牠腳邊都是屍體……」

  「牠吃人?」

  「有這個可能。我們一照面就向牠開槍,也不知那玩意是什麼做成的,刀槍不入。」

  那是一隻神秘而強大的生物,全身膠質包覆,還能夠自由變型成細長的觸手,讓牠輕易地抓到牠想抓到的任何東西。

  牠不僅力道驚人,跳躍的距離也極大,在樹林間穿梭時就像是會飛一樣。

  唯一幸運的是,牠看起來受傷了,動作有些遲緩,即使如此牠也能利用觸手製作傷害,或是直接捉取老四的隊員。

  被擄走的人會被細小的觸鬚包覆全身,那怪物似乎是在吸食體液似,半透明的身體隱約能看見液體流動。

  被吸乾的屍體會直接被牠扯成一塊一塊的,隨地亂扔。「我們無法真正傷害牠。」老四說道,話語中帶著懊惱:「但那玩意似乎怕強光,我們用了大量的閃光彈把牠驅逐出森林,最後才將牠逼入海裡。」

  在怪物落海之前,經歷了一場很嚴峻的戰役,死了大半的人,包括老四自己都受了重傷。

  等老四恢復意識時,戰鬥已經結束,怪物被颱風來襲時的洶湧波濤吞沒,而活下來的兄弟只剩下八個。

  老四並沒有親眼見到怪物落入漆黑洶湧的浪濤中,他在前一天就因為負傷過重而留在他處修整。

  根據最後殺死怪物的人所言,怪物掉落海裡後,很快就被消融,與海洋溶為一體。

  「那玩意大概就是什麼外星人,也不知道啥原因掉到地球上了,這輩子能看過一次外星人的可不多,我也算是長了見識,還跟牠打過。」老四歡快地道,好遮掩他的失落。

  老四繼續說著:「老武、溜溜、小二的……他們在那場戰鬥中活下來了。」

  「但是他們還是死了。」

  親手將怪物淹死在深海裡的八位英雄,卻陸續在半年內因為一些很愚蠢的理由意外死亡。

  「……我看過他們的解剖照片。就像你說的,他們身體裡都被吃光了,有什麼東西侵入他們體內,你跟我提到你在島上看到的那個小女孩的屍體──」

  黃少書道:「小花。」

  「就是那女孩。我看到你傳給我的照片,跟老武的照片有幾分相像。」

  「所以老武也是因為被感染了……才會……你為什麼現在才肯告訴我?如果你肯造點告訴我,我──」

  小花變成喪屍才死的。

  這坐島上的很多人都是這樣,自我意識會逐漸被消滅,最後變成真正的活死人。

  如果說老武等人的死因,跟小花的死因一樣,那很可能說明老武當時就已經中了喪屍化的病毒。中毒的人無法控制自己,老武才會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誤踩地雷,以不合英雄之姿的方式死去。

  「死了就是死了。」老四道:「原因不重要,我們軍人只看結果。」

  「我想了他兩年、我、我……如果我早點知道,我一定不會讓他留在軍隊裡!」

  「少書,那時候誰都沒想到。」

  「那現在呢?死了多少人,你們想出辦法就是直接毀了這座島?呵,要是那什麼怪物連核武都炸不死,你們想過後果沒有?」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

  「班長!」

  「退伍了就更不需要知道。」

  「那現你怎麼肯開口了?」

  老四瞅著黃少書。

  黃少書臉色很差,他這兩年臉色一直沒有好過。

  老四突然問了一個很幼稚的問題:「如果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你還能幹啥?」

  黃少書微愣。

  老四道:「少書,你還太年輕啊。」

  

  老四又交待了幾句,才帶著甘寒離開。

  甘寒在走之前還抱怨了幾句,罵老四不該將軍事機密外洩。

  軍方貌似覺得那不知明的外星生物破壞力太驚人,造成的傳染速度也過快,有必要直接重火力壓制。

  但他們似乎又覬覦怪物能改造成人體的可能性,這才派了曾經跟怪物接觸過、而且在那之後因為擔心成為感染帶源者而一直被列入觀察的老四上島,讓老四盡可能搜集怪物的資料,最好能帶些樣本回去。

  等到拿到樣本,馬鞍島很快就會不人道毀滅。

  對馬鞍島的所以居民而言,明天、或者是幾天後,就是世界末日。

  老四是軍人,所以他只能服從命令。

  他想過要帶黃少書走,但他同樣很清楚,就算他把黃少書弄出去了,軍方也不會讓黃少書離開監控室。

  他們的自由將會被剝奪。

  老四已經有了覺悟,但他不認為黃少書能跟他有一樣的覺悟。

  兩年半前老四失去了他所有的兄弟,黃少書是最後一位。

  老四是真心地希望黃少書能過得平安喜樂,所以他才會在黃少書要求退伍時,用了各種關係把黃少書調去他所想去的單位。

  但現在,世界末日來得比想像中的快。

  既然守護的一切都將結束,那至少可以選擇死亡的方法。他想這麼告訴黃少書。

  

  ◎

  

  「小物,你怎麼了?」

  小物坐在窗邊,正俯瞰著蕭蕭的街道。

  「有人來了。」小物說。

  賀平跟著探頭看了眼窗外,街道乾淨得很,只有幾個膽大的村民敢把偷偷把頭探出來:「他們都躲在家裡不敢出來。」

  「跟我們一樣?」

  「對,跟我們一樣。」

  「我敢出去。」

  「那他們就跟我們不一樣。」賀平靠在小物背上:「但是我不希望你出去。」

  「我以後都不出去。」

  賀平搖頭:「不是這樣。等少哥把那些怪物都解決了,我們再一起出去。」

  「我不喜歡那個人。」

  賀平瞬間就理解小物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少哥是我的哥哥,他對我很好。」

  可是這個說法讓莊君很難理解。家人就是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人不是應該只有一個嗎?如果黃少書也是賀平的家人,那自己是不是就當不了賀平最重要的人?

  「母親會帶走那個人。」幸好黃少書主動去了母親身邊,母親會將那個人做為養份吸收,然後:「你只有我一個。」

  「小物,我會難過。」賀平拉住小物的手,拉回他的注意力。

  「不知道。」

  「我不希望少哥遇到危險。」

  「危險是死掉嗎?」

  「是。」

  賀平看起來很難過。小物小心地摸著賀平微皺的眉毛,也不能讓他再多給一點微笑。

  「我不喜歡你不高興。」小物希望賀平能為自己笑:「我不會讓那個人死掉。」

  他又望了眼窗外,他感受得到,那些新出現的人類有母親討厭的味道,也許只有他們能夠讓母親受到傷害。

  

  ◎

  

  莊君睡到一半。

  他睡得不是很安穩,夢到了自己正在前往一個顛倒的世界,腳下是星空,頭頂上有個火山,正冒著熱氣。

  嘎──火山發出怒吼。

  莊君被震了一下,清醒了,睜開眼,就見到與自己視線正對的,另一雙眼睛。

  眼睛裡的瞳孔特別大,泛著綠光,動都不會動,只與莊君距離不到半尺。

  「哇啊!」

  莊君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地拿出放在身邊的高爾夫球桿朝長著那對眼珠的額頭上頂。

  那腦袋比莊君以往砸過的都還要硬,發出吭的一聲,震麻了莊君的手腕。

  莊君暗驚,趁那腦袋還沒貼近時,飛快地滾到黃少書身邊。

  黃少書還在睡,他皺著眉並緊咬著下唇,似乎是做了惡夢。

  莊君搶下黃少書留在身邊的92自動手槍,92已填滿子彈,足夠他爆了半夜搔擾他的傢伙幾十次。

  可是子彈卻沒有命中莊君的目標。

  莊君手不夠穩,視線也暗、子彈只擦過了目標的臉,卻連道血痕都沒留下。

  莊君的目標,乍看之下是個女人,她有著即肩的長髮,胸部高隆,全身赤裸,要不是她眼眶凹陷、眼珠子也不會轉動、膚色在深夜裡會微微發出螢光的話,莊君一定會以為他是在山裡迷路的同胞。

  「WHOAREYOU?」但是莊君還是順道問候了那『女人』幾句,因為依照國際慣例,類人類生物通常都聽得懂鳥語。

  『女人』沒吭聲,而是靜默地轉動著脖子,好讓自己能與莊君對視。

  『女人』的視線很冰冷,讓莊君打了個寒顫。莊君完全沒動憐香惜玉的心思,再一次扣下扳機。

  子彈以極高的速度奔向『女人』,『女人』卻只是輕巧地蹬了一下地板,身體就像會瞬移般,輕易地閃過了能傷害她的武器。

  「…………」莊君放下槍。

  『女人』沒有再靠近,她比正常人類更加白晰的肌膚在樹影下看起來像是熠熠生輝,纖長的身軀柔韌地擺動著,細腰微扭,透著異樣的性感。

  「妳在誘惑我?」

  『女人』點頭,髮絲微動,遮住了她最不自然的面孔。

  「誰讓妳來的?」

  「嘶──」『女人』發出聲音,似乎在試圖學會莊君的語言。

  「很抱歉我不跟來路不明的人發生關係。」莊君說。

  『女人』毫不避諱地捧著自己的胸,大膽地走向莊君。

  莊君退了幾步,直到踩到黃少書為止:「妳對他做了什麼?」

  黃少書睡得太沉,就像被人下了迷藥般,不管鬧出多大動靜都叫不醒。

  『女人』不會說話,她只能用她恐怖的大眼睛凝望著莊君。

  莊君猛搖頭,強壓下反胃感。

  『女人』卻牽起莊君的手,摸向自己的小腹。

  『女人』的力氣極大,看似輕柔的動作,都跟千鈞鼎似的無法輕易撼動。

  莊君沒法子,只得讓自己的手指觸碰到『女人』的身體。『女人』的小腹溫度極低,觸感跟人類的肌膚有些距離,摸起來像是矽膠一類的東西。

  莊君的寒毛直豎,看著那『女人』伸出超越人類長度的舌頭、還是藍綠色的、捲住自己的脖子。

  莊君想要出聲嚇止,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聲音。

  他急著掙扎,手才剛扳住詭異的長舌頭,就突然覺得腦門一疼,便再也沒有意識。

  

  ◎

  

  黃少書清醒後,發現火堆已經熄滅,身旁的配槍不翼而飛,而莊君也不見蹤影。

  他心一沉,說不出自己現在的想至法,不是痛、但也不是空虛。

  沒多做猶豫,黃少書隨意收拾了裝備,便獨自往林子裡前進。

  

  ◎

  

  小物說的『有人』一直到天大亮了才出現。

  村裡的人發現港口來了幾艄新船後,被封鎖了多日的情緒終於有了出口,一股腦地全衝到了碼頭。

  但迎接他們的並不是他們安全的好消息,而是一個又一個全身包緊緊的武裝軍人。

  軍人手裡拿著槍,槍口全指向村民。

  村民怕槍,但更讓他們畏懼的是那些外來者臉上的防毒面具。

  有什麼比看著自己慢慢死去、變成連人類都不是的怪物還要難以忍受的呢?

  村民本來還期待著,怪物跟電影裡拍的一樣,都是透過傷口傳染,而他們留下來的人一定有機會可以獲救的。

  可是防毒面具就好像在宣告馬鞍島連空氣都是毒的事實,幾乎要毀滅了他們最後一點希望。

  「殺了我吧!」不知道是那個村人高喊,接著就看他不顧一切地衝下列隊整齊的士兵。

  剩下的人只聽見一陣炮響,村民成了肉末,而士兵的列隊連一絲歪斜都沒有出現。

  「前進。」列隊後頭一渾厚的聲音道。

  村民互看著彼此,顧不得眼上的血淚,捉住彼此的手,等著更激烈的火光落下。

  

  ◎

  

  老四踏出林子時,正好是太陽昇起的時刻。

  他看著突然開闊的視野前方,是金光閃閃的汪洋,不可思議的色澤在浪濤上翻滾閃爍,徐徐吹拂而來的海風伴隨著海水特有的甜味,帶來了充滿希望的聲音,像是在說,生命,永遠都有可能遇見奇蹟。

  老四閉上眼,只覺得雙眼有些澀。

  奇蹟是留給還活著的人,而這裡,卻是即將死去的島嶼,像這樣撥撩人心的美景,就像是死囚牢裡的那扇窗,只會讓等待死刑的人們更加的絕望。

  「我已經跟長官取得聯繫。」甘寒道。

  「要開始了嗎。」

  「那山裡……」甘寒回頭,朝陽也無法照亮他身後的林子:「有我們想要的東西。」

  「我們還沒有辦法肯定。」

  「那又如何,總是一個希望。」

  真是諷刺。老四想,屠殺了這麼多條人命的兇手,卻是國家的希望?

  甘寒又道:「就算不是你們當時遇見的東西,能夠侵入人體、讓人類失去自我操控的機制也是極為重要的研究課題,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夠放棄。」

  「這麼重要你應該留在那山裡。」

  「我確實還會再去。」甘寒拿出他一直隨身攜帶的微行通訊器:「所謂術業有專攻,想辦法把研究材料弄來給我的應該是你的責任,你辦不到的事我已經讓其他人來辦了,我也將會跟著他們一起行動,在這之前,你還必須將我送回安全的地方。」

  甘寒難得地笑了,顯露出他的期待。甘寒的臉很小,五官很精緻,在一群大老粗的軍營裡他大概是最漂亮存在。

  可是老四卻有一股衝動,那是長時間在刀口上舔血、又被迫禁錮自由而累積下來的衝動。他想要撕爛甘寒的臉,把那個能將研究以外的任何事物犧牲的男人糟蹋成體無完膚,再也無法回到高塔。

  「還不走?」

  老四深吸一口氣:「YesSir。」

  

  ◎

  

  黃少書擦掉額頭上的汗,年前的天氣其實不悶熱,甚至可以說有些陰涼,但是這林子的濕氣卻重得讓他的毛細孔呼吸困難的感覺。

  「那傢伙真沒用。」他在嘴上抱怨著,腳下的步伐卻一刻都沒有停留。

  這一次,原先鬼打牆的情況並沒有發生,他很快地就找到莊君的蹤跡。

  莊君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拖走的,在地上留下很明顯的拉痕。

  拉痕一直到一山溝裡才停住。那山溝也不深,只是視線太暗,黃少書並沒有辦法探視到下頭的情況。

  幸好這山溝旁長了不少榕樹,氣根延著陡坡一路生長,能讓人輕易地往下爬。

  黃少書攀附著枝條,只花了一點時間就到達了山溝的底步。

  山溝底很乾淨,沒有蟲子也沒有其他動物,只有一層厚厚的枯葉,但就連枯葉都是灰白色的,帶著濃厚的死氣。

  黃少書雖然也不太喜在山口看到的那些色彩鮮艷的毒蟲,但他現在卻有些想念,只少那些生物再可怕也是活著的,不像這個山溝一片死寂,幾乎都要讓人誤以為是黃泉的路口。

  黃少書深吸一口氣,山溝裡被濃霧覆蓋,視野更加不好,他隨手砍了跟快枯萎的氣根,在上頭點了火。

  氣根裡水份很足,反倒是引起更大的白煙,他費了好大勁才弄出一點火光。

  靠著那點餘光,他小心地踏在柔軟又紮實的土地上。

  枯葉被他踩得喀滋喀滋地想,除此之外,他再也沒有聽見其他的聲音。

  「莊少爺?」他試著呼喚,可想而之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這山溝的地型有些奇怪,很狹長,也不知道怎麼產生的。

  馬鞍島很小,馬鞍山自然也不大,山溝也沒多深,沒一會兒黃少書就走到了盡頭。

  盡頭是個石穴,外觀詞分圓滑,乍看之下一點都不像天然砌成的。

  黃少書心想,要是自己穿越回古代,這場景可定摸到一本什麼九叉神經,或是絕世內丹之類的。

  但他卻又感覺,洞穴裡頭等待他的,會是他的宿願。

  

  ◎

  

  在甘寒的聯繫下,新登島的隊伍很快地在馬鞍島東北邊找到甘寒,並成功接收他從屍體上挖來的人體組織。

  新帶隊的隊長是國安局的人,見到老四時也不介紹自己的名字,只說負責權現在全轉到他身上。

  老四帶來的人都死光了,他也沒反對,而是默默地接受另一票不知哪來的醫生或是科學家幫他做全身檢查。

  從那群科學家嘴裡,老四知道新來的國安局代號是三,叫做三號。

  老四心道,從稱呼就可以看得出來人家註定會壓自己一頭。

  老四邊插著各種電線,邊向那個三號報告這幾天來的觀察。其實真沒什麼好說的,馬鞍島就只是發生了活屍電影裡會出現的慘況,全島的人有大半都變成了喪屍,而剩下那小半人則在安全考量下,必須讓他們永遠離不開島。

  至於人為什麼會變喪屍,這麼高科技的事問老四,老四也不可能答得出來,反正他看那麼多活屍電影,也從沒見人解釋一下人類變化成喪屍過程中的生理數據。

  「你們不是一經認定是外星人幹的?」老四諷刺道。把所有未解之謎都冠在外星人頭上,是不入流的科幻小說家才會幹的事,但他認識的那群天才科學家們卻都這麼深信。

  「你見過那位外星朋友的本體了嗎?」三號跟甘寒是不同類型的人,他無時無刻都在笑,眼角都被他擠出了笑紋。

  「我想這些細節甘寒更清楚。」

  「但甘先生並非戰鬥人員,可能沒辦法太仔細判斷我們將要應付的對手的武力程度。」

  雖然風格跟甘寒不同,可是這個三號說話也是要拐好幾個彎,同樣讓老四聽得不是太舒服。

  老四道:「不強,動作緩慢,力量大,不怕死,弱點是腦,只要爆了腦他們就會瞬間停機。」

  三號做出恍然大悟的笑容:「非常感謝四先生的介紹,相信未來還有機會要請四先生來做我們的技術指導的,在這之前還要麻煩你先配合採取你身理上的各種數據。」

  「…………」

  三號見老四不想再開口,便主動要求離開。但在他才剛轉身那刻,老四突然問:「你們殺多少人了?」

  「什麼?」

  「我的兄弟還在那山上,如果你們見到他……的屍體,讓我帶走。我應該有這樣的資格吧?」

  「你兄弟是一個人?」

  「不,還有個人陪著他。」說完,老四才意識到自己用了『陪』這個字。他笑了笑,覺得黃少書大概也不會稀罕落葉歸根了,便又道:「算了,我那兄弟的屍體就隨你們處理,但是有一個孩子,姓賀,他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什麼都不知道,不論死活,都把他給我。」

  「這個我可以試著替你周旋看看,你的兄弟很抱歉我沒有楚理他的權限,但如果是完全沒有接觸更進一步訊息的普通人類,你想要親手替他埋葬這個需求並不難批準。」

  「……那真是謝謝你呦。」

  三號瞇著眼:「不客氣。」

  

  ◎

  

  賀平決定離開家。

  「我們去找少哥。」他對小物這麼道。

  小物雖然不是很高興,但也沒有反對。小物還問:「那些人也要一起嗎?」

  賀平其實不知道『那些人』指的是誰,但小物告訴他『那些人』是曾經傷害過他母親的同一種人,以前黃少書也是一樣的人。

  「那是軍人。」

  「軍人都是壞人。」

  「怎麼會呢,軍人是好人。」

  「他們殺人,殺人的都是壞人。」

  「軍人殺人是為了保護我們。」

  「只有你、沒有我。」

  賀平摸摸小物的頭:「沒關係,我保護你。」

  說完,兩人偷偷地溜出樓,沿著小路進山。

  他們繞的是遠路,不比三號那些人的行軍速度快,等他們靠進山腳時,已經可以看見入山口的點點火光。

  賀平擰眉:「我們從另一邊過去。」

  「這裡可以。」小物指著一個方向,他對這裡比賀平還要熟悉,能夠輕易找到肉眼看不出來的小徑。

  賀平跟在小物身後,看著各式昆蟲在小物穿過林子時驚挫地逃跑。那些蟲子都咬賀平的巴掌大,賀平好奇地用樹枝打死了其一,是隻毛蟲,身軀肥厚,卻有著極為纖驗的色澤。

  毛蟲死後流出紅色跟綠色混雜的液體,還帶點螢光,看上去更加噁心。

  「不要碰。」小物說:「有毒。」

  「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賀平在馬鞍島住了二十幾年,從沒聽過山裡會有這麼可怕的毒物。

  「母親的身體,吃了,牠們的孩子跟孩子的孩子會變這樣。」

  「只有昆蟲會被影響?」

  小物搖頭:「那種生物的孩子比較多。」

  賀平了解了,昆蟲比其他動物的繁殖週期短,所以更能夠快速生產變異過的後代。

  如果那種東西被人類吃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賀平有些焦慮地瞪著小物,他猜想小物是不是某個可憐的女人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才生下來的?

  「不用擔心。」小物以為賀平只是在害怕那些昆蟲,便主動牽住他的手:「牠們怕我。」

  「你也有毒?」

  「不是毒,是變得……不一樣。」

  小物也解釋不清楚,便不再吭聲,拉起賀平迅速地在山林裡穿梭。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跟平地上完不一樣,即使在地型千變萬化的山野裡也毫不窒礙,甚至能不被多餘的枝葉觸碰。在發現賀平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後,小物索性攔腰抱起賀平,以更超乎想像的速度前進。

  賀平窩在小物懷裡,眼睛幾乎看不清周遭的風景,只能聽著小物的心跳,有些期待路程不會太快結束。

  

  ◎

  

  黃少書站在入口,把火把高舉,試著照清石穴的範圍。

  石穴鑿得很圓,在火光的映照下,讓黃少書想起了黃昏遊樂園門口用氣球做的拱門。

  他想了想,決定先拿槍朝石穴上空來上一發。

  槍響引起很大的迴聲,除此之外便什麼也沒──「咦?」黃少書愣了一下,接著瘋狂甩動著拿著槍的右臂。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個透明的玩意纏上了他的槍,還進一步地黏住了他的手腕。

  那玩意的觸感又冰又滑,力道卻十分驚人,黃少書覺得自己就像被一卡車帶著走,雙腳甚至微微浮於地面。

  「放手!」他大喊,回應他的卻是更劇烈的暴力對待。

  他懊惱極了,也顧不上走火的危險,一股腦地按下扳機,碰碰碰的炮響在他的空氣中震蕩,幾乎要震碎了他的耳膜。

  但等到硝煙散盡,等待他的卻是他所熟悉的面孔。

  「莊君!」

  黃少書嚇了一跳,在他面前的是臉色發綠的莊君。

  他的火把早就不知道掉到哪個地方,但他卻能在漆黑的洞穴裡看清莊君的五官,那都還要歸功莊君身後微微散發的螢光。

  莊君很努力地向他眨眼,鼻子皺成倒三角型,嘴還歪了一邊。

  在這種不合時宜的場合,黃少書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莊君翻了白眼,張大嘴不知道說了什麼。

  黃少書這才注意到,莊君脖子上殘了會發光的繩子,他先是用手去剝繩子,繩子非常滑,幾乎沒有給他任何施力點。黃少書掏出刀子,奮力地刮了好幾下,才把繩子割斷,沒想到繩子竟流出不知名的螢光液體,沾了他滿手。

  黃少書皺眉:「這噁心的東西是啥?」

  「咳、咳咳!」莊君用咳嗽回應他。

  黃少書拿出水囊,他都快覺得是百寶箱了,老四留給他的型囊裡不只有武器還有水和乾糧,只可惜沒有炸藥,不然黃少書會很想把炸彈綁在自己身上搞自殺式攻擊。

  莊君大口地喝著水,終於恢復正常的溝通能力:「你怎麼現在才來?」

  「你該感謝我還肯來。」黃少書把滿手的螢光液體抹在莊君身上:「你怎會跑到這?」

  「受了美女的誘惑被誘拐來的。」說完,伸手溝住黃少書的脖子,在他唇上咬一口:「熱的,看來是真的,剛剛那美女還妄想變成你的樣子,胸部也不記得收一下。」

  黃少書朝莊君鼻子噴了一大口怨氣:「你莊少爺對女人也行啊。」

  「怎不行,我還有未婚妻呢。」

  「什麼!」黃少書嚇了一大跳,那衝擊完全不輸莊君變成了外星人。

  莊君得意地擠眼:「怎,不相信本少爺行情好的很吧?」

  「……還沒登記吧?」

  「還沒。」莊君想了想,又補充道:「別在意,那只是我爸幫我訂下的。」

  黃少書鬆了口氣:「幸好你沒讓好好的女人守寡。」

  「呸呸呸我還沒死呢。」

  「幸好你要死了。」不然一個女孩若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居然背著自己跟男人亂搞,該有多傷心?那還不如未婚夫死透的好。

  「我這是慷慨就義,還都是為了你。」

  「……嗯。」

  「感動了?」

  黃少書突然想起了某天在莊君身旁睡醒的記憶,道:「你未婚妻叫小書?」

  「對,你怎麼知道?破曉的曉,蘇東坡的蘇,好名字吧?」

  「你很愛她,你不該來這裡的,你應該要好好陪在她身邊。」

  「蛤?你這結論怎麼來的?」莊君把黃少書摟得更緊一些:「喂你別不說話啊,你這樣子我當你是吃醋了唷。」

  「滾。」

  「唉呀好角沒聽你說這個字,特懷念。」

  「莊君你──唔!」

  莊君直接堵住黃少書的嘴,還順便把他上下其手地摸了個遍。

  他被那個詭異的『女人』捉來後,莊君一度以為自己真的會死,在絕望之下他開始審思自己還有什麼遺憾,人一生中總是有許多的無奈跟後悔,但莊君看得開,已經過去的、不可企及的事他也不追求,結果想來想去最大的遺憾竟然是沒能把黃少書給強辦了。

  更過份的是那個『女人』還在一旁推波助瀾,先是在他身上東摸摸西捏捏妄圖要交配,見莊君抵死不從又真的沒反應,又把自己弄成黃少書的臉,只可惜『女人』摸起來的觸感不太好,怎麼摸都像是假的,成功的讓莊君抵抗了誘惑,不然他現在已經成了怪物的男人了。

  現在莊君能在死之前又再次抱到真正的黃少書,便也懶得顧及節操,把自己這陣子想幹的事都一口氣幹了。

  真正的黃少書還是比較吸引人,肌肉紮實有彈性,最重要的還會回應會反抗,兩人四隻手四條腿全糾纏在一起,也弄不清到底是在愛撫彼此還是想在對方身上留下印記。

  

  兩人吻了好些時刻,吻到莊君差點忘記自己是來幹麼的,幾乎就要將黃少書就地正法。

  幸好黃少書還是比較有理智些,他在莊君把臉埋進自己下腹正準備開動的時候,突然拉起莊君的頭髮:「有人來了。」

  「是那女人吧。」莊君隨口道。

  「就是她?」黃少書指的是這場事件中的罪魁禍首。

  「噢對,你放心我對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沒有性趣。」但莊君卻誤以為他是在問偷襲自己的兇手。

  「噓。」黃少書懶得理他,從莊君身上爬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也沾染了螢光綠色的液體,在黑暗中的洞穴裡看起來極為顯眼,這對於埋伏極為不利。

  黃少書沒法子,只好把重武器掏出來,那是把衝鋒槍,剛剛也貢獻了點重量在莊君身上,估計把莊君壓得不輕。

  「拿去。」他又扔了盒彈匣給莊君換上,莊君根本沒用過槍,弄了老辦天也沒辦法成功替92加更新子彈。

  「你怎麼這麼蠢,我真該帶個煙灰缸給你。」黃少書說歸說還是替莊君把該準備好的都準備了。

  看著莊君拎著不熟悉的槍自然地背對自己,黃少書有些恍惚,彷彿賀武又一次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跟賀武就是同梯入伍,賀武卻總是會主動擋在自己身前,然後說:少書,你掩護我。

  黃少書不是一個需要被保護的人,他總想著總有一天他要跟賀武併肩前進。但直到這個夢想再也沒有實現的一天,黃少書才發現,他其實還是很渴望有個男人留下背影給自己,讓自己能有目標繼續前進。

  「還是算了吧。」他推開了莊君,決定讓自己更勇敢一點:「你一邊去,別來礙事。」

  「那女人肯定喜歡我,肯定不會對我怎麼樣。」莊君胡扯道。

  「是是是你魅力大到連外星人都愛慕你。」黃少說嘴上說,眼睛卻盯著慢慢從洞穴深處飄出來的『生物』。

  過來的果然是莊君見過的『女人』,『女人』全身散發出潔白的光輝,把她的五官映照得朦朧迷人,光裸的身子白玉無瑕甚至比莊君昨晚見到時更豐滿婀娜,她的動作也很輕靈,就像蜻蜓點水那樣輕觸著土地,每跨出一步都會擺動纖細的柳腰,含蓄又高雅地暗示她的邀請。

  「喂你不會看傻眼了吧?」

  莊君戳了戳黃少書的腰。黃少書神經正緊繃,被這樣一碰,差點就要拿槍托敲碎莊君的下巴。

  「你別嚇人!」

  「我是看你魂好像都要被她勾走了。」

  「沒想到她長成這樣……」美得的確不像地球上該有的生物,反倒更像傳說中的精靈。

  「你等等就知道了。」莊君語重心長道。

  果然,像是回應莊君的話一樣,『女人』張開了嘴,伸出跟她外表完全不相襯的長舌頭,還是綠色的,滑向黃少書。

  黃少書哪敢讓舌頭靠近自己,扛起槍胡亂地掃射。他槍法比莊君好太多了,火力非常集中正中『女人』的肚子,可是『女人』卻像完全沒反應一樣吸收了爆破的火藥。

  而女人的舌頭也在不知不覺纏上黃少書的槍,黃少書想起自己進洞的經過,也是被類似的東西拖進來的,一想到綁住自己手腕的是『女人』的舌頭,黃少書就不顧安危地扔掉槍,換上匕首,瘋狂攻擊『女人』伸長的每一部位。

  「打頭、打她頭!」莊君在一旁叫囂。他雖然也很想自己動手,無奈他的槍法實在不怎麼樣,很有可能會波及衝上去跟『女人』搏鬥的黃少書。

  黃少書整個撲到『女人』身上,『女人』身子很軟,卻很有彈性,根本是橡膠做的,只有匕首的尖端能夠給她造成一點傷害。

  不用莊君提醒,黃少書也把攻擊重點擺在脖子以上的部位。可是『女人』不知道是不是會魔法,整張臉亮得像顆大光球,居然讓人有無從下手的感覺。

  黃少書沒辦法,又開始割起『女人』的頸子,他依照習慣切割著頸動脈的位置,但流滿他手的並不是溫熱的鮮血,而是不知明的螢光液體。

  『女人』的脖子被劃了好大一口子,卻也像沒事一樣繼續揮舞著她的舌頭。

  現在不只是舌頭了,她連十指都伸得好長好長,像觸手一樣纏繞黃少書全身。

  黃少書跨坐在『女人』身上,行動受到極大的限制,準備要來個自殺式攻擊時,突然全身一震。

  「啊!」他叫了一聲。

  「出去!給我出去!」然後又叫了兩句。

  那聲音太過淒厲,聽得莊君都有些面紅耳赤。

  莊君連忙跑了過去,果然看見『女人』的觸手不知何時已鑽到了黃少書的褲子裡,還正試圖要弄破黃少書的上衣。

  「…………」

  「還不快來幫忙!」黃少書大吼。

  「我是看你好像很享受……」說歸說,莊君也不可能同意讓黃少書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隨便摸,可是連黃少書都沒辦法解決的對手,他更是束手無策,他只能反在『女人』身上東捏捏西碰碰,最後連自己都被『女人』的觸手給繞了進去。

  「…………」

  黃少書現在被女人捆綁在右邊,而莊君則捆在左邊,兩人都只剩下雙手可以活動。

  『女人』對莊君還是興趣大些,把黃少書扔一邊後,又開始爬到莊君身上。莊君自然抵死不從,嘴不乾不淨的亂罵一通,還是沒能阻止『女人』把他褲子給脫了。

  「黃警官、救命!」

  黃少書揮著雙手道:「你就從了她吧。」

  「我不想要成為喪屍王更不想要入贅!」

  「蛤?」

  「總之我堅決不嫁!」

  「閉嘴!」

  莊君的叫聲又高亢又刺耳,在石穴裡嗡嗡嗡地叫,吵得黃少書都想優先幹掉他。

  黃少書趁『女人』把注意力都放在莊君身上時,開始清理纏在自己身上的觸手。觸手被割得一段一段,但那『女人』也沒有反應,仍是一股腦地試圖推倒莊君。

  眼看莊君就快要失守的時候,黃少書終於脫困,他衝到『女人』身後,一刀就捅在『女人』的後腦杓上。

  『女人』跟光團一樣的頭並不如腦殼硬,即使如此黃少書也只在上頭留下了一點傷口。

  受了傷的『女人』反應極大,一抽手一道觸手就把黃少書掃飛,黃少書飛了一大段距離最後跌在石穴牆邊,內臟跟重組過一樣異常疼痛。

  他咳出兩口血,又一次爬起來,撿回槍開始攻擊『女人』的頭。

  『女人』的臉在掃射中亮得就像盛開的牡丹,她卻能夠迎著火藥一步又一步逼近黃少書。

  黃少書咬牙,丟掉子彈被用完的槍,換上刀直撲『女人』。

  『女人』的動作雖然不如黃少書靈敏,但她不知從何而來的觸手總能輕易限制住黃少書的動作。

  黃少書不管怎麼攻擊,除了頭部,都無法給予『女人』任何一點傷害,就好像『女人』的全身都只是頭部的分泌物,隨時可以用完就丟。

  「出去!」黃少書對脫困的莊君吼道,他想先跟莊君離開這洞裡,看能不能利用地型把女人限制住。

  莊君聽話地爬了起來,可是『女人』卻對他十分在意,竟想丟下黃少書去追莊君。

  「快跑!」黃少書急的直接跳到『女人』背上,雙腿夾住『女人』的腰,而手則不停地痛毆『女人』的頭。

  「那你呢?」莊君問。

  「她還看不上我!」黃少書說。

  莊君想想也是,便飛快地溜出山洞口。

  外頭不知何時變得明亮許多,陽光已經消融了濃霧,把山溝照得明亮清新。

  『女人』見莊君跑得遠了,又回頭重對付黃少書。

  她先把黃少書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想要把黃少書重新纏繞。

  黃少書吐了口血,用鮮紅的手緊扣住『女人』的脖子,就怕又被『女人』給送飛出去。

  鮮血連帶染紅了『女人』的後腦,最後滲進了黃少書千辛萬苦劃出的傷口。

  『女人』突然停下動作,一百八十度地扭轉著自己的臉。

  黃少書嚇了一跳,從『女人』身上跌了下來。

  咻的一聲『女人』收回了她所有的觸手,最後縮成只剩一顆圓球的腦袋。

  腦袋的光芒也暗了不少,但依然無法清楚辨識『女人』的五官。『女人』那張臉,好像跟誰都有幾分像,明明是個柔媚的女性,一樣能讓黃少書想起賀武的笑容。

  可是有著胸部的賀武跟只剩一顆頭的賀武,明顯是後者比較噁心。

  黃少書一腳把『女人』踢飛,頭在山璧上彈了兩三下,又滾回黃少書的腳邊。

  黃少書連踩了幾腳,『女人』不知是起了什麼變化,竟硬得像石頭,完全不似方才一樣柔軟。

  黃少書心想『女人』一定是受到什麼傷害,才會躲回硬殼裡。刺蝟跟烏龜也都是這麼做的,只要能剝開那層硬殼,一定就能夠找到『女人』的致命弱點。

  於是黃少書飛快地把女人踢到石穴深處,然後從行囊裡掏出手榴彈,毫不考慮地拉開保險絲。

  就在火光乍現的那刻,女人突然又伸出了觸手,拖住了黃少書的腳。

  黃少書張大了瞳孔,最後看見莊君朝自己飛奔。

  「少書!」

  黃少書笑了笑,心想莊君的動作真慢,慢得就像連環幻燈片一樣。

  

  ◎

  

  賀平再次見到莊君的時候,莊君正跪在地上,膝上躺了個紅不嚨咚的男人。

  莊君沒察覺到賀平,他忙著用手把血塗開,或者塗勻。

  「少哥?」賀平問,聲音裡帶著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顫抖。

  莊君這仰頭,居然還有力氣笑出來:「呦,是你呀。」

  「少哥怎麼了?」

  「暈過去了唄。」

  雖然這麼說,莊君一直都沒放開懷裡的男人。

  「我帶他去看醫生。」賀平回望小物,小物瞬間明白了賀平的眼神,像具機器一樣蹲到莊君身邊,想要接過血人。

  莊君卻沒放手。

  「你讓開!」賀平說。

  莊君又笑了笑,道:「你說,他還有得救嗎?」

  「少哥不會死!」

  莊君仍沒放手:「要是死了,是不是要讓他也給那喪屍咬一口比較好?」

  「少哥不會死。」賀平還是一樣那句話,只是音量又小了不少。

  「噢,其實死了也沒什麼。」莊君反倒安慰起賀平:「反正我們晚點都會死。」

  「…………」

  莊君又道:「我本來想我不會死的,還以為自己能成英雄呢,電影不都這樣演?我回頭要給廣電局抗議,讓他們電影應該要標上個『危險動作請勿模仿』,你看少書不也學布魯斯威利放煙火,結果就變這樣了。哎差點都忘了,沒有回頭這種事了。」

  「把少哥給我。」賀平緊盯著莊君懷裡的男人,他還感覺得到黃少書的呼吸。

  「好吧,他本來就是你的。」

  這一次莊君終於肯放手,把人交到賀平手裡。

  黃少書沉得很,賀平這一接差點還沒接住。

  被這樣一摔,黃少書倒是發出了悶哼。

  「少哥!」賀平大喜,扭頭又望向一旁的小物,那大眼睛裡眨啊眨的都是希望。

  小物憋了很久,才找出一個詞:「不會死。」

  結果還跪著的莊君又興奮地插上一句:「但大魔王可死了。」

  賀平已經把莊君視為腦抽風,不準備理他。

  莊君卻興緻勃勃地爬到不遠處的洞穴裡,然後又拎著一顆球出現:「拿去,給你做個紀念。」

  看到黑抹抹的球,小物難得動了動眉毛。

  賀平敏感地察覺到了小物的情緒:「小物,這是什麼?」

  「母親的……我的姐姐。」

  「姐姐?」「母親?」

  兩個詞,同時由不同人嘴裡噴出。

  前者是賀平,他很意外賀平還有個姐妹。

  後者是莊君,他直接了當地怒吼:「你說還有個媽媽沒搞定?」

  小物艱難地點頭。

  莊君立刻把球扔了,又重新把黃少書搶回懷裡:「那不是都白忙了?」

  黃少書被這樣一來二去的易主,又哀號了幾聲,聽在賀平耳裡那有多心疼啊。

  「你輕點!先把少哥送到醫院。」

  莊君翻了翻白眼:「現在還有醫院開著?」

  「總比在這山裡好!」

  「替你哥報仇然後死在仇人旁可是你哥的心願。」莊君隨口胡謅,雖然直覺告訴他,黃少書一點兒也不想離開他。

  「你再說一次。」

  只是莊君沒想到,一提到賀平那哥,賀平居然也不太淡定了。

  在賀皮比平時更細更長的眼睛威脅下,莊君坦白道:「你哥是被這怪物害死的,你少書哥給他報仇來著。」

  「是嗎……那個傻子。」

  「……雖然我也這麼認為但不准你說他傻。」

  「你什麼都不明白。」

  「我比你明白。」說罷,莊君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懷裡的男人已經止血了,其實他的傷口也不大,就是在爆炸時的餘波逮個正著,撞到了洞穴附近的大石上,背部硬生生地扒了層皮,腳上還被劃了很大一個口子,那口子還是他自己劃的,為了要在爆炸那刻把殘在自己腳踝上的觸手給嚇跑。

  莊君想,黃少書雖然沒有布魯斯威利一樣帥氣,但他真的跟布魯斯威利一樣英勇,在那麼危及的時刻,靠著自己躲過了死神。

  「你太帥,我都有點愛上你了。」莊君把臉埋在黃少書頸間,輕道。

  賀平瞅著被勒得死緊的黃少書,心裡有空蕩蕩的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但他他還沒理清那團麻亂時,小物已經從背後摟住了他。

  「沒事。」賀平道。

  「姐姐不會死。」小物道。

  「蛤?」耳尖的莊君聽到了:「你說你不只還有個老媽,連那個女妖怪都沒死透?」

  小物點頭:「母親在,我們就不會死。」

  莊君長嘆:「果然還是得幹掉最終大魔王才能世界和平……殺了你媽是不是連帶路上那些喪屍也會一起掰了?」

  莊君這句話問得有點複雜,可是小物還是理解到其中的內函了:「對。」

  「那你呢?」賀平有些急了,雖然臉上表情還是沒怎麼變。

  「……不知道。」

  賀平轉身,捏住小物的臉:「只有這個方法?」

  「你們說殺人不好,是壞人。母親是壞人。壞人是不是都一定要死掉?」

  「但你沒有殺──」話說到這賀平喉嚨有些乾啞了。

  他不可能不讓莊君動手滅了小物的母親,如果莊君滅得了的話。

  但他同時也不想要小物就這麼離開。小物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中文也學得不夠好,賀平還打算未來要教他英文呢。

  現在黃少書已經為了賀武變成這個樣,又失去小物的話,賀平不知道他該怎麼繼續面對沒有任何念想的未來。

  莊君的眼珠子在小物身上轉了兩圈:「我這才注意到,你該不會是大魔王的兒子吧?那就是王子囉?」

  「…………」賀平正把臉埋在小物胸膛,不想破壞氣氛。

  莊君俯身咬了咬黃少書的鼻尖:「你的寶貝弟弟正在跟喪屍屆的王子談戀愛,你是不是應該起來阻止他們?」

  懷裡的男人微微動了動手指。

  莊君這時候才終於動了應該要把黃少書送醫院的心思,便毫不客氣地打斷還在溫情脈脈的小情侶:「送你少哥去醫院。」

  「……你剛剛說醫院沒開。」

  莊君理所當然地回道:「你沒去怎麼知道。」

  然後又想到什麼似的補充:「對了,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賀平強忍著要小物滅了莊君的衝動,把自己遇到的以及上山的理由交待了一番。

  聽到有新的軍隊登島,莊君又燃起了更多的希望,要求要把黃少書送到甘寒那裡治療──甘寒雖然個性有問題,但技術卻是實打實的。

  小物把揹黃少書下山的工作接下,結果人在他懷裡沒待多久,就醒了。

  黃少書隨手撕了莊君的衣服把自己的小腿包紮起來,並暗罵都過了這麼久,莊君也不懂得替他處理一下傷口。

  「少哥,沒事嗎?」

  黃少書扯了扯嘴角:「沒事,皮肉傷。」

  「可是……」

  「真沒事。」

  不知怎麼地,黃少書一點都不覺得傷口疼。

  在爆炸最後關頭,被割斷的觸手有一部分黏在了他的腿上,但事後卻又都消失了。

  黃少書想,自己的體內是不是也沾染了會變成喪屍的病毒?才會變得有點無法控制自己。

  結果就在下山的途中,他們就遇到了三號等人。

  三號發現黃少書時,那眼神,簡直就是要活吞了黃少書,但他還是笑得一臉淫穢──這是莊君說的,他其實是很紳士的讓自己的隨隊醫生替黃少書檢查。

  「檢查需要抽血嗎?」莊君大喊:「還有把你的手從他胸口拿開!」

  賀平則偷偷地問小物:「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們?」他知道小物有這個能力。

  「你們要找他們,這樣最快。」小物亂顛三倒四解釋著。

  賀平瞄了眼外表溫和但卻讓人有點不寒而慄的三號:「小物,我害怕。」

  「嗯。」小物好像有點明白,把賀平藏到自己身後。

  「小物,我們都回不去了。」

  小物對死沒什麼概念,他只要賀平在自己身邊:「去哪裡我都陪你。」

  賀平把額頭貼在小物的背上,鼻尖聞到的卻不是小物的味道,而是周圍亂哄哄又暖呼呼的……血腥味。

  「你姓賀?」

  賀平猛然扭頭,三號身旁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邊。

  「…………」

  三號笑了笑:「剛剛我聽到那個很吵的傢伙叫你賀平。」

  「是,我姓賀。」

  「太好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讓先帶你下山。」

  「什麼?」

  三號又道:「你要是想留著也沒問題,但之後若留的不是全屍我會很難交待,我們現在可是要去執行國家安全任務,小子你為什麼跑到山裡頭我也不多問了,就當送人情,在你還能走能跳的時候自己去見他吧。」

  他是誰,賀平沒問,小物替賀平先問了:「你們要去找母親,通通會死,小平不可以給你們。」

  「小物閉嘴!」賀平尖叫。

  三號瞇起眼:「嘖嘖,我說我聽見了什麼,你母親是誰?不帶我們見家長之前我怎麼會捨得讓你跟這賀小子分開呢。」

  表情起了變化的賀平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被小物牽住的手也止不住顫抖:「他母親不在島上!」

  「住哪都沒關係,我們會請人溫柔地請她過來看看兒子的。」

  「我可以帶你們去見她。」小物道。賀平又捏疼了他的手心,其實他根本不覺得疼,他是心疼賀平捏他的時候把自己捏得更疼。

  「真是乖孩子。」三號也想摸摸小物的頭,但被小物閃了過去,還順手把賀平抱在懷裡。

  小物的動作迅速得有些異常,三號也沒點破,只是使了個眼神,讓人拿食物給小物和賀平。

  等三號去處理別的事後,小物從背上撈出一個微型的機器給賀平:「他們把這個貼在我身上。」

  「……噓。」賀平不知道那機器是竊聽器還是發信器,他很焦慮,焦慮得想要讓小物帶自己離開。可是他看著仍在進行身體檢查的黃少書,以及還在跟隨隊醫生吵架的莊君,終究是沒辦法硬下心腸。

  「你真的要帶他們去見你的母親?」

  「嗯。」

  「你母親會死。」

  「你們都希望我母親死。」死亡對小物是沒有意義的,小物並不在乎,他會叫那個玩意『母親』,也不是因為他對那玩意保有親情,只是單純因為他是那玩意製造出來的。

  但是我不希望你死。賀平把沒說出口的話連同發信器一起吞進胃裡。

  

  ◎

  

  黃少書知道自己現在這個身體,就算能活著離開島,也離不開軍隊對自己的監視,那他還寧可豁出去跟大魔王戰上一戰──在沒遇見三號前他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

  現在傷口都被包紮完畢了,還被抽了好大一管血,黃少書還有點發虛,但幸好只是頭重腳輕這點症狀,還不影響他的行動力,若不是莊君再旁邊鬧騰,搞不好連腦殼都會被人解剖了。

  黃少書瞄著莊君:「莊少爺,你確定你要一起?」

  現在小物正在前頭帶路,他和莊君正跟在大隊人馬轉移陣地。

  莊君聳肩:「不然?」

  「你可以先下山,去找老四。」

  「我看他們也不會放過我。」莊君指著隊伍中心的三號:「那傢伙是個變態,你可別被他玩壞了。」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你見過像我這麼溫柔體貼勇敢負責還願意陪你死的男人?」

  老武就是。黃少書悶哼,沒來由地突然不是很想提賀武的名字。

  莊君得意地笑了起來:「怎麼,感動了吧。」

  「……有什麼想對你未婚妻說的,盡早留下遺言,我好讓那變態替你捎。」

  「別因為我娶得到老婆就咒我死啊!」

  「誰稀罕你有老婆!」

  「我倒是挺稀罕你的。」莊君摸摸鼻子,又覺得不過癮,直接摟住黃少書的肩:「我說,黃警官,在送死前我們是不是先來一炮?」

  「你腦子都裝了什麼!」

  「你呀。」莊君回答的理所當然。

  也不知怎麼了,黃少書死而復生後,莊君就有點捨不得把手從黃少書身上離開了。

  這大概就叫失去過的才懂得珍惜、還是叫生離死別才顯現得出真愛?呸呸呸,還真愛咧。莊君吐槽自己。但仔細想想,他對黃少書是越看越順眼,越順眼就越喜歡,喜歡到後來,就也有那麼一點……變成愛了?

  「喂,發什麼呆,別又想些不合國家社會風氣的!」黃少書頂了頂莊君,他們已經落後了大隊人馬幾步之遙,再遠下去估計三號就要派人來抓他了。

  「就是在想著什麼時候才能上你怎麼了。」

  「要上也是我上你!莊少爺!」

  莊少爺敞開雙臂:「有本事你現在來。」

  「你──」

  莊君嘿嘿兩聲,偷親了黃少書一口:「黃警官,要是我真的成功打宰了大魔王,你怎麼獎勵我?」

  「做夢吧你。」黃少書沒甩開他,他把這點歸咎於他還在貧血手腳沒力。

  「算命的說我以後會當英雄。」

  「你爸怎麼不乾脆把你取名為莊英雄?」

  「挺不錯的,以後我給我兒子取。」

  「…………」沒來由的,黃少書覺得胸口悶。他想,連莊君那個傻逼都可以有老婆兒子,為什麼他連個愛自己的人都沒有。然後他又想,莊君那個傻逼明明是同性戀,居然還敢肖想老婆兒子,真是不要臉,他身為警察應該要為民除害。

  他還想,想到一半思緒就被莊君打斷:「少書,來給我兒子當爹吧。」

  「蛤?」

  「你說兒子要怎麼弄出來?放在培養裡嗎?」

  「蛤?」

  「記住啊,活著回去我就去弄個兒子,然後你來給我當老婆。」

  「蛤!」

  

  話說出口後,莊君才覺得自己好像太衝動了。

  雖然莊君有個未婚妻,他也很喜歡他那個未婚妻,但他跟他未婚妻真的就只存有兄妹、或者該說是姐弟一樣的感情。要不是他未婚妻不想嫁給自己討厭的男人、莊君也不想娶討厭的女人,兩人又是門當戶對,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跟曉蘇訂婚。

  等莊君一畢業他們就訂婚,訂婚後,曉蘇依舊埋首於她的個人志業──攻讀博士後。

  而莊君則可以更放心地流連花叢中,還不用擔心有人管他。

  兩人這婚一訂就拖了幾年,到現在仍然沒有要進行下一步的打算。

  莊君一直覺得這樣子也挺好的,也許過了幾年,真的受不住壓力了,莊君就會跟曉蘇攜手步入禮堂,在想辦法利用高科技弄個兒子出來交差。

  但現在莊君卻跟黃少書求婚。

  雖然求婚地點很糟糕、也就是這麼隨口一提,但莊君卻發現自己心裡竟然沒有任何抵觸的感覺。

  「你還沒答應我。」莊君想,說了就是說了,那就一定得說到做到。

  求婚還失敗那也太損他莊大少爺的面子了。

  「你在開玩笑。」黃少書用了肯定句。

  莊君順手摘了片葉子,塞到黃少書手裡:「你就把這當成是鮮花跟戒指吧。」

  「……窮酸。」

  「那你這就是收下了。」

  「我沒答應。」黃少書說是這麼說,卻仍然把葉子小心地收進口袋裡。

  這動作惹笑了莊君,莊君樂呵了許久,高興地想把黃少書拉來再親幾口。

  「兩位,請動身。」可人還沒親到,破壞氣氛的電燈泡就搶先點亮。

  三號派來的手下不知何時飄了出來,話也不多說,只是立正站好觀賞莊君與黃少書拉拉扯扯,面癱的臉面癱的氣場,凍得莊君終於想起了羞恥心,主動掐散身旁那些粉紅泡泡。

  隊伍已經離他們很長一段距離,在彎彎繞繞的樹叢裡甚至連背影都看不清,再拖拉下去等著他們的就不是大魔王,而是三號各種拐彎抹角的試探。

  黃少書收起嘴角止不住的笑意,嘆了口氣,道:「知道了。」

  

  ◎

  

  有小物帶隊,三號等人沒花多少功夫又找到那個山溝。

  三號帶來的人很專業,也不急著下山溝,而是拿出各種測量尺量地型畫地圖。

  「看起來是人工鑿成。」一個技術隊員向三號報告。

  三號把頭一扭,笑吟吟地對上小物:「你的母親住在這裡?這裡是你們修建的?能夠開山搬土的能力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是。母親。等等。」小物一口氣回完三個問題。

  三號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拍拍手道:「非常感謝你的配合,那現在要麻煩你跟我們找一趟,我想你會喜歡你的新住處。」

  說罷,小物身後冒出了兩個壯漢,一人一手地扣住了小物。

  賀平急道:「放開他!」

  三號笑道:「這位賀小朋友你也不必擔心,我們也會送你下山,你的四叔叔還在等你平安回家呢。」

  「我不認識什麼四叔叔。」

  「這可就不關我的事囉。」三號揮揮手,很快就有人拿出手銬把賀平銬住。

  賀平嘴沒被封起來,但他卻找不到任何詞來跟三號溝通。

  三號見賀平跟小物都沒有太過反抗,便放了心,轉身就要去指揮大局。

  但他才剛走兩部,就聽到輕微的驚呼,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三號很敏感,立刻抽出槍朝身後開火。

  子彈從賀平腦袋上方飛過去,沒打傷人,警示意味比較重。

  「嘖嘖,小朋友,你四叔叔可是交待我死活不論,你也不希望用屍體的身份去見他吧。」

  賀平睜著眼,但他沒有看見三號現在的表情,因為小物已經打昏箝制他們的三個人,站在賀平身前。

  「身手不錯嘛。」三號道。

  小物沉著聲道:「你,討厭。」

  三號咯咯笑了:「我的確是不怎麼受歡迎。」

  「不准欺負小平。」

  「我可是為他好唷,子彈可是不長眼睛,等等要去的地方這麼危險,你也不希望你的小情人受傷吧。」

  「誰都無法傷害小平。」

  三號轉著槍:「呵呵,好大的自信。」

  「他說的是真的。」莊君突然冒出來插在小物跟三號中間:「老兄,你不想死的話就別對小平動手。」

  「麻煩你說得更詳細點,不然我可是誤會你在挑釁我。」三號瞇起眼,在他心中,莊君是所有人當中看起來最無害的,連那個瘦弱的賀平都比他來得有危險,但同樣,莊君也是讓他最難以掌握的。

  莊君聳肩:「你大概不知道我們要對付的是什麼。」

  「喔,你見過?」

  「做為交換,我給你情報,你是不是該表示些什麼?」

  三號揚起嘴角:「你可以把你的情報多留一留,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再向我兜售,這才賣得出高價。」

  說完,他就讓人放了賀平跟小物──其實也不用人幫忙,小物早就把手銬給捏成一團廢鐵。

  小物馬上拉著賀平,跳下了山溝,動做俐落地就像只是在跳一個水溝。

  三號本來還擔心小物逃跑,才急著想把人帶回去關起來。但他現在改變主意了,從剛剛莊君的話裡他可以推測出,小物一定掌握了等等要對付的生物的弱點。既然如此,那就讓小物把對手的生命削弱,再把小物送回總部也不遲。

  三號看看三溝,又看看莊君:「我倒是很期待你的情報,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得到一點驚喜。」

  莊君的臉扭成一團,真是恨不得現在就把三號給推下山溝裡。

  三號笑了笑,也不擔心莊君,找了兩個部下去擣騰火藥裝置了。

  他其實不是不在乎莊君手裡的情報,但他不喜歡這種被人威脅的感覺。情報,就是要靠自己想盡辦法套出來,這才是好的特工該有的素養。

  而其他的情報,三號早就都準備齊全了,老年前老四帶回來的第一手消息、以及事後從戰鬥痕跡中模擬的各種訊息,都足夠讓三號相信,他要面對的是超越人類文明理解程度的生物。

  雖然他們還沒辦法百分之百確認馬鞍島上的生物跟兩年多前殘殺眾多生命的生物是不是同一隻,可是透過甘寒的分析,有極高的機率三號會遇上他光用想像仍不足以完善的對手。

  在上島後,甘寒警告過三號:「你也許會死。」但三號並不以為意。

  並不是說三號有勇無謀,而是他將這一連串事件當成是一項任務,任務中殉職是他的生涯規畫之一,是以他並不覺得恐懼。

  再說跟他一起來的小隊都是受過特殊訓練的特種部隊,並帶著最新研發的高攻擊武器,跟一般特種部隊不同的是,他們還學習了一定程度的天文與生物科學,為了要對付不知明的外來攻擊。

  甘寒的任務是採集,三號的任務是周旋。

  如果可以,三號希望能夠帶回這頭生物的完整樣本,但如果連他也無法撼動他們的對手,那還有第三方案。

  馬鞍島四周已布滿多艄巡航艦,只要確任三號失敗,那軍方將頂著會被其他國家發現的風險,直接毀滅馬鞍島。

  三號深呼一口氣,讓人把炸藥埋在山溝四周,這才讓人走近山溝盡頭的石穴。

  

  石穴很暗,沒有遇見莊君遇上的那個『女人』。

  也許那個『女人』早就死了,黃少書想。

  他被三號安排了打頭陣,莊君想要阻止他,但被他拒絕了。

  石穴很空曠,有人拿著探照手電筒四處搜查著,但除了整齊的泥牆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裡。」小物帶著賀平冒出來,指著石血角路的一處牆。

  在燈光的照射下,大家才注意到那牆的材質略有不同,看起來就像透明果凍一樣。

  小物用手輕輕在透明果動上一抹,那玩意馬上化成了一攤水,接著露出了一個大洞。

  「小平,你不可以去!」看見小物打算把賀平也拉進新弄出來的深坑裡,黃少書急忙想要拉住賀平。

  但他卻扯了個空。

  「小平!」

  賀平沒有回頭,跟著小物直接消失在黑暗中。

  「活該。」從後頭追上來的莊君揶揄:「我叫你不要去你硬是要去,現事報了吧。」

  黃少書不理他,連忙跟上小物的步伐。

  莊君大聲地嘆了口氣。

  再晚一步才出現的三號問:「你不跟上?」

  莊君白了他一眼:「要送死也要等你一起來嘛。」

  「你不是說有那個小子在就不會有危險?」

  「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別套我話啊,那可是要跟你交換大錢的情報呢。」

  「你很精明。」

  「我爹總說我蠢得只會敗盡他的家產。」莊君暗想,要是自己這次真的能平安脫困,自己的公司大概也會被叔叔給搶走了吧。身無分文、再帶個男媳婦,真不知道莊爹會氣成什麼樣子。

  「還是去投靠曉蘇好了。」莊君嘆道。

  「曉蘇?」

  「沒禮貌別隨便叫她的名字。」

  三號道:「我倒是沒想過黃少書喜歡男人,他退伍前的成績很好,立了好幾次戰功,幸好退伍得早,要不然……」

  「要不然怎了?軍人就不能是同性戀?你這是性向歧視還是職業歧視,再說你怎麼知道他──你調查我們!」

  三號笑了:「還需要調查嗎?有眼睛都看得出來。」

  三號沒說的事,他早在四個人身上都放了發信器,雖然小物跟賀平身上的被小物給處理掉了,黃少書也比較敏感懂得反偵查,在抽血處理傷口完後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扔了換了一套,只有莊君還傻愣愣地被人監聽都不知道。

  發現自己家底被人探個乾淨,莊君很不舒服:「我走了,別靠近我。」

  接著就一頭鑽進那個大坑中。

  

  大坑很暗,還好他身後的三號與三號身後的一個連隊都有帶手電筒。

  莊君雖然不太爽,但也沒有離三號太遠,畢竟現在有燈源的是老大。

  坑道彎彎遶遶的四周都是泥土,但又異樣的平整,就像有隻超級大蚯蚓挖出來的。

  一群人走了好長的路,也沒追上前方人馬。

  馬鞍山就這點大,山肚裡都被挖空了,要是一個地震來襲,搞不好整座山都會塌下來,到時候也不用急著找什麼大魔王,大魔王就會自己被壓死。

  才剛想完,莊君突然覺得地有些搖。

  「地震?」三號的隊員問。

  三號道:「不對,應該是有人在前面挖山。」

  這時候會挖山的除了大魔王還有誰?一行人連忙把武器都掏出來,甚至還誇張地戴上防毒面具,一股作氣地衝出坑道。

  

  坑道越走越低,似乎是在無限向下。

  地上也越來越潮濕,泥土變少了,堅硬的玄武岩變多了,隱隱約約還能聽見一波又一波熟悉的聲響,想來是出口近了。

  這個讓人著迷的聲音莊君來到島上後時常聽見,現在已經十分熟悉,是海潮湧上又落下的聲音。

  莊君奔向出口,又連忙摀住眼,後退了一步。

  「怎麼,嚇傻了?」三號笑笑的穿過他,然後自己也退了一步。

  「怎麼,不是不怕嗎?」莊君立即吐回去。

  「……這到是真的出人意料,居然穿過了整座山。」

  坑道的盡頭是一望無盡的汪洋。這樣說或許不夠正確,坑道盡頭在海中央,只是現在退朝了,海水只剛好停在坑道的下緣。

  莊君深呼一口氣。眼前是越來越暗沉的大海,遠方是被夕陽染橘的廣闊天際,而在他頭頂上,是屹立萬年不倒的陡峭山壁。

  浪滔緩慢的拍擊著山壁,一絲又一絲的水霧侵蝕著莊君的腳踝,帶來刺骨的冰涼。

  這個出口是盡頭、也可以說是沒有盡頭。腳底下的海被泡沫染白看不見底,卻足以告知每個人它有多深不可測。

  「少書不在這裡。」莊君擔心了起來。

  這海水正在逐漸上升,再漲下去,足以淹沒他們每一個人。

  三號拿起通訊機連絡跟著黃少書的隊員,訊號不是很穩定,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接通。

  但通話才剛接上,三號就沉了臉色。

  「怪、怪物!」那是他一向堅毅的部下發出的尖叫。

  三號連忙讓其他人去找出路,花了一些時間他們才發現在石壁上有無數的凹槽可供攀爬。

  石壁非常險峻,但凹槽散布得十分規律,應該是直通山頂,所以並不能難道三號以及他身後那些訓練有素的特種兵。

  可是對莊君而言可就沒有這麼輕鬆了。

  莊君臉色鐵青地看著第一個人像蜘蛛一樣咻地飛登而上:「你們要爬上去?」

  「怕了就留在這裡,我可以留個手電筒給你。」

  莊君咬牙,搶在三號之前爬上山壁,他想,這樣要是他中途跌下來的話,還可以拉三號當墊背。

  這山壁說高也不過七八層樓高,可是可怕的在於他腳底下是深海,不斷上湧的浪滔給人很大的精神壓力。莊君是硬著頭皮、把自己前半輩子吃喝玩樂泡男人的力氣全部都擠出來,這才成功地挑戰登頂。

  當他的手摸到頂端的泥土時,莊君突然能夠理解為什麼這麼多人喜歡挑戰高山,因為在登頂的那瞬間獲得的感動是無法形式的,當下他只想拿出手機拍照留念再上傳到網路告訴大家他莊君辦到了、成功的挑戰了極限──如果他手機還有電的話。

  但很快的莊君就成自我滿足中被驚醒。

  他的腳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坑洞,只有拳頭那樣大。

  莊君睜大眼,他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女人。噢,那還是他已經見過三次的『女人』。

  「怎麼又是妳!」

  『女人』揮舞著老長的手臂,正是那個手臂在莊君角邊炸出一個洞的。

  莊君有些心驚,他腳底下可是岩石,還是最堅硬的玄武岩,卻被那『女人』像切豆腐一樣輕輕鬆鬆就削掉一角

  要是『女人』真的有心要殺死莊君,莊君大概開穿上五百件防彈衣也躲不了。

  「她是誰?」三號很快地也爬了上來,還有其他武裝部隊。

  「快把炸藥拿出來炸死她!」莊君道。

  「然後連同你自己一起炸死嗎?」三號道。

  莊君想了想,又想出了個好主意。他把三號往前一推,送到『女人』面前:「這個人比我厲害,要上妳就上他吧!」

  『女人』聽見了莊君的話,當張開始打量起三號。

  三號居然還能維持優雅的笑容,跟『女人』打起招呼:「Hello?Nicetomeetyou。」

  「他聽不懂英文,我試過了。」莊君道。

  「…………」

  「不知道少書去哪了,我得去找他,這裡就交給你應付。」

  「等等!」三號示意其他人跟上,但莊君跑得很快,『女人』的動作更快,一眨眼就揮出了長手臂,把三號跟他身後的幾個隊員捲在一起。

  三號這時才真正變了臉色,拿起槍瘋狂地射擊『女人』的腦門。

  莊也也不管三號是不是能成功脫困,他在山頂上跑著,山頂很禿,沒什麼樹木,卻見不到黃少書的身影。他繞了一大圈才在稍微矮一點的平台上找到賀平。

  賀平沒有跟小物一塊,他似乎受傷了,腳在流血。

  「少書呢?」

  賀平指了一個下山的方向:「少書追小物去了。」

  「小物呢?」

  賀平眨眨眼,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會一見面就殺了你的母親嗎?」

  「我還沒這麼狠心。」

  莊君跟母親並不親近,他的母親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為了維持身材連母奶都不太肯喂,所以莊君是奶媽一手帶大的,但即使如此,他的母親還是會時常關心他,他也把對母親噓寒問暖當做一種孝順的方式。

  「我很小就沒了媽媽。」賀平說:「如果有,我應該會很喜歡她。」

  「沒有小孩會討厭母親的。」

  賀平緩慢的敲著膝蓋:「那個東西一定要死?」

  「殺人償命嘛,他都吃了這麼多人。」

  「我們也吃雞吃魚,但雞跟魚都沒有要我們償命。」

  「等雞跟魚會拿刀的時候我們就要小心了,現在你還不必擔心這個。」

  「我們會拿刀,卻不會有人要我們殺了自己的母親。」

  「你想說什麼?」

  賀平道:「我跟你去,如果一定要那個東西死,我不能讓小物動手。」

  莊君難得一本正經道:「小物沒有帶你去,就是希望你留在這裡等他。」

  賀平笑了笑:「你也要去找少哥的。」

  「少書可沒讓我不准追他。」

  「那你追到了嗎?」

  「快了,不等著你指路嗎。」

  賀平扶著莊君站了起來,隨意地把血抹了滿腳,然後帶著莊君延著小路下山。

  這山路可不好走,非常地陡峭,小路也修得支離破碎的,勉強供一個人通行。

  賀平貼在石壁上緩慢移動:「小物是直接跳下去的,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山頂距離下頭的樹海並不高,可是要直接跳下去也夠嚇人的。說起來那個樹海也是山,只是他剛剛攀上的石頭山,而小物跳下去的則是普通的泥土山。

  「是那裡吧。」不遠處的樹冠層正明顯地在晃動,很明顯的是有人在戰鬥。「少書也跟著跳下去?」

  「對。」

  「……沒摔斷腿吧?」

  「少哥他有點……」賀平不知道怎麼形容:「不太一樣。」

  「他是腎上腺素分泌過盛,半小時後就好了。」

  「是嗎。」

  「別囉嗦了,動作快點,省得你男人又帶著你婆婆跑了。」

  「…………」

  走了兩步路,莊君又想起什麼道:「欸,那小物是外星人耶,你真的要跟他好?」

  「…………」

  「跨種族之戀,真愛呀。」

  「小物只是我的家人!」

  「放心放心,我會祝福你們的。」

  「…………」

  

  ◎

  

  等莊君跟賀平找到小物時,小物正和他的母親大眼瞪小眼。

  黃少書靠著一旁的大樹喘著氣,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還行不行?」莊君湊到他身邊問。

  黃少書翻個白眼:「比你行。」

  莊君道:「這你試過應該知道。」在黃少書出手扁他前他馬上又接口問:「那就是最終大魔王?」

  「對。」

  「長得挺正常的。」

  硬要形容的話,最終大魔王長得像果凍狀的海蔘,長長一條,身上還有多處突起。黃少書實在無法理解,這麼奇怪的生物怎麼會跟『正常』扯上關係?

  「你怎麼把小物帶來了?」黃少書責怪起莊君。

  莊君覺得很委屈:「我可以來為什麼他不行?」

  「你死不足惜。」而且,後半句能跟你死在一起也不是這麼糟,黃少書沒說出口。

  「你應該說我命硬。」莊君瞄著大魔王,越看越覺得可愛:「小物這是在……?」

  「溝通。」

  「蛤?」

  黃少書又重覆了一次:「溝通。」

  「……我沒看見他開口。」

  「他們比你高級多了,用腦波交流。」

  莊君很想吐槽,那個果凍海蔘狀生物看起來根本不像有大腦的樣子。但為了避免被大魔王聽見他的批評招來殺身之禍,莊君覺得保持緘默。

  「啊!」但他沒忍住三秒鐘,又張了嘴:「小平過去了!被小物公主抱!居然是公主抱……」莊君瞥了眼黃少書,估算著自己大概連揹都揹不動,又扭頭繼續現場實況:「大魔王現在沉默不語,想必是無法接受獨生子居然找了個外來種族的情人。獨自面對大魔王與大魔王的兒子,這場羅密歐與茱莉葉式的愛情,到底能不能獲得對方家長的祝──痛!」

  「你閉嘴。」

  「我都說了這麼多你才讓我閉嘴,口嫌體正直。」

  「我只是懶得──滾!」黃少書突然把莊君甩到一邊,自己則攀住樹枝跳上了樹。

  莊君狼狽地跌了狗吃屎,好不容易爬起來後,這才發現小物不知何時已經跟大魔王打了起來。

  大魔全身長滿尖刺,還會伸長縮短,一不小心就有幾根奔向莊君的方向,要不是被黃少書推了一把,莊君現在就已經成了人肉串。

  莊君狼狽地閃著這些流刺,朝樹上的黃少書大喊:「拉我一把!」

  「你躲遠些。」黃少書似乎很有經驗,居然還在樹上藏了一把散彈槍,現在正趁隙直接攻擊大魔王。

  大魔王不怎麼怕子彈,可是散彈槍衝擊力夠大,多少還是能阻止她片刻行動。

  趁著這空檔,足夠莊君跑個大老遠,他在附近繞了一圈,差點沒罵髒話。沒想到他花了這麼大心力在這山頭爬上爬下,居然又回到山溝附近了。

  山溝附近除了小物跟黃少書之外沒有別人,估計三號他們還被『女人』的熱情絆住。

  莊君一人待著發慌,怎麼樣也捨不得黃少書,沒多做考慮又返身回到戰場。

  此時小物正跟他母親打得難分難捨,最厲害的是,賀平居然還靠在他懷裡。

  只見海蔘不斷地噴發尖刺,小物的手上下左右叮叮噹噹地東拍西敲,竟然將尖刺都擋了下來。

  大魔王見海蔘造型力度不夠,突破不了小物的防禦線,居然當場變了身,變成了人類的樣子,有頭、有身體跟四肢,半透明的肌膚裡頭還隱約有液體在流動。

  賀平不知跟人型大魔王說了什麼,大魔王沒有反應。

  莊君按耐不住好奇心又溜近了些,躲到黃少書佔領的那顆樹後,隱約能聽見賀平的談話。

  「讓我殺了你。」賀平這麼說。

  「殺──你──」沒想到大魔王居然也會講中文。

  賀平從衣服裡掏出一包報紙,拆開報紙後裡頭居然是把菜刀,看起來就像他家廚房裡偷拿的。

  大魔王可不怕小小一把菜刀,賀平也沒有傻得直接拿刀去捅,相反的,賀平用刀割了自己的手腕。

  「小平!」莊君聽見頭頂上黃少書的驚呼。

  賀平的鮮血已經染紅了刀刃,一滴一滴,落入了泥土。

  出乎意料地,大魔王居然後退了。

  賀平提刀,衝著大魔王跳了出去,沾血的刀峰穿越了大魔王連子彈都打不破的果凍肌,連刀柄都刺進了大魔王的身體。

  大魔王全身劇烈的扭曲,一揮手就把賀平掃到十公尺外。

  正好摔到莊君不遠處。

  「咳、咳咳……」賀平撞到了石頭,全身躁熱,五臟六腑都在晃動,肯定是哪裡內出血了。

  而且他的背也被刮破了一大塊,衣服都被染得通紅,看起來就像個血人。

  賀平索性把自己的衣服脫了,用光裸的上半身不要命地又衝向大魔王。

  大魔王還在顫抖,看起來十分痛苦。

  等賀平趕到時,小物已經掐住大魔王的脖子,把他母親的頭跟身體捏成細細的一條繩,卻斷不了。

  「後退。」小物對賀平說。

  「你不能殺她!」賀平沉聲道:「我來!」

  「你……快死了。」小物感覺得到賀平的體力正在流逝,隨著鮮紅的液體一道溢出。

  「我不會死的!」

  「會死的。」

  「小物,回來。」賀平命令道,小物想了想,最後還是放了大魔王,回到賀平身邊。

  賀平已經沒有刀了,他又撿了塊薄長的石頭,塗滿自己的血,往大魔王的身上丟。

  這一砸似乎很有效果,被砸中的肌膚會立刻凹陷下去。

  「她怕血?」黃少書不知何時跳下樹,揪出躲在一旁的莊君。

  莊君道:「怕血還吃人?」

  黃少書想起自己被『女人』拖住的時候,『女人』也是碰到他的傷口才急速退開的:「那反應就是她怕血。」

  「也許她不是吃人,只是想清掃一切她討厭的東西。」

  「不如你去試試。」

  「我?」

  「我不能讓小平繼續待在這麼危險的地方……我答應過老武。」黃少書把槍丟到一邊,他還有刀子,就學著賀平給刀子吸點血,然後走向賀平。

  「跟個死人比,就不見能贏的。」莊君追在黃少書後頭。

  「你可以不來。」

  「黃警官你就不能說聲謝謝很感動嗎?」

  黃少書停下腳步,等莊君靠近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咬了一口莊君的嘴。

  莊君大喜,還來不及感嘆兩句,黃少書已經丟下他跑個老遠。

  莊君沒辦法,只好繼續追著黃少書的屁股。

  屁股都還沒追到就已經要送死了,莊君想他的人生只能用雖不圓滿但可以期待做個總結了。

  

  ◎

  

  小物覺得很無言。

  無言這用詞不太適當,因為他平常就不太擅長中文,找不到適當的詞彙是很正常的,但小物現在確實是不知道該用什麼用的心情來看待眼前的景象。

  賀平、莊君以及黃少書,這三個人,居然用了最原始的方法,抱住了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來自遙遠的遙遠,到底有多搖遠小物也不清楚,因為他是在地球出生的。

  他母親的種族有特殊的生存能力,一但到了生命危及時就會吸收能威脅到她的生物的基因,再混合這個基因創造下一代

  小物就是他的母親在吸收大量的人類基因後創造而成的。

  人類這個種族跟小物的母親的種族相去甚遠,而且人類十分弱小脆弱,但人類體內卻有小物他母親回排斥的成份。

  那種成份跟包圍這個島的液狀物質有點像,賀平說這個看不見盡頭的物質叫做海,地球就是由71%的海洋組成的,對小物的母親來說,是個極度危險的星球。

  小物的母親不喜歡海,她曾經被渺小的人類逼迫跳路海中,她用盡了她身體裡的一切能量,將自己最後的意識封閉在核心裡,才成功逃到這個島上。

  在島上,小物的母親先是食用了附近的生物恢復體力,但是獲得的效果十分有限,讓她又忍不住開始打起人類的主意。

  小物的母親的種族擁有強大的侵略能力,能夠將自己的基因情報強行注入她所想要進入的有機生物之中,啃蝕身體組織,並藉由控制有機生物的腦波,操縱有機生物為自己服務。

  像病毒一樣的基因雖然能避開人類的微血管,但在人體內的存活率依然不高,為了提高生存率,基因會大幅度的高速分裂,力求在第一時間入侵人類腦部。一旦控制人類腦部後,基因又會渴求下一個宿主,並控制寄宿者攻擊其他人類。

  最後,這些被寄宿的人類都會回到小物的母親身邊。

  此時宿主的體內,人體組織已經跟血液混合,血液受到污染,大幅度降低危害性。小物的母親就能吸收這些成為食物的人體,快速恢復體力。

  有了體力後,小物的母親接著就是要繁衍後代。

  為了更完美地獲得人類的基因情報,她依照人類形象創造了一個『女人』,再讓這個『女人』試著與人類交配。

  雖然由於種族差異過大,『女人』並不能夠懷孕,但不死心的『女人』仍會強迫男人與她共歡。

  藉由分析這些搶來的男性基因情報,這才有了小物的誕生。

  

  如果說小物的母親是第一代,那小物就是第三代。

  他的基因幾乎已經跟人類相差不遠,只保留了強大的戰鬥與復原能力。

  小物的母親還畏懼血液這類的物質,但對小物而言,血液只是有點討厭的東西。

  血液內某種成份能破壞小物的母親的身體組織,除非小物的母親透過DNA病毒慢慢消融對方肉體,否則小物的母親沒有太好的辦法能夠對抗血液做成的攻勢。

  但是小物則失去了他母親那種強大的分裂與變化能力,再怎麼說,人類與小物的母親,就生物的構成而言就天差地遠,除了都是有機物並且擁有腦波之外,幾乎沒有相同之處。

  就物理攻擊,小物的母親幾乎可以完敗全地球人。

  小物的母親不僅不怕子彈等物理作用,她也不怕一定範圍內的高溫跟低溫。電擊或許有點用,但是伏特數必須要極高。幅射的效用則不怎麼明顯,因為她本身就是DNA即不穩定的生物種。

  要擊潰小物的母親,最好的辦法就是崩壞她內部的結構,可能是注射病毒、也可以試著找出乾擾她腦波的頻率。

  兩年多前,老四帶的隊伍,用的攻擊方式都是傳統型的物理攻勢,所以對小物的母親是毫無辦法,死傷才會如此慘至此慘重。

  但現在,賀平手中卻掌握了小物他母親的弱點──小物親口告訴他的。

  

  賀平用血把自己染紅,並直接抱住小物的母親。

  血的份量不夠多,但還是一定程度了阻止小物的母親變身。

  黃少書發現這招有用後,也跟著有樣學樣,三個人就這樣抱著一個外星生物在地上打滾。

  小物的母親不斷地掙扎,試圖讓自己的基因侵入對方體內。

  但小物卻同時利用腦波干擾自己的母親,讓小物的母親沒辦法對自己的基因發出命令。

  小物跟他的母親間沒什麼親子之情,他們這個種族並沒有情感觀念,而且混合的基因過多,就算同族相見,也常常發生基因互衝而撕殺毀滅對方的情況。

  兒子殺了母親,反道還代表了這個母親混合創造出的下一代更加強大,更是他們這個種族的全體勝利。

  所以小物不明白賀平為什麼不讓自己殺了母親。

  他也不明白賀平為什麼寧可要把自己弄得半殘,也要親自出手。

  『把小平還給我。』小物一直在向自己的母親發出這條訊息。

  『太弱……你要……找更強大的……』這是他母親的判斷。

  『我誰也不要,包括你,我只要他。』

  『太弱……太弱……』

  『不論他強或不強大,他都是我的家人。』

  小物原先還不太明白家人到底是什麼概念,但他現在好像有些懂了。他學著小物笑的表情揚起嘴角,又向他的母親發出一連傳極高頻的干擾訊息。

  小物的母親開始哀號,雖然她的聲音只有小物聽得見。

  她無法擺脫賀平、也無法阻止小物對她的牽制後,人類的鮮血一直刺激著她的神經,她覺得很痛苦,這些日子來,她不斷分裂自己去補食人類,雖能夠讓她快速地提高能力,但也大幅度地削弱她的精神力。

  但幸好,幸好她已經留下了強大的後代,她望向小物,小物逆著光,夕陽不知何時已經被夜色取代,替這片山林染上灰黑的色調,也替她的未來寫上了結束的時間。

  「對不起!」壓住她的男孩、那個被小物稱做為家人的男孩,硬生生地拔出了她體內的刀,男孩的眼睛竟然還流出了奇妙的液體。

  從外表看不見的基因戰打得比肉搏戰更激烈,小物的誕生又一次奪取了小物的母親大部分的體力,到現在她已經把自己最後的精神力都要消耗殆盡了。

  她告訴小物,一切都即將結束。

  小物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小物的母親用最後一點力量,推開黃少書跟莊君,單獨拉住了賀平。

  賀平仰起臉,臉上濕濕的,在夜色下看起來也閃閃發亮。

  「對不起。」她復述了一遍賀平說過的話。

  賀平睜大瞳孔,眼睜睜地看著小物的母親幻化成長長的形狀,打算要鑽進他的口鼻──

  

  「小平!」

  被掃開的黃少書只在地上蹬了一下,立即返身衝回賀平身邊。

  他離賀平很近,剛好有機會拉賀平一把。

  賀平被扯了一下,整個人往右邊傾斜,正好躲過了大魔王的攻擊。

  但是攻擊並為停止,那長得像蛇的東西十分靈活,連忙一個回轉,又一次對上賀平。

  黃少書連忙把賀平塞到自己身後:「去死!」

  大魔王撞上了他的胸口,硬生生地讓黃少書噴出了一大口血。

  血全灑在大魔王身上,她也不退,竟不顧受傷地纏上了黃少書。

  黃少書拿刀使勁地捅著大魔王,刀鋒經過多次的撞擊已不再銳利,最後甚至斷成了兩截。

  黃少書愣了下,大魔王就把他甩到空中,飛出去的那瞬間黃少書便掏出一直沒用的槍,對準大魔王的傷口連續射擊。

  在高速移動下,子彈並沒有如願打在他所希望的地方,但多少阻止了大魔王追逐賀平的企圖。

  大魔王停下一切動作,她現在還維持半個人類的形狀,最上方長了一顆可以稱為腦袋的球體。她轉動著那顆球體,像是在環視圍繞她三邊的三個人類。

  每對視到一名人類,大魔王幻化成觸手的四肢就會動上一動。

  「小平你退後!」剛剛被摔出去、現在位置最遠的黃少書對賀平吼道。

  賀平還坐在地上不為所動。

  他不動,小物先動了。他用人類無法趕及的速度帶走了賀平。賀平面色鐵青,嘴唇動了又動,終究沒有把要說的話說出口。

  「都退開。」黃少書勉強站起來,獨自走向大魔王。

  大魔王的肌膚起了劇烈的波動,就好像有上千條蟲子在她身體裡翻滾,看起來十分不妙,應該是受了極重的傷。

  黃少書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有效的方法能對付她,她雖然怕人血,但人血也無法造成致命一擊。

  如果對方能溝通就好了,黃少書忍不住這麼想。他對付過很多窮兇惡極的恐怖份子,對方也常常會拿起槍二話不說就開打,但人類除了語言之外還是有許多能夠交流的方式,包括手勢、眼神、或是一個陣型。透過對方的行動與反應,多少都能掌握一些突末的方向。

  可是面對眼前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連電影裡的外星人都不像的生物,黃少書十分無力。一想起來賀武就是被這種東西害死的,他又更加絕望。

  如果殺死賀武的兇手是哪個罪犯、哪個組織甚至是國家某個高官,黃少書還能有復仇的快感,能在敵手被自己威脅時,逼問對方理由,但現在,他甚至不知道殺死她能給自己帶來什麼。替死去的可憐村人討一個公道、還是維護世界和平?

  不管怎麼說,她總是要死的。

  「妳去死吧。」黃少書道。他已經沒有武器了,但他還有身體。他衝向大魔王,抬起她的身子,狠狠地往附近的樹幹撞。

  大魔王沒什麼反應,彷彿這樣的衝擊對她來講就如隔靴搔癢沒有感覺。

  樹葉從天而降,黏在她的身上,她胡亂地揮舞著四肢,攀附到附近的枝幹,原地躍起,快速地飛過了黃少書的頭上。

  黃少書追著她、她一面竄逃,最後到了小物面前。

  小物舉起雙手,掌心朝外,十爪躬起,抓住了他的母親的肩頭。

  十指陷入了半透明的肉體,隱隱可以見到她體內的液體都往兩臂集中。

  碰地一聲,她的雙手就被硬生生地扯斷,碎成了無數肉塊。

  小物擋在賀平面前,掃飛這些肉塊。

  肉塊沾了地,又化成水,迅速地消失在山野間。

  大魔王元氣大傷,又一次變幻了身型。她將自己縮成像個球體,球體突出眾多觸手,其中兩隻繞過了小物,拖住了賀平的雙腿。

  賀平硬生生地被她拖了兩丈遠,小物想要趕過去,卻聽見黃少書道:「滾遠些!」

  黃少書自己衝向賀平,莊君這時丟了一把刀子過來,那是三號遞給他的。

  三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掙脫了『女人』,帶著部下趕到現場。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槍,子彈像煙火一樣答答答地炸開大魔王的本體。

  黃少想也不想掄起刀,揮砍扣住賀平的觸手。

  觸手硬生斷烈,但是更多的觸手卻往賀平襲來。

  黃少書擋下了幾隻,但大魔王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本體受到的攻擊,仍然前撲後繼地想要侵入賀平。

  黃少書發現再這樣下去,賀平一定會跟隨自己哥哥的腳步,被不存在這個世界的生物帶去另一個世界。

  黃少書無法容忍這樣的事再次發生。「小平,你要好好的。」他對賀平道,然後自己攬住了所有的觸手,將大魔王拉往另一個方向。

  大魔王的觸手力道驚人,死死地纏繞住黃少書的手臂跟腰部。

  黃少書也不試著掙脫,而是帶著大魔王往山溝的方向跑。

  接二連三的變型已經讓大魔王的重量變得不沉,連串的火力又加快了她的推進,讓她一時無法制止黃少書。

  黃少書被肋得很緊,幾乎都要喘不過氣來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像個奧運百米選手般,穿越在這個半毀的山林,用生命在衝向山溝。

  當山溝近在眼前時,黃少書肺部裡的氧氣也要盡空了。

  他用了最後一分力氣,扭頭,對著尾隨在他身後的三號等人道:「開火。」

  然後把染了自己鮮血的刀子捅進大魔王的身體裡,帶著她一起跳下山溝。

  姿勢美得就像是從高樓落下的煙花。

  煙花炸響,比電視上的火山爆發還要驚人的熱度猛燃從山溝裡噴發,動搖了整座山體。

  莊君一個踉蹌,跌在三號旁。

  三號沒有扶人,他手裡還握著火藥引信鈕,姆指緊緊壓在ON的位置。

  「你做了什麼?」

  三號只是笑了笑,然後讓人繼續往山溝裡掃射。

  「你做了什麼!」

  莊君撲上三號,掐住他的脖子。

  三號的瞳孔裡一閃一閃的,全是豔紅的火苗,而那就是莊君最後見到的景象。

  

  ◎

  

  「你們不能夠關住小物!」

  賀平大力地揮舞著手臂,手腕上的鐵鍊叮叮地響。

  他現在已經安全離開島上了,但卻被人綁了起來,關進像是實驗室的地方。

  賀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在被綁之前,他先看到有那些人用自己做為威脅控制住了小物的行動。小物不知道被帶到哪裡去,而他則失去了一段時間的記憶。

  現在他的腦子一片混亂,甚至無法肯定那場爆炸是不是事實──他希望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

  「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對面的是一群沒有表情的醫護人員,全身穿著厚厚的防護醫。

  「把他還給我。」賀平再次重生,現在只有小物能帶給他安全感:「他不會傷害任何人,你們不能這樣對他。」

  「這是鎮定劑,能讓你舒服一點。」其中一個醫護人員手裡則握著針筒,裡頭填滿黃澄澄的液體,並將尖針對準他的方向。

  「我不需要!」

  賀平還在掙扎,而那群醫護人員似乎有些怕他,不太敢靠近他半尺內。

  「我能夠保證你口中的那個小物平安無事。」頭上突然響起類似廣播的聲音。

  賀平仰起脖子,才注意到斜上方架了一台小型螢幕,螢幕裡坐著那個自稱三號的男人。

  「他在哪裡?」賀平問。

  「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安全,卻永遠見不到我?」

  「如果你乖乖配合的話,我們可以考慮。」

  「……我知道了。」賀平再一次拒絕了鎮定劑:「你要我做什麼現在就告訴我,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喇叭傳來的聲音十分冷靜:「將你所知道的告訴我們。」

  「我要先見到小物。」

  「他不在這艘船上。」說罷,三號不知操作了什麼,讓螢幕切到另一個房間的影像。

  小物就被關在一個鐵盒裡,手腳與軀幹都完全被限制住,只露出了一顆腦袋,大而無神的雙眼則緊緊對準螢幕上的攝影機。

  「你們怎麼能夠……就算是牢裡的死刑犯都不會受到這樣的對待!」

  「他不是人類。」畫面又切回三號的影像,三號笑了笑:「你依然喜歡他?」

  「把他還給我。」賀平又重覆了一次。

  「喜歡一個異種生物,這種心境很值得研究呢。」

  「你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喜歡。」

  三號卻突然換個話題:「就讓你哥哥的遺體回故鄉安葬吧。」

  「什麼?」

  「你哥哥是賀武吧?當初向你說明他的屍體已經在戰場上火化,那是騙你的,遺體還在我們手上,但現在我們已經取得更多的樣本,能夠將他還給你了。」

  「你!」小物用力地甩動鐵鍊,但鐵鍊仍連在他手腕上,並沒辦法穿越螢幕砸爛三號的腦袋。

  「如果你願意永遠守著你哥哥的墓地不離開,我們可以考慮讓小物回到你身邊。」

  「…………」賀平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回應這段話,該感謝、還是該氣憤?他覺得自己被嚴重羞辱了,被那個人用哥哥的偉大來羞辱他只想要跟小物在一起的心意。

  「看來你會答應。」三號理所當然地道。

  「…………」

  「動手吧。」這句話是說給那些醫護人員聽的,他們有人拿出電擊槍,第一時間擊暈賀平,然後又打了鎮定劑,再從他身體裡抽血、採取體液、拔取頭髮與指甲、將他全身上下能再生的都偷了一小塊走。

  

  賀平緊皺眉不知道自己會昏睡多久。

  他的腦中早就一片黑暗。

  小物身在其中,與黑暗融為一片。

  

  ◎

  

  等莊君再次清醒時,他人已經在一個小房間內。

  他全身赤裸,四周沒有別人,只有身上無數的引線,似乎是在紀錄他身體的數據。

  「醒了?」有人推開房間門,是老四。

  莊君瞪著老四,想開口卻發現自己喉嚨啞得說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現在人在艦隊上。」老四自顧自地道:「抱歉暫時不能讓你回家。」

  「…………」

  老四這才想起來似地替莊君倒了杯水:「瞧我,都忘了。」

  「咳、你、咳咳……咳、那個怪物現在……」

  「待會會有人向你說明狀況。」

  「死了還是沒死這種事──」他又含了一口水:「需要請專人說明?」

  「我知道你很氣憤。」

  「你不?」

  老四捏緊了拳頭:「我是軍人。」

  「幸好我不是。」

  「你是國家的一份,身為公民本就應盡保衛國家的義務。」

  「這段話是誰交你講的?」

  「社會。」

  「算了你直接找那什麼負責人來吧。」莊君拔掉手上的管線,捏捏自己的喉嚨,還是一樣不舒服。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只是身理上的,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像是病毒侵擾了某個器官的、看不到摸不到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卻依然被腐蝕的……痛苦。

  他一定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他知道自己沒忘,只是不願意提起,就彷彿,一說出口,哀傷就回成為事實。

  老四看著他,眼裡透著哀淒。

  「我先給你透個風聲,短時間之內你會被限制住自由,但你放心,你是被牽連進來的,我們不會留你太久。」

  「就像你一樣走不成?」

  老四摸了摸下巴,那裡已經蓄滿鬍渣:「我還沒退役的打算。」

  「真沒想到原來你是喜歡被拘束的那種人。」

  「我能自由行動,比如說我能在這裡跟你對話。」

  「只是被監視而已。」

  老四往身後看了一眼,再次轉回目光時,又換上了個討好的表情:「隨時都有人保護你的安全,你會喜歡的。」

  莊君譏諷道:「看來我的稅沒白繳。」

  「先好好休息,晚點會有人過來──」

  「不用了,你不是已經講得夠清楚了?總之我未來的幾十年都要活在你們的掌握之中。」

  老四抿了抿唇:「……沒有什麼差別。」

  「什麼?」

  老四又一次回頭輕道:「你的心與你的靈魂都已經禁錮在那座島上。」

  莊君沒有否認,只是用鼻子悶哼一聲:「沒想到你還能說出這樣文藝的句字。」

  老四皺起了眉,應該是想起了什麼:「我哪有這才華,是老武他……少書說的──」

  「不要提他的名字!」

  莊君突然掃下他身旁的金屬盤,盤內裝了一些用具,用具在地上發出硄啷的噪音,震響了小小的空間。

  莊君恍惚了一下,有些耳鳴,彷彿爆炸場面仍在耳邊發生。

  老四輕嘆了一口氣,退了出去,關上門,讓這本來就不怎麼大的房間只剩下莊君一個人。

  房間沒有窗,燈也很暗,與其說是診療室不如說是拘留室。

  莊君閉上眼,感受著身下輕微的晃動。

  老四說他在船上,那代表他已經離開了那座島。

  離開島一直是他這幾天的心願,但等到願望實現了,他依然興奮不起來。

  老四說得很有道理,他有重要的東西遺落在島上,而他暫時、或許也沒有機會再去找回。

  他靈魂中將會永遠留下缺憾,缺口也許會變小會復合,也許也會像癌細胞,一點一點地慢慢佔地他的全身。

  「應該要鬆了一口氣……是吧。」莊君喃喃道。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因為他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正受人監聽。

  疲憊感又一次侵襲了他,半夢半醒間,他想起了在島上的種種,簡直就是一場惡夢──跟一個警察發生一夜情、被喪屍追殺、見到外星人、以及,跟一個男求婚……

  「少……書……」

  然後他還沒有聽到那個男人的回答。

  

  ◎

  

  莊君在船上過完年。

  三號包了一個紅包給他,裡頭只裝了一塊錢。

  莊君自嘲:「年每年都過,今年特別新鮮。」然後順手把銅幣丟到地球盡頭。

  銅幣被浪濤淹沒連點水花都沒濺起,而落下的大海則昇起了初一的太陽,太陽特別亮眼特別大顆,就好像在告訴他:沒事了小夥子,天還是會亮的呢。

  「我看到……就這麼走遠……留下我在這陌生的人世間……」他坐在窗邊哼著歌:「我願為他建造一個美麗的花園……」

  花園沒建起,天卻先亮了。

  亮起的海平面,明亮而明朗,卻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老四遠遠地走向他,拍了拍他的背:「去跑步?」

  「我已經老了,你們再怎麼操我我都成不了劉翔第二。」莊君隨口道,老四整天無所事事,每天不是來找莊君聊天就是陪莊君跑步。

  這幾十天裡,他在船上什麼事也法做,每天不是睡覺,就是被迫跑跑步拉拉單槓跳跳繩,活像是要把他訓練成國家代表隊似的。

  「沒人會期待你參加奧運。」

  「宇宙賽事也不行,我很肯定我跑不贏外星人。」

  「我們的太空能力也還沒有進步到這種程度。」

  「那你們到底想幹麼?」莊君有些氣憤地甩開老四遞過來的運動飲料。

  「只是在確認你還是不是人類。」

  莊君捏捏老四的肌肉,很硬,比他的骨頭還結實:「你才不是人類。」

  「就快不是了。」老四道。

  說完,像背後瞄了一眼。

  背後只是道門,門外什麼都沒有,但莊君很快意識到這個動作的含意:「哈,甘寒又來找你囉?」

  「嗯。」老四無意識地摸了下手腕,上頭有無數針孔,都是被甘寒插出來的。

  「……這樣好嗎?」

  老四笑了笑:「不相信我?當個實驗對象的本錢我還是有的。」

  「雖你壯得跟頭山豬一樣……」

  「你就不能說是頭牛嗎?」

  「不都是家畜?」

  「…………」

  「你聽過實驗豬沒聽過實驗牛吧?豬的DNA跟我們人類比較像嘛。」

  「我是人!」

  「放心,我相信他們沒有打算要把你改造成一頭家畜。」

  「…………」老四強忍下想把莊君丟下海的衝動,深吸一口氣道:「再忍幾天,他們很快就能確認你的體質不行。」

  「然後就把我報廢?」

  「不,是讓你直接滾蛋。」

  「既然這麼討厭我為何還要留我在這。」

  雖然誰都沒像莊君說明,那個答應要給莊君一個交待的『專人』也只是拿了一份厚厚的文件要莊君簽名,莊君才翻到文件的第一頁,文件就被『專人』直接奪走。

  『專人』抽出其中一張放在莊君桌上:「這張才是你該看的。」

  A4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禁止事項,像是要莊君不得與外界連絡、不得透露過去一個多月的所見所聞、不得不配合機關行事等等等,反正就是把莊君當成是特務一樣,強迫他接受各種保密條款,而其中一項則是要莊君接受體能檢測。

  莊君知道,老四正在接受一項實驗計畫,似乎是由他們從那個大魔王還是大魔王遺留下來的子民們身上抽取出來的複合脢,再注射進老四的體內,目的是要把老四改造成跟小物一樣的超人。

  那些人也在評估從大戰中活下來的莊君是不是有被改造的價值,可惜莊君這把老骨頭,除了在床上跟男人廝混外也擠不出更多的體力,很快就被丟到廢物名單裡了。

  莊君一點都不介意自己被判定是個廢物,雖然也喜歡看英雄電影,但當一個真的有可能成為英雄的人現在自己面前時,他反而覺得老四可憐。

  「天都亮了。」老四擠到莊君身邊,探頭去看窗外的朝陽。

  「你拿多少紅包?」莊君轉了個話題。

  老四隨口道:「一塊。」

  「你老闆可真夠小氣,來給我做保鑣,我養你。」

  「你們少逃漏點稅我的紅包就會厚點。」

  「比你們貪污掉的少。」

  「出去後替咱們兄弟好好警告那些狗官。」

  「說的我好像在關窯子似的,也成,爺現在可是見過世面的男人,連外星人都幹過。」

  「還幹得人家死了。」

  兩個人哈哈笑了幾聲,又同時間靜默。

  他們誰也不看誰,就看著那碩大的太陽越升越高,直到爬到視線再也勾不著的位置。

  「……老四。」莊君先開了口:「我真的能出去?」

  「我說的話你可以信。」

  「有人保我?」

  「…………」

  「不是你?」

  「…………」

  莊君揉了揉眉心:「是小平吧。」

  「你對我們沒有用處,留著你分紅包?」

  「他還好嗎。」

  老四不用問也知道莊君指的是誰:「好。小物陪著他。」

  「那就好。」

  那真的就好。不像他,就算可以出去,也見不到想再見一面的人。

  「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老四猶豫了下:「元宵前。」

  莊君仰天長嘆:「真想要喝酒。」

  老四撿起地上的運度飲料:「將就點。」

  莊君瀟灑地把飲料往嘴裡道,噴的滿臉黏膩,再用沾濕的手拍著老四的背,大聲道:「保重。」

  「保重。」老四道。

  「後會有期!」

  「後會……」無期兩個字被老四含在嘴裡,連同他自己的飲料一起下肚。

  再過幾天,他們就會分道揚鑣。

  老四繼續當他的實驗肉體,而莊君,一生都會在國家的監控下平安渡過。

  這是老四跟賀平用了自己做為代價換來最好的成果,他們相信,這也是黃少書沒說出口的願望──

  

  ◎

  

  二月底的某一天,年假已經收尾,陸陸續續上工的人潮再次湧向車站。

  莊君拎了一個包,包是在路上買的,上頭鏽了帶有海口風情的貝殼。

  他還穿了件花襯衫,在冬天的北方城市裡顯得特別顯眼。

  「剛渡假回來啊?」出租車的司機向他閒聊:「怎麼沒帶行李?」

  「都丟了。」莊君隨口道。

  「國外的治安就是差,俺說旅行呀還是在國內就好,想花錢也別給外國佬賺走是吧。」

  「是呀,國內的警察特別認真,特別勇敢,特別……」莊君突然閉上嘴。

  司機見他臉色很差,以為是丟了行李不高興,也沒敢再多說什麼。

  車子開往的方向是新蓋的小區,治安環境都很好,莊君下了車後,歷經多方面的溝通才讓保安放他上樓。

  他沒有搭電梯,而是一層又一層的往上爬,直到最頂層的七樓。

  門敲了很久,才有個大姑娘替他開門。

  那個大姑娘一臉樸素,臉上掛個大眼鏡,頭髮凌亂地渣在腦後,穿著寬鬆的睡衣,但還是看得出來她不是屬於纖細型的身材。

  大姑娘見到莊君,先是一楞,然後道:「你來了。」

  莊君衝著她笑了笑:「對,我來了。」

  「你沒回家,伯父找你急的。」

  莊君把自己的包遞給大姑娘:「挪,禮物。」

  大姑娘微皺了下眉:「你去哪啦?」

  「渡假。妳還記不記妳有張照片?就是有很多長條石柱那張。」

  「……先進來吧。」大姑娘把莊君領進門。

  她的房間不大,一室一廳一衛而已,客廳裡堆滿了書,看得出來她是個慣於在居家生活的女孩。

  莊君一屁股大剌剌地坐到她的沙發上,沙發頗硬,旁邊還堆著字典,並不怎麼舒服。

  但莊君卻很喜歡這個家,也喜歡那個大姑娘。

  「曉蘇。」他大聲地叫著大姑娘的名字:「別跟我爸說我回來了。」

  大姑娘就是莊君的未婚妻,姓竹,竹曉蘇。

  竹曉蘇不算漂亮,莊君以前包養過的小男孩,換成女妝都比她媚上三分,但莊君就是寧可讓自己黃金單身漢的名頭暗上幾分也要跟她訂婚。

  「噢。」竹曉蘇沒有多問,她這點個性尤其讓莊君喜歡。

  「我要住個十天半個月,妳把書清一清吧。」莊君指著茶几那疊磚塊。

  「你自己找地方塞。」說完竹曉蘇就鑽進自己的臥房,沒一會兒又拿出一張照片:「這個?」

  看著高挺的黑色柱狀岩石,莊君心頭一跳,點了點頭:「這張照片送我吧。」

  竹曉蘇沒把照片給莊君,而是反問:「你去馬鞍島?」

  「……挺漂亮的地方,人也好。」

  竹曉蘇詫異道:「那地方不是封鎖了?」

  「妳知道?」

  「從我爸那偶然聽到的。」

  「說是要做什麼軍事基地,把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全趕了出來。」莊君把三號事先編好的事由說出口:「離開前還得先接受調查,所以我才沒回家過年。」

  竹曉蘇又皺了下眉,似乎對莊君的話半信半疑。

  「我爸沒說什麼?」

  竹曉蘇道:「你再不回去公司老闆就換人當。」

  「哼。」莊君悶哼:「公司用我的名字開的,沒我簽字老總說換就換?」

  「說是架空你這個老闆。」

  莊君點點頭:「不錯不錯,拿薪水還不用辦事。」

  竹曉蘇對商場上的事情都沒有什麼興趣,也沒搭話,而是轉開了電視。

  電視直接跳出新聞連播,還花了十秒鐘介紹南方海域的軍事演習,秀一秀過氣的機型。

  望著螢幕那端沒什麼彩度的大海,莊君卻看直了眼。

  「莊君?」竹曉蘇推了推他,他才反應過來。

  「吃什麼口味的?」竹曉蘇問。

  「又吃方便麵?」

  「很好吃。」

  「都忘了,去年聖誕舞會我有遇到阿姨,妳媽讓我告訴妳──」

  「我不結婚。」

  莊君失笑:「妳又知道她說的是這?」

  「除了這還有什麼需要她讓你來告訴我。」

  「這麼不想嫁給我?」

  「沒興趣。」

  「妳都跟我訂婚了。」

  「訂婚沒有法律效力。」

  莊君誇張地嘆口氣:「怎麼一個一個都不想嫁給我。」

  「還有誰不想嫁你?」

  「妳呀。」

  「你不見得想娶。」

  「如果是妳的話我願──」後面幾個字莊君沒說出口。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怪怪的,似乎有些跳不動了。他小心地碰著胸口,沒感覺到任何脈動,也不知道存放在裡頭的東西還在不在。

  「莊君……」竹曉蘇喊了他名字,卻沒有多問他幾句怎麼了。

  這是竹曉蘇關心人的方式,莊君也很喜歡她這一點。

  他曾經以為竹曉蘇將會是他唯一的伴侶,雖然他不能夠愛女人,但他可以喜歡她。莊君一向認為,相守一生,只要喜歡就夠了。

  可是現在,他卻有點不知道他未來、漫長、不知道何時才會有盡頭的一生,該怎麼過下去。

  除了一個喜歡的女人,他好像還少了什麼更重要的東西。

  「曉蘇,我有點累。」

  「那就先睡唄。」竹曉蘇道:「床先讓給你,我睡沙發。」

  「曉蘇。」

  「嗯?」

  「改天一起去渡假。」

  「跟你嗎?不太想。」

  「那妳叫我聲莊少爺聽聽。」

  「莊啥?」

  「曉蘇。」

  「嗯?」

  「……蘇。」

  莊君的唇又動了幾次,返返覆覆地像是在唸著竹曉蘇的名字、又像是另外兩個字。但他終於沒有說出口,而是迅速地堆起笑容,催促竹曉蘇把珍藏的方便麵都拿出來。

  方便麵不只有國內的,還有些進口的,莊君要了個泡菜口味,跟著竹曉蘇共用一個鍋子。兩人吃得津津有味,一起看著無聊的選秀節目,一起吐槽一起大笑,恍恍惚惚地渡過了莊君回到家的第一晚。

  

  ◎

  

  莊君就這麼在竹曉蘇家住了大半年。

  這期間他的母親有來找過他,莊君用了各種藉口打消他母親讓他回家的企圖。

  「既然你都住在曉蘇家了。」他的母親穿著低領的洋裝,在夏天裡露出白皙的頸子:「那就早點跟曉蘇結婚,住在人家女孩子家成什麼體統。」

  「曉蘇沒想嫁我。」莊君辯解,而且竹曉蘇早就搬回學校去了,比起亂七八糟的臥室,她還更喜歡學校裡的研究室。

  「讓你少在外面玩,曉蘇定是嫌你沒定性。」

  「我可沒玩了。」莊君說的是大實話,這半年來他連自己動手的次數都少得可憐,更提不起勁去看外頭那些鶯鶯燕燕。

  莊君的母親嘆了口氣,她就算不怎麼管事,還是清楚自己的兒子的。

  「你要是真不想跟曉蘇一起,就早點分了,別擔誤了人家大姑娘。」

  「媽,結婚得從長計議,妳先回去吧,改明兒我跟曉蘇討論討論再告訴妳。」莊君好聲好氣道。

  「都討論了多少年了還不夠長?」他的母親望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

  「不說話就當你有了,既然有了,就把人家領回家吧。」

  莊君低下頭,悶道:「……不在。」

  「是人家不願意跟你?」

  「沒這回事,妳兒子多帥,誰不想跟我?」莊君想了想,又道:「真沒這個人,走吧我請妳去吃飯。」

  莊母被莊君強行從椅子上扶起,她有點惱怒,但對許久不見的兒子又發不了脾氣,只好道:「沒工作還有錢請我吃飯?你幾個堂兄弟裡就屬你最不上進,你姑娘每次見到我都要──」

  「行了行了我不上進,我明天就去找工作,走吧,大餐是吃不起就讓妳吃看看大排檔吧。」

  「那多不衛生。」莊母嘴上抱怨著,但還是習慣性地攬住兒子的手。

  她總覺得她兒子的臂彎有些空,跟以前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差距頗大。

  兒子連過年都沒回家,做母親的當然會關心,但她跟莊君從小就不夠親近,莊君幾個相熟的朋友也都敬畏她,弄得她都不知道莊君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看到兒子神情雖略為萎靡,精神還是很不錯,莊母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只要兒子不惹事,平平安安地長大……現在也長得夠大了,莊母並不奢求什麼。她的心不大,兒子靠著家裡走到這位置也算是已經望子成龍,再成功下去就不知道要飛去哪了,還是守住一個小小城市做小小的地頭蛇舒舒服服地過一生,足已。

  「有什麼事擋不住,別怕,就回家,你爸也想你,不會生你的氣的。」莊母道。

  莊君隨意地應了聲,卻沒有點頭。

  兩人吃過飯後莊君又好說歹說地才把母親送上飛機,送走莊母後,莊君在商場找到了個臨時工,專賣高檔西服。

  他有身材,也習慣西裝,加上習慣跟商業人士應對,比那些連站咨都歪七扭八的銷售員更有說服力,沒半個月就被公司提到了正職。

  賺了幾個月的錢,莊君把自己累得每天一回家是倒頭就睡。商場銷售看似輕鬆,但下班時間都晚,周末還不能休息,而且還有業績壓力。

  莊君雖然沒把這份工作當成一生志業,他卻異常認真對待,不只自己做了店頭宣傳,還私下整理客戶資料,必要時親手送上手工型錄給客戶參考。

  他那個賣場賣的西服雖然有檔次,仍不及手工訂作服,但在莊君的努力之下,竟也讓幾個慣穿國外訂作的老總跟他買上幾件配件,弄得店長都很擔心自己會不會被莊君搞到失業,暗地裡免不了做些手腳打壓他。

  

  八月最後一個周末,商場在辦活動,到處都是人,大部分是來吹免費空調的,但也有些愛充面子的社會新鮮人,會到他們店裡買最低階的西裝。

  店長以發傳單的理由把莊君支了出去,打算自己攬下畢業生的生意。

  他們店比較高級從來不發傳單的,但莊君也不想戳破店長的藉口,帶著一疊破紙就跟著人潮一起去看表演。

  表演其實很無聊,無非是幾個年輕模特兒在台上穿著泳裝扭扭腰,然後幻想自己是國際名模。

  莊君對女人的身材實在沒什麼感覺,乾脆光明正大地欣賞起來捧場的年輕男孩青春的肉體。

  人潮來來去去,表演的模特兒也換了一批又一批,算算時間,莊君準備回去跟店長報道,正打算先去個廁所時,人群裡晃過了兩個有些眼熟的身影。

  莊君突然丟下滿疊的傳單,衝向人潮。

  白紙在空中散成了煙花,莊君也成功擋在一高一矮的兩個男人面前。

  那兩個男人微微一愣,其中矮些的那個男人,他有張娃娃臉,詫異的時候眼珠子瞪得像彈珠一樣圓。

  莊君臉色發白,想要拉住男人的手卻是在顫抖:「賀……平。」

  「好久不見。」賀平道,卻沒有伸手去握莊君的手。

  「你們……在這……」

  「我們來辦點事。」賀平身旁的高大男人自然是小物:「小物沒逛過街,順便帶他出來看看。」

  「你們能離開?」

  賀平跟以前一樣說話什麼情緒:「能,只是身上還是有監控器,我跟你碰到面的事估計三號已經知道。」

  莊君深吸一口氣:「你們能出來,實驗成功了?」

  「不能說。」這句話卻是被小物搶了白。

  莊君了解規矩,也沒多問,便點點頭:「那吃個飯吧,我請客。」

  「不了,我們馬上要走。」

  「是嗎。」

  賀平想了想,道:「老四他很好,最近去了邊境,甘寒也跟去了。」

  「是嗎。」

  「那……再見。」

  「嗯,再見。」

  莊君有些遺憾,但並沒多做慰留。

  他送賀平跟小物離開商場,看著他們坐上特殊車牌的黑頭車揚長而去,心裡莫名有些羨慕,又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突然湧現的酸麻。

  還沒來得及消化完這種情緒,黑頭車突然又倒退了回來。

  車窗被搖了下來,賀平探出頭,白皙的臉在商場的大燈下被照得跟加蒼白,沒什麼血色的雙唇微張,輕道:「你還想不想他?」

  

  ◎

  

  「少書,那個叫做藍耳翠鳥。」

  像風扇在旋轉一樣的小小鳥兒成對地穿梭在灌木叢裡,牠們的身子很小、小得彷彿能被藏在掌心裡,藍色的羽毛在晴空像豔麗得像顆寶石。

  「你跟那翠鳥可真像。」

  「胡說。」黃少書用槍桿捅著自己身前的男人。

  男人回過頭,揉了揉他的頭,對他笑了笑:「怎麼不像,翅膀拍得這麼勤也飛不高。」

  黃少書沒眨眼。男人的動作太過親密,讓少書懷疑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幻覺。

  男人又再次面向天空。天空太藍,對映著男人的陰影更加暗沉。

  男人要走了,黃少書想。

  黃少說躲在男人的背後,男人邁開腳步,用黃少書跟不上的速度向前奔快走,最後竟踩著空氣跨入了空中。

  黃少書仰起頭。

  男人是鷹,只是這麼眨眼功夫,就去了他無法迄及的高度。

  「少書。」男人俯視著他:「我先走了。」

  「說好要永遠一起!」黃少書站在原地,大地太過遼闊,顯得他是如此渺小。

  「你跟不上我。」男人的聲音充滿了自信。

  黃少書不甘心,於是他開始奔跑,他的速度很快,兩條腿就像翠鳥的翅膀,因為過於高速的運轉而連成一片。

  但是他仍然觸碰不到男人的衣角。

  男人笑笑地望著他。

  黃少書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要崩裂了,臟器在晃動著,血液則拒絕繼續運作。

  男人又道:「停下來休息,你不需要如此。」

  「我想跟你一起!」黃少書用自己最大的聲音道。

  「你追不上我。」

  「我要跟你一起!」

  「少書,會有人願意留在你身邊,等你。」

  黃少書回頭,身邊似乎有個模糊的影子正對他笑。

  他的心臟一抽,咬牙地扭回頭,伸長了手臂。

  他覺得自己就快要摸到了,男人突然離自己很近,近得只要他輕輕一躍,就能抱住男人的身體。

  他跳了起來。男人卻瞬間拉拔高度。

  而他的腳下,則裂開了一道凹痕。

  凹痕越陷越深,彈指尖就成了深淵。

  他只能墜落。

  任由自己離男人越來越遠,遠得他再也看不見男人的笑容,遠得他開始相信只靠這樣的自己,他將永遠無法追上男人。

  黃少書卻笑了。

  笑自己就要死了,死了就會變成幽靈,幽靈能上天下地,這樣他就能永遠地跟在男人身後了。

  一團火球突然襲向他。

  火球打在他的肚子上,讓火燄點燃他全身。

  「不!」黃少書大叫,高溫能將他燒成灰燼,也許連他的靈魂都能一起化成灰。

  黃少書絕望地任由火焰鑽進自己的體內,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掉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轉眼間就能摔成粉末──影子卻抱住了他。

  

  然後他醒了。

  「能呼吸?」戴著口罩並把頭髮都梳在手術帽的醫生問他。

  醫生手裡捧了個字板,僅露出眼睛的臉皺了起來:「難道聲帶出了問題?」

  「賀──」黃少書吐了第一個字。「武──」然後是第二個。

  「你在練習呼吸?」醫生道。

  黃少書想搖頭,這才發現自己連控制脖子的力量都沒有。

  賀武不在他身邊,影子的體溫卻仍然清晰地留了下來。他想也許現在的自己還在夢中,才會連大火的高溫跟人體的體溫都弄不清楚。

  醫生放下字板,拿出一大管針筒,也沒問黃少書意願,就往他的手肘上打。

  黃少書感覺得到尖針在自己的肌膚上排徊,卻沒法刺穿。

  醫生神情一振,回頭不知對著誰道:「無法打針,需要找儀器來測試韌度。」

  接下來又換上手術刀,開始劃起黃少書的肌膚。

  手術刀很冰冷,卻遲遲沒辦法對黃少書造成傷害。

  醫生越來越興奮,甚至把電擊按摩器都拿了出來。

  「這個就先暫緩吧。」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黃少書勉強轉動眼珠,這才看清男人的樣子。

  「三……號……」

  「看來你沒有失去記憶呢,很好很好。」

  黃少書下意識的皺眉,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夢裡會出現三號這個討厭的傢伙。

  三號接過醫生遞來的手術刀,在黃少書面前晃啊晃的:「你現在可是刀槍不入,高興嗎?」

  「什麼?」

  「我們幫你做過斷層掃瞄了,很辛苦的,為了要把顯影劑打進你身體裡,不知道費了我們多少功夫。」三號舔了舔唇:「成果很喜人,PMD的核心果然進入你的身體裡,現在應該已經完美融合了吧?」

  「批矮母滴?」

  「噢,就是被你殺死的那個外星生物,複變是我們替她取的名字。」

  「你是說──」

  「沒錯,你是繼小物之後最成功的實驗體,可能是生存本能,PMD在死亡當下釋出核心進入你的體內,並潛意識地保護你的身體。小物表示,這大概是因為你體內曾經就被PMD的分裂體侵蝕過,才能夠這麼快適應PMD的進入。」

  「……我以後也會變成喪屍?」

  「看樣子不會。」三號解釋:「你的存在應該跟小物差不多,你是融合了對方的能力,簡單來講喪屍是PMD吃人類,而你的狀況則是你吃掉了PMD。」

  這聽起來的感覺一點都不舒服,黃少書覺得有些反胃。

  「總之要恭喜你又活了過來。」三號拍拍手,又道:「但目前可以請你讓我們的醫療團隊抽點血嗎?你的肌膚如果不是你有意識的操縱會變得十分堅硬,如果你不同意抽血的話會造成我們以及你的很多麻煩。」

  「…………」

  花了點時間黃少書才學會如何讓自己的肌膚接受針筒,等針筒真的劃破他的血管後,痛覺才讓他意識到自己真的不是身在夢中。

  而那個已經消失在藍天盡頭的賀武,才是不屬於現實的這一邊。

  賀武在夢裡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總有人會願意等你。

  黃少書抹了抹臉,苦笑,現在這個樣子,人不人妖不妖的,想死都死不成,連想要跟隨賀武腳步的心願都被剝奪了……活著還有什麼可以期待?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那個影子。

  影子的容貌漸漸變得清晰,甚至取代了賀武的臉孔。

  黃少書心一沉,接過醫生端來的幾瓶營養劑。瓶營養劑味道不太好,他邊喝邊問三號:「我現在是在?」

  他現在已經可以在診療室內自己活動,診療室有扇窗,透過窗外,他可以確認自己不在海上。

  「馬鞍島,現在已然改名馬鞍基地。」

  「小平呢?」

  「他很好,與他的小物朋友一起生活。」

  「……說吧,你們救活我是為了什麼?」

  「我們一直都很珍惜每一條生命,救活你是基於人類的道義。」

  黃少書冷笑:「為了建這個基地,住在這裡的島民都被你們殺光了吧?」

  「沒這回事。」三號面色不變地道:「至從PMD死亡後,曾經被感染且不嚴重的村民都已經恢復正常,我們現在正聘僱他們進訴基地中配合實驗,而剩下未感染的村民則被我們安排到其他地方生活了,你要相信國家對人民的喜愛,不到最後關頭我們是不會輕易選擇犧牲的。」

  「所以我也成為需要配合你們實驗的小白鼠囉?」

  「不,我們想要請你加入我們。」

  「什麼意思?」

  「你已經是完成體,除了定期提供我們你的生理資料外,我們希望你能夠參與部分任務。」三號又溫和地握住了黃少書的手:「跟你以前做的事差不多,這都是為了保家衛國。」

  黃少書抽回手心,三號的體溫讓他很不舒服。

  「我有條件。」他道:「你們要保證小平跟他的……家人的安全與自由,你們不能囚禁小平,還有……」

  「還有?」

  黃少書深吸一口氣:「讓……回到普通人的生活。」

  

  ◎

  

  見過賀平後,莊君一整天工作都在恍惚,甚至把倒給客人的水給打翻了。

  店長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樂得找了機會狠狠地批了莊君一頓。

  但不管店長罵了什麼,莊君都在笑,甚至還反說了一句:「你能不能叫我滾開?最好多說幾次。」

  店長到底讓莊君滾了沒有,莊君其實也不清楚。

  但他那天提早收工回家,一進家門就翻出這陣子收集的男性雜誌,邊吃著方便麵邊看的津津有味。

  放了暑假從大學回來的竹曉蘇,見莊君把自己地板弄得滿地都是──雖然平常也差不多是這麼亂,以為他是為了只有以前薪水零頭的工作弄得這麼忙碌,打趣笑道:「你打算開家時裝店?」

  「反正閒著。」莊君回道。

  「你的公司呢?」

  「就當送舅舅玩玩吧,改明兒請律師幫我把公司給過了。」

  莊君之前經營的小公司,做的是貿易,莊君對公司雖然沒有特別認真,但生意靠著家裡的裙帶關係做得也算不溫不火,足以養活一票人。現在公司讓給他那個舅舅管,一開始還真大有起色,只是擴張得過快,資金反而有些周轉不過來。

  莊君不知道自己的公司會不會被舅舅玩垮,他也不希望名下的產業變成一攤爛帳,更沒有精力回去應付那些親戚關係,決定索性賣個面子把公司都過給舅舅,分點股份窩在竹曉蘇這繼續當大爺。

  竹曉蘇對莊君要不要當老總沒什麼意見,便道:「那成,等你不當老闆了我們就結婚。」

  莊君一不小心把自己手裡的杯麵給摔了,弄得一地湯汁,驚得竹曉蘇心疼不已自己的愛書。

  「我沒跟你開玩笑。」一向不做家事的竹曉書連忙衝進廚房,拎了兩條抹布。

  莊君發了會呆,直到抹布被塞進他手裡才問:「這麼突然?」

  竹曉蘇邊擦地邊咬牙:「家裡逼得緊,你要是不願意我們就分了。腳讓開,你礙到我了。」

  莊君順腳把一疊雜誌往旁邊掃,把髒抹布拿進水槽洗了洗,順道收拾了下客廳。

  兩人忙了一陣後,莊君用濕手抹著自己的褲管,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曉蘇,我很喜歡妳,妳知道,但是如果妳找到妳更喜歡的人──」

  「君君。」竹曉蘇叫著他們小時候的乳名,擠進了莊君旁邊的位置:「我也喜歡你,君君,我們小時候說好長大就結婚,你說如果我找到我的王子那你就幫我打敗欺負王子的壞巫婆,我說如果你找到你的公主,我就幫你趕走綁架公主的惡龍。」

  想到小時候的事,莊君忍不住笑了起來:「妳居然還記得。」

  竹曉蘇沒笑:「你找到公主了。」用的還是肯定句,就好像知道莊君一定不會否認一樣。

  「…………」

  「我答應你我會幫你趕走惡龍。」

  「惡龍已經死了,公主自己打跑的。」莊君道。

  「公主呢?」

  「勇敢的戰死了。」

  「噢。」竹曉蘇拿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君君,你難過嗎?」

  「……我不知道。」

  竹曉蘇瞇起眼,近視讓她看不清莊君現在的表情:「我們再找第二個公主唄。」

  「找個沒有惡龍守著的公主。」

  「這樣的公主有好多──」

  「我就喜歡會搶在我面前跟惡龍戰鬥的公主。」

  「……那一定是個非常帥氣的公主,我覺得我也有點喜歡他了。」

  「喂,朋友妻不可戲。」

  「小氣……」竹曉蘇看起來有些失落:「這麼帥氣的人怎麼可能會喜歡你。」

  莊君敲了下竹曉蘇的頭:「妳相信吊橋效應嗎?」

  「在危機中比較容易產生心動的感覺?」

  「對。」

  竹曉蘇很聰明,立即道:「你以為公主對你的好感,其實是在面對惡龍的威脅時的錯覺?」

  莊君把剩下的雜誌掃到一邊,坐到了地板上:「差不多。」

  「所以人家根本沒喜歡你嘛。」

  「是我喜歡他!」

  竹曉蘇楞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第一次聽你承認這麼喜歡一個人。」

  莊君有點悶:「我可是常常說我喜歡妳的……」

  「那不一樣,你才不會讓我搶在你之前跟龍戰鬥,而且我聽得出來,你很在乎那個人。」

  「……也許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了。」

  「嗯,死人總是比較特別。」

  「雖然妳說的沒錯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著就覺得火大。」

  「別瞪我。」竹曉蘇推了莊君一下,重新戴上眼鏡:「換個假設,要是你的公主還活著,現在也沒有惡龍,你就不想他了?」

  賀平的聲音又跳了出來,賀平問他想不想?但賀平卻沒有等到莊君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還想不想他。」

  怎麼可能會不想?莊君問自己,但又有什麼必要繼續念想?

  黃少書已經死了,而莊君的人生卻還要繼續。他還有未來還有希望也許還會遇到一個比黃少書更好的男人跟自己戀愛,所以,繼續困在思念裡頭有什麼意義?

  賀武死後,黃少書用了極端的方式來緬懷自己未成的愛情,甚至犧牲了自己的未來。

  莊君很清楚自己沒有黃少書這麼偉大,他也不敢愛得這麼激烈,這些日子裡來,他甚至沒把黃少書三個字說出口。

  莊君猜想自己體內也沾染了有馬鞍島上的病毒,牠們啃蝕著自己的腦子,把自己曾經擁有的感情都吃得乾乾淨淨,他相信再過一段時間,黃少書就會跟同馬鞍島一樣,永遠從地圖上抹去──但為什麼他仍覺得心臟濕濕的鹹鹹的,就像溺斃在深海裡?

  他緊掐著自己的大腿肉,肌膚都被捏得由紅到白,卻一點痛覺都沒有。

  竹曉蘇把莊君攬進懷裡,用粗魯的動作摸著他的腦袋。

  莊君沒有任何反應,任由竹曉蘇抱著,聽著竹曉書對自己道:「一定是因為你一直都在想他,才會想到連不想他的時候是什麼感覺都不知道。」

  

  「我可以去找他嗎?」

  「為什麼要問我?」

  「我不知道該問誰。」

  竹曉蘇笑了笑:「那你就去找到他然後問他吧。」

  

  ◎

  

  竹曉蘇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莊君就去了賣場,直接給店長遞了辭呈。

  店長還以為是自己罵人罵太兇,把莊君給罵跑了。

  莊君很興奮,卻反而拉著店長道:「你說,我見到他時該說什麼?欸呀我都忘了,是不是應該要先買點紙錢,買那種真正鑲金的,他不會嫌我太奢侈吧?對了你也幫我準備一套西裝,我要燒給他,西裝、攜莊嘛,哈哈,還有點諧音呢。」

  「…………」

  在被當成是瘋子的狀態下,莊君當天就買了飛往南方的機票。

  但到了A市,他才發現,馬鞍島已經完全被封鎖,沒有相關證件根本不能進出,多方打聽下,才知道三號已經成了最高負責人,有關於馬鞍島的任何事都要先問過他。

  莊君不知道怎麼聯絡三號,但他相信三號能夠聯絡上自己。

  於是他天天坐在A市的港口堤防,從早上九點待到晚上八點,路過的漁夫問候他,他就說自己在等著去看老婆。

  第十天,有個輕颱路過,狂風把浪濤捲了一丈高,打在消波塊上,濺起如碎石般的水花。

  莊君穿著黃色雨衣,仍然堅持不懈怠地出現在堤防旁。

  他站的位置隱蔽,巡邏的保安居然沒發現還有這麼一個大活人不要命地在颱風天觀浪。

  陰雨天雲層很厚,低得就像可以伸手觸碰到一樣。雷電從雲層中閃動,能在瞬間把汪洋照成亮白色。

  大自然的破壞力美得驚人,莊君怔怔地望著天與海與電子交織而成的舞曲。

  靈魂牢牢地被牽引,雷響一次就會悸動一次。

  他想起了現在流行的傳說,被雷劈一下也許就會穿越到幾百年前、或是黃少書還沒退伍的兩年前。

  他邁開雙腿,風很大,每次移動都要耗上大量的體力,臉上的水已經分不清是雨還是汗,卻仍情不自禁地想要跨過防坡堤走進雷雨的中央──

  「你幹麼!」突然有雙手牢牢地拉住了他的右手臂。

  莊君回過頭,雨水過於狂暴讓他幾乎看不清是誰制止了他。

  「你要自殺也不用選這麼蠢的方法!」

  莊君眨眨眼,努力讓視線變得清徹一些。但他仍然覺得自己看見了幻覺。

  莊君伸出左手,輕輕撫上對方的臉。

  臉很冰、就像屍體一樣地寒冷。

  對方輕皺了下眉,還沒反應過來,莊君就突然甩開他、再將他牢牢地抱在懷中。

  

  「放手。」

  「會說話呀。」

  「我叫你放手!」

  「連聲音都一樣,是真的吧。」

  「莊君,你──」

  莊君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雨水略苦,混合著唾棄也甜不起來。

  黃色的雨衣被抓破了一個大洞,冷風幾乎要凍僵他的身體。

  他的心卻很熱,熱得就像是動脈噴出的鮮血,能夠灼傷自己與懷裡的人。

  「我是不是真的穿越了?」莊君低喃。

  「蛤?」

  「不然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要問的,你颱風天的跑到這幹麼?」

  「我想你,就來了。以後該不會只有颱風時才見得到你吧?」

  「…………」

  「我得把握時間。」莊君開始脫起對方的雨衣,對方穿得是軍用雨衣,拉鍊結實,他的手指幾乎要握不住拉練頭。

  「你幹什麼!」

  「上你呀。」莊君說,決定放棄上衣,開始改拉扯起褲子。

  對方臉一紅,推了莊君一把。

  莊君像是被汽車撞了一下,人斜斜地往後滑了好幾步,眼看就要跌下堤防。

  對方連忙拉住莊君,並迅速地將人帶離海邊,怒道:「別亂來,你找死嗎?」

  對方開了車,是輛吉普,就停在海岸的公路旁。

  等全身是水的莊君塞進前座後,莊君才有種回到人間的感覺。

  「……你是真的還假的?」莊君看著駕駛座上的人問。

  「我沒有死。」

  「該不會是複製人吧?」

  「我沒有死!」

  莊君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很冰,再摸摸對方的胸口,心臟有在跳動,最後又掐掐自己的臉,早就凍得沒什麼知覺。

  莊君抹掉臉上的水,深吸一口氣,然後轉向駕駛座,甩了一巴掌。

  掌心很痛,火辣得就像打在一堵牆上,而對方的臉卻一點痕跡都沒有。

  對方不說話,眼神複雜地看著莊君。

  「黃少書,向我道歉。」莊君說:「然後再揍我一拳。」

  黃少書嘆了口氣:「我會把你打死。」

  「那你不會輕點?」

  「我還不太會控制自己的力道,我現在……不是普通人類。」

  莊君打了個噴嚏,道:「你也變喪屍了?」

  「相去不遠。」黃少書把自己的狀況隨意地說明了下,但莊君的反應卻跟他所想的不一樣。

  莊君很興奮:「所以你變成超人了?」然後又開始苦惱:「這樣我不就壓不倒你了?」

  黃少書發動引擎:「……我先帶你回去,你這樣會感冒。」

  「去馬鞍島?我還沒去過軍事機地,裡頭有戰鬥機吧?進去要不要經過什麼指紋或瞳孔辨識系統?你說三號會不會讓我留下來?」

  面對莊君一連串的問題,黃少書只挑了最後一個答:「是三號告訴我你在這裡……你回來幹麼。」

  「你還沒向我道歉。」

  「為……」莊君的話題跳太過,讓黃少書一時沒反應過來。

  莊君沉聲問:「你清醒多久了?」

  「……兩個月吧。」

  「所以你是鐵了心不想再見我。」

  「不是、那是……你不該湊合進來,我已經不是普通人類,不管去哪都要受到限制。」

  「你不會不知道,三號在我身上裝了發訊器,我也不是普通人類。」

  「那不一樣!你還可以過著正常的生活。」

  莊君冷笑:「身為一個同性戀者最噁心的一句話就是你說的這句。」

  「…………」

  「再說,三號會讓你來找我,我看他也是巴不得我可以待在他眼皮底下。」

  「我可以送你回去。」

  莊君扣住黃少書的方向盤,黃少書緊急踩了煞車,後作用力讓莊君撞到了車前座,莊君悶哼一聲,又將車鑰匙拔了出來。

  大雨刷洗著車窗,水珠化成白霧,遮斷了四周的景色。

  他們待在密閉空間裡,配合著彼此的呼吸,卻不敢注視對方的眼睛。

  過了許久,莊君才道:「我沒有想過還可以再見到你。」

  「嗯。」

  「黃少書,我真的以為你死了。」

  「嗯。」

  「我本來決定每年二月就去給你掃墓,以後的三百六十五天裡我就只花這麼一天想你。」

  「……嗯。」

  莊君湊了上去吻了吻黃少書的嘴角,又退回自己的位置:「你說,我這樣的人可以給你掃幾年的墓?」

  「你不需要,我們認識不過一兩個月。」

  「我也是這麼想。」莊君笑了兩聲:「就算後來我認真了,那應該也只是一場普通的戀愛。」

  就像每個普通人那樣,一生中都會有幾場戀愛,每一場都認真,但每一場都有可能在想像不到的時候結束。

  莊君以為自己跟黃少書,也會是這樣的發展,先牽牽手再親親嘴最後滾滾床,然後在某一天笑著說分手。

  可是後來莊君發現自己錯了。

  當莊君再一次見到黃少書的時候,心裡就只有一個想法:啊──就這樣吧。

  就像全天下大部分的老爸老媽、爺爺奶奶、那些上一輩子的老人家一樣,結了婚,不管經歷再多倦怠,都沒有想過要離開。

  說不上什麼愛呀恨呀。

  莊君的喜歡、遠不及黃少書當初暗戀賀武的用情來的深。

  至少表現出來的沒有這麼深。

  但就是這種比較隨意的、比較溫和的感情,讓他勇敢地決定了:那就這樣吧。

  認識的時間不夠長那又怎麼樣,黃少書心裡還愛著別人那又怎麼樣。

  「黃警官,給我一個重新追求你的機會吧。」莊君輕道。

  「我已經不是警察了。」

  「那──少書,嫁給我好不好?」

  黃少書望著跟瀑布沒兩樣的玻璃窗:「不是應該要先交往嗎?」

  「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答應什──」

  後面的話黃少說已經說不出口了。

  再說什麼都成了莊君的口水了。

  

  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響,大自然的力量何等驚人,而遠在地球之外的力量又比人類所能估測的更可怕。

  經歷過上山下海水深火熱還死不了的兩個人,又怎麼能等不到天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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