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畫家與公務員

發表日期:2004.10.19-2004.11.14

  “500含運費好不好?”

  真想跟他說不好。

  他到底知不知道一張30號的畫布要花多少錢、多少顏料、多少時間才畫得完阿?

  “好的,請你下標。”

  真悲哀,小賣家就不是人。

  窮畫家的練習作品更是沒有價值。

  「你們這些文盲,到底懂不懂行情阿!外面1號的畫起價1萬耶,30號好歹也要30萬好不好!」

  他,陳偉信,剛剛畢業的無業遊名,自稱職業畫家,現在正對著破爛的P2電腦發飆。

  網路拍賣本來賺的就是辛苦錢,何況他賣的還是沒幾個人能懂的後現代畫。

  但為了能購買下一張畫布,再廉價的結標價,他都只能勉強妥協。

  「唉,去老爹那看看好了。」

  陳偉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關掉電腦,憂鬱地走出他的破公寓。

  

  □□□□□

  

  陳偉信用跟老同學借的跑車,載了一張百號畫布到熟識的畫廊推銷。

  「嘿,阿信你又來賣畫啦?」畫廊的老爹是個步入晚年的中年人,略有脾酒肚與漸凸的頭,但他的眼睛仍看起來熱誠不減。

  「老爹你就行行好,這張收一下吧。」陳偉信辛苦地將畫布搬下車。

  沒想到老闆連畫都還沒看兩眼,就笑著推遲:「這麼大張,現在這麼不景氣,收不起啦。」

  他哀求著:「拜託啦,1萬就好,行不行?」

  「你這麼落魄阿。」

  老闆興災樂禍地揉著偉信的頭,偉信雖已二十有五,卻長的跟小娃兒一樣可愛,頭髮細細綿綿地,好摸得緊。

  「老爹別這樣啦,」他無奈道:「我這個月房租要繳不出來了,拜託你啦。」

  「你這張是真的太大了,我這邊場子小,擺不下,也沒辦法阿。」

  偉信嘟著嘴,又重心燃起希望道:「我還有一張80號的,不然30號的如何?」

  「阿信阿,我是為你好,」老闆突然感嘆道:「你畫的圖太抽象太灰暗了啦,台灣人看不懂,就沒人喜歡……而且你想想,在台灣想要靠畫畫賺一輩子,是怎麼也不可能的。我知道你有才華,但沒有市場也沒辦法阿!不如趁這機會好好打算,兼個差或當個老師也不錯,我有認識的補習班可以介紹給你。」

  「可是……」偉信猶豫,望了一眼自己帶來的畫布,又望了一眼畫廊老闆,他實在是捨不下畫畫這條路。

  老闆見狀,急忙勸道:「我人老了說話總是不重聽,但就是因為多比你走了幾年路,知道利害關係,你想想,就算教書也還是能繼續畫畫阿!而且又能有更好的生活、買更多的畫具,我知道你想要一條新的深紫色很久了,只要你別再這樣堅持,什麼顏料買不起?」

  陳偉信知道老闆的好意,只好沉重地點著頭。他有不少同學在補習班教畫,每個人當初說好即使做老師也不能放棄創作,可是才不到一年,墮落的人就有一半。

  陳偉信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他還在衡量麵包與理想間孰重孰輕。

  「讓我考慮一下……」最後他這麼說。

  然後拖著龐大的畫布,默默走出畫廊。

  

  □□□□□

  

  「既然老爹不收,那上網賣看看好了……賣掉,我就繼續當個窮畫家,賣不掉,我就妥協做個有志不能伸的小老師……」

  回家路上,陳偉信這麼打算著,他期待地又看了自己相當滿意的作品,那是一幅灰色與紅色建構出來的荒涼世界。

  難怪沒人會喜歡……陳偉信自嘲,連他有時候都會搞不清楚自己畫了什麼、想表達什麼?但是,他能感覺到,這幅畫的哀傷與孤獨。

  「好、都已經決定好的事,就快做吧!」陳偉信小心拿出跟學姐用代畫十張作品換來的數位相機,拍了幾張照片,準備要傳上網拍賣。

  「該取什麼名字好呢?」他還沒想到這裡,他一向都要到最後關頭才會為作品取好名字……「紅與灰?不行、這太蠢了……阿阿,叫窮畫家好了,反正是抽象畫,就給他一個最寫實的名字。」

  他迅速地建立好賣場,火大關掉電腦,想省點電費。

  窮畫家真是悲哀阿,雅虎的刊登費他都還沒繳呢。

  

  □□□□□

  

  在這之後,陳偉信決定回到學校幫老師打點零工,家裡一個月才給他二千塊的生活費,他要繳房租繳水電還得填飽肚皮,真不知道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人家說學藝術這種事,只有有錢人家的小孩才做得到,果真一點都不假。

  好不容易忙了一天回來,多領了一個便當,陳偉信興緻高昂地打開電腦。

  「嘿,有信耶!」

  “可以面交嗎?”拍賣問與答上寫著這樣的留言。

  “可以。”當然可以!賣掉這張圖就夠他多活3個月了。

  「不知道是那個傢伙居然會想要買我的畫?」只消瀏覽一遍油畫賣場,就知道是什麼畫風能迎合台灣人的口胃,他陳偉信還有點自知自明,知道自己的畫絕對不是普通人會看得上眼的。

  雖然這麼想,可是若能遇到知音,那當真比中了樂透還要快樂。

  與買家互留聯絡的方法後,陳偉信知道了那人的名字。

  「林敬正……是男的阿……」

  他開始好奇,是怎樣一個男人會願意花一萬台票來購買他那張又大又難懂的油畫?

  「仔細想想,一萬塊還是太便宜了點……不知道那個傢伙會不會念在我又瘦又可憐的份上請我吃頓午餐?搞不好他是那個上流社會的小開,看上了我的才華,將來願意出資讓我開畫展…嘿嘿…」

  人家說藝術家這種人老愛幻想與自言自語,果然是真的。

  

  面交的日子到了。

  陳偉信開始後悔賣了一張這麼大的作品,他要怎麼搬阿?本來能借他車的老同學今天跑去跟女朋友約會了,他只能一個人扛著圖,吃力地往面交地點走。

  是的,用走的,台北的空氣一直很糟,就算沒有太陽也會覺得悶熱,還好約定的地點不遠,他又是個擅於勞動的人,等到了目的地後,不過只濕了一件汗衫。

  「你……好……」他們約好的目的地正上方,有個帶著細框眼鏡的青年主動向他打招呼。

  「是林先生嗎?」陳偉信有些訝異,離約定的時間還有莫約15分鐘,沒想到這位買家那麼早就到了。

  「是的,是我……」這位青年看來相當害羞,才說不到兩句話就已經面熱臉紅。

  陳偉信真的沒想到本以為是知音的買家,竟是看起來憨厚無知的書呆子。

  「對不起,我問你個問題…」他懷著一絲希望道:「這張畫是你要買的嗎?」

  「是我沒錯。」

  「唉…我果然沒有貴人運。」陳偉信雙手一抬,誇張地長嘆。

  「怎麼了嗎……?」

  「沒啦,我本來以為搞不好是那個有錢的鑑賞家或收藏家之類的人要來買我的畫,以為還可以因此成名。」

  「對不起……」青年想也不想地就頷首道歉,這到是嚇壞了陳偉信。

  「嘿,你跟我對不起幹麼阿?」

  青年苦笑:「因為我只是個小公務員。」

  

  □□□□□

  

  「公務員也很好阿!」反正能賺到錢就好了,陳偉信也就不想再管他是誰買畫的,「公務員怎麼說都餓不死,比我這窮畫家好多了。」

  至少,他幾乎快要放棄的畫家之路,是眼前這位書呆子幫他繼續延長的。

  「你很窮嗎?」青年小聲的問,略待遲疑。

  「看不出來嗎?」陳偉信埋頭吃著眼前一大盤加大的炒飯。

  這個外表私文的青年還當真願意請他吃一頓午餐,雖然只是捷運站不遠的小吃店。

  「我以為會賣畫的人都是有錢人呢……」

  「賣畫的是,畫畫的可不是。」陳偉信大嘴一張,又吞了一顆滷蛋,「嘿你怎麼都不吃?」

  青年眼前的排骨飯才動了幾口,不像偉信的已經見了盤底。

  「我不餓……」青年似乎很愛苦笑,眉間已有細細的皺紋。

  他大不了自己幾歲吧?陳偉信猜想。

  「你要是吃不下,我可以幫你。」

  他羨慕道:「你的食欲真好。」又將餐盤推到陳偉信桌前。

  「你要是常常有一頓沒一頓的,在能吃的時候就會盡量的吃了。」

  青年習慣性地推高眼鏡,「當畫家的都這麼慘?」

  「大部分是啦……只是要像我那麼窮的也不多就是了。」

  「我對藝術實在是不懂,都沒想到你們這麼辛苦。」

  陳偉信吞下最後一塊排骨,略有疑惑道:「你不懂藝術怎麼會買我的畫阿?我的畫可不是適合放在客廳的。」

  「我不知道……」青年倒是說了一個絕妙的答案。

  「不知道?」

  「我最近買了新房子,想找點畫來掛增加氣氛,去畫廊挑了幾幅都覺得太貴,同事就介紹我到網路買……」

  「所以?」

  「挑來挑去,就覺得你的畫最適合……只是沒想到這麼大一張……」他偷瞄了一眼放在餐桌旁引人注目的大畫布,不曉得新家的牆壁可放得下?

  「你真是個怪人!」陳偉信忍不住脫口叫道。

  「會嗎?」青年害羞地搔頭,「我一直都很平凡的呢。反而是你們藝術家讓我羨慕,為了夢想什麼都捨得下。」

  陳偉信苦笑:「你想太多了,我就捨不太下這幅畫。」

  「你捨不得?」青年顯得慌張。

  「唉唷,別緊張啦,這畢竟是我花很多工夫畫的圖,總會希望它的新主人善待它。」

  青年揉著發白的指骨,一張毫不見特色的臉略為急切卻堅定的道:「你放心。」

  「嗯,我相信你。」

  陳偉信笑了,他第一次覺得能讓這個人買走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好不容易等陳偉信吃飽喝足,青年大方地付了帳,他們一起走出小吃店外,青年苦惱地搬著畫,看著馬路發呆。

  「怎麼了?」陳偉信關心道。

  「沒……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把畫搬回去……」

  「你怎麼來的?」

  「是搭捷運來的。」

  「好吧,我就服務做到底,幫你把畫送回家吧。」陳偉信大方地說。

  「真的?」青年看起來相當高興,情不自禁地握了他的手。

  「別客氣,」陳偉信不著痕跡地抽出雙手,一把扛起畫布,「這種事我常做,總比你這弱不禁風的公務員習慣些。」

  青年緊跟在他身後,幫忙扶著畫角,「你看起來比我瘦弱多了,沒想到力氣卻比我大。」

  「我是過慣苦日子的人嘛。」他大聲地笑著。

  剛過了中午的太陽正烈,兩人仍有說有笑地搬著大畫走在路上,陳偉信不像青年這麼在意路人的奇異眼光,他總是用天真且自信的表情,做他該做的事。

  連青年都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將所有的一切,都與陳偉信分享。

  

  □□□□□

  

  等到了青年的新家門口時,陳偉信知道的已不只有青年的名字。

  「敬正,」他要求陳偉信這麼稱呼他,「你家就是這?」

  「嗯,真抱歉剛搬家一團亂。」

  「還好啦,你沒看過我的破公寓,更糟糕,還會漏雨呢。」他在客廳裡轉了一圈,感嘆道:「還真大阿。」

  「是阿……可是當初推銷員一直跟我說,等我以後娶了老婆有了小孩,得要這樣的空間才夠,所以我就……」

  「他也沒說錯阿。」陳偉信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又繼續穿梭在還沒佈置好的房間內。

  「敬正你要把畫掛在那?」他在臥房內大聲嚷著。

  「不知道,你認為呢?」

  「放在儲藏室裡最好啦!」

  「如果你希望我這麼做的話……」

  「我覺得你的客廳牆壁稍微弄個裝飾,然後把圖放在這裡,」他又重新回到客廳,指著最大一面素牆道。

  「我實在不懂這些,要是能請你幫我看看就好了……」林敬正困擾地一直捏著指骨。

  陳偉信見他這麼焦慮,便隨口說:「請我可是要錢的唷。」

  「沒問題的。」

  「阿?」他到沒想到敬正回答地如此乾脆,頗為吃驚,「給我弄的話,不只收費貴,我還會在牆上畫一些沒人看得懂的圖唷!」

  「沒關係,隨你弄。」

  陳偉信盯著林敬正傻笑的臉闊,有些不可思議,又嚴肅道:「我這個人,雖然窮,卻不想因為窮而作賤自己。不何我意的東西我就不畫,所以到了現在一直還是很窮,你懂吧?」

  林敬正僵硬地點頭,陳偉信也不管他知道了幾分,又道:「你如果真的要給我這份工作,我當然很高興啦,但要是你干擾我畫畫、或要求我照著你的想法畫的話,即使你出再多錢,我也不畫。」

  「嗯,我知道了。」

  「這樣你還要答應嗎?」

  林敬正習慣性地又推了一下眼鏡,認真講道:「嗯,我答應你。」

  

  □□□□□

  

  第二天,陳偉信依約到了林敬正的家,那時他們還只是兩個陌生的人。

  偉信背了好大一個畫箱,身上還穿了一件看不出底色的骯髒圍裙,手上提的是好幾桶油漆,困難地按著敬正家的門鈴。

  門開了,只看見一個水泥工人的模樣的偉信笑著站在門外,著實把林敬正嚇了一大跳。

  他不知道,原來畫家的行頭這麼多,而且這麼……不乾淨……

  「你愣在那幹麼?快來幫我搬阿!」陳偉信催促著發呆的敬正,又把手上那袋油漆塞進他的手裡,「挪,這個先拿進去,我剛剛買的。對了,可以報帳嗎?」

  「喔……好……」林敬正呆呆地應允,這才幫偉信打開門,帶他走進還沒裝潢的客廳。

  「第二次看,還真的覺得你家很空曠耶。」

  「會嗎?」

  「大概是我現在住的房間太小了吧,只有你的廚房那樣大。」陳偉信辛苦地提著他帶來的工具,全搬進客廳的那張素牆前,又問:「你家有沒有鋁梯?就是修電燈的那種。」

  「阿、喔……好像有吧……」林敬正慌慌張張地衝進儲藏室,他過於緊張的背影,逗得偉信直想笑。

  「你不用急啦。」偉信朝著被抨然打開,又抨然關上的門板喊,突然覺得這個公務員怎麼會老實得這麼可愛。

  等敬正將梯子搬來時,偉信已經把顏料都擠在木板上了。

  「這……是畫板阿?」他呆呆地問,很少有看到木頭製的調色盤,而且上頭都坑坑巴巴的,能畫嗎?

  「嗯,別看它這樣,它可是陪了我五年了。」偉信隨口答,眼睛則是專注地在選色上。

  雖然就油畫而言,將越多的顏料擠出來,才越容易達到畫面色彩的豐富,但對一貧如洗的陳偉信來說,能盡量節省就盡量節省,反正是畫壁畫嘛,平塗法應該比較有看頭。

  「這就叫油畫顏料阿……」林敬正好奇地低下頭,聞著看起來像牙膏管的一條一條油料。

  「是阿,別聞了,小心中毒。」陳偉信隨口恐嚇道,連忙搶下被敬正拿到鼻頭前的大紅色,那條顏料可要他三張一百元,經不起玩的。

  「那你怎麼辦?」他卻聽到敬正很認真了問他一句話。

  「阿?」

  「我說……」敬正不知所措地推著眼鏡,「如果我只聞一下就會中毒,那你怎麼辦?」

  他是在關心自己嗎?偉信突然想笑,好好大聲地笑,怎麼還會有人這麼認真相信他隨口編出來的話……

  「沒事的,」偉信壓著肚子,沒讓笑意湧出聲,「我壯得像頭牛,而且那些顏料也沒有那麼毒啦。」

  「是嗎……」其實林敬正是想說,偉信看起來這麼單薄,腰細得夠自己完全環住,怎麼可能經得起這些化學毒物的折磨。

  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再問。

  他們兩個還只是個僅知道對方名字的陌生人,有很多事,不太需要過份干涉。

  

  「阿信,已經不早了,你要不要先休息?」從開始動手上色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個時辰了,除了上了兩次廁所外,偉信都沒有離開過那面牆。

  林敬正手中端著熱牛奶與包子,問著正躺在地上研究天花板要畫什麼顏色的窮畫家。

  偉信沒有答話,只是伸出一隻手,張開手掌也不曉得要做什麼。

  林敬正愣了幾秒,最後才終於弄懂對方的意思,他笑笑地將蒸好的包子放進偉信的手掌中,柔聲道:「小心燙,還有坐著吃比較不容易噎到。」

  地上的人只冷冷地看了一眼敬正,就又將注意力轉回天花板上,然後默默地啃著包子。

  老實說林敬正覺得心裡滿不是滋味的,他從沒見過這麼不客氣的客人,剛認識時活潑朝氣的模樣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滿臉的困惑與專注。

  但生性溫吞的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偉信發脾氣,只能訥訥地端著牛奶站在一旁,等對方吃完包子。

  「喝的呢?」地上的人終於是開口說話了。

  「怎麼會這樣……」敬正在心裡滴咕,但還是乖乖地將牛奶放在偉信伸出來的手掌中。

  這是他認識陳偉信得第二天,本來以為他是個風趣有禮的年輕畫家,沒想到真正相處過後才發現他居然是這麼一個任性的人。

  「好,就決定用這個色!」被主人批評的傢伙倒是全無感覺地拿起一條靛青色的顏料,放在半杯牛奶旁邊,興奮地嚷嚷著。

  接著他一口喝乾杯中物,又轉頭道:「對了,敬正,謝謝你的宵夜。」

  「阿?喔……不客氣……」突如其來的道謝,讓林敬正頗為吃驚。

  「你嚇到啦?」偉信苦笑,露出敬比較正熟悉的表情,「抱歉,我在畫畫時都是這樣的,完全不理人。」

  原來是這樣阿……偉信忙著搖頭,「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喔,還有你的包子很好吃,我好久都沒吃宵夜了呢,有夠感動的。」

  「你要是喜歡的話我每天都可以做給你吃。」瞧偉信一副瘦皮猴的模樣,還敢說自己壯得像牛……敬正感到有些不捨,暗暗決定要在這幾週將他養壯點。

  「謝謝啦,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陳偉信微微點頭,便拿起地上的畫筆準備開始調色。

  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林敬正這時候早就準備去洗澡睡覺了,「你還要繼續阿?」他不安地問。

  「嗯,剛剛終於找到不錯的顏色,想趁還沒忘掉前先畫上去。」

  「可是……」

  「我打擾到你了嗎?」他抬起頭,張著有些困擾的眼睛瞪著敬正,手裡的筆倒是完全沒有放下的意思。

  「我……」

  「本來正有靈感的說……不過也很晚了,沒辦法今天就到這邊吧。」

  「不是的!」林敬正有些不忍心打斷偉信的興致,更害怕他那一雙哀怨的大眼,幾經猶豫之下,終於下定決心道:「你今天就住在這吧,不用急著收東西了。」

  「真的嗎?」聽到這個好消息,陳偉信興奮地從地上跳起,拉住敬正的手擺動著。

  他跟偉信不同,相當不習慣肢體接觸,人體的溫柔讓他紅透了雙頰,平時拙於言詞的人此時更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緩和尷尬的氣氛。

  「既然我今天可以留在這,那就一口氣畫完這面牆吧!」陳偉信清爽地道,他放開敬正的手,沒有一絲不捨,反到是對方還愣在原地呆望著掌心……

  「你怎麼啦?」見敬正人還站在那,動也不動的,他關心問著。

  「沒、沒什麼……那我先睡了!」

  林敬正像逃離般衝回房間,差點打翻放在沙發邊的油漆桶,「……他在幹麼阿?」望著被用力關上的房間門,陳偉信感嘆道。

  終於,隔了至少五分鐘後,房間門再度被打開,只見林敬正探出一顆喊著:「阿信你別畫太晚,還有隔壁房間是客房,你要是累了就到裡頭睡。」

  然後又是碰的一聲,這屋子的主人又躲回自己的寢室了。

  「他到底在害羞個什麼勁阿……」

  陳偉信無奈地敲著調色盤,最後還是忍不住大笑出來。

  

  □□□□□

  

  陳偉信終於相信自己遇到貴人了。

  林敬正對他極好,也給他很大的自由;林敬正的家被他塗滿濃農的灰藍色,再用黑色顏料畫滿不知道什麼意識的符號。

  他對林敬正說:「這張畫叫窮畫家,所以這面牆就叫公務員。」

  林敬正看著客廳呆笑,有時候陳偉信會懷疑他心裡究竟有幾分滿意自己的新家?

  「你要是不喜歡的話,其實也不用勉強,我還是可以妥協的。」他手裡拿著畫筆,身上穿的是沾滿顏料的破圍群,站在用來畫屋頂的梯子上,有些無奈地對林敬正說。

  其實,他也不是這麼完全不聽人意見的人,只是在藝術上,他比別人多一倍的堅持而已。

  林敬正只是笑了笑,抱了一鍋特地燉的湯,柔聲問:「吃飯了好嗎?」

  「真是不好意思,拿你的錢還吃你的飯。」他嘴巴上雖然這麼說,可是還很快地重梯子上爬下來,非常主動地進了廚房拿了兩付碗筷。

  「阿信,你的手都是顏料。」林敬正阻止了陳偉信想要用手偷拿菜的舉動,像個媽媽一樣又把他推進浴室洗乾淨。

  「我說阿,誰嫁給你一定會很幸福。」陳偉信歪著頭,在洗手台前,斜眼看著臉變得紅潤的敬正。

  「如果有人願意嫁給我的話……她們老是嫌我太過沉悶……」

  「這樣才好,我要是女的話,早就賴著你不放了。」

  「是嗎……」林敬正略微害羞地推了眼鏡,又拉過偉信的手仔細地檢查,「好了,我們去吃飯吧,今天有你喜歡的燉牛肉。」

  「哇,這麼好!你這樣會害我越來越不想離開你。」陳偉信笑道,飛也似地就衝進餐廳,也不等敬正來便搶著掀開鍋子挾菜。

  「吃慢點,沒人跟你搶。」

  即使敬正這麼說,偉信也沒有減慢吃飯的速度;看他吃東西的樣子,就好像這些食物是全世界最美味的料理,這讓食慾一向不好的敬正,也忍不住多扒了兩口飯。

  也許,只有食物跟畫畫,才能讓偉信的眼睛放出光彩吧。

  林敬正苦澀地喝了一口湯,他不知道自己嫉妒的究竟是能將生命活得如此自我的偉信,還是能奪走偉信全部注意力的東西……

  

  陳偉信花了兩個禮拜才畫好客廳,又花了兩個禮拜畫好兩間臥室與本來被當成倉庫的書房。

  在這一個月內,他常常待在敬正家到半夜,有時候乾脆就留下來過夜,林敬正會準備好吃的給他,不僅省水還省電,著實為他省了一大筆開銷。

  到了最後一個禮拜,他幾乎賴在敬正家不走了。林敬正一句抱怨的話都不曾說過,他像個沒個性的好好先生,總是笑著、看著任由偉信亂來。

  「阿信,你畫完了呢。」當最後一筆補上之後,林敬正為他拍手起了熱烈的掌聲。

  「呼,終於。」

  他滿足地看著自己的新作,繪畫就是這樣,不論別人之後會說什麼,當下那一刻,總是神聖的。

  「太好了,我們來慶祝一下吧。」

  「嘿你這個屋主還滿意我的嘔心瀝血大作嗎?」陳偉信指著已經不再白皙的牆壁。

  「那你滿意嗎?」敬正卻反問。

  陳偉信驕傲而毫不遲疑地說:「當然。」

  「那我也滿意。」

  「你這人還真沒個性。」陳偉信拍著敬正的背,有些無力。

  但相處了一個多月的經驗,他明白這就是敬正。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林敬正苦笑,拉著偉信一起走進屋子內算最乾淨的廚房。

  才剛進去,陳偉信眼睛就直了,「哇,你對我真好!」滿桌的豐盛菜餚熱騰騰地等著主人到臨,這全都是敬正親手做的。

  「今天是你待在這的最後一天了,我做主人的當然要好好招待你。」

  「對唷你不說我都忘了,我又得回去睡我那又破又舊的公寓。」他衝著敬正傻笑,也不知道眼裡有沒有一絲不捨?

  林敬正突然覺得煩悶,有股想要將宴席毀掉的衝動……「阿信……」

  「嗯?」

  「我們還是朋友吧?」

  「這還用說。」

  「那你以後還願意來看我嗎?」

  「當然,我還在想要是那天被房東掃地出門時,要來你家投靠你呢。」

  陳偉信無慮地笑著,像是即使知道明天天會塌下也無所謂,看得敬正心裡直發揪。

  「你現在就可以來投靠我。」

  這是他所能想出的結論。

  「你開玩笑的吧。」陳偉信忙著吃飯,並不當真。

  「我……我這還有一間空房,擺著也是浪費,我可以租給你……你不是說你家又小又亂還會漏雨嗎?」

  「是沒錯啦……」陳偉信又挾了一塊雞肉到嘴裡,「可是我受了你那麼多幫助,已經很不好意思了耶。」

  「我、我是心甘情願的!」

  連林敬正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捨不下這個應該是陌生的男子,他只知道,自己不願他離去。

  也許是因為這個屋子現在已經充滿窮畫家的氣味了吧?從客聽的灰色塗鴉到臥室的誇張符號,全都是偉信的生命投射……

  現在是屋子捨不得畫,還是屋主人捨不得畫家?

  陳偉信靜靜地扒著飯,一口接著一口吃光敬正為他煮的一桌好菜。他手上用的碗,是他為敬正挑的,他坐的椅子,是他為敬正做的,這屋子裡的一點一滴,都是他為敬正打造的;說得嚴格一點,這全都是自己的Style,是自己所喜歡、所崇拜的,這個家,已經被自己的風格侵蝕,見不到一點敬正的味道。

  可是,敬正一直都在,他的溫柔包容著這一切,一滴一點的,讓偉信去習慣一個人的陪伴。

  像空氣、像水、像花一樣,存在著、溫柔、而且會毫無芥蒂地對著你笑。

  

  等餐桌上的食物淨空後,陳偉信才打破長時間的沉默。

  「想想我真對不起你。」

  「為什麼?」林敬正緊張地收拾碗筷。

  「這裡不像你的家,反而比較像我的家。」

  「不會阿……這不是我們當初說好的嗎?」隨你高興怎麼做。

  「我突然覺得後悔了。」

  「這…我…對不起!」林敬正急得說不出話,只想著要道歉。

  「吼,你這人怎麼那麼容易就屈服?」

  「我也不知道……」他沒法正視偉信,深深地為自己的沒用悲哀。

  「你真讓我放心不下。」

  「嗯……」他還沉浸在無用的感傷中。

  「這個家我住得比你還習慣,你叫我搬進來,害我很心動……我真後悔幹麼把這房間全換上自己喜歡的東西。」

  「嗯……你說什麼?」

  「你真的肯收留我?」

  林敬正這才聽清楚偉信說的話,馬上用力的點頭。

  「我可是個窮畫家,作息又不穩定,還常常要吃你、喝你、用你的,搞不好連房租都繳不起唷?」

  「沒關係。」

  一個多月來他們都是這麼過的,林敬正並不覺得這是個負擔。

  反而填補了胸口間空蕩蕩的寂寞。

  「你們公務員還真有錢。」

  陳偉信失笑,第一次看到這麼有朝氣的敬正。

  「我買房子的貸款還沒付清呢……」他搔著頭,又撥了一下眼鏡。

  「那你之前答應要給我的工資就免啦,當做我下個月的房租。」

  「那你的工資夠付我三十年的房租。」

  「原來請我要花這麼多錢阿。」

  陳偉信愉快地走近敬正,跟他擠在流理台前,一同收拾剛剛那頓的廚餘。

  廚房以外的房間雖然全是偉信的精神象徵,但他終於知道,這裡果然是敬正的家,有敬正的溫暖,才能如此坦然接受自己的色彩。



彩虹的另一端

  彩虹的另一端

  同居究竟過了多久?

  也許有三年了吧。

  

  「阿信你又來啦。」

  熟識的畫廊老闆熱切地招呼偉信,人家偉信現在可是畫壇上炙手可熱的大紅星。

  「老爹這張只有15號,你要不要阿?」

  「要,怎麼不要。」

  老闆小心翼翼地捧著畫布,將它收拾進有溫控的保險箱。

  「老爹你都不看畫,這麼爽快就要買了?」

  「你這小子現在可紅了,我不趁還便宜時多收幾張,以後變天價我可買不起囉。」

  「嘿嘿,要是有那天就好了。」偉信一點也不謙虛地搭在畫廊櫃台的桌子上,雖然已年近而立,卻仍是一張天真無邪的娃娃臉,讓人猜不出年紀。

  「對了,你最近的畫風變了不少,沒那麼灰暗了呢。」老闆拿出偉信上個月出的畫冊,若有所思道。

  「我現在不是窮畫家了嘛,畫的圖當然要反應現實囉。」

  「我到覺得不是這麼簡單……」老闆整個臉逼近趴在桌上的偉信,用銳利的眼神向他一掃,然後下了結論:「你戀愛了唷。」

  「有、有嗎!」偉信被老闆嚇一大跳,差點沒從高腳椅上摔下來。

  「你瞞不過我的,我可是從小看你長到大的。說,你喜歡上那個姑娘家了阿?」

  「這……」偉信紅著臉搓著手指,不知道要怎麼告訴老闆。

  他能告訴他,昨天他的同居人居然趁他打瞌睡時,偷偷吻了他嗎?

  更誇張的是,他自己居然一點都不討厭這個吻?

  

  他們同居多久了?

  已然過了三年了吧。

  敬正是個老實的好人,每天朝九晚五辛勤地工作,完全給予自己自由的生活以及高品質的享受。

  他們像是熟悉的老朋友,彼此了解與體諒。

  也許都是敬正容忍自己的任性吧……偉信苦笑。

  而他真的以為,這樣的關係,會一直持續下去。

  

  「阿信阿你發什麼呆,是想起那個小女朋友啦?」老闆打斷了偉信的思緒,興致勃勃地等著聽他的八卦。

  「老爹你是老胡塗了,我那有什麼女朋友?」

  「是嗎,但我看你剛剛的表情阿,一副幸福甜蜜的樣子,可瞞不過我啦。」

  「有嗎?」偉信緊張地摸著自己的臉皮,卻感覺不到那裡有不妥的地方。

  「別摸啦,這種事還是要像我這種老資格的人才看的出來。」老闆拍拍他的肩,又道:「說吧,你有什麼“愛情”上的煩惱,都可以問我,別看我現在這樣,想當年有多少女孩想要嫁給我阿!」

  「真的嘛?」

  「我騙你幹麼。」

  偉信雖然不大相信,卻又想試上一試,「那……要是有個人偷吻你,是什麼意思?」

  「這還用說,一定是她愛上你啦!真沒想到現在的女娃都這麼主動阿。」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阿?」

  老闆等不急地想要知道偉信難得表露地心理事話,偉信卻又陷入沉沉地回憶中……

  

  那一天,他在客廳裡畫畫畫了一早,不到傍晚六點就在沙發上沉沉地睡著了。

  敬正回來時,他有稍微聽到鐵門打開的聲音,卻懶得從夢中清醒,可過了沒多久,他感覺到敬正拿了一條毛毯輕輕地蓋住他的背,以及敬正重重地嘆息聲。

  「又這樣睡著了……」敬正順著他的髮線,撫摸著他柔軟的髮絲。

  「不是告訴你要睡覺回房間睡嗎……」脖子被自己頭髮搔弄著,他覺得癢卻忍了下來。

  敬正只有在他睡了的時候才會如此溫柔地撫摸著他,他不想要破壞這份美好。

  「你總是露出這張毫無防備的表情……」

  是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敬正眼裡是什麼樣子。

  「我把你留在這裡,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他不喜歡自己待在這嗎?這麼一想偉信突然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我怕我把持不住……」

  偉信能感覺到撫摸自己髮梢的手漸漸性感,像是要挑逗起什麼似的。

  然後……

  

  「老爹,你要是不討厭那個人吻你,是什麼意思?」

  「阿信你終於肯說啦,」老闆等了許久,偉信才肯從嘴裡吐出一句話,「你要我告訴你答案阿,就是,你這個傻小子也喜歡上那個人了。」

  「是這樣的嗎……」偉信不太敢相信地看著老闆。

  「當然,不然誰會喜歡被一個討厭的人吻阿。」

  「可是……」

  「別再可是啦!」老闆擔心偉信又陷進自己的世界,連忙拉住他的手,想要給他勇氣,「你這小子不是一向最有自信的?怎麼一談起戀愛就像個傻瓜一樣了?」

  「我又沒有談戀愛!」偉信反駁,硬是抽出自己的手,插進口袋中。

  「哎呀呀,現在誰看到你都會說你戀愛啦。別再死撐了,快告訴我究竟是那個女孩能打動你的心?」

  

  如果沒有耐心,是不會見到偉信最真摯的笑容的。

  他雖然愛笑,內心裡卻比其他人更加憂鬱,這點看他的畫就知道了。

  因為他懷才不遇,因為他奮鬥了快二十年仍不見支持,因為他總以為能活在自己的理想中。

  也許是他太過浪漫天真,但他就是無法放棄他那可笑的夢想,他想成為一位絕世震驚的大畫家,究竟要費去多少光陰、嘗盡多少炎涼?

  可現在有人願意等他了。

  願意陪著他一起走向遙不可及的未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就是戀愛嗎……」他從口袋裡掏出彩虹筆,隨手在櫃台的名片上畫起彩虹。

  「你看看,你總是只看得見自己的理想,就像你畫的彩虹,雖然美卻不切實際。」老闆不客氣地指著他的塗鴉道,「也許你已經離理想進了一點了,但要想攀上彩虹,可是這輩子也不可能辦到的唷。」

  「或是吧……」偉信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就算他多勤勞地畫,畫出來的東西多受好評,也不過只是“不錯”而已。

  在這個時代,有太多前人的包袱,以及永遠不可能突破的成就。

  他要花多少年,才能稍微再靠近大師的境界一點?

  「與其追著一輩子都碰不到的東西,不如好好關心自己的生活,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以前可也是志得意滿的大畫家呢!」老闆又再談論他的當年勇,但這是他鼓勵偉信的另一種方式。

  「老爹你滿意你的現在嗎?」

  「還不算太差啦。」

  老闆笑著,含蓄而且靦腆,也許他是想起讓他願意放棄畫家不安定生活的老闆娘。

  

  他放棄得了嗎?

  敬正的唇溫柔而且熾熱地烙印在他的脖子上。

  然後是他的唇。

  這是第幾次的親吻?偉信卻是第一次知道敬正對自己做了什麼。

  一切都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越矩後的敬正會像逃離什麼似的火速躲進自己的房間。

  然後,客廳的沙發上會恢復平靜。

  連偉信低沉的打呼聲也聽不見。

  

  他筆下的彩虹越來越鮮艷,另一端連接著看不見的雲海。

  「我想他不會希望我知道他喜歡我。」偉信突然說。

  「怎麼可能?」

  「搞不好其實他喜歡暗戀……」

  「笨蛋,只有還沒長大的小女娃才會以為只要暗戀就可以幸福。」

  「我覺得他就是那種人。」

  彩虹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越來越不真實。

  

  敬正能為他築起一坐能飛在空中的城堡,讓他自以為有那麼一點機會能觸摸到彩虹。

  他從沙發上爬起,任由毛毯從身上滑落,他看著敬正狼狽關上的門,裡頭的男人是否正在為自己的行為深深懊悔著?

  不過是一個親吻,他何需如此自責?

  愛上自己,真的有那麼痛苦嗎?

  被自己發現這件事,一定更加難堪吧?

  

  「我還是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他。」

  「你又說這種話了。」老闆決定放棄矯正偉信根深柢固的觀念,反正難過的也只是他的小情人。

  「老爹你為什麼會為了老闆娘放棄當時到英國留學的機會?」

  他想起老闆從前轟動一時的決定,這個現在看起來油光滿面的畫廊老頭,從前也曾經是個叱吒風雲的校園偶像。

  「這還用說,當然是因為我家那口子求我的嘛。」

  偉信知道老闆沒有說實話,若不是因為愛得極深,怎能會因為一個少女片面之言便輕易地放棄自己大好前途?

  「如果他叫我放棄畫畫,我一定做不到……我想我一定是不夠喜歡他吧……」

  「說你傻你還真的傻。」老闆敲了一下偉信的頭,聲音放柔道。

  「我又沒有說錯。」偉信不甘願地抱怨。

  「她要是喜歡你,一定不會叫你做這種決定的。」

  「可是,老爹你不是為了老闆娘放棄畫畫的嗎!」

  「這是我自願的,我早就知道自己沒有能力。」

  「怎麼會!」偉信不能接受這個答案。

  「是我家那口子給我一個能放棄的藉口,其實當年我早就無法承受師長對我的期望。」

  提到許久以前的事,老闆感慨地把玩著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那是個廉價的戒指,卻也是當年老闆唯一能對老闆娘所做的承諾吧。

  

  他能給敬正什麼承諾?

  在沙發上翻來復去,也等不到敬正出來。

  他只好親自去敲敬正的房門。

  「你在裡面吧?」

  沒有人回應。

  「我肚子餓了……」

  以往只要他這麼一說,敬正即使再忙也會為他下廚,可是現在房間裡的人仍沒有動靜。

  「敬正,你沒事吧?」

  偉信擔心地拍打著門,卻不自覺地暗暗希望躲在裡頭的人永遠不要再出現。

  敬正不敢面對他,而他也是。

  

  彩虹是真實存在的,卻為什麼沒有人能觸及?

  他畫了一座又一座虹橋,卻沒有一個人能走在上頭。

  「老爹你說看看,彩虹的另一端會有什麼?」

  「還不就是地球上的某個角落。」

  「老爹真不浪漫。」偉信輕輕地笑了。

  「老頭子只想著要怎麼賺錢,浪漫早就不能吃啦。」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想要到彩虹的另一端去?」包括自己。

  「這還用說,因為那些人總是看不清自己的身邊阿。」

  「身邊阿……」

  「阿信阿,彩虹的另一端也許有夢想,可是卻沒有那個人唷。」

  那個人?

  在自己身邊嗎?

  

  「敬正,你聽得到我說話吧。」

  趴在門上,他能感受到門板另一邊的體溫與心跳。

  「你再躲著不出來,我就要搬出去囉。」

  他似乎聽見細微的啜泣聲,然後,過了很久,他才感覺到門正在被打開。

  「你終於肯出來了。」

  敬正已經拿掉眼鏡,茫然地看著偉信。

  「你幹麼一回家就躲進房間裡?」

  他假裝自己不知道敬正對他做了什麼事,也以為,這樣對彼此都好。

  「沒事……」敬正搖頭,又從口袋裡掏出眼鏡帶上。

  他的唇很紅、眼眶更紅,但偉信都假裝沒看見。

  「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對不起,你等等我現在就去做飯……」

  他像是逃難一般地又躲進廚房,並不斷地自責自己今天的失態。

  偉信為了掩飾尷尬打開客廳的電視,音樂頻道裡放著熟悉的情歌,他看著索然無味的畫面,無意識地跟著音樂哼唱。

  突然,他了解到了情歌存在的意義。

  

  「不能帶他一起走嗎?」偉信又問。

  「走去那?」

  「彩虹的另一端。」他指著自己在名片上的塗鴉。

  「他肯的話。」

  「他一定會肯的。」

  「阿信,」老闆默默道:「你的彩虹不一定就是他的彩虹。」

  

  而彩虹的另一端,不見得就會擁有幸福。

  

  他終於告別了畫廊老闆,回到同居三年的公寓。

  時間不晚,敬正卻已經待在家裡了。

  「你怎麼那麼早?」偉信驚訝地問。

  「今天請假。」敬正呆坐在沙發上,沒什麼精神地回答。

  「怎麼了,生病了?」

  「沒有,只是突然不想工作而已……」

  「你不是工作狂嗎,也會有這麼一天阿。」

  偉信不安地坐在沙發的另一邊,客廳裡很安靜,電視音響都沒開,他不知道敬正究竟保持著個姿勢發呆了多久?

  「你知道了吧……」

  他聽見敬正問,卻不懂問的是什麼。

  「知道我偷吻你……」

  偉信覺得坐立難安,又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果我讓你覺得噁心的話,我會搬出去的……」

  他看著面露痛苦的敬正,突然想知道:「敬正,你知道彩虹的另一端有什麼嗎?」

  「不知道……我不擅長想像這種事……」

  「如果我說我要到那裡去呢,你會一起去嗎?」

  「你還願意讓我跟嗎……」

  「嗯,可是要到那裡去會非常辛苦唷。」

  「沒關係,你能去的話我也能……」

  「呵,我可沒把握自己去得了。」

  「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的……」

  「敬正,我從來沒討厭過你,也不會覺得你噁心。」

  「阿信、我……」

  「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以後要吻我時,別偷偷摸摸的。」

  「阿信?」

  「告訴我,我不會拒絕的。」

  

  彩虹的另一端有什麼,早就不重要了。

  他怎麼會過了那麼久才發現,自己所渴望的是什麼。



天堂

  天在下雨,淅瀝嘩啦地打起熱鬧的拍子。

  鐵皮屋頂最怕的就是這種日子,水氣會沿著縫隙,緩緩地、慢慢地,像是沒有發生一樣,滲入屋裡。

  「唉……」

  偉信拎起已經黑得看不見底的水盂接漏雨,心中不免抱怨。

  「這是什麼爛房子阿!」

  悶、潮溼、沒有窗戶、隔音又差…要在大台北找到破爛的房間還真的不太容易,唯一值得驕傲的大概是它附有一套衛浴吧。

  「可惡,我還要待在這裡多久!」

  他不情願地又從廚房拿出最後一個碗,放在剛泛濕氣的地板,整個屋子就快要沒有行走的空間了,漏雨的情況卻絲毫沒有改善。

  風吹得越來越響,連拍打在牆上的聲音都變得駭人,偉信擔心地看了一眼忽明忽滅的日光燈,後悔昨天為什麼沒聽新聞的話去買儲備的乾糧。

  颱風來了,在六月中的溫暖季節裡。

  這個國家,颱風就跟看電影一樣的平常,但這麼強烈的早颱,比看過金馬獎得獎影片的人還要少見。

  偉信從沒有喜歡過颱風,即使是當學生的那個年代也一樣。

  他不怕黑,從小家貧早就習慣沒有點燈的夜晚;他不怕雷,堂堂一個男子漢怎會為了這種小事受驚;他更不怕大風吹,雖然一個人住的時候,那聲音聽起來的確恐怖。

  可是他討厭下雨。

  潮濕感使他浮燥……

  「他媽的王八蛋,什麼時候才會停雨阿!」

  偉信撐起雨傘,這裡已經沒有多餘的容器能盛接漏水了,現在是屋外在下大雨,屋內在下小雨,怎麼樣都不是人可以住的地方。

  他開始想念那個白色的家。

  雖然客廳的牆壁被他多次地重新粉刷過,早已斑駁不堪。

  「哼,我絕對不回去,我死都不會道歉。」

  他孤伶伶地坐在板凳上,使命的不讓自己的眼睛也下起雨……

  

  敬正很生氣。

  偉信已經三天沒有睡覺了,他為了要趕上全省美展的交件日,日夜都蹲在畫布前苦思。

  偉信在畫畫時,最討厭別人打擾,尤其是當他陷入自我世界的時候。

  飯不吃,澡不喜,叫他也不理人,這樣的偉信,執著得讓人害怕。

  敬正真的很生氣。

  他不喜歡偉信眼裡完全沒有自己的感覺。

  「阿信,你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兩小時了……」

  偉信抱著雙臂站在畫架前,沒有理他。

  他動也不動地盯著畫布,似乎是在苦思什麼。

  「你自少先吃點東西好嗎?我煮了稀飯……」

  畫布上有個抱腿的少女,已經完成了九分,偉信很少畫這麼具象的作品,但他說過,省展的評審都是老古板,才不會讓他們看不懂的東西入選。

  敬正相信,偉信正在跟評審妥協。

  所以他現在才這麼煩惱。

  「阿信你的圖不是快畫完了……先休息好不好……」

  他試著貼到偉信耳邊呼喚,偉信仍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不當他這個人存在一樣。

  敬正真的非常非常地生氣,他很少這麼生氣。

  「信,這張畫布有比你自己的身體重要嗎?」

  他順手拿了一隻沾染顏料的筆刷,氣急敗壞地指著畫中少女的眼睛。

  偉信輕輕地皺了一下眉,依舊不吭聲。

  「阿信!」

  偉信不耐煩地想要揮開擋在自己眼前的人影。

  「……阿信算我求你好嗎……」

  敬正的手在顫抖,他痛苦地試圖抱住一臉不悅的偉信,偉信掙扎,順勢地將敬正狠狠地往後推。

  “匡啷!”有什麼東西倒了。

  畫架經不起暴力只能躺在地上裝無辜。

  而貌美如花的少女臉上則滿滿地沾上了新油彩。

  敬正不敢相信地看著地上被糟蹋的畫布,又看著偉信,突然感覺到不適合這個季節的寒意。

  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是一件好事。

  

  「阿——!」偉信像瘋子一樣抱著頭尖叫,這是三天來他第一次發出聲音。

  「對不起……」他慌亂地收拾散落一地的畫材,試著要回復事件發生之前的現場。

  他撿起畫布,少女的臉已成了大花貓,怎麼樣也不能救回美好的容顏。

  「阿信……對不起……」他不斷地道歉,像是留聲機一般重覆著。

  「你跟我道歉有什麼用!」偉信帶著哭腔把臉埋近骯髒不堪的工作服間。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眼淚都快留出來的偉信,「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竟犯了多少糟糕的錯誤。

  他不該打擾偉信的。

  即使他嫉妒那畫中的少女。

  「完了、全完了……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要參加那撈什麼鬼的省展的作品……」

  偉信蹲在畫布的殘骸旁,幾乎就快要暈厥。

  「林敬正你沒事到我畫畫的地方來幹什麼,是吃飽太閒阿!」

  接著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卻越罵越氣、越氣越想哭。

  「我擔心你……」他不安地推弄著眼鏡,心裡的不悅卻一直沒有散去。

  「用不著你擔心!」

  「可是……」

  「不用可是了,以後你不要再到這裡來,我不想要再看到你!」

  偉信氣急敗壞地拿出紙巾,試著要將畫布上新沾的顏料吸起來,卻越弄越糟。

  「阿信你聽我說好嗎?」

  他嘗試地想靠近偉信,卻被他一掌揮開。

  「走開!」偉信將剛剛弄髒的紙巾丟向他,完全不想多看他一眼。

  「別生氣,好嗎?」

  他仍不死心。

  「我叫你滾!」偉信打開房間門,絲毫不肯妥協。

  最後,敬正顫抖地拿下眼鏡,像是在忍耐什麼,深呼吸道:「這裡是我的家。」

  他不知道偉信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因為他已經不忍再張開眼睛。

  

  『作品是畫家的生命。』不曾自己創作的人,根本就不會懂這句話的嚴重性。

  偉信抱著幾乎要被自己放棄的畫布,拎著色彩斑斕的畫箱,一個人孤伶伶地在街頭漫步……他剛剛到銀行跑了一趟,發現自己的存款已不滿三萬,早知道上上個月就不要出什麼畫冊了,隨便印一兩本書就得耗盡他半輩子的積蓄。

  他得先想好今晚要住那裡。

  還得為自己將來的家做打算。

  「王八蛋!」

  今天連路邊的垃圾都要與他做對,他憤怒地一腳踢開幾乎要絆倒自己的鋁罐。

  「敬正你這個王八蛋……笨蛋……」

  鋁罐呈弧線,朝著對街飛去,最後落在骯髒的臭水溝裡。

  而偉信強忍已久的淚,終於也溫熱臉畔。

  大師之所以為大師,是因為他們曾經在落魄中嘗過人情冷暖的滋味。

  即使孟克也曾在輕狂年少的歲月中,詛咒過世上的所有人,他剖開自己的腦與心,讓血淋淋的恐懼真實的呈現。

  偉信沒有這麼瘋狂過,雖然他在別人眼裡已是個異類,但神還不曾把禮物寄放在他的手上,他知道這是因為他還過著太過幸福的人生,是安逸消磨掉他的感受力。

  油畫是一首詩。

  得用血用恨去交換。

  他該恨著敬正嗎?

  那個男人讓他捨棄了自傲與理念,讓他學會了妥協與愛戀。

  如果敬正可以給他天堂,那他寧願選擇進入地獄。

  每個歷史留名的大師,都是渴望著天堂的吧?在地獄的泥沼裡,用不堪形容的欲望與恐懼描繪自己的形體,他們的頭總是抬得高高的,嘴裡嘶吼著辱罵的字眼,埋怨自己不幸的人生。

  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去恨敬正。

  因為他沒辦法成為神。

  

  年剛過完沒多久,街道還殘餘節慶的喜悅,對於一個孤身在外的人來說,這比寒風還要難讓人忍受。

  偉信終於在僅有的預算內,找到一間還可以住人的房間。他將自己關在屋裡,不去在意遠方傳來的熱鬧音樂,只一心一意地修改著那幅被敬正糟蹋的少女像。

  他還不願意承認那一日的爭吵,自己也有錯。

  至少不想承認因為那場意外,使得這幅油畫顯得更加的有層次。

  「三月阿……」

  再過天就是省展的交件日,過了那天,或是他就會好好地願意自我反省,看看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後悔也來不及的事。

  「得留一點時間讓畫乾,看來今天就得畫完了。」

  用貂毛筆補上最後一點點極細部的修飾,偉信終於能離開已經待了一週以上的畫架。

  「算了,再看下去也沒用,不如不看。」

  他將畫布面對牆,要自己別再對著圖斤斤計較,太過執著小地方是不能成大事的。

  「終於……結束了阿,好久沒那累了。」

  他長長地嘆口氣,坐在一團亂的地板上。這房子年久失修,他又才剛搬進來沒多久,一個人住也就懶得整理,才沒幾天這裡就髒得跟鬼屋一樣…

  還是敬正家好。

  有個能在一旁打理自己大小事的人真的很奢侈阿,偏偏他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可貴。

  「本來就不是我的……何必呢……」他苦笑,自己幾乎快忘了與敬正相遇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問他想不想?說不就是在欺騙自己。

  可是,除了思念之外,還有什麼剩下嗎?

  鐵皮屋雖然蓋在頂樓,卻仍能聽見地上車輛急迫的喇叭聲;鄰棟人家養的鴿子偶爾會到這幢破爛的鐵架上找個地方歇息,咕嚕咕嚕的吵得人難已入眠;天空常常藍得不可思議,一到夜裡又看不見半點星子。

  人的一生中,真的沒有什麼不能捨棄的東西。

  習慣,是很可怕的一種本能。

  即使離開敬正的溫柔,他也能輕易地活下去。

  

  享受孤單,是寂寞的人自我安慰的謊話。

  敬正吃著從家鄉寄來的私房菜,之前年假時他回到老家一趟,探望年邁的父母,以及姐姐新生的小女兒。

  老家的父母不免囉嗦地多次催促他的婚姻大事,甚至幫他挑好了幾個相親對像,全被他小心地回絕了。

  但今年,他想,也許真的該好好為將來的幸福打算。

  偉信已經不在了,儘管他曾焦躁地等待他;三月過去了、四月過去了、五月也過去了,然後六月到了,那個在自己生命中佔有重要地位的愛人,卻仍不曾來過聯絡。

  他在不經意的場合中,聽到偉信的畫入選了省展,然後通過複選,拿下優選,得獎的就是使兩人吵架的那幅畫。

  他去參觀了省展的展覽,偉信並沒有出現在那個場合……想也是,又不是個展,畫家那有必要守在文化局?

  敬正很難掩飾自己的失望,這幾個月來,他常常會懷疑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廂情願地愛慕著偉信?而偉信只是因為貪圖方便才會留在自己身邊……

  可是感情這種事,硬要解釋只會沒完沒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一直等待。

  然後去慢慢習慣,被甩的這個事實。

  

  突然有一天,敬正說要結婚了。

  這本來就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機關裡的同事一個一個送禮、送紅包來祝賀。

  敬正全笑笑地,拒絕了。

  「等我婚禮沒辦成時,再來恭喜我吧。」他逢人就這麼說。

  敬正是個不擅長開玩笑的人,即使是在母親為他安排的相親宴上,話也少得可憐。

  他帶著穿著典雅套裝的小姐,一同到高級的法國餐廳吃飯,對方說她很喜歡公務員務實而平順的生活,也欣賞敬正認真負責的個性。

  當她問敬正平日的興趣是什麼?

  「看畫。」敬正這麼回答。

  「是那方面的畫呢?」對方又問。

  「偉信的畫。」

  「他是誰阿?」她疑惑不解的表情。

  「是一個很彆扭的人。」

  「你真有趣,怎麼會這麼形容一個畫家呢。」她胳胳地笑了,就像個小孩子一般。

  敬正突然覺得她很可愛。

  當這頓法國大餐結束時,敬正已能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走出大門。

  他送她回家。

  臨別時還讓她在自己的臉頰留下一吻,就像情人約會般那麼自然。

  這份甜蜜,是敬正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過了沒多久,女方家就表明希望能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敬正沒有反對,只是含蓄地笑著。

  女方家長很滿意敬正不失分寸的態度,要他們能多早完婚就多早。

  敬正帶了她去逛了幾次街,為她買了幾樣禮物,跟她吃了幾次晚餐,每一次都會安全地在九點前送她回家。

  她會給他一個輕柔的吻,然後愉快地跟他說晚安。

  敬正以為,他未來半輩子的人生,都會與這個女人一同渡過。

  

  為了要佈置新房,女人主動找了設計師到敬正家要更動裝潢。

  「正,這牆是怎麼會事?」她指著客廳那片過於誇張的油漆,以及偉信帶來的第一幅畫。

  「那是我一個朋友的畫……」

  「是嗎?我覺得客廳用這個顏色很難看,我要全部重新粉刷唷。」

  敬正遲疑了一下,才道:「妳喜歡就好。」

  女人滿意地跟設計師討論細節,又在屋子的各個房間繞了一圈,「正,這間房為什麼打不開?」

  主臥旁的客房,門把上已沾了灰塵,被封鎖在裡面的,曾經是一個同居人的畫室。

  「那是倉庫!」敬正倉促地回答。

  「怎麼會把這麼好的一間房間當倉庫呢?我要把它做成未來的小孩房。」

  女人迫不及待地招來設計師,計劃要做一個粉紅色可愛風的育兒室,「正,把這間房間的鑰匙給我,我們要進去看看。」

  「…………」敬正不知所措地推著眼鏡,儘管已經長這麼大了,他仍然不擅常說謊。

  「正,怎麼了?」女人不耐地催促著。

  「我……」他頓了一下,「我把鑰匙弄丟了……」

  「丟了?」女人不可思議地提高聲音,「那只好找鎖匠來開了。」

  「那個……」

  「怎麼了?」

  「妳一定要進到那房間嗎?」

  「當然囉,這是準備給我們未來的寶寶的家耶!」

  女人不高興地轉動著門把,鎖得很死,看來今天是打不開了。

  敬正只能小聲地說,「我們不一定要生孩子……」

  「你說什麼?」

  女人沒聽清楚,但她一旁的設計師卻已露出尷尬的表情。

  「我說,我們不要生小孩……」

  「你說什麼!」

  女人驚訝地叫出來,隨後又瞇起眼睛,似乎想到什麼:「林敬正你是不是在這房間裡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就這麼怕人進去!」

  「沒、沒有……」敬正慌張地否認,卻只是欲蓋彌彰。

  「設計師幫我把門撬開。」她主動從設計師的工具箱裡拿出螺絲起子,那種銀色圓形的門把,其實並不難拆。

  「不要,別這樣好嗎……」

  「你越急我就越想知道你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女人的動作很快,沒兩下門板上就被開出一個動,現在只要再下一點力道,被敬正鎖住的房間馬上就會呈現在大家眼前。

  「哼,我要進去了。」

  「不要……妳不可以進去!」敬正不知道從那裡來的勇氣,他衝向前一把抱住正欲開門的女人,將她壓倒在地上。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設計師不知所措地看著被開啟的房間……

  窗戶被緊緊地關上,陽光還是能從百葉中灑落,剩不到一半的油畫顏料及練習用的畫布散落在角落,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乙醚味,沒來得及清洗的畫筆與調色盤黏在一起。

  這是那個人待過的畫室?

  趴在地上的敬正嗚咽地哭了。

  當已經關上一年的門再度被撬開時,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未曾忘懷。

  

  女人厭惡著看著哭得一踏糊塗的敬正,不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夫居然會為了一點小事做出如此丟臉的行為。

  一旁的設計師,不好意思去看僱用她的兩位主人,只好將視線轉移到封鎖已久的小房間內,她注意到牆角有一張很像前陣子奪得省展優選的油畫草圖,「陳偉信?」她不禁脫口而問。

  聽到熟悉名字被叫出來的敬正,停止抽搐的哭泣,問道:「妳認識她?」

  設計師有些訝自己的猜測竟然是正確的,訥訥道:「嗯,前陣子有一場交流會上還有碰到。」

  「他還過得好嗎……」敬正有些害怕地問。

  怕知道他過得不好,為他難過,還是怕他過得太好,只是自己自做多情?

  「還可以吧……」

  「陳偉信是誰?」女人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一時卻想不起來。

  「是個藝術家。」設計師代為回答。

  「喔,就是正喜歡的那個畫家嘛。」女人好奇地進到屋裡看著放滿四周的作品,「這都是他畫的嗎?怎麼那麼詭異阿,看得真讓人不舒服。」

  設計師苦笑,偉信走的是前衛的當代油畫,有一陣子還以金屬色調作畫,正常人是不會喜歡這種東西的。

  「請問妳知道怎麼聯絡他嗎?」敬正從地上爬起,擦乾眼淚後,重新戴好眼鏡。

  「喔…我知道他常去的畫廊。」

  「真的,能告訴我嗎?」他興奮地拉住設計師的手,完全不像剛剛那個慟哭失聲的男人。

  「可、可以阿……」設計師不安地看著被握住的手,擔心會惹到女主人吃味。

  果然,女人生氣地瞪了一眼敬正,「你要找那個畫家幹什麼?這個房間以前就是他在住的?」

  「這是我跟他的私事……」

  偉信是敬正心中的禁地,他不容許任何人去觸碰。

  「我是你的未婚妻!」

  即使是未來的妻子也一樣。

  「我……我還沒提親……」

  女人絕望地長嘆,本來以為終於能訂下一門好親事……

  「那好,我們從今天起就再也沒有瓜葛!」

  她畫得濃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知道今後自己妝點得再漂亮這個男人也不會多欣賞一眼,「設計師,妳就留下來吧,今天的工資我會再拿到妳的公司的。」

  女人頭也不回的走了。

  設計師將畫廊的名片塞在敬正的手中後,也跟著後腳逃離是非現場。

  敬正愣愣地看著手上的那隻電話,完全沒有去想到自己已經氣跑了妻子,「到這裡就可以見到阿信……」

  他滿腦子的,都是心中人憔悴的身影。

  

  畫廊老闆又出現了。

  他雖然老了,但仍老當益壯。

  「阿信,你最近怎麼老往這邊跑阿?」

  偉信報以苦笑,「你這邊的茶好喝嘛。」

  「少來,是不是跟“那個”吵架啦?」老闆舉起小指,曖昧道。

  「我們一年前就吵完啦……」

  『這裡是我家。』不知道為什麼過了那麼久,他還會想起敬正最後說的那句話。

  「原來你們那麼久以前就分手了?」老闆摸著偉信的頭,「挪,我有個小姪女,只比你小兩三歲,還單身唷,要不要介紹給你?」

  「不了……我不想要再淌這種混水了……」

  如果要成為大師都必須要經歷失戀的痛苦,那麼他有那麼一次就夠了。

  「阿信你還是年輕人嗎?」老闆放聲大笑,喝了一口茶緩緩痰又繼續笑。

  「有那麼好笑嗎!」

  「當然囉,哈哈,你根本還沒忘記那個人嘛。」

  「會、會嗎?」

  他這一年來都住在破爛的危張建築裡,過著沒有敬正的生活,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只是偶爾會想起敬正做的稀飯,然後後悔吵架的那天沒有先吃了飯再走,就這樣而已阿!

  「傻小子就是傻小子。」

  偉信不甘心地嘟嘴,忘不掉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戀人本來就不是必要的存在,只要心中會有個能讓自己懷念的人,不就夠了?

  「傻小子你如果以為戀人只要存在在回憶裡就夠了,那你永遠都當不成大畫家。」

  「真的嗎?」偉信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相當質疑老闆的話中有幾分真實。

  「當然,藝術就是從愛開始出發的阿。」

  「什麼嘛,你說話怎麼跟古板的學院派教授一樣。」

  「不然你說說看要什麼原因才能成為名畫?」

  「這……」偉信想了很久,咬牙道:「除了愛,也有恨、絕望、憤怒、快樂之類的嘛。」

  「笨蛋,這些七情六慾那個不是因為愛而造成的?」

  老闆得意地笑著,雖然辯贏一個毛頭小子沒什麼好驕傲的。

  「隨你怎麼說,這跟我要不要談新戀愛沒什麼關係吧?」

  「我問你,你最崇拜的大師是誰?」

  「拉斐爾。」他倒是想也不想地就答。

  「真神奇…你這種畫風的人會喜歡拉斐爾阿…」

  「不行嗎?」

  「算了,我要說的是,你看看拉斐爾的畫中是不是充滿了愛呀?」

  「老爹你總是愛來愛去的,是老了被老闆娘嫌棄啦?」

  偉信已經受夠了老闆的歪理,「反正你也別老是想把什麼姪女推銷給我,我現在只想專心畫畫,戀愛這種東西只會讓人墮落,我不想再沾了……」

  他住在敬正家的那段日子,算得上是戀愛嗎?

  如果不是,那他是跟誰談了戀愛?

  「我是看你最近的作品越來越灰暗,才好心提醒你耶,再這樣“悶”下去,你的圖又會賣不出去啦。」

  「沒關係。」偉信黯淡道,「我已經有跟梵谷一樣潦倒一生的決心了。」

  「喂,那你可別早死阿!」

  偉信恍惚般地笑著,看得畫廊老闆一陣頭皮發麻;那個他當成姪子一樣疼的孩子,也許連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愛得有多深……

  

  敬正雖然不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

  但昏黃的燈光讓他實在沒有勇氣一個人走進來。

  要不是老闆眼尖,看到門口有人在觀望,敬正可能還會呆呆地站在玻璃窗前,猶豫著要不要先打電話預約。

  「客人,不進來坐坐嗎?我們最近進了幾幅不錯的作品唷,看是你要送人、擺家裡或放餐廳都很不錯……」

  「那個……」敬正打斷老闆落落長的介紹詞,「阿信有來這裡嗎?」

  「阿信?」老闆質疑地看著敬正。

  「阿、抱歉,是陳偉信先生……」

  「你找他什麼事?」

  偉信才剛離開十分鐘不到,怎麼,就有畫迷上門了?

  可是看來者這種怯生生的書呆子模樣,實在不像是一個會看前衛藝術的人。

  「我……」敬正煩惱著該怎麼開口,「我是他朋友……」

  「你如果是他朋友為什麼要來這裡找他,不直接去他家?」

  雖然偉信自從搬家後就從來沒讓人知道他住那了。

  「不是,我沒有要找他!」

  「不是要找他你來問我這些幹麼?」

  老闆失笑,很久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人了。

  「請讓我在這邊等他好嗎?」

  「等他?」

  「嗯我會站在一旁看的,不會讓他發現……」

  原來真的是愛慕者阿?

  「你如果是他朋友為什麼會怕被他發現?」

  「因為……」敬正撥正眼鏡,稍微緩口氣,「我想他不會想看到我……」

  老闆瞇起眼仔細地打量敬正,從沒聽偉信提起過這樣一個朋友,「先生怎麼稱呼?」

  他猜測著,眼前這個奇貌不揚的男人,曾經在偉信身邊佔有什麼樣的地位?

  「我…我是林敬正……」

  「林先生,偉信他只是偶爾才會來這邊,而且我想你今天應該等不到他了。」

  因為他才剛離開。

  「沒關係,我願意等!等十天二十天都沒關係……」

  「林先生,我們還要做生意。」老闆無奈地倒了一杯茶給敬正,「挪,給你。」

  「謝謝……」他將紙杯握在手裡,「真的沒辦法嗎?我只會躲在旁邊,不會打擾到你的!」

  「……告訴我理由,我就考慮考慮。」

  敬正不安地搖著杯子,「我……我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這我可以回答你,他還活得好好的,只是最近越來越悶而已。」

  「悶?有什麼事讓他煩腦嗎?」

  「呵呵,大概是忘不了前任情人吧。」老闆又想起偉信那張假裝自己不介意的可笑表情,卻沒注意到敬正手裡的熱茶正緩緩地流出。

  “滴答、滴答”,原木的地板積成一灘水漬。

  「不過想想我認識那小子那麼久,從沒見他帶過女朋友來給我看呢。」老闆興致一來,正想打開話匣子…「阿!你在幹什麼?」

  敬正沒動,任由茶從紙杯沿著手腕溢出,無神的瞳孔看不出他是否還清醒。

  「林先生、林先生你還好吧?」被嚇壞的老闆,慌張地搖著敬正。

  「阿?阿、對不起!」

  「真是的,你們年輕人怎麼老愛發呆呢?也不知道在想誰。」

  老闆抱怨似地,回到櫃台拿抹布想將地板擦乾。

  「對不起……我最近老是會這樣……」

  敬正無助地喝光紙杯內的茶,嘆氣又道,「阿信他以前也會這樣,就看著畫、叫他也沒反應……」

  「你是他的誰?」老闆看著敬正神遊般的表情,訝異他竟會知道偉信做畫時的模樣。

  「我以前是他的……房東吧。」他苦笑,想不出更好的名詞來解釋他倆的關係。

  「是嗎?」他壓根就不相信偉信與敬正的關係會如此單純,「好吧,我答應你讓你在這等他,隨你要等多久都沒關係。」

  老闆半是好奇,半是期待,想知道偉信與眼前這男人究竟有過多少瓜葛。

  敬正憔悴地笑著,向老闆鄭重地道謝。

  那個讓偉信拒絕再談戀愛的人,是否到現在仍還忘不了他?

  

  等待,是一種幸福。

  他剛好是個很擅於等待的男人。

  只要每天、準時地出現在畫廊的角落,他就可以懷有一絲希望,期待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再次出現在視線之前。

  「敬正,又來了阿。」五天過去了,老闆已能親暱地叫著他的名字。

  「嗯……阿信他……」

  「他今天也沒有來唷。」五天來,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答案。

  「沒關係,我可以等。」

  「敬正,都這麼久了,你每天在這邊等也不是辦法。這樣好了,等阿信來我叫他打電話給你怎麼樣?」

  「……我已經等了一年了,不在乎多等幾天。」

  時間,總是能輕易地過去。

  記憶,也可能會被遺忘。

  但是,心中的那份執著,將永遠不會熄滅。

  敬正他呆呆地望著畫廊落地窗外的街道,行色忡忡的男男女女,或是獨自、或是成群,往著回家的方向前進。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總是急著回家?」他輕輕地問著,心理卻清楚地知道原因。

  「因為有人在等他們回家吧。」老闆清掃著地板,隨口答道。

  「阿信現在也跟他們一樣嗎?」

  「嗯?」

  「有個人等他回家……」

  他想知道的是什麼樣的答案?敬正將眼鏡拿下,放在櫃台上擦拭。

  老闆只是微微地瞇了他一眼,像是要笑,又覺得不妥,「最近的年輕人都在想些什麼阿,怎麼比我這個老頭子還愛鑽牛角尖。」

  「阿,我會嗎?」

  「怎麼不會,就跟他一樣。」

  「跟誰?」

  「跟那個現在站在窗邊的人一樣。」

  順著老闆手指的方向,有個憔悴的身影停在畫廊窗前,是他剛剛沒發現的。

  敬正沒帶眼鏡,他其實看不清楚那個突然出現的人是誰,「老闆,你的客人?」他直覺地猜測著。

  「不是我的,是你的。」

  「我的?」

  那人動也不動,靜靜地盯著室內,微微縮緊的肩膀就像是某個人習慣的動作一樣。

  敬正拿著眼鏡,卻不敢戴上,一片模糊的視線能讓他有安全感。

  「你不過去嗎?」老闆問著,準備要去開門招呼。

  「老闆……他……」他顫抖的靠著櫃台,似乎想要後退卻沒有辦法。

  「你不是等他很久了,奇怪,你們兩都站著不動是在幹麼?」

  敬正像是下定決心,一口氣將眼鏡戴上,喃喃自語道:「我不能被他看見、不能……」

  「喂,你怎麼了!」老闆呼喚著。

  只見敬正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衝出去,看他沒方向感的模樣,可以猜想得到他已將眼睛閉上。

  現在才逃,有什麼用呢?

  窗外的那人緊緊揪著敬正的背影,陌名的憤怒讓他染紅了雙頰,他追上去,朝著大街喊道:「林敬正,你這是看到我的態度嗎!」

  敬正不再跑了,他停下來,卻沒敢回頭。

  即使整個馬路的人都看著他,他也只感覺得到那人火燙的視線。

  「你哭了嗎……」他猜想。

  「我沒有。」

  「可是……」他甚至可以想像那人將指尖掐入掌心的模樣,是多麼的痛。

  「你來幹麼?」

  「我……」他多渴望現在就轉身擁抱那個人。

  「你如果只是想來看看我過得好不好,那就免了!」

  「那你現在過得好嗎……」那人總是這麼了解他,即使是分別了一年。

  「我可以告訴你實話,並不好。」

  「阿信,那你……」

  「別再跟我廢話,是你將我趕出去的,現在你還要我怎麼辦?求你再收留我?林敬正我告訴你,我辦不到!」

  究竟是什麼樣的堅持,卡在兩人之間?

  敬正無助地抱著雙臂,偉信緩緩地從身後靠近他,將胸口,倚在他的背上。

  「阿信,你不能原諒我嗎?」他小聲地說著,用肌膚去感受偉信的溫暖。

  「不能,而且錯不在你。」

  「是嗎……」

  「有你在,我就會變得軟弱,我害怕這樣。」

  「我知道了……」

  看不見的,是人還是心?

  不完整的,是夢想還是曾經?

  偉信起伏的心跳聲,透過脊髓、透過肌肉,清楚地讓敬正聽見。他知道他又哭了,任憑淚水,滴路繁華的街頭。

  

  天堂在那裡?

  當敬正牽起偉信的手,不顧路人嫌惡的眼光,強力地吻了他時。

  當偉信甩了敬正一個巴掌,再瘋狂地抱住他,像孩子般委屈地窩在他身上時。

  天堂在那裡?

  在一個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



流星雨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敬正趴在頂樓的矮牆上,抬著頭等著流星掉落。

  台北過於嚴重的光害,即使在深夜中,也只會看見一個被渲染成紅色的天空。

  這樣的條件是不可能見到流星的。

  『活著,是為了要與你相遇。』

  可是他有一個只能向上天祈求的願望,所以當他聽見新聞報導今夜會有一場小型的流星雨時,就迫不及待跑上頂樓,心中默念著咒語。

  從晚上八點,等到現再已經是半夜一點了,他連月亮都沒看到,更遑論流星。

  『等待,可以如此幸福。』

  他從來沒那麼浪漫過,再加上每日正常的做息,半夜一點已經是他的極限。

  抱緊兩件厚夾克,初秋的夜不寒卻冷;眼睛不自覺地闔上,又會因驚醒而咻然睜開,卻仍然等不到,那個應該會出現的流星。

  『若能換你一句我愛你,縱使是死,也是心甘情願。』

  敬正重重地嘆口氣,決定先回到床上好好睡覺,不能為了自己的私事而擔誤了明早的工作。

  氣象新聞的報導,他是不會再相信了。

  反正,即使出現了幾千顆流星滑落,他的願望,想必也無法實現……



第二晚

  這是發生在敬正邀請偉信為他家裝潢佈置時的第二天。

  當時,他們兩還只是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

  

  「阿信,已經不早了,你要不要先休息?」敬正手中端著熱牛奶與包子,問著正躺在地上研究天花板要畫什麼顏色的窮畫家。

  偉信沒有答話,只是伸出一隻手,張開手掌也不曉得要做什麼。

  敬正愣了幾秒,最後才終於弄懂對方的意思,他笑笑地將蒸好的包子放進偉信的手掌中,柔聲道:「小心燙,還有坐著吃比較不容易噎到。」

  地上的人只冷冷地看了一眼敬正,就又將注意力轉回天花板上,然後默默地啃著包子。

  老實說敬正覺得滿不是滋味的,他從沒見過這麼不客氣的客人,但生性溫吞的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偉信發脾氣,只能訥訥地端著牛奶站在一旁,等對方吃完包子。

  「喝的呢?」地上的人終於是開口說話了。

  「怎麼會這樣……」敬正在心裡滴咕,但還是乖乖地將牛奶放在偉信伸出來的手掌中。

  這是他認識偉信得第二天,本來以為他是個風趣有禮的年輕畫家,沒想到真正相處過後才發現他居然是這麼一個任性的人。

  「好,就決定用這個色!」被主人批評的傢伙倒是全無感覺地拿起一條靛青色的顏料,放在半杯牛奶之後,興奮地嚷著。

  接著他一口喝乾杯中物,又轉頭道:「對了,敬正,謝謝你的宵夜。」

  「阿?喔……不客氣……」突如其來的道謝,讓敬正頗為吃驚。

  「你嚇到啦?」偉信苦笑,露出敬比較正熟悉的表情,「抱歉,我在畫畫時都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阿……偉信忙著搖頭,「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喔,還有你的包子很好吃,我好久都沒吃宵夜了呢,有夠感動的。」

  「你要是喜歡的話我每天都可以做給你吃。」瞧偉信一副瘦皮猴的模樣,敬正感到有些不捨,暗暗決定要在這幾週將他養壯點。

  「謝謝啦,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偉信微微點頭,便拿起地上的畫筆準備開始調色。

  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敬正這時候早就準備去洗澡睡覺了,「你還要繼續阿?」他不安地問。

  「嗯,剛剛終於找到不錯的顏色,想趁還沒忘掉前先畫上去。」

  「可是……」

  「我打擾到你了嗎?」他抬起頭,張著有些困擾的眼睛瞪著敬正,手裡的筆倒是完全沒有放下的意思。

  「我……」

  「本來正有靈感的說……不過也很晚了,沒辦法今天就到這邊吧。」

  「不是的!」敬正有些不忍心打斷偉信的興致,更害怕他那一雙哀怨的大眼,幾經猶豫之下,終於下定決心道:「你今天就住在這吧,不用急著收東西了。」

  「真的嗎?」聽到這個好消息,偉信興奮地從地上跳起,拉住敬正的手擺動著。

  他跟偉信不同,相當不習慣肢體接觸,人體的溫柔讓他紅透了雙頰,平時拙於言詞的人此時更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緩和尷尬的氣氛。

  「既然我今天可以留在這,那就一口氣畫完這面牆吧!」偉信清爽地道,他放開敬正的手,沒有一絲不捨,反到是對方還愣在原地呆望著掌心……

  「你怎麼啦?」見敬正人還站在那,動也不動的,他關心問著。

  「沒、沒什麼……那我先睡了!」

  敬正像逃離般衝回房間,差點打翻放在沙發邊的油漆桶,「……他在幹麼阿?」望著被用力關上的房間門,偉信感嘆道。

  終於,隔了至少五分鐘後,房間門再度被打開,只見敬正探出一顆喊著:「阿信你別畫太晚,還有隔壁房間是客房,你要是累了就到裡頭睡。」

  然後又是碰的一聲,這屋子的主人又躲回自己的寢室了。

  「他到底在害羞個什麼勁阿……」

  偉信無奈地敲著調色盤,最後還是忍不住大笑出來。

  

  認識的第二晚,兩人還是相當陌生,至於今後雙方的關係會有怎樣的轉變,那都留到未來再去考慮吧。

  


紀念日

  「你來啦?」聲音從廚房傳出來,偉信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便自然地脫下鞋,下到自己的家一樣,從玄關爬進客聽。

  「有沒有啤酒?」他朝著在忙著燉肉的背影喊道。

  「有兩瓶……」不等對方說完,偉信已鑽進廚房打開冰箱,伸手就抓了兩個鋁瓶,「等等,你只能拿一瓶!」一手拿著攪拌筷,一手拎著抹布的大男人,突然出現在偉信身後,硬是把他手中的一瓶啤酒搶回去。

  「小氣!」偉信不甘願地瞪了身後的人一眼,氣呼呼地又走回外頭的沙發。

  「敬政,搖控器呢?」坐沒半分鐘,偉信又不安份地嚷嚷著,他打開電視螢幕,畫面停在新聞台,卻找不到可以方便轉台的工具。

  「沒在桌底下嗎?」裡頭的男人隋口應道。

  「沒有!」

  「等等我再幫你找看看。」

  「你不會又把他忘在那個外套的口袋吧?」偉信趴在沙發上,努力想看清椅縫間的空隙有沒有藏東西,他寧願這樣耗費體力找搖控器,就是不肯親自到電視機前手動轉台。

  「你別找了……」終於,這屋子真正的主人端著一鍋東西出來了,他將手上拿著的東西放在桌上後,又笑了笑道:「我剛剛在廚房的櫃子上找到了。」

  「什麼嘛,你不要每次都東西亂丟!」

  「每次亂丟東西的明明都是你……」他低咕,卻不敢讓偉信聽得太清楚。

  對方也很捧場地只將注意力放在剛出爐的晚餐上,「喂,你今天煮了什麼?」

  「東坡肉。」

  「哇,吃這麼油,小心膽固醇。」

  「你先改掉熬夜的壞習慣再說吧。」敬正摸著對方的頭,只是輕笑。

  「嘖,你們怎麼老愛弄亂我的頭髮!」

  「呵……」

  「你笑什麼?」

  「沒有,吃飯吧。」他拿給他一只舊卻乾淨的碗,裡頭盛滿剛蒸軟的白飯,偉信沒說謝謝,不等對方坐穩就自個吃了起來。

  一切,都是這麼地平常。

  電視傳來另人做噁的罐頭笑聲,廚房裡還能聽見答答的漏水聲,坐在餐桌上的兩個人沒有交談,甚至連互看對方一眼的瞬間一也沒有。

  今天,是他們相識第五年的紀念日。

  對敬正而言,而幸福也僅僅只是如此而已。

  

  在多如繁星的人群中,我與你

  在那一天偶然邂逅,並且墜入了情網

  即使是你讓我體會到戀愛的苦澀,

  我依然會毫不猶疑地選擇你吧!

  在這片天空中,有數不盡的星星誕生,

  卻也(有數不盡的星星)無人知曉便消失而去。

  

  如果我能夠不需要任何掩飾地說出

  「我愛你」這句話,該有多麼輕鬆啊!

  我不想再讓你哭泣了,

  今天這個平常普通的日子,

  就是屬於我們的紀念日。

  

  真是不可思議啊你會喜歡我

  實在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戀愛)就是這麼回事吧?

  (你我的)興趣與習慣動作原本都不一樣

  最近卻開始被人家說變得越來越相像

  說了謊話,害你落淚的那天

  我默默不語,無所適從

  只要有你在,一成不變的無趣日子

  也會染上鮮豔的色彩,

  逐漸充滿愛

  只有這份心情,我不想忘記

  今天這個平常普通的日子,

  就是屬於我們的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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