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紅

發表日期:2006.01.14-2006.03.18


  牡丹這種花,瓣重重、葉尖薄,倚在黑短的枝幹上,散著貴人的香氣,可是蘇憶花卻不喜歡牡丹,即使人人都稱她像牡丹一樣的嬌嫩。

  蘇憶花很美,美得就如她的名;她的個性也好,好得就如她的名,但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她總常說:憶花憶花,人人都只回憶那短暫的美好,誰要記得花從土裡剛冒出芽、直到老死後又落回土裡的模樣。

  蘇憶花說的總是對的,徐偉安總是一字不漏地細細記得她的每一個字句。

  徐偉安是蘇憶花的貼身小僕,是她撿回來的,跟在她身邊也有好些日子了。

  「小姐,送妳的。」今個兒,徐偉安又重覆著他近日一成不變的工作,把一個青花盆搬了進來,再費力地扛上蘇憶花床前的矮桌。

  蘇憶花見著了花兒也不笑,只是這麼隨手一捻,捏碎了幾片花瓣,撲鼻的香味薰得她微微皺起了眉,眼裡卻隱隱透著幾絲怨氣。

  「把它埋了吧。」在指尖沾染了紅液後,蘇憶花用軟綿綿的聲音道。

  徐偉安搖搖頭,只是冷淡地應著:「李公子送的。」

  「沒關係,埋了。」

  蘇憶花的笑很淺,也很媚,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女人的風情。

  徐偉安明明是個男人,他的眼睛卻看不見蘇憶花的美。

  他有對冷冷冰冰的眼睛,像是能看透牡丹株下化做泥肥的千萬隻死蟲,又像是能凍結那日漸萎老的年華。

  「花落離了土,便爛了、臭了……」蘇憶花用指尖輕踏著滿地的碎瓣,一滴血絲緩緩從嘴角溢出。

  「就跟我和你一樣。」她靜靜地道,用著惑人的聲音。

  

  ◎

  

  姜朝開國五十年春,正是個歌舞昇平萬象更新的大好時節。就連一直跟姜朝作對的南蠻夷狄也在這前幾年來一一歸順,國土呈現空前的安定與繁榮,堪稱盛世。

  姜朝現任小皇帝姓姜,單名就一個璟字,繼位也已五年,年二十有二,算不上年幼。

  據聞這個小皇帝雖不夠老練,但為人寬厚端正,在新上任的那年就減了全國的稅賦,並力排眾議開鑿運河與棧道促進商業貿易,一代仁君實至名歸。

  但即使人人對現任皇帝皆歌恭頌德稱讚連連,對衛小雲而言,姜朝小皇帝姓什麼又做了卻一點兒也不重要,他才懶得去管今日是那個傢伙樂得坐上又冰又冷的龍椅、又有哪個傢伙在權利的鬥爭下墮入深淵。

  衛小雲向來只在乎一件事:是誰又在巳時不到就把他從溫暖舒適的床上挖起來?

  

  「衛小雲你還睡,再睡就變一頭豬了!」又高又尖又熟悉的聲音在他還在昏沉時隆隆貫穿他的耳脈。

  其實衛小雲並不排斥當一頭豬,他甚至有些羨慕豬只要負責吃跟睡,偶爾再做做夫妻運動生幾隻小豬仔的愜意生活,可是這樣的話他並不敢告訴現在正在他耳邊嘶吼的那個人。

  「衛小雲你再睡阿,小心我燒光你的書房!」

  「啊──」衛小雲勉強舉起一隻手想要阻止那個人的衝動,卻又捨不得離開他軟綿綿的床。

  「你明明就醒了為什麼還不起來?」

  因為我一起床妳就要叫我去顧店,我不想咩……這樣的話衛小雲當然沒膽說出口,他只能摸摸自己可憐的鼻子,試圖掙扎地從那個人手中搶回被奪走的涼被。雖然時序已進入春天了,只穿了件單衣的他還是會冷耶。

  「再不起來我就把你昨天買花的開銷全計到你的頭上,讓你再多做一個月的白工抵薪資。」

  「不要啦,二姐……」衛小雲嘟著嘴皺著眉,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床上坐起。

  「明明就還很早……」他在嘴邊低聲跟自己抱怨,還是很不巧地被他親愛的二姐聽個清清楚楚。

  「什麼還早,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衛小雲的二姐,衛小虹熟練地拎起自個弟弟的大耳朵,把他從床上拉下來。

  「痛、痛痛──二姐妳這麼暴力會嫁不出去啦。」

  「不用你多嘴!」

  「我起來就是了,別拉會疼的。」衛小雲可憐兮兮地揉著自己的耳垂,他今天是倒了什麼楣才會讓二姐親自出面來叫他起床?

  平時負責這項艱困工作的都是他房裡的僕役大寶,但衛小雲卻沒看到他那壯如熊的身影。

  「二姐,大寶呢?」

  「他妹妹嫁人回家喝喜酒了,」衛小虹丟了一件藏青色的長褂在她弟弟臉上,「快換上這衣服我們馬上就要出門。」

  衛小雲突然閃過一絲不安,顫抖地披上長褂謹慎地問道:「那……大寶什麼時候回來?」

  他二姐像是早知道他會說些什麼似的,冷冷地丟來一記白眼:「你認命吧,從今天開始就會由我負責來讓你準時在辰時起床。」

  辰時──那時他才睡不到五個時辰阿!

  衛小雲哀怨地啃著隔夜的包子,拖著沉重的步伐跟著他那活力有朝氣的二姐坐進衛府的轎子裡。

  

  衛府是西京裡最富貴的人家,衛小雲的娘親是皇太后的拜把姐妹、太皇太后的乾女兒,而父親則曾經有個不能世襲也沒啥實權的爵位。

  會說“曾經”,是因為衛小雲的親爹已在他十歲那年一命嗚呼了,於是他們能幹的娘親就帶著兩個兒子與兩個女兒舉家從京師搬到附近的西京。

  然後從此棄文從商。

  衛小雲也覺得母親放棄跟朝廷的關係改做買賣比較好,因為家大勢大的原故讓他從小就認得一些王孫貴族與他們的二世子,他從來都不喜歡那些嘴裡吐著黑霧毒煙的“政要”;比較起來商人就可愛多了,至少衛小雲清楚知道他們愛的就是一個錢,除了錢什麼都可以不要。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衛小雲想當一個商人。

  「二姐,我一定要去嗎?」衛小雲嘟著嘴,極盡所能的裝可憐。

  衛府是個女權至上的人家,衛小雲沒有任何本事跟權利去反駁他姐姐的命令,只能靠著她們對身為么子的他最後一絲溺愛以搏取同情。

  「它是你的,你也該好好管一管了。」衛小虹瞪了一眼不長進的弟弟,忍不住皺緊了眉,「小雲你已經二十歲了,隔壁張員外的小兒子十八歲就娶了兩房媳婦還把江南那批鹽運搞得有聲有色的。」

  「我知道啦,妳說得我都會背了。」衛小雲痛苦地清著雙耳,只差沒再擠出幾滴淚。

  「唉……我跟大姐說了這麼多你那次聽進去過了?我們衛家不是養不起你跟你未來的媳婦,但你要知道你是個男人,男人怎麼可以只想著吃人軟飯?」

  男人為什麼不可以給人養呢?衛小雲在心底犯嘀咕。

  他只想要有個可以每天睡到日上竿頭的悠閒生活,偶爾再買幾株李家種的牡丹或張家栽植的寒菊,不然就去後院拔幾根竹子回家臨摹,再把畫好的畫拿去賣給那些公子哥兒們賺賺小差。

  他要的並不多啊,為什麼大姐跟二姐老是要逼他接管下一整間書院呢?

  

  衛家的轎子很快地停在一棟黑檀木蓋起的三層樓房前,那氣派的樓宇上頭掛了一個金漆塗成的巨大匾額。

  『風雲書齋』就是它上頭題的字。

  說來好笑,那四個字還是衛小雲自己寫的。

  有一回衛家長女衛小霜突然告訴自己的弟弟:「娘幫你蓋好了一間書齋,你就提個字讓人做成匾額掛在上頭吧。」

  衛小雲以為那是娘又多在家裡那個角落增建了一間小書房要送他當十八歲生日禮物,便興高采烈地以自己的名字做為命名題了字;沒想到不過短短幾日,他就在大街上看到自己龍飛鳳舞的書法變成金光閃閃的匾額掛在一間好大好大的店家上。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被嚇得楞在店家前,張大著嘴巴看著自己的娘親與兩位姐姐穿得漂亮得體地當眾宣佈這家專賣書跟茶的鋪子開幕,連流出來的口水都忘了擦。

  衛小雲覺得自己被欺侮了、背叛了,卻怎樣也不敢跟家裡三個大權在握的女人抗議。

  他只能盡量地逃避現實,不讓姐姐有機會歹到他進書鋪裡當小闆,可是一但姐姐真的親自出馬來捉人,他又完全沒得逃了……

  「二姐……」衛小雲又軟軟地叫了一次自己的親親姐姐,「我真的不是當商人的料……」

  衛小虹無奈地揉著自己寶貝弟弟的頭,都多大的男人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似的老是愛撒嬌:「二姐知道你這個德性是不可能管好店,二姐也不求你太多,早就派了薛管事來幫忙,你只要負責坐在櫃台上就好了。」

  「坐在那幹麼?」多無聊阿,他會打瞌睡的……

  「你就空有一張好皮相,坐在那女客人也會多點,看你喜歡坐二樓還是一樓都隨你。」

  「我知道了啦……」說得好像他除了長得好看些就一無事處似的。

  衛子雲只能認命地跟著二姐走下轎子,進到那間外表裝潢精緻高雅骨子裡卻庸俗得要命的『風雲書齋』。

  

  ◎

  

  「二小姐、二公子。」才剛踏進店裡,那風雲書齋被派來當掌櫃的薛管事不知打哪來的通天本領,早早就領了兩個親信來接衛小雲和小虹。

  衛小雲實在不怎麼喜歡薛管事,他老是用意有所指的眼神瞄著自己明亮動人的二姐。

  「我這個弟弟就交給你了。」衛小虹嚴肅地道,她在外人面前一向保持著清清冷冷的高貴姿態,只有家人才知曉她是個多愛嘮叨又暴力的女人。

  薛管事恭謹地迎上衛小雲,跟在他身旁那兩個親信身材壯碩一看就知道練過家子,是為了要防止小雲逃跑特別做的準備。

  「小雲我傍晚會再過來看看,要是知道你又跑到別的地方打混,等娘跟大姐回來後你就知道好看了。」衛小虹嚴峻小聲地再一次提醒弟弟。

  「我知道了啦,妳快走啦……」衛小雲嘟高的嘴一直都沒舒緩過,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姐姐道別,跟著薛管事走入帳房。

  一入帳房,薛管事就拿著帳本指著樓梯口道:「二小姐有交待二少爺今個就負責坐鎮櫃台。」

  「薛管事,我問你唷──」

  「二少爺請說。」這薛管事雖恭稱衛小雲一句少爺,眼裡卻毫無敬意,等衛小虹前腳一踏出風雲書齋,他甚至更明目張膽地怒視小雲。

  所幸衛小雲也不是什麼機靈的人,薛管事再怎麼地鄙夷自己對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癢,他現在只想知道:「如果我坐在櫃台女客人真的會比較多嗎?」

  薛管事冷冷地輕笑一聲:「……二少爺自己清楚。」

  「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咩,真是的。」他撇撇嘴,拿起桌上的黑色算盤在手裡搖阿搖的,決定放棄繼續思考這個問題。

  衛小雲雖然讀過不少書,可那也只是被父母家人逼著唸的,若因而要他思考什麼人生大道理,他還情可希望人家當他是白癡。

  薛管事自然也知道這點:「二少爺時候不早了,你是不是可以……」

  「好啦好啦,怎麼你也跟二姐一樣囉嗦。」

  衛小雲只得抱著有他手臂這麼長的算盤,駝著背哀怨地走出帳房上了書齋二樓。他決定讓今天就好好扮演一名茶館的主人,至少比被娘逼著讀一疊廢話連篇的文學詩集好多了。

  

  再說起這風雲書齋啊,那可是全西京最大的書鋪,一樓有十個普通人家的客房那裡大,擺滿了各地印製的最新刊物;二樓則是專賣茶點的茶室,另提供文房四寶供騷人墨客品茗吟詩;三樓才是頂級包箱,要預約才上得去的,能看見遠山近景,風景秀麗除外價格自然也不親人。

  姜朝不算是個閉塞的朝代,除了常與周遭鄰國同商貿易外,還有遠從西洋來的金髮碧眼洋人會帶來新玩意與沿海的商人買賣。

  受了那些有著捲曲金髮的異鄉人影響,姜朝的社會風氣是很開放的,大街上常常能見到女眷攜伴同遊,就連普通人家的女孩也多少認得幾個字。

  像風雲書齋這種品味高價格又平民化的店鋪自然受到了廣大百姓的歡迎,尤其是衝著那年輕書生而來的少女們,往往希望能在此地邂逅今後一生的伴侶。

  而衛小雲無疑是當地排名卓越的黃金單身漢,他有著豐厚的家世與清純可人的外貌,雖然欠缺了一點男子氣概也不夠精明能幹,可是嫁給他就等於嫁給一座這輩子吃也吃不垮的金山,任誰都沒辦法抗拒這種誘惑的。

  衛小虹早就洞悉了自己弟弟唯一能給家裡帶來的貢獻就是利用他天真的臉蛋去誘惑那些誤以為他很好欺負的青年男女們來書肆消費,反正小雲是個大男人,被欺負幾下也不會少塊肉,而且他看起來呆是呆了點但並不笨,把他賣了也不算什麼太泯滅人性的事。

  身受姐命的衛小雲很早就看透自己的命運,懶得跟現實對抗的他只能踏著又沉又重的步伐上了書肆二樓,跟在他後頭的是一直在低頭冷笑的薛管事。

  二樓有個剛來工作的少年店小二,一看到薛管事就立刻露出陽光的笑容迎上:「薛管事您早阿。」他精明的眼光立刻瞄向薛管事身前那衣著華麗的青年:「這位是?」

  「風雲書齋的主子,衛家二少爺。」

  年輕小二注意到薛管事在介紹小雲時有一點咬牙切齒,而在他身前的二少爺則顯得很心不在焉。

  小二很懂得觀察,什麼也沒多問就直道:「小的見過二少爺,二少爺您真是一表人才神色俊朗阿。」

  「喔喔,你好啊。」衛小雲傭懶的揮著手,他現在滿腦子都在煩惱等會該怎麼打發時間,連那小二後頭說的幾句恭維話都沒聽進去。

  「二少爺事多人忙,你快回去工作別在這摸魚了。」薛管事斥喝了小二兩句,轉頭又對衛小雲道:「二少爺,前頭就是你等會工作的地方。」

  「我知道,這種討厭的地方我想忘還忘不了……」衛小雲一晃一晃地走進櫃台,隨手搬了張椅子就把臉擺在黑檀木做的高級木桌上。

  「二少爺你是門面請坐端正點。」薛管事忍不住出言糾正。

  「喔……」

  「二少爺跟客人說話時不可如此有氣無力。」

  「喔。」

  「二少爺必須要看著客人的眼睛說話。」

  「這樣可以了嗎?」衛小雲賭氣地瞪了薛管事一眼。

  「那麼我就先下樓了,請二少爺再更用點心。」薛管事又回白了衛小雲兩眼,才面色鐵青地下了樓。

  「怎麼跟二姐一樣煩阿……」等薛管事一走,衛小雲又立刻把頭擺回桌子上。

  「二少爺。」偏偏這店小二一臉好奇地又湊到他身邊。

  「喔,你好你好,你叫什麼名字啊。」衛小雲抬起一隻眼睛,隨口問道。

  「叫我阿狗子就好。」

  「喔,阿狗子好。」

  「二少爺今個怎麼會有空來?」

  「我也想知道捏。」衛小雲全身懶洋洋地攤在椅子上,一雙大眼無神地半攏著,「好想睡覺喔。」

  「二少爺沒睡好嗎?阿狗子為您砌壺濃茶提提神。」

  「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是省點花好了。」

  「欸?二少爺要喝茶怎麼可能收您銀兩呢。」更何況當衛家的幼子不會連壺茶水錢都出不起吧。

  誰知衛小雲卻悲壯地搖著頭:「二姐會記帳的,她什麼都能計較。」

  「那阿狗子還能為您做些什麼嗎?」

  「你人真好……」

  衛小雲還在思考著要怎麼打發走阿狗子好讓耳跟子清靜點時,便有人出現在他身旁接了話:「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去幫我拿盤桂花糕、綠豆糕、核棗糕,再來一壺祁門香,然後把所以的帳都算在你們二少爺頭上。」

  「啊──?」阿狗子一愣,訝異地回頭張望敢跟他們二少爺如此沒禮貌的人。

  「是你阿。」衛小雲又抬了一眼他疲憊的左眼,瞥見來者是誰後反道是更肆無忌憚地將臉埋進自己的臂膀中。

  「去吧去吧,你應該沒空在這磨著你家二少爺吧?」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隨手搬了張椅子大剌剌地坐進櫃台,看來似乎是衛小雲的熟人。

  「你怎麼會來?」衛小雲低聲問著,仍沒打算睜開眼睛。

  「這應該是我要問你的,雖然其實不用問我也猜得到。」

  「嗯……你知道的咩……」

  陌生人嘆了口氣將頭轉向正對著他們發愣的阿狗子,趾高氣揚催促道:「小二,你怎麼還沒去把我的早茶拿來?你是想害你們家二少爺被批評管教不當嗎?」

  「小的這立刻就去。」

  阿狗子沒敢再多逗留立刻溜進了廚房,他那利落的身影看得出來是被訓練得相當得體。

  「你們薛管事也算能幹。」陌生人挨在衛小雲旁唸著,「像他那種小二天身賤命,不擺出一點大老闆的姿態他們是不可能聽你的。」

  「又沒關係,我也不要他們聽我……」

  「小雲,你這是暴殄天物。」

  「是唷。」

  那人又不悅道:「怎麼,我用你的錢喝茶你心疼了?」

  「我早就習慣了……」反正那傢伙也不可能用自個的錢吃飯,衛小雲對自己身邊的這個朋友還算有些了解。

  「看你無聊我特地來陪陪你,怎麼我人不錯吧?」

  「嗯,是啊……」

  「衛小雲別睡了。」

  衛小雲痛苦地抬起小臉:「范子風你是二姐特地派來監視我的嗎?」

  被小雲喚作范子風的男人揚了揚眉也不否認:「拿人錢財吃人手軟,我范子風在你們衛家當食客也有一些日子了,做點小事也不算什麼。」

  「二姐這次好大手筆阿……」居然能請出范子風來盯住他。

  要知道范子風現在雖然身居衛家但也只是掛了招牌的名醫,他要做什麼去那裡衛家還管不著,若是想請他范大夫做些看診以外的事,主動貢上一些心意更是免不了的。

  「哼,我這次可是義務幫忙呢,衛小少爺做掌櫃的可笑模樣我怎麼能錯過。」

  「我才不信呢……」衛小雲揉著眉間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些。

  他那痛苦中流露出的可愛模樣讓范子風動了惻隱之心,主動從衣襟中掏出一盒墨色膏藥用兩手食指挖出一點後就往衛小雲的鼻上與太陽穴用力一揉,「我范子風特製的提神靈藥免費幫你試擦,怎麼舒服點沒?」

  「嗯──」衛小雲從鼻孔裡吐出氣音,顯然相當享受。

  「你這傻小子,一大早身體就特別虛,我開給你的藥方你是不是沒有按時喝?」

  「那很苦咩……」衛小雲只要一想起那黑黝黝的藥燉雞湯就忍不住發冷顫。

  「下次再這樣就別怪我再開一堆良藥苦苦你的口。」

  「子風你別跟大姐說唷。」

  「說你不吃藥?」

  「嗯!」衛小雲用力的點著頭,「她一定會逼我每天都要喝好多好多湯藥的。」

  「小霜是為你好,你喝的那帖方子可是要花不少心力才配得成的,一金子一帖。」

  「你就只愛錢,比我二姐還小氣,不管我今天已經請你吃這麼多糕點了,你得幫我。」

  「說到糕點,那小二怎麼去了這麼久?」

  「他被你嚇到了啦,還有人家的名字是阿狗子。」

  「你怎麼知道?」

  「哼,誰叫你要這麼命令他,他才不主動告訴你。」

  「我何須要一個店小二主動告訴我名字?」范子風又挖了一大塊涼膏塗到衛小雲的太陽穴上。

  柔軟的髮絲穿過范子風的指尖,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觸動也間接流過偽小雲的肌膚:「子風,怎麼了?」衛小雲睜著眼輕道,范子風搖搖頭:「沒事,眼睛閉起來,我幫你按摩。」

  「嗯。」

  看著衛小雲露出舒服的表情,范子風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

  

  衛小雲猜得不錯,可是他也料錯了阿狗子堅強的韌性。

  阿狗子雖然有點討厭范子風的勢利眼將自己從二少爺身邊趕走,不過他畢竟做久了店小二,沒過多久就恢復了諂媚的笑臉。

  「二少爺、二少爺的朋友,久等了。」阿狗子戰戰兢兢地捧著拖盤來到櫃台,將一干食物一一奉上。

  范子風迅速地將桂花糕沾了口糖漿送進嘴裡:「你們換廚子了?」

  別看這糕點小巧可愛,要做得好可得花上不少時間慢慢學,從篩麵粉到調香粉都在考驗著廚子的手藝。

  「這位公子嘴巴巧,咱們的新廚子可是前陣子才從京師請來的,工夫極為道地。」

  「我怎麼都不知道?」衛小雲疑惑地將另一塊綠豆糕放進嘴裡,嗯──跟以前的差不多阿。

  「小雲你是分不出味道的,還不如都給我吧。」范子風動作迅速地將桌上數盤精緻的點心全掃進自己的嘴裡,一口都沒留下。

  「怎麼這樣!」

  看著衛小雲的苦瓜臉,阿狗子忍不住一陣心疼,「二少爺不如讓阿狗子再為您準備幾道茶點吧。」

  「不成的……」要是讓二姐知道免不了又會被扒下幾層皮。

  但吃得正高興的范子風可管不了這麼多:「那個阿狗子,你再去端兩盤黑糖糕來,帳還是算你們二少爺頭上。」

  阿狗子默瞪著范子風一會,才欠身離開櫃台。

  他實在不懂為什麼二少爺的朋友能這麼囂張,完全不把二少爺當主人看。

  可是客人就是客人,薛管事教訓過,不管花的是誰的銀子,只要肯付錢的就是大老爺,就算叫他阿狗子拿拖盤表演雜耍他也得幹。

  

  阿狗子才剛離開不久,衛小雲在顧的櫃台又跑來了兩個客人。

  那兩個身著錦鍛的青年衛小雲都認得,一個是蕭家油行的大兒子、一個是城東宋員外的三兒子。

  「唷,衛家二少爺什麼時候也做起大老闆啦?」蕭大少一臉幸災樂禍地倚在大桌旁,他與宋三少都很看不起小雲靠姐姐吃飯的孬樣。

  范子風板著臉不著痕跡地擋在衛小雲身前:「沒想到蕭大少現在還有空來喝茶聊天阿?」

  「子風不要這樣啦。」衛小雲從身後拉著范子風的衣角。

  蕭家前陣子才有個倉庫失了火損失極為慘重,蕭老闆此刻正為了這事到處籌錢,而蕭大少的臉色自然也好不到那裡去。

  「范大夫你也沒資格說話吧。」宋三少看不慣自個的好友被欺凌,更無法忍受范子風明明只是個食客卻敢當著他們的面擺架子。

  范子風不以為意地冷笑:「宋三少你也是阿,最喜歡的姑娘才剛走怎麼還有心情來這呢,你在她身上也花了不少銀子吧?」

  被這麼一諷,宋三少立刻鐵了臉色。

  「什麼姑娘?」衛小雲小聲地附在范子風耳後問。

  「群芳閣的花魁,蘇憶花姑娘。」

  「喔……」這蘇憶花衛小雲是認得的,他的一個好朋友李德惠就是蘇姑娘的入幕之賓。

  「范子風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憶花救活!」

  「哼,我范子風再厲害也不可能跟閻羅王搶人,宋三少你還是節哀順變吧。」

  「蘇姑娘真的已經去世了嗎?」衛小雲有些不敢相信,他還記得前陣子才看過那個姑娘用牡丹一樣紅豔的櫻唇柔媚地笑著。

  「昨天早上你還在睡的時候被人發現死在自己的床上。」

  「她是被人害死的!」宋三少咬牙切齒地恨道:「那個該死的徐偉安……」

  這一幕非常不巧地正好被端著黑糖糕來的阿狗子撞見,一句話反射性地便脫口而出:「偉安怎麼了?」

  「你認得他?」一旁臉色發黑的蕭大少連忙抓住阿狗子弱小的肩膀,「快告訴我他在那裡!」

  「我、我不知道阿,我跟他只是同鄉……」阿狗子緊緊地護著拖盤,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顫。

  衛小雲只能用著不怎麼有魄力的聲音制止蘇大少:「你們別欺負他啦,那個徐偉安又是誰?」

  「徐偉安,蘇憶花五年前收留的男童,謠傳蕭府前幾日的大火便是他所縱,今晨蘇憶花脖子上留下的那條腰帶也是他的。」

  「子風你為什麼什麼都知道?」衛小雲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范子風卻神秘地露出笑容,挨了身子貼近宋三少:「怎麼,我雖然沒辦法復活你的憶花姑娘,但可以幫你找出殺害她的兇手,只要你付得起價碼。」

  那范子風的眼神又直又利,讓宋三少有些招架不住:「得、得了,誰不知道你范大夫收費之高,我老早就知道那殺人兇手便是徐偉安,何需要你幫忙!」

  「是這樣的嗎?」范子風意有所指的長嘆。

  「你又能有何高見?」

  「蘇姑娘走的那早,我正好有事繞到群芳閣,那屍體實在不像是被人勒死的阿,蘇姑娘該不會是想自殺吧?」

  「絕對不可能!憶花過了二十歲後就要下嫁城南的李員外,那日正好是她的生辰,幸福當前怎麼會選擇自殺?」

  范子風乾笑了兩聲:「那李員外人長得跟三隻豬一樣胖,長年縱慾過度腳步都已虛浮,年紀又能做蘇姑娘的爹,你當真認為蘇姑娘會想嫁他?」

  「我倒是認為能做頭豬挺好的。」衛小雲在一旁不知理解到了什麼,摸著下巴感嘆道。

  此刻蕭大少卻突然對好友怒斥:「別聽那傢伙胡說,我一定會親手抓到徐偉安!」

  「蕭大少你又何必這麼堅持?」

  范子風那又細又長的眼睛有著說不出的魅力,蕭大少被他盯得全身發顫。

  「哼,那姓徐的小僕鐵定就是犯人,不然憶花脖子上的腰帶又該做何解釋?」

  「搞不好是想嫁禍給他呢。」

  「謬論!你范子風當真自以為是鐵捕阿?也不想想自個是什麼身份,不就是寄人籬下的江湖郎中。」

  「你說的到是不錯。」范子風阻止了想替他抱不平的衛小雲,仍是嬉皮笑臉地瞥著蕭大少,「比起我這江湖郎中,不知蕭大少又有多少把握抓到兇手?」

  「你當我怕了你不成!」

  就等這一句話,范子風爽快地拍下桌面:「成,我們就來比比看是誰先抓到兇手。」

  「要是你輸了呢?」

  「蕭大少好氣魄,咱們的賭注便是輸的那方要為對方辦妥一件能力範圍內能及的事如何?」

  蕭大少先看看笑得詭異的范子風,又看看身旁滿臉期待的友人,只得硬下頭皮道:「賭就賭,你最好抹著頸子等我上門討債。」

  「那麼,」范子風迅速地從衣襟裡掏出一張綿紙,「就在這裡簽下你的大名立據為證吧。」

  

  ◎

  

  阿狗子其實並不相信偉安就是殺害蘇姑娘的兇手。

  五年前南方還在打戰,幾個落後的村莊被京師以討賊為名義的大軍洗劫一空,生活不下去的父母只好賣了兒子以求暫時的溫保。

  阿狗子當時年紀不大,卻已清楚地知道戰爭所代表的意義;就連日後他被賣給人口販子,千里迢迢一路走到西京所吃的苦都沒戰爭這麼讓人難以忍受。

  徐偉安是阿狗子當時認識的朋友,同樣也來自於破碎的南方;印象中的偉安對任何事都沒什麼反應,一雙漂亮的鳳眼冰冰冷冷的像是看不進任何東西。

  可是他相信這樣的偉安不可能殺人,尤其是殺了蘇姑娘。

  「二少爺……」等蕭大少與宋三少一走,阿狗子立求助於他的主人,「偉安要是被蕭公子抓到會怎麼樣?」

  「嗯……」衛小雲彎著頭想了一會:「大概會被送進衙門斬首示眾吧。」

  「你是偉安的朋友,你知道他最有可能躲到那裡去?」范子風若有所指地盯著阿狗子。

  「我、我……」阿狗子彆扭地搖著頭,「我不知道。」

  「你想他會不會來找你?」范子風又問。

  阿狗子愣了一會,最後露出怒意:「就算你是二少爺的客人,我阿狗子也不會出賣朋友的!」

  「我又沒說要抓他進衙門,你怕什麼?」

  「那又何必問我?」

  「小雲,你家店小二怎麼這麼兇?」范子風用指尖挑起阿狗子懷裡的黑糖糕,再一口一口地吞下。

  「我餓了。」衛小雲知道他根本沒在氣阿狗子。

  「張嘴。」

  他將切得大小剛好的糖糕送近衛小雲嘴裡,動作自然地不像是頭一遭。

  「二少爺……」阿狗子垮著臉不知所措地嚷著自家主子,畢竟一個大男人當眾讓另一個大男人餵飯實在不怎麼好看。

  「喔對了,」衛小雲滿足地舔舔嘴朝著阿狗子一笑:「他是范子風,我們家的大夫。」

  

  范大夫大名鼎鼎,阿狗子自然聽過他的名號。

  「我說阿狗子,我范子風做人如何你應該知道?」

  阿狗子狂點著頭,就深怕讓范子風記恨自己先前的無禮。

  「那好,如果沒人出錢請我抓你那個好朋友徐偉安,就算他殺的是天皇老子我也懶得管。」

  阿狗子覺得自己的口變得又乾又澀,語氣也跟著尊重不少:「那是有人請范大夫來抓偉安?」

  范子風露出牙齒笑道:「自然是沒有。」

  「嗯嗯,沒幾個人請得起子風的。」衛小雲在一旁插嘴。

  范子風回瞪了他一眼:「小雲,東西沒吞下去前別說話。」

  「可是……」阿狗子實在不能理解,那為什麼范子風還要跟蕭大少立下這個賭約呢?

  「不過有人出錢來請我搞清楚蘇姑娘是怎麼死的倒也沒錯。」

  「誰阿?」衛小雲懶洋洋地又含下一口范子風餵給他的糖糕。

  「你那好朋友李德惠的爹,李志勤。」

  於是阿狗子明白了。

  他在風雲書齋做了快半年的小二,聽多了暗底下流動的八卦消息。那個李志勤就是打算要迎娶蘇姑娘的城南李員外,是這地方財力雄厚的大地主,西京南邊郊外連著幾個小鄉那麼一大片土都是他的,跟衛家比起來只怕更是富貴。

  這麼說來,昨日就是蘇憶花滿二十歲的生辰,沒想到這個美麗嬌嫩的準新娘居然會在生日隔夜被人發現死在床上,也難怪李員外會氣得花大錢請人來調查。

  「范大夫,蘇姑娘真的是偉安害死的嗎?」到現在阿狗子還是不肯相信。

  「你說呢?」

  阿狗子再次用力地搖著頭:「絕對不是!」

  「那就不是囉。」

  「阿?」阿狗子沒料到范子風這麼快就信了自己的話。

  「阿狗子,要是徐偉安真的來找你,立刻告訴我,這是唯一幫他洗清罪嫌的辦法。」

  「……我知道了。」他頷首,露出堅定且了然的眼神。

  既然范大夫說不是,那麼偉安就一定是無辜的。他阿狗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打聽出偉安的下落,再第一個告訴范大夫,以免讓好友落入蕭大少那廝人手裡。

  「真是乖孩子。」范子風滿意地拍著阿狗子的肩,「好了你先下去忙吧,我和你二少爺還有些細節要討論。」

  「是!」響亮的應答代表阿狗子已全心全意服了范子風的話,他收拾好衛小雲吃光的磁盤,再用力地朝兩人敬了大禮,然後咚咚地跑回廚房。

  

  「你幹麼要騙人家?」阿狗子一走,衛小雲似乎變得不怎麼高興。

  范子風揉著他的頭,「你老是嘟著嘴小心變成章魚。」

  「你在利用阿狗子。」

  「冤枉阿二少爺,我剛剛說的都是實話耶。」

  「你明明就有在懷疑徐偉安。」

  范子風知道自己瞞不過小雲,「合理的懷疑是必要的,他畢竟是最有可能殺害蘇憶花的人。」

  「他殺了蘇姑娘有什麼好處?」

  「你說的對。」范子風從懷裡又掏出另一張紙條,上頭有他昨日調查的一些筆記:「他的確沒有任何理由動手殺害蘇姑娘,除非他真的是放火燒了蕭家的犯人。」

  「他燒了蕭家又有什麼好處?」

  范子風有些訝異:「小雲你今天怎麼變得這麼精明?」

  「哼,我沒睡飽咩。」

  「那你以後都別睡飽好了,睡太多傷腦。」

  「睡少點好到窯子打轉嗎?」

  范子風愣愣地看了衛小雲一會,最後失聲笑道:「你這是在氣我去逛窯子還沒帶上你?」

  衛小雲臉色一紅,「我也沒說要去……」

  「我是去工作的,群芳閣的媽媽跟我買了幾帖墮胎藥方,順便叫我去看看一個受了歹病的姑娘,正巧碰上了蘇姑娘死亡事件。」

  「這樣唷……」

  范子風寵溺地捏著衛小雲的臉,「之後李員外聽到消息就趕來了,見到我便用他跟球一樣圓滾滾的身體逼我答應幫他搞清楚蘇姑娘的死因,我可是被迫的阿。」

  「你也收了不少銀子吧……」衛小雲嘀咕,把頭又一次地趴在櫃台上。

  「小雲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你都坐了一上午了怎麼沒半個客人跟你算帳?」

  「是阿,為什麼呢……」

  「自然是因為我在。」

  衛小雲有些不予置評,「別唬弄我,你長得又不兇神惡煞。」

  「這還不簡單。」范子風用力地從後頭抱住小雲,「只要讓大家都認為你衛小雲跟我范子風關係匪淺,那麼藉故找你搭訕的人就會立刻少了一大半啦。」

  衛小雲兩軸往後一撐推開范子風的摟摟抱抱,「我們是朋友,關係本來就匪淺咩,而且二姐要我坐櫃台,那些人喝了茶卻不來付錢,我該怎麼跟二姐交待。」

  「小雲你真呆。」

  「我本來就呆……」

  「這樣吧,只要你被你二姐抓來書齋,我就一起來陪你,還不會趕跑你的客人。」

  衛小雲懷疑地望著子風:「你有什麼要求?」

  「小雲你果然變精明了!」范子風的笑容越擴越大,「得仗點你的關係,找你一個老朋友。」

  

  ◎

  老朋友是誰?

  第二日下午,陽光不烈,卻透著一抹清香,在那樓閣瓦舍的巷道中,彷彿能看見空氣裡的浮華。

  衛小雲穿著淺藍色的長袍,不住揉著惺忪的大睛,他可是犧牲了半個時辰睡眠時間才跟二姐要了一天的假。

  就為了范子風的神秘要求……衛小雲只得忍痛捨棄在春光下午睡的奢侈念頭,步履蹣跚地往著城南的方向走趣。

  「為什麼要找他阿?」衛小雲問著他身邊笑得詭異的范子風。

  「你可知我為何要插手管這件事?」

  小雲扭著外衣,無辜地眨著眼:「蘇姑娘的事嗎?因為李員外給的賞銀多吧。」

  「也對,也不對。」范子風敲了下他的腦袋:「我可都是為了你,笨蛋小雲,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在蘇姑娘死的房間裡,所有的窗上都貼滿了牡丹畫。」

  「喔……那跟我又沒有關係。」

  「說你呆還真是呆,那些全都是你的畫,雖然未有署名,但我認得出來。」

  衛小雲可不記得自己賣過蘇憶花任何一張畫,正確來說他並不認識蘇憶花這個人。

  「怎麼畫自個跑到蘇姑娘房裡了?」他單純的腦袋只有這樣的疑惑。

  「自然是有人送給她的。」

  「這樣唷……」

  「你知道蘇姑娘在西京裡交往的對象中,最慷慨的是誰?」

  衛小雲沒有考慮多久:「不就是城南的李員外,你現在的僱主咩。」

  「可畫卻不是他送的。」

  「這又有什麼關係,我的畫也值不了幾個錢,只要我的朋友任誰都能隨便拿出好幾幅咩──」話說到這,衛小雲突然一愣,像是想起什麼:「所以,你才會要我帶你去找他唷?」

  「沒錯。」范子風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在陽光下笑看著衛小雲:「今個兒天氣還真好是吧,他園子裡的牡丹也開得特別漂亮。」

  「你又沒見過他種的牡丹,怎麼知道漂亮?」

  「我見過你掛在蘇姑娘房裡的畫。」

  「喔,你已經認定畫是他送的了?」

  「也許吧。」范子風再次重衣襟裡掏出草紙,看了上頭幾眼,「他跟蘇姑娘有來往的事,連李員外都不知情,還是蘇姑娘一個姐妹私下告訴我的。」

  「可是我也知道耶。」

  「是阿,為什麼你會知道呢?」這點似乎讓范子風不太爽快,口氣不自覺地變得嚴肅。

  「我就是知道不行唷。」衛小雲彆扭地嘟著紅唇,「前陣子來跟我討了幾張畫,我看他表情靦腆紅潤,就順口問他畫是要送誰的。」

  「他告訴你了?」

  「沒有,他只說是要送給群花中最讓人記憶深刻的那朵花。」

  「這樣你也猜得出來?」范子風感到不可思議。

  「不不,我那天前一晚為了要趕他要的圖,所以遲了一刻睡,況且蘇姑娘的大名我多少聽過,就不小心聯想到啦。」

  范子風又嘆了口氣:「你以後都別睡的好。」

  「我才不要呢!今天也沒睡飽,感覺特別不舒服。」

  「你今個已經睡了快四個時辰還不夠久?」

  「怎麼可能夠。」衛小雲又打了個大呵欠,溼潤的雙眸煞是可愛。

  范子風無奈地再次掏出他特製提神軟膏,先是塗在衛小雲的鼻下耳後,再緊捏著他柔軟的雙頰:「這樣舒服點沒?」

  小雲皺著雙眉嘀咕:「好疼。」

  「疼才醒得快。」

  「喔────」他拖著長長的尾音,終於看起來不像個剛從床上爬起來的孩子,「子風,下次我可不可以自己抹藥阿,我覺得你對我都特別大力?」

  范子風瞇起細長的眼目,「不行。」

  「為什麼?」

  范子風只是笑了,什麼話也沒說。

  

  兩人就這樣一直保持奇特的氣氛,直到他們要拜訪的那個朋友所居之地出現在面前為止。

  

  提起城南李家,可是當地最氣派的產業。

  但衛小雲那個朋友住的卻只是普通的三進院落。

  衛小雲的朋友叫李德惠,即是李員外的第三個孩子。

  那李員外家裡有一位正牌夫人、四個小老婆,兒子生六人、女兒七人,兒子、女兒生的孫子另有五人,所謂開枝散葉、兒孫滿堂也不過如此。

  李德惠雖生在李家,卻不喜沾染家族天生的銅臭味,跟他爹要了一塊地皮闢了塊花田,在旁邊建了間小屋,從此轉行做個花匠。

  別小看這花匠好像賺不了幾個臭錢,李德惠培育的牡丹,可是價值千金的名貴品種,就連京師裡的官老爺捧著金子來也不見得請得到一盆。

  衛小雲也特別喜愛李德惠照顧出來的牡丹,花大貴氣、瓣厚多汁,卻另有一番嬌媚,是其他地方的花兒比不上的。

  今年春天氣候特別好,德惠家的園子也就特別招搖,房舍四周隨處可見他聘來看管花苗的護衛。

  衛小雲拖著他不怎麼乾脆的步伐,搖搖晃晃地走近花園瓦舍的大門,好不容易才在花海中看見不知在忙什麼的李德惠。

  「德惠,我來找你玩了!」他對著朋友的背影叫嚷,卻沒得到半點回應。

  「他怎麼啦?」小雲有些擔心地問著范子風。

  「過去看看。」

  范子風拐著小雲,輕巧地靠近低頭看著東西的李德惠,才發現他的兩眼無神,正瞪著一朵桃花色的牡丹發呆。

  「這牡丹──」吸引了衛小雲注意的,是被李德惠輕柔擁著的碩大牡丹,那跟這花園裡其他的花朵不同,有著濃郁沉厚的色澤,若緊瞪著花心瞧,就像是會被一片鮮紅給包圍,再也逃脫不出似的。

  「李兄,你沒事吧?」范子風用力地拍著德惠的背,第三下才驚醒了身在夢中的男人。

  「你們……雲弟,怎麼來了?」

  「這兒陽光烈、蚊蟲多、香味還特別濃,」小雲憂愁地拉著他的好友,一派天真道:「你怎麼在這種地方睡著呢?」

  「雲弟別開我玩笑了,我可不是睡著了。」李德惠苦澀地笑道,他那本清朗的眉目似乎在一瞬間老去了十年。

  「你看起來真憔悴,從沒見你會這樣對著花發愣過。」

  「嗯……或是吧……」他自嘲地扯了幾下嘴角,最後看見方才用力打了自己的傢伙:「對了,你還沒跟我介紹,這位是?」

  「喔,他是──」

  正待衛小雲要解釋,李德惠便打斷他的話:「先讓我猜猜,這位應該是范大夫吧?」

  「德惠你真厲害!」

  「沒什麼,有衛小雲的地方就有范大夫,這點小事我還是知道的。」

  見衛小雲表情如此吃驚有活力,也讓李德惠漸漸恢復了點精神。

  他本來就是個清雅俊逸的男子,卻不知是受了什麼打擊才造成方才的呆滯。

  范子風走到德惠面前,有禮地抱拳問候:「李老闆不出門也能知天下事,范某佩服得緊。」

  「我怎麼都不知道有這檔事呢……」衛小雲不甘願地搔著頭。

  「因為你都在睡覺。」范子風插口。

  「是嗎?」

  「是阿。」李德惠應和著。

  於是三人一同在這片春光下笑開了。

  

  

  ◎

  

  春天好美,好溫暖,如同母親的懷抱,輕輕地呵護著成長。

  德惠的家,便像是春神進駐的殿堂,帶著些許的香意與暖意,奢華卻不庸俗逼人。

  范子風跟在李德惠的腳跟後,趁主人背後還沒長眼睛前明目張膽地將這迴廊到屋室的裝飾仔細地欣賞了一圈。

  他附在小雲耳盼低聲道:「這李老闆過得還真是奢侈,那大樑看起來樸實但邊緣的雕刻可一點都不馬虎,必定出自名家之手。」

  衛小雲只是笑了笑:「是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小雲的頭被敲了兩下,「你家也差不多這個德性,看習慣了嘛。」

  「還不是都一樣,能住人就好了咩,還有你別老是敲我的頭啦。」

  「砸也砸不死你。」他拍著他的肩,又道:「等回順著我的話說,別給我多長心眼。」

  「喔。」衛小雲乖巧地點著頭,走在兩人之後等著李德惠招待。

  「兩位不用跟我客氣,坐阿。」李德惠隨手拉了張桃木椅坐在八仙桌旁,這裡是平日衛小雲來訪時他們常待的位置。

  「李老闆真是好品味。」范子風一副嚮往的模樣摸著桌緣的牡丹雕花。

  李德惠謙虛地介紹著:「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都是家父的朋友相贈的。」

  「可放到你李老闆的屋裡,廢鐵也能成黃金。」

  「范大夫太客氣了,在下對園林造景也有一有一點興趣,是以多費了點工夫。」

  「光看這張八仙桌就可知道李老闆的用心,今個特地來拜訪也就只是想見識見識小雲口中的李家仙境阿。」范子風和煦地笑著道謝,那是他用來談生意才會出現的溫和表情。

  事實上范子風對那些木雕石刻可是半點興趣也沒有,多攢些白花花的銀子才他真正的人生目標;他只是覺得有趣,李德惠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不務心於俗世,否則這麼一間屋子,沒幾兩銀子可是砌不起來的。

  兩人就順著園林擺設的話題聊上一大圈,幾乎忘了衛小雲的存在。

  「那麼,想來德惠兄也是個性情中人了。」才聊上半個時辰,范子風就已經成功地與屋主人稱兄道弟。

  「可不如子風兄灑脫阿。」

  范子風瞇起他那細長如狐狸的眼睛,神秘兮兮地靠近李德惠輕道:「今個與德惠兄可說是相談甚歡,不如今晚就到群芳閣再喝上一口,由在下做東。」

  聽到群芳閣三個字,李德惠的表情突然僵了,一向順暢的口氣也變的斷斷續續。

  「我看,就別讓子風兄破費了吧……」

  范子風微揚了眉,閃過一抹玩味,又道:「別跟我客氣,今個你請了我一頓,等會換我請你一頓。」

  李德惠只是臉色發白地扶著木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還是,」范子風又提高音量,「德惠兄有什麼難言之隱沒辦法找姑娘?在下並未聽說德惠兄已訂了親阿。」

  「是……單身……一人……」李德惠顫抖地咬著嘴唇,可以看得出他並不是一個擅於撒謊的人。

  「德惠兄臉色蒼白,該不會是中了風寒吧,要不要讓我看看?」

  「不!」他猛然甩掉范子風準備替他把脈的手,還不小心踢翻了椅子跌在地上。

  這一意外驚動了已成夢遊狀態的衛小雲。

  「哈阿──德惠,你怎麼了?」他先打了個大哈欠,才慢條斯理的將友人扶起。

  「你都告訴他了吧?」李德惠冷冷地瞪著小雲。

  「什麼東西?」

  「告知他我跟憶花的關係!」

  「喔……關係……」衛小雲瞄了眼范子風,見他微微搖頭後連忙又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要騙我了,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李德惠看起來有些歇斯底里,跟方才的優雅大度完全是兩個德性。

  「你冷靜點。」范子風從衣矜裡掏了罐涼膏出來迅速地抹在李德惠的口鼻間,再次露出他心懷不軌的笑容:「德惠兄,在這裡的確只有小雲知道你跟憶花姑娘的關係,但在群芳閣,這種事可是瞞不過憶花姑娘的姐妹。」

  「你懂什麼!」李德惠怒瞪著范子風,「你可知我與她用了多大的心思來維持這段感情?我們這般偷偷摸摸,可不是為了我的名聲著想而已!」

  衛小雲還是第一次看到友人這麼激動,只得牽著他的手低聲安慰:「子風他不是在懷疑你的深情啦……大家都知道蘇姑娘的大客人是你的爹嘛……」

  「是阿,的確是……爹打算娶憶花,他要讓我叫憶花一聲娘,爹是何其地討厭我!」

  「李員外討厭你?」范子風不死心地又追問。

  「不然他何必這麼處心積慮的要娶憶花?」

  「哼嗯。」

  「德惠……」衛小雲接到了范子風的暗示,彎下腰蹲在還跌坐在地上的李德惠身旁,細聲道:「你爹他知道你跟蘇姑娘的關係阿?」

  李德惠微愣,很快地掩飾去眼裡的情緒,「他不知道。」

  「那……」

  「但我阻止過他娶憶花,他卻從來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你爹他可能只是、只是……」精蟲衝腦這個詞兒衛小雲還講不出口,他只好換個說法,「他不會討厭你的啦。」

  「誰知道呢,誰知道他在想幹麼……」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了最後幾近像是哭了。

  衛小雲只能溫柔地拍著好友的背,德惠受了戀人與家人的背叛,想來已經痛苦許久了吧。

  「德惠,別怕,我們會把殺害蘇姑娘的兇手找出來的。」

  「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將臉埋進膝間喃喃地道,神態似乎越來越恍惚。

  他口中的來不及是什麼,衛小雲並不了解,也許是在悲嘆蘇姑娘已離他而遠去;不管怎麼祈求、獻上再多牲禮,死去的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死亡就是這麼地殘酷,在這太平盛世之中,再也沒有什麼比得上死別所帶來的恐懼。

  小雲緊緊握住范子風不怎麼溫暖的掌心,在那被過份精心裝飾過的屋子裡,有個正跪坐在地上哭泣的男人,而他,還沒有能力分辨從心底湧上的一抹悸動帶表了什麼。

  

  過了許久,久到李德惠淚哭乾了,范子風才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德惠兄,請你節哀。想來你也知道了,蘇姑娘這次不幸早逝於自己的房裡,我便是奉了你爹的請託要來調查此事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來找我,你不是該去找兇手嗎?」

  「我只是想跟你確認一件事。」

  李德惠用袖口狼狽地抹著臉,不太甘願道:「什麼事?」

  「徐偉安你認得嗎?」

  「……識得。」

  「那麼,蘇姑娘二十歲生日的前一晚,你在她房裡?」

  李德惠似乎沒料到范子風會如此直接問出這般私人的問題,他漲紅了臉怒道:「我想我沒有必要回答你!」

  「沒關係,你這句話也已算是回答了。」范子風露出不可捉摸的輕笑,「你離開時徐偉安還在房裡嗎?」

  「…………」李德惠哭紅的眼裡現在充滿了怒火,他揚起頭瞪著衛小雲:「我兩已相識多年,你卻帶了這個男人來羞辱我?」

  「我……」

  「他是為了你好,更何況是我求他帶我來找你的。」范子風將小雲擋在身後,一點也不隱藏他對衛小雲的重視。

  李德惠鄙夷地撇了眼小雲與子風仍緊握的手,冷笑道:「哼,謠言果然不假,沒想到你還真與他是這種關係。」

  「什麼關係?」衛小雲探頭問。

  范子風再次把他藏在身後:「你不需要知道。」

  「你又何必這樣躲躲藏藏的?」李德惠突然仰天長笑:「我跟憶花掙扎了這些年,換到了又什麼?我連她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得,只能抱著自個園裡的花哭!」

  「德惠兄……」

  「你要問我徐偉安的去向是把他當成犯人?是的,那晚我的確是在憶花的房裡,離去前徐偉安的確也還在,但這又能證明什麼?偉安的命是憶花救的,他那個奴才還沒恩將仇報的勇氣。」

  「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范子風突然跪下來抱住李德惠,嚇得對方臉色一陣蒼白。

  「你、你幹麼!?」

  「沒什麼,只是要謝謝你。」范子風拍了拍李德惠的背後,又利落地站起身,瞇著細長的眼睛道:「這次的無禮,等替蘇姑娘找回公道後,我與小雲會再親自上門謝罪,那麼就請德惠兄好生保重。」

  說畢,范子風便迅速地拉走衛小雲,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李家花園。

  

  ◎

  

  「我們為什麼要跑?」被范子風拉在身後的衛小雲一派輕鬆地問著天真的問題。

  范子風略頓了頓身,漸緩下腳步,回頭問:「你肚子不餓嗎?」

  「是有點。」衛小雲老實地點頭。

  「眼看就要到了晚飯時間了,你現在也沒臉在李家讓他請吧?」

  衛小雲又再次回想起李德惠那張慘淡的人,忍不住同情道:「你為什麼要這般欺負他?」

  「我的小雲今個兒還真是愛問為什麼。」

  「那會……」

  「你下回要嘟嘴前可得確定是不是只有我在場。」

  「為什麼?」小雲仰起一張白臉,又想問上幾句。

  范子風再次拉起他的手打斷他的話:「走吧,去找個地方吃晚飯。」

  「我們不回家嗎?」

  他戲謔地瞪了小雲一眼:「還有些非做不可的事。」

  

  子風的手掌有些粗糙,指尖的部分卻異常地光滑,簡直就不像同一個人的皮膚。

  那是因為范子風長年在採集藥材,一雙大掌比山林野夫沒好到那裡去,卻又因為必須要配製特殊的藥劑,指尖在試藥時已被腐蝕得毫無紋路。

  衛小雲能感覺到自己被一股純粹而直接的力道緊緊握著,不同的觸感包裹著溫柔暖和了他的心;衛小雲一向遲頓,但還不是真的傻,他至少知道范子風不管背地做了什麼,就是決不肯傷了自己一分半毫。

  所以他就放心地任由范子風拉著他逛了半座城,在夜幕低垂時進入了他一向不敢來的西京城西。

  是夜,普通商販已經收拾好個自的攤子回到家裡等著老婆下飯,唯有城西這裡有幾條街巷是越入夜越顯繁華。

  這裡是西京大名鼎鼎的花柳街,西京那麼大一個繁榮的商城,夜裡討樂的地方自然不會寒酸到那裡去,像蘇憶花所待的群芳閣就是棟三層樓高的豪華建築,每一扇窗口前都掛上了薄紗與大紅燈籠,在門口旁還特別鑿了兩道大門,裡頭有漂亮的歌妓隨著絲竹聲擺動軀體好招攬客人。

  范子風就帶著衛小雲大辣辣地站在這西京第一的青樓前。

  群芳閣是什麼樣的地方,衛小雲當然知道。

  他呆是呆了點,但好歹也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那些該嘗的該玩的,他可一樣也沒漏掉。

  「子風,我們要在這吃晚飯?」衛小雲站在群芳閣的大門口,他好久沒來這了,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子風笑了笑,「不然你想在路邊吃?」

  「不是……」他只是有點不敢相信,一向勤儉的范子風也會有這麼奢侈的時候。

  「小雲,等會你一個人進去。」

  「為什麼?」

  范子風瞇著本來就不大的眼,「我說過,我得先辦點事。」

  「我不能跟你去嗎?我可沒有一個人,進過這種……這種地方……」

  「小雲,」范子風突然用一張大臉貼近衛小雲的鼻尖,「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唔……算了。」衛小雲有不好的預感,還不如腳踏實地點。

  「傻小子,你一進去就要間包箱在二樓等我,記住別叫任何姑娘。」

  「為什麼?」上窯子還不叫姑娘,他還真的是專程來這吃晚餐的。

  「我會帶更好的姑娘來。」

  范子風往小雲的臉上輕輕一撫,「要記住我的話,否則別怪我吃人。」

  「你怎麼會吃人?」衛小雲不解地看著范子風悠哉離去的背影。

  他的雙頰還有范子風指尖的溫度,暖暖的有些舒服,也讓人沉醉。

  

  衛小雲實在是很想聽從范子風的話,可是他才剛提著他新換的淡藍色長掛踏入群芳閣,馬上就被一群鶯鶯燕燕團團圍住。

  「衛二爺怎麼會有空來?」一個有些年紀但依舊美豔的俏姨娘攬著衛小雲單薄的腰,像把他當兒子疼似地擁進了二樓箱房。

  衛小雲什麼都還來不及開口,那俏姨娘就已為他叫了一桌酒席與二個姑娘。

  「那個,我還有一個朋友……」衛小雲試著想要解釋自己真的只是來吃晚餐的,俏姨娘便先自做主張地幫他決定了其他事。

  「衛二爺是嫌姑娘不夠多吧?沒問題,奴家這就再幫你帶兩個剛進閣的年輕姑娘來,都還未開過苞唷。」

  「不是,我……」衛小雲有些懊惱自己的口齒不清。

  而且他一直有個疑問,這個群芳閣他也不過是第四次踏入,為什麼俏姨娘卻對他熱絡得像自家的老爺呢?

  「若非衛二爺喜歡技巧高明些的姐兒們?」

  是什麼技巧高明,這衛小還雲還真的不太清楚,他只能自顧自的搖頭:「我要等朋友,妳們先出去可好?」

  俏姨娘思索了片刻,笑吟吟地擊了兩下掌,原本好好待在房裡的二個姑娘乖立刻黏上衛小雲的左右兩邊。

  「我沒有叫她們來摸我的手阿……」衛小雲玩過的姑娘不多,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

  俏姨娘像是沒聽見小雲的指控,搖了搖她渾圓結實的屁股,「衛二爺好好享受阿,奴家就不打擾了。」

  她是真的聽話地離開了,可是卻留下更難纏的麻煩。

  「衛二爺不喜歡咱們嗎?」他左邊主動摸著衛小雲大腿的姑娘穿了一件半透明的紅罩衫,隱隱約約可看到絲布下的繡花肚兜。

  「不是啦……」衛小雲煩惱地看著身旁兩位水嫩動人的女孩,香噴噴的脂粉味嗆得他的鼻子有點癢。

  要是被范子風知道他不聽話多留了兩個人,不知會被怎麼報復?

  他右邊的姑娘眉宇間有股挾著病態的英氣,見衛小雲面露難色,便直接道:「還是衛二爺有另外喜歡的姐妹?」

  「也不是啦,我是特地來找蘇姑娘──」

  衛小雲話還沒說完,兩個姑娘就輕叫了出來:「阿──!」

  「憶花姐已經離開了……」左邊的姑娘誇張的揪著眉,還不忘把衛小雲的手臂再摟緊些。

  「衛二爺難道沒有聽說嗎?」右邊的姑娘作風則較為直爽,只給自己添了半杯酒再一飲而盡。

  「聽說什麼?」蘇姑娘已經過世的消息嗎?

  「憶花姐她……」左邊的姑娘沒說幾個字便哽咽地哭了出來。

  她朝著衛小雲的胸膛越靠越近,似乎正等著被人安撫。

  「那個,妳們……怎麼稱呼?」衛小雲這才發現自己還不知道這兩位漂亮女孩的名字,被一個不算認識的人這麼摟著可是相當沒禮貌的事。

  「奴家小紅,她是我姐姐青兒。」

  「喔喔。」跟二姐一樣的名字,讓衛小雲多添了幾分好感。

  「衛二爺今日是見不到憶花姐了,以後也是。」青兒又給自己添了一杯酒,她不像小紅一樣這麼嬌柔動人,卻另有一番風情。

  「我也不是這麼想見她啦……」衛小雲用空下的右手搔著頭,他可沒有去見擺了兩天的屍體的興趣。

  「那衛二爺打算──?」

  「進窯子還能幹麼呢?」

  小紅擦掉眼淚破涕為笑:「衛二爺真死相。」

  「是嗎,我面露死相了?那等會可得叫子風幫我把個脈。」

  「衛二爺跟范大夫是好朋友吧?」

  「嗯,好朋友。」

  這個好朋友既壞心又小氣,叫他上窯子還不准他叫姑娘。

  「范大夫他……」青兒才剛說到范子風,嘴角就像沾了蜜似地往上翹,心思明顯得連衛小雲都看得出來。

  「青兒喜歡子風阿?」

  「我怎麼高攀得起!」青兒慌張地否認,話中透著淡淡的哀愁,「范大夫只是為青兒看了幾次診,青兒心懷感恩。」

  「喔,子風肯為妳看病就代表他也喜歡妳啦。」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衛小雲不喜歡女孩子難過的表情,這會讓他想起那個老愛裝哭的大姐。

  他看到青兒難過,就忍不住想逗她笑。

  「等等子風也會來,不信妳可以親口問他。」

  所以他決定要留下青兒等范子風來。

  「青兒怎麼好意思問呢!」

  「妳不問他又怎麼好意思先說出口呢?」

  衛小雲說得沒錯,青兒恍然大悟地猛點著頭。

  「青姐姐,妳的髮髻歪了。」小紅從衛小雲身上站起,打斷兩人的談話。

  她藉幫青兒撥正髮型時靠在她的耳盼叮嚀:「姨娘教過在客人面前不能提別的男人,所幸衛二爺大人有大量不計較,青姐姐妳下回可別再犯了。」

  「我知曉了,小紅謝謝妳。」青兒認真地應允,仍掩不住她眼裡的期待。

  「不知范大夫今日來是為了?」小紅又幽幽地問衛小雲。

  「我也不知道,搞不好是來看青兒的。」衛小雲摸著下巴想了一會,「他說要帶個好姑娘來找我,也不知是誰。」

  「那個姑娘?」

  「妳等會就能問他了。」

  「我、我怎麼能……」青兒咬著下唇,今個一憂一喜的情感情伏讓她的心臟不是很好受。

  「喔,子風來了。」

  「有嗎?」箱房裡仍就是這麼三個人,門也被合攏得極好,衛小雲又是從何得知范子風已經來的消息?

  「妳們沒聽見嗎?」

  「小紅不懂。」

  「剛剛妳在幫青兒撥頭髮時,有沒有聽到門外發出一聲“哼”的笑聲?那是子風。」

  「衛二爺好耳力。」

  「是嗎?」衛小雲可不認為是自己耳朵好,他只是太習慣范子風那又冷又尖銳的笑聲以及身上淡淡的藥香。

  「范大夫不進來嗎?」小紅朝著大門走去,仔細觀察還真的可以看見宣紙之後的人影。

  「唔……他生氣了啦。」衛小雲嘟著嘴,索性將頭趴在圓桌上假裝視而不見。

  「是氣青兒嗎……」青兒扭著手絹,不安地瞄著門口。

  「不是不是,是氣我。」

  見衛小雲答得認真,范子風嘆了口氣,主動推開門扇走了進來:「你對我倒是了解嘛。」

  他看也不看衛小雲,反倒直接走到青兒面前:「青姑娘妳病還未好怎能從床上起來?」

  「青兒今天已覺得舒暢多了,憶花姐出了事青兒不能再躺在床上什麼事都不做。」

  「也罷,正巧我有事要找妳。」

  「看唄,子風果然要找的是妳。」

  青兒聽了衛小雲的話,心裡一陣高興,臉色也紅潤了不少:「不知范大夫找青兒何事?」

  「有些要事要問妳。妳的房間就在蘇姑娘的隔壁吧?前日夜裡妳可有聽到什麼動靜從蘇姑娘的房裡傳出來?」

  青兒微愣,笑容從臉上散去:「范大夫只是特地來問青兒憶花姐的事?」

  「嗯,不錯。」

  「恕青兒無可奉告。」

  青兒話一說完,人就氣憤地衝出箱房,誰也沒能攔下她。

  衛小雲看著被大力推開的門扉在廊間晃阿晃,有些不解:「子風你怎麼惹她生氣了?」

  范子風冷冷地白了衛小雲:「這得怪你自己跟她胡謅了這麼多廢話。」

  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衛小雲茫然地抓著自個的頭,他只是忘了告訴青兒范子風會願意幫她看診是因為喜歡她囊袋裡的銀子阿。

  

  ◎

  

  不管是青兒還是小紅,對范子風的了解似乎都不太夠。

  她天真的以為范子風眼裡的怒火單單只針對青兒,還自以為是地踏著小巧玲瓏的玉足搖搖晃晃的走回衛小雲身邊,然後像株掉落的杜鵑撲進他的懷裡。

  「衛二爺千萬別怪罪青姐姐,她只是身體不太舒服而已,小紅願代青姐姐受罰。」她硬擠下的幾滴淚,也全落在衛小雲蒼白的手臂上。

  「我又沒有怪她。」衛小雲不懂,明明看起來氣得發火的就是范子風,為什麼小紅還要來跟他討饒?

  「小雲,你難道忘了答應過我的事?」范子風雙手抱胸,細長的眼睛裡發著恐怖的青光。

  衛小雲連忙否認:「她們可不是我找來的,是自個來的,我什麼都沒做唷。」

  「我也沒見你拒絕。」

  於是他只好狼狽地推開黏著自己不放的小紅:「妳可不可以先離開一下?不然我會被妳害死的。」

  「小紅不能留在這裡嗎?」小紅幽怨地又擠出幾滴淚,完全沒有離開的意願,像衛小雲這樣可愛多金的客人,十個月也不會遇上半個。

  「要子風答應才可以。」他迅速地找了擋箭牌。

  「范大夫不喜歡小紅嗎?」

  「我要找的是青姑娘。」

  「……是小紅不夠好嗎?」

  范子風冷冷地瞥了小紅兩眼:「我可不喜歡這麼愛演戲的女人。」

  小紅的“演技”,全都是跟蘇憶花學的,為了能當上群芳閣的花魁。

  即使是被范子風識破了,她也不氣惱,仍露出鮮花一般的笑容:「范大夫難道都不用演戲的嗎?」

  范子風微愣,輕哼道:「不,每天都得演。」

  「那麼就更沒有理由趕小紅離開了。」

  「……妳說的倒是不錯。」范子風不知想起了什麼,再次露出他慣有的神秘笑容。

  說罷,他便用地地將小紅從衛小雲身上拉起來,丟到房裡的雙人大床上。

  「給我把衣服脫了。」范子風冷冷地命令著,小紅也不反抗,順從地拉下批肩。

  她褪去外衣的動作又輕又柔,定能把男人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酥嫩的香肩上。

  可惜這房裡唯二的兩個男人,一個抱著胸不知在思索什麼,另一個已經開始快樂地吃著桌上的飯菜。

  「范大夫,還要小紅做些什麼?」小紅在床上躺久了,忍不住出聲提醒。

  「別吵,妳在那乖乖的躺好,面朝上,雙手放於腹前。」

  這范子風到底想要幹麼?鐵定不是來享受魚水之歡的!小紅有些氣惱自己的吸引力竟是如此薄弱。

  又過一會,范子風才走近床邊,摸著床沿問道:「紅姑娘,群芳閣裡跟蘇姑娘最交好的聽說是妳?」

  「……是,小紅一入閣就是讓蘇姐姐帶的。」

  她瞪著大眼,憶起自己剛被賣到妓院裡時,蘇姐姐用帶著哀傷的溫柔摸著她髒兮兮的小臉,似乎是在說:『好妹妹,以後不當女人了,好不好?』

  她明明就是個女孩,怎麼能不當女人?

  一直到現在,她才了解,蘇憶花眼底裡的寂寞真正的意思……

  就像范子風問的:「蘇姑娘沒有得到她應有的幸福便離開了人世。」

  小紅迅速逼退快滾落的熱淚,揚起不怎麼好看的笑容:「范大夫,你是特地來抓殺害蘇姐姐的兇手嗎?」

  「不,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是妳會怎麼做。」

  「小紅全憑范大夫指示。」

  「那如果我要這裡掐死妳呢?」

  「范大夫不會這麼做的。」

  「我的確曾一度這麼想過。」如果小紅再繼續賴在衛小雲身上,范子風也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一時衝動。

  「妳認為,她是會輕生的人嗎?」范子風試圖用平淡的語氣問話,但他仍注意到小紅因此而縮緊的瞳孔。

  「……憶花姐不會拋下我的。」在那一瞬間,范子風似乎可以瞥見小紅幾近崩潰的心。

  「如果,是殉情呢?」

  他的問題又狠又直接,刺得小紅再也沒辦法闔上眼,深怕會因此擠出淚水。

  她是擅長裝哭沒錯,可一點都不願意在客人面前露出真性情,范子風再怎麼地好,也不過是個會上窯子欺伍女人的男人。

  就在這時,衛小雲突然端起他半個飯碗揚聲問道:「子風這炸軟骨還真好吃,你要不要嘗嘗?」

  范子風揚了揚眉,無奈道:「小雲,說過多少次嘴裡有東西時不要講話。」

  「喔。」衛小雲嚥下半口飯又道:「蘇姑娘喜歡的人是德惠嗎?」

  「你怎麼會這麼問?」

  「你說她要殉情的阿,殉情不就是要兩個人死在一快嗎?」

  「憶花姐才不會殉情!」小紅激動地從床上坐起,擦不乾的淚已佈滿了兩頰,把她漂亮的妝都給弄糊了。

  她打小跟著蘇憶花,也有七、八個年頭了,前些日子才聽到憶花溫柔地撫著自己的小腹跟她提起她要在二十歲的生日後,跟著心上人離開這片土地,他們要一起回她的故鄉,用積蓄買塊小田什麼的,再生十來個孩子,就這樣平凡渡過餘生。

  她擁有這麼美麗的夢想,怎麼可能輕易捨棄生命?

  衛小雲呆呆地望著小紅,連自個手裡還拿著筷子都忘了,「紅姐姐別哭。」他只能這麼安慰她,憑他那點見識,他還不能了解是什麼讓小紅輕易地落淚。

  「那李德惠是什麼東西……」小紅索性拉起被子摀住自個的臉,「他說過要給憶花姐幸福的,現在呢……現在呢?」

  「德惠他……也同樣痛苦……」那張慘淡的臉又重新浮現在眼前,逝去一條命,同時帶走了好幾個人的笑容。

  「告訴我,最後出現在在蘇姑娘房裡的是誰?」

  「范大夫,你好沒有良心。」小紅憤怒的眼死死地瞪著范子風,千瘡百孔的心已失去了武裝。

  「我必須知道,既然青姑娘不肯講,那麼問妳也一樣。」

  「李德惠那廝己亥時就走了……」她只知道這樣,其他的,已被她遺棄在腦海深處。

  「果真是徐偉安。」

  「憶花姐不是偉安殺的!」

  「妳為何能這麼肯定?」

  「我知道,小紅就是知道……」

  那是屬於女人的夢,憶花用手溫柔呵護的小腹,有著已經不可能再追回的生命,是徐偉安重新帶給了蘇憶花生存的意義,同樣的,是蘇憶花為徐偉安找到了一個家。

  「紅姑娘,妳必須要捨棄妳的成見,誠實地說出妳知道的所有事。」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為了要找出殺害蘇姑娘的兇手。」

  小紅微愣,最後又怒道:「那你去把李志勤給抓了阿!若不是他硬逼著要娶憶花姐,會有現在這些事嗎?」

  「蘇姑娘的死果真跟她的婚約有關。」范子風瞇起眼摸著下巴,似乎想到了什麼。

  「子風,你就別再逼她了啦。」衛小雲終於把剩下的半碗飯全塞進了肚子裡,忐忑地走到床前。

  他拍著小紅的肩道:「紅姐姐,蘇姑娘一點兒都不想嫁給李員外嗎?」

  小紅撇著嘴冷笑:「誰會想嫁給那滿腦腸肥的豬?」

  「那為什麼蘇姑娘還要跟李員外訂親呢?」

  「你果真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小紅看著衛小雲的眼,在一瞬間變得遙遠冰冷。

  那一絲寒意來得又急又直接,單純的衛小雲全然不知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

  「小雲,你走開。」范子風連忙推開了衛小雲,反身坐到小紅的身前,低聲道:「妳不能怪他,他擁有跟我們不同的過去。」

  「誰跟你一樣?」小紅蜜糖一樣的聲音變得尖銳,「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我們的命運從一出生就註定不同!」

  「男人跟女人不是都是人嗎,有什麼不同呢?」衛小雲真的很單純,連他的疑惑都是這麼地乾淨。

  「我們不討論這了。」范子風嘆了口氣,「蘇姑娘畢竟還是個姑娘家,她的死不明不白定有冤屈,我的責任便是讓她安心成佛,而這必然要紅姑娘的全力配合。」

  「小紅是真的不知道。」小紅的淚已經乾,也漸漸地找回她的面具。

  「為何你們都要替徐偉安掩護?」

  「因為只有他不可能傷害憶花姐。」

  范子風低下頭,自言自語般地道:「人都是會變的,妳怎麼敢說妳真正地了解他?」

  「范大夫又怎麼敢說偉安定就是那個殺人兇手?」

  「妳說的不錯,我是沒有證據,所以我應該親自問問徐偉安。」

  范子風突然抬起頭,衝著小紅一笑,笑得她心頭一驚,連語氣都變得有些混亂。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參觀參觀妳青姐姐的閨房。」

  

  一句話,就像是把小紅打進冰窖。

  她勉強支起微笑,故作輕快地道:「范大夫這麼想見青姐姐,她是定不會拒絕的。」

  「喔,那麼不知我現在就去成嗎?」

  「這不太好,你要知道,這終歸是煙花之地,內院的房門裡可不是那個男人能說進就進的。」

  「呵,那能拜託紅姑娘去把青姑娘請來嗎?」

  小紅眨了眨纖長的睫毛,頭一次認真地問:「范大夫知道青姐姐對你的感覺吧?」

  「知道又如何。」

  「范大夫要是不喜歡青姐姐,就請回吧,小紅無話可說。」

  「我喜不喜歡她,跟我要找徐偉安,是兩件事。」

  「范大夫又怎麼能肯定偉安就在青姐姐房裡?」

  小紅顯得有些激動,她因怒火而氣紅了雙頰,看起來比之前更加嬌媚。

  「這可是妳自個說的。」范大夫瞇起笑眼樂道。

  小紅不及細想便反駁道:「你可別胡亂猜測!偉安在憶花姐姐過世那早就已不見人影了,我們也急著在找他。」

  「是嗎,他一早就失蹤了?」范子風點了點頭,從胸口掏出皺爛紙條與外國帶回來的筆開始紀錄。

  「…………」小紅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索性閉上嘴巴不再應答。

  「紅姑娘,我知道你們對徐偉安有特殊的感情,但這事不能不辦,任何人都有殺害蘇姑娘的嫌疑,自然包括妳和青姑娘。」

  「…………」小紅撇開視線不肯再多看范子風一眼。

  「蘇姑娘最後一個見著的人,是徐偉安吧?」范子風又問,也不管小紅現在的感受。

  他知道小紅是不肯再多說一句話了,便自個又接著道:「在我判斷蘇姑娘是在卯時左右死的,在這之前,只有徐偉安一人待在她房裡吧?」

  見小紅仍緊咬著下唇,范子風也不以為意,繼續唸著他的筆記:「這些事是妳們姨娘告訴我的,她還用不著跟金子過不去。至於徐偉安目前的下落,可就得問問妳跟青姑娘了。」

  小紅一聽見是群芳閣裡的老鴇出賣了偉安,面色一寒,仍死不肯開口。

  她明明已經做足了心裡準備,在這地方,誰不是聽錢在說話?

  「紅姑娘,請你相信我。」范子風把手放在蓋住小紅膝上的綿被,「把徐偉安交給我,我才能還他一個清白。」

  掙扎了許久,小紅才能再次望向范子風。

  「如果人真的是偉安殺的呢?」這是她開口後的第一道問題。

  「那麼,我不會把他交給李員外。」

  這樣的意思,只有小紅懂,待在一旁的衛小雲可不懂,他拉著范子風的袖子小聲問:「為什麼不把他交給李員外,紅姐姐會看起來這麼高興?」

  「官府至少還給做給民眾看,李員外可不用。」這是范子風的答案,至於其中細節,家裡跟皇室關係密切的衛小雲是不會明白的。

  「范大夫,小紅不是不想告訴你。」小紅又道:「偉安現在人在那裡,小紅也不清楚。」

  「他一人孤身來西京,無依無靠,不依賴妳們他能去那裡?」

  小紅雙眼一閉,痛苦答:「緯安雖還年幼,但終歸是個男人,天下之大他那裡不能去?」

  「妳說得不錯,但我相信他不會走遠。」

  「范大夫好自信。」

  「蘇姑娘是徐偉安什麼人,他若沒有痛下殺手,就定會伺機埋伏尋找真兇,也許在我們之中,就只有他清楚誰是兇手。」

  「偉安若是知道兇手是誰,為何不說?」

  「誰明白呢?」范子風揚起嘴角,將手上的紙筆重新塞回衣矜裡。

  

  而後,范子風帶著衛小雲離開了群芳閣。

  臨走前,小雲還能看見小紅坐在床上瞪著自個的手指發呆,完全不似他頭一回見到她時那般俏麗嬌媚的模樣。

  「子風,你吃飯了沒有?」衛小雲想起這一晚,范子風就這樣來來去去的,好像還沒見過他休息。

  「少一頓不會如何。」范子風溫柔地從背後摟住衛小雲的腰,惹得他一陣怒笑。

  「你快放手,會癢啦。」

  「小雲,今晚別睡了好不好?」他抬頭看了天色,很暗,月亮早躲進雲後頭,連顆星星也見不到,正適合拿來幹些見不得人的事。

  「我不要。」衛小雲想也沒想地就拒絕了范子風的提案,已經不早了,早該到他的上床時間,衛小雲現在只想衝回自己溫暖的床上好見周公一面。

  「小雲你真是殘忍。」

  「你想幹麼咩?」他嘟起嘴,頭一仰就靠近范子風的懷裡。

  范子風露出邪邪的笑容:「一個男人晚上不睡,你覺得他是想幹麼?」

  「他可能腦袋壞了吧。」

  小雲答的可認真了,在他的認知裡,晚上不睡覺的人都是神經病。

  而范子風更是神經病中的神經病。

  我們范子風只好長長地嘆了口氣,「算了,也還早,我就先陪你回家吧。」

  「那你之後要幹麼?」

  「陪你睡覺阿。」范子風捏了下他小巧的鼻子,避開重點。

  「子風……」小雲露出為難的表情,「我可不可以不答應?」

  「有我陪你不好?」

  衛小雲皺著眉,小聲抱怨:「每回你跟我睡,都要搞到很晚我才睡得著,隔天起床我還會長出紅斑。」

  「喔,這樣阿……」范子風加強了抱住小雲的力道,也沒否認。

  「所以,我不要跟你睡了啦。」

  「你這樣講我會傷心的。」

  「才不會呢,你快放開我啦,我要回家了,這麼晚二姐會罵的。」

  范子風拉住掙扎著要離開的衛小雲,用無比嚴肅的口氣道:「小雲,我是真的會傷心。」

  小雲根本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在他的心裡,范子風是從來不曾對他兇過。

  「子風,我笑給你看,就不傷心了。」這是小時候大姐教給他的方法,衛小霜曾多次淚眼汪汪地捏著小雲的臉,同他道:『只要小雲兒笑一個,大姐就不哭了好不好?』

  所以,就算被捏得再痛,衛小雲還是會撐起快樂的笑容,只因為這能使他大姐的淚止住。

  「小雲、我的小雲……」范子風無力地再次抱緊衛小雲,他知道就算氣得再多,也沒辦法讓眼前這個面露擔心的男孩多了解到一分自己的心情。

  不想告訴他,不想要解釋,不想破壞這段夢,他范子風,從沒想過自己會陷得這麼深。

  只能放棄一切多餘的話語,輕輕地拉這衛小雲的手,陪他一同走回衛府,再安好地抱他上床,為他蓋上絲質暖被,熄燈,看他幸福地進入夢鄉。

  

  他何嘗不希望自己就是周公的化身,至少還能與佳人在夢中相會。

  但他終究只是個凡人,在確定衛小雲安好地躺在床上後,他只能選擇換上一身夜行衣,再次輕巧地離開夜府,走的,當然不是已被鎖上的大門。

  范子風的目的地是方才去過的群芳閣,他始終相信徐偉安不會離開那地方太遠。

  方才衛小雲一人進群芳閣時,他已偷偷地探訪過青兒的閨房,裡頭除了一室藥香便什麼都沒有了。

  范子風沒見過徐偉安,不過一個被妓院收養的孤兒會有什麼德性,這點范子風還有幾分把握。

  他利落地滑進還正熱鬧的群芳閣,冷清的後院只有幾個因故沒法接客的姑娘在休養。

  范子風的輕功的確不錯,對於暗器的造詣也不差,但他真正厲害的絕活是用藥,隨著一包白色的粉末散落,沒一會兒整個後院的人便進入了夢鄉。

  他悄悄地進到青兒的房間,青兒此時正全身無力地昏死在桌上,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發現她眼角的淚痕。

  范子風微皺著眉,順手將一件軟氈披在青兒身上,一個翻身又離開了房間。

  徐偉安不在青兒這裡,可能也不會在小紅那裡,范子風只好一間一間地小心探查,試著找出一兩個可疑的身影。

  但徐偉安畢竟是群芳閣長大的孩子,若真心要躲,相信連蘇憶花本人都不見得能找著他。范子風知道今晚自己是白費了時間,仍不死心地穿過每道門扉。

  最後,他來到後院最裡頭的柴房前。

  這兒離群芳閣有些距離,也沒什麼燭火,在夜裡看起來昏昏暗暗的好不嚇人。

  但卻是因為這裡的僻靜,讓范子風注意到,柴房裡頭似乎有一些細微的聲音。

  他謹慎地緩慢疑動到木製的矮房旁,在窗戶的縫隙中灑進一些白粉,靜待一些時間後,才從懷裡掏出柄短刀熟練地撬開門板。

  “喀啦──”輕微的撞擊聲一結束,木板門突然就以極大的速度朝著范子風的身體飛來。

  范子風一驚,連忙將雙手護在臉前,常年受潮的木材又濕又重,敲在他的手臂上裂成了數個碎片,遮住了他的視線。

  趁著這一刻,柴房裡衝出了另一雙腿,目標正是范子風的狐狸臉。

  范子風雖然看不到,但耳朵可沒聾,本能讓他迅速地蹲下身體,往地上一滾,總算是逃過那道強勁的飛踢。

  從柴房裡飛身出來的是個介於成人與孩子之間的少年,他的臉跟衣服都被碳粉抹的一團黑,在夜色下只見得著一對晶亮的眼睛在閃動。

  范子風狼狽地滾了數圈後立刻從地上跳起,擺妥姿勢仔細觀察著少年。

  少年一言不發,手裡只有半截柴火,紮緊的步伐可以猜得出他的腿力驚人。

  「你是誰?」范子風打破沉默問道。

  少年連眼都沒眨,只是冷冷地站著。

  這個少年……范子風在心裡驚嘆,少年看起來應該只有十五、六歲,但堅毅而冷默的神情卻恍若有五、六十歲的滄老,況且他的功夫看起來並不弱,對擅於偷襲的范子風來講,這種穩紮穩打的對決並不符合他的喜好。

  不過既然都碰上了,說什麼也不能就這樣空手而歸。

  范子風摸了下胸口,用神乎奇技的速度掏出他特製的麻藥,這種藥無色無味,只要一沾到肌膚就能滲進骨髓,就連停止呼吸也躲不了。

  「看來這是誤會、誤會。」他突然卸下防備,朝著少年的方向邁近兩步,「我們坐下來聊聊?」

  少年還是沒有動,面無表情地死盯著范子風,似乎想從對方的動作中摸出一點頭緒。

  「別那裡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范子風揚起他一貫的笑容,踏著看似不經意的步伐走向少年,接著他張開手,用特殊的手法送出手裡的藥粉,再乾淨地收回手掌,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少年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他的眉毛微微地上揚,漸漸的踏實的馬步也變得沒那麼穩,他這才知道自己已經重了計,失去了反抗的先機。

  「拿著武器可不好交朋友,咱們袒誠相待吧。」范子風故作輕鬆地伸出手,打算替少年拿下木棒,就在這時,少年猛然收緊手臂,用僅餘的力量從范子風手中搶回武器,然後再一個閃身,往後退了兩步。

  「累了?」范子風也不氣,好整以暇地看著露薄汗的少年。

  「喝!」少年嘴裡一聲驚響,手上的木柴立刻被丟向范子風。

  范子風只當他是少年最後的反擊,三兩下就接下了木柴,卻在下一刻發現少年的腳底板已經濱臨自己的鼻尖不到兩吋,想閃還沒得閃。

  范子風勉強撇開頭,卻躲不掉少年一雙拳頭與身體的重量。

  兩人就這樣跌坐在地上扭打,少年沉默著揮舞著手臂,絲毫沒有任何放棄的打算。

  范子風被少年壓在身下,一時還沒能翻身,只能不住地頂著膝蓋扭動身體,試圖要將少年甩下。

  少年變得越來越狂暴,早就不顧章法地將攻擊重點全針對范子風的五官,所幸他早已重了麻藥,又這麼瘋狂地驅使身體,力道早就變得薄弱,最後還是輕易地讓出優勢。

  「你叫什麼名字?」范子風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將少年的手、腳關節用了特殊的手法錯開,讓他再也動彈不得。

  少年啐了口痰,冰冷的眼神拒絕看向范子風。

  「我再問你一次,叫什麼名字?」

  儘管范子風的口氣裡有著濃厚的威脅,少年仍鐵著臉,一句話也不肯說。

  「無所謂。」范子風輕輕地笑著,那尖銳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下更顯得詭異,「我們回去慢慢談。」

  語罷,范子風扯下夜行面罩,打算用它來摀住少年的口鼻好讓他在被帶回衛府的路上能真正地保持安靜。

  「阿──!」就在這時候,少年突然叫了出來。

  「做什麼!」范子風狠冽地瞪著少年,那是能讓任何生物立即噤聲的眼神。

  少年強忍著心頭的恐懼,仍保持冰冷的態度緩緩道:「范子風?」

  「是。」范子風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夜闖群芳閣被認出來,反正他已將少年當成半個死人。

  「徐偉安。」

  少年再次說出的名字,自然指的是他自己。

  范子風瞇起沉著的眼,頭次仔細觀看少年烏黑但細緻的臉:清秀冷淡,但絕不像是妓院裡長大的小孩會有的氣質。

  如果少年真的就是徐偉安,那裡他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蕭家大少爺會為了他燒掉自家倉庫。

  「你一直躲在這裡?」范子風這算是信了少年的話,態度也就沒那麼強硬了。

  徐偉安只是冷淡地搖頭,輕道:「昨晚。」

  「你的話還真少,他們是這麼教你的?」范子風指著群芳閣在夜裡閃爍的燈火,自嘲道。

  「…………」

  「哼,」知道少年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又問:「為什麼要回來?這到處有人在找你。」

  「…………」

  「你是回來找殺害蘇姑娘的兇手?」

  徐偉安沉默了很久,才點頭道:「……是。」

  「你認為那廝會再回到這裡?」

  少年很快地搖頭。

  「那你何必又回來,這地方躲不了你多久吧。」

  「有必要。」

  他的話實在是太少了,少到范子風完全猜不出他透露的訊息,最後,他只好又問:「為什麼認我?」

  「沒辦法。」

  「什麼叫沒辦法?不準你的話再少於五個字,否則我不介意現在就把你扭上衙門。」

  「找不到證據。」

  還真的只有五個字,范子風沮喪地敲著額頭,「算了,你跟我先回去吧,咱們坐在這地方實在不太好。」

  徐偉安用點頭表示了回答,接著他的嘴跟臉就被范子風摀住,就像個行囊般被扛在背上,安靜地被運送回衛家大宅。

  

  ◎

  

  夜還很深,衛小雲理所當然還在他溫暖的床頭上睡大覺,就連范子風用粗魯的方式走進他房裡,他都沒發現。

  「真是的,一點警覺心都沒有……」范子風把徐偉安丟在一旁,走近小雲的床邊,替他拉緊被子。

  他的手指停在小雲光滑的臉上,片刻,才捨不得地離開。

  「要喝水嗎?」范子風拿起雕花水壺,在徐偉安面前晃了一圈。

  他的嘴被面罩堵死,只好用搖頭代替。

  「明早你就會復原了,先撐著點,我畢竟還是要提妨一下。」

  徐偉安的眼神中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完全不在乎范子風會怎麼對待自己。

  「小鬼,反正時間還早,咱們就來聊一聊。」范子風知道少年倔,對於少年可以說是死灰的態度也不以為意,他拎起徐偉安的後領,像提行李班把少年拖往自個在衛家的院落。

  范子風雖然只是個食客,住的地方可一點也不含糊,除了一整排規模完整的房舍外,特別醒目的就是那寬闊且雜亂的院子。

  他走在木棧上,不顧被拖在身後的少年是否有在聽,指著院裡的花花草草便道:「你要是想活久一點,逃跑時就得小心自個的腳,要是踩死了那一株我就把你的肝摘下來燉藥。」

  徐偉安渾身不得動彈,嘴裡發出的嗚嗚聲算是應允了,他被范子風粗魯地扔進一間不算大的房間裡,裡頭只有一張床跟一套桌椅,櫃子上卻放滿了陶壺跟大小銀針等工具,看起來像是診療室。

  「小鬼,別怪我這麼對付你阿,」范子風大方地扯下徐偉安口裡的布團,冷笑道:「咱們就來繼續先前的話題吧。」

  「…………」徐偉安還是很安靜,就跟他的嘴還是被堵住時一樣。

  范子風誇張地揚起手擊掌道:「你是瞎了還是啞了?需要我替你做些特別治療嗎?當然,是要收費的。」

  「…………」

  「成了成了,我問你答,老規矩,每句話不得少於五個字。」

  徐偉安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跟范子風訂下這種規矩的,但既然都被抓來對方的地盤了,他只好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

  「你為什麼認識我?」

  第一個問題跟找兇手似乎沒什麼關係,徐偉安想了一會便簡略道:「青兒說的。」

  「喔……注意點,你少了一個字,還有她是怎麼跟你說?」

  「遇到困難,找你。」他微皺著眉,要他一天內講出這麼多句話,有些痛苦。

  「你倒是告訴我,青姑娘為什麼這麼信任我?」

  「她喜歡你……她說。」

  「她喜歡我跟叫你來找我有什麼關係?」范子風失聲笑道,「這兩天你果然躲在她那。」

  「沒有,」徐偉安卻搖頭道:「我找證據。」

  「找你不是犯人的證據?」

  徐偉安這回點了點頭,卻不答腔。

  「怎麼,說話阿。」

  「不能說出口。」

  范子風看著徐偉安一臉坦然的表情,知道不管自己怎麼逼迫,也沒辦法從他嘴裡挖出半點他不想說的事。

  「你是那裡人?」於是他換個方法問。

  「……嶺南青夷鎮。」

  這個地名讓范子風瞇緊了雙眼,在那麼瞬間他幾乎有了殺死徐偉安的衝動。

  最後他終究是沒有動手,輕柔地撇開頭轉向窗外的庭園道:「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到西京?」

  徐偉安依舊板著他冷默的表情:「戰爭家破了,來找仇人。」

  「你的仇人是誰?」

  「杜宇杜將軍。」

  「呵、呵呵──」這個名字讓范子風誇張地笑了,尖銳的喘息聲在夜色下顯得詭異嚇人。

  徐偉安臉上露出難得地厭惡,「沒什麼好笑。」

  「你可知道他是誰?他可是討夷大將軍,皇上身前的大紅人!」

  「哼,那又如何?」

  「好小子,你倒是告訴我你要如何報仇?」

  徐偉安抿緊了雙唇沒有回答,他被錯開的關節卻發出了響聲,在地板上微微地顫抖。

  「你有骨氣,可沒智慧。」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喔,那殺害蘇姑娘的兇手呢?」

  徐偉安抬了下眼皮,再度陷入沉默。

  他這樣的態度,讓范子風發現了一件事:「你知道犯人是誰。」

  「這不干你的事。」

  「原來你也會生氣阿?」范子風幸災樂禍地敲打著窗沿,「小鬼,我也不急著想知道,既然你都已經落在我手裡,我就有辦法把你的頭換賞金。」

  「隨便你。」

  徐偉安目空一切的態度讓范子風感到前所未有的火大,他突然從胸口裡掏出三根銀針,分別射進徐偉安頭上、胸口、膝蓋的穴道。

  「我說過你回答我的每句話都必須要滿五個字。」

  “咚──”在范子風的冷笑中,徐偉安就這樣沉沉地倒向地板,睜大的瞳孔也失去了視力,被迫陷入昏迷。

  

  ◎

  

  他再次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上午,但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卻不是范子風。

  「太好了,你醒了!」

  黑黝黝的一張小臉擠在徐偉安的鼻頭前,露出潔白的牙齒。

  「是你?」

  「是阿、是我,你別害怕,范大夫會保護你的。」小黑臉主動抱住徐偉安,拍著他的肩好像是想讓他安心。

  「我怎麼會在這……」徐偉安沉著臉,看著四周陌生的環境,似乎不太高興。

  「是范大夫把你帶來的,他說你受了點傷,要阿狗子好好照顧你。」

  這間陰暗狹小的空間就是阿狗子在風雲書齋住的地方,雖稱不上什麼舒服乾淨,但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阿狗子已經非常滿意了。

  「他呢?」

  「你說范大夫嗎?」阿狗子已經習慣徐偉安的冰冷,拉著他的手臂親暱道:「他在店裡跟二少爺說話,二少爺特地放了阿狗子假來陪你。」

  范子風這麼好心,就把他丟在這也不怕自己跑掉?徐偉安不相信地動著先前被錯開的手臂,果然,疲累的無力感讓他馬上明白自己的行動依舊受到控制。

  「水。」他微皺著眉,漸漸感覺到喉嚨裡的火燥。

  「拿去,你喝慢點。」

  阿狗子將破茶碗遞在徐偉安嘴邊,一點一滴地餵著他,「舒服多了嗎?」

  「嗯。」

  「范大夫說你一醒來一定會吵著要水喝,特地讓我準備了一壺茶讓你不那麼難受呢,范大夫真厲害什麼事都知道。」

  「那傢伙……」徐偉安怒瞪著自個無力的四肢,猶豫著該不該在阿狗子面前揭露范子風的真面目。

  「偉安,你現在很危險。」

  徐偉安皺著鼻頭冷笑:「哼。」

  「偉安,你知道蕭家那個大少爺到處在找你吧?」

  「知道。」

  「蕭大少為什麼要抓你呢?我可不相信你真的放火燒了他家倉庫。」

  「他罪有應得。」

  「什麼?」阿狗子睜大了雙眼,在昏暗的房裡顯得閃爍動人,「你快告訴我。」

  面對一同逃難過的同鄉夥伴,徐偉安的配合度明顯高了不少:「倉庫他自己燒的。」

  「你是說是蕭大少爺自己放火把倉庫燒掉的嗎?為什麼?他這樣會被蕭老爺子罵的阿。」

  「當時我在裡頭。」

  阿狗子看著徐偉安不怎麼情願的臉,突然大叫:「阿──果然是這樣!」

  「你知道?」

  阿狗子連忙把袖口捲起,蹲在徐偉安旁小聲道:「昨天我曾聽過蕭大少爺跟他的幾個朋友說,他看你白白淨淨的比那窯子裡的姑娘還美上幾分,若是你落到他手裡,他一定要玩上幾回。那個時候是不是他想欺負你你才燒掉倉庫的?」

  「哼,我沒燒。」

  「我知道、我知道,是蕭大少爺燒的,可是他想欺負你為什麼要放火,燒死了不就沒得玩了?」

  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徐偉安的臉色就不太好:「他想燻我出來。」

  「喔,原來如此……」阿狗子一拳擊在徐偉安的肩膀上,樂道:「你放心,范大夫跟二少爺一定會幫你洗刷冤屈的,你現在受了傷,就先躲在我這好好養病,我會照顧你的。」

  「不需要。」

  「別這麼見外,雖然我們不長見面,但我是絕對不會出賣你的,你先在這等著,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面對充滿活力的阿狗子,徐偉安根本就沒有拒絕的機會。

  「你這等我,我一會就回來囉!」徐偉安只能選擇閉緊他的嘴,看著阿狗子利落地衝出房間,用老鼠般靈活的動作摸點食物。

  

  可惜徐偉安猜錯了,阿狗子並沒有走進廚房。

  他踏著輕快的腳步帶著明亮的笑容來到了風雲書齋的二樓,遠遠地對著他那還沒睡飽的二少爺招手:「二少爺!」

  衛小雲仰起小臉,露出兩顆門齒:「喔喔,阿狗子早。」

  「結果如何?」才一聽到阿狗子來了,范子風不知從那個角落突然鑽了出來,出現在衛小雲的身後。

  「范大夫,我問到了。」阿狗子興奮地趴在櫃台上,將方才與徐偉安的對話一五一實地全說了出來。

  他並沒有背叛徐偉安,因為在阿狗子的心中,范大夫跟二少爺是站在這個這邊的好人。

  「果真如此。」范子風仔細地研究自己的筆記,又道:「跟蕭大少的比賽我贏定了。」

  「你還沒抓到兇手阿。」衛小雲道。

  「但蕭大少的兇手可是被我抓到了。」

  「你什麼時候找到徐偉安的阿?」他又問,口氣裡有點不甘願。

  「你這小豬。」范子風捏紅了小雲的鼻子,「少睡一點我就帶你去。」

  衛小雲覺得有些委屈,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罵他太愛睡覺呢?每個人都需要睡覺的不是,他只是比大家多睡了一點而已嘛。

  「二少爺,聽說睡多的人比較短命。」

  「真的嗎?」衛小雲有些緊張地看著范子風。

  「那是江湖謠言別聽信,小雲會健健康康的。不過……」范子風話鋒一轉,對著阿狗子正色道:「這裡有三包藥,把他放在徐偉安的晚飯裡,三天後他的病就會好了。」

  「是,謝謝范大夫。」阿狗子全無二心地收妥了那些藥粉,擔心道:「范大夫可找出殺害蘇姑娘的兇手了?」

  「是有些頭緒,只是……」

  「只是什麼?」

  范子風神秘一笑:「徐偉安應該已經知道了,就看他肯不肯說,把知道的事問出來就是你阿狗子的工作了。」

  他的肩膀被范子風重重地拍了兩下,那是深受信賴的鼓勵。

  阿狗子脹紅了臉,眼睛亮得大而圓,清脆爽朗地大聲說:「是,阿狗子一定會好好努力!」

  「好了,你快回去陪徐偉安吧,記住一定要在他的晚販裡放這些藥,否則會有危險。」

  天真可愛的阿狗子就這樣全盤聽信了范子風的話,踏著跟來時一樣輕快的步伐離去,連笑容都一樣的明亮。

  

  「真是個好孩子。」看著阿狗子堅定的背影,范子風一手摸著下巴,一手靠在衛小雲的肩上得意笑著。

  「你欺負他。」衛小雲不是很高興。

  「這也沒辦法,既然徐偉安都已經知道了,我們何必還要花工夫去找那些不存在的兇手?」

  「不存在?」衛小雲注意到他詞裡的閃爍。

  「也許不存在吧,我一直在蘇姑娘是不是自殺的。」

  「怎麼會……」

  「她死前身體發青臉色慘白,還有微微的粉紅色淡斑,看起來是窒息而死。」

  「喔,那就是有人勒死她的囉?」

  「沒有勒痕,脖子上那條痕跡太淡怎麼看都不像能勒死一個女人,而且她的床上也沒有掙扎的痕跡。」

  小雲嘟起嘴,「你都知道這麼多了,是一開始就知道徐偉安不是兇手吧?」

  「我也只是猜猜而已。」范子風將靠在背上的手往小雲的頭上搓揉,「怎麼,你氣我昨晚沒帶上你?」

  「才不是呢。」

  「你最近都不怎麼對我笑了,是在氣我什麼?」

  「我……」衛小雲一時找不到適合的話來解釋現在的心情,只能將紅透的臉埋進范子風的臂膀裡。

  「小雲,你怎麼了?」

  「你欺負人!」

  「我可沒有欺負你。」范子風憐愛地摸著小雲的頭,沒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笑意。

  「你欺負我的朋友、欺負德惠,還欺負阿狗子跟徐偉安、青姐姐跟紅姐姐……還有蕭大少!」

  一連串的指控讓范子風有些啼笑皆非:「我那裡欺負蕭大少了?」

  「你明知道他到處在找徐偉安,還把人家偷偷藏起來。」

  「不然我要把徐偉安親自送去給他?」

  「也不是啦……」衛小雲懊惱地撥著手指,最後才想起來:「對了,你說蘇姑娘死前的房裡掛滿我的畫?」

  「嗯,除了這,還有三個火盆。」

  「蘇姑娘怕冷阿?」

  「誰知道呢。」范子風瞇起他的眼,不知在腦子裡搜索著什麼。

  「子風,我覺得好奇怪。」

  「怎麼了?」

  「如果蘇姑娘是自殺的,那為什麼要在她的脖子上綁上徐偉安的腰帶?」

  「大概是想要掩人耳目吧。」

  「可是她不是自殺的嗎?又何必這樣做?」

  「你說得對……」范子風陷入了沉思。

  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細節被忽略了。

  蘇姑娘的屍體已經被李員外領走放入棺裡,房間也被重新整理過,除了當事者再也沒有什麼能證明事發當時的情況。

  「是了,當事者!」范子風突然抱住衛小雲的腰,朗道:「我的小雲你好棒。」

  「怎、怎麼了?」

  范子風興奮地在掏出他的紙與筆分析著:「知道徐偉安何時離開蘇姑娘屋子裡的目前只有三個人。」

  「嗯,是德惠、青姐姐跟紅姐姐。」

  「我知道為什麼徐偉安明明知道兇手是誰卻不肯講的原因了。」

  「為什麼?」

  「因為兇手就是他們其中之一!」

  

  范子風的話還說得真滿,看他那張自信的臉,衛小雲只是甜甜一笑。

  「子風,若是還有其他人知道徐偉安離開蘇憶花房裡的事呢?」可別怪衛小雲多疑,是誰都會有這樣的疑問的。

  「犯人定是他們三人之一。」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們都曾在言語上保護過徐偉安。」

  「阿?」

  「徐偉安之所以被外頭認為是最有機會殺死蘇姑娘的兇手,便是因為人人都知道蘇姑娘死前只有他在房裡。但是,那三個人在一開頭卻不肯承認這件事。」

  「喔……」衛小雲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疑惑地看著范子風。

  「小雲,你昨晚睡太多了腦筋打結了?」

  「才沒有呢!」衛小雲可不想承認昨晚因為某個男人偷溜,害他擔心得一點也沒睡好。

  這麼臉一紅,他又接著問:「可是子風,要是那三個人真的是殺人兇手的話,為什麼又要保護偉安呢?」

  「這就是為什麼徐偉安不肯說出是誰幹了這件事的原因吧。」

  小雲聽得出范子風的口氣變得冷淡,訝異道:「你是說……偉安也是共犯嗎?」

  范子風慫了慫肩,不語。

  複雜的發展讓兩人陷入半刻的沉默,連面前多了一個人都沒有發現。

  那人站立在櫃台前,以看待老鼠的眼光瞄著衛小雲。

  他就是風雲書齋的總管薛管事。

  「二少爺,出了點小麻煩。」

  「阿,是薛管事?」

  薛管事的臉色依舊不太好,指著窗口道:「有客人來找二少爺。」

  「客人?」衛小雲不解地看薛著管事所指的方向,是指有人在一樓門口等他嗎?

  「是的,請二少爺立即下樓。」

  「可是二姐只要我負責收帳阿,為什麼──」

  「請二少爺立即下樓。」薛管事強硬地打斷衛小雲的疑問,用銳利冰冷的眼神催促著他的老闆。

  「小雲我陪你下去吧。」范子風嘆了口氣,拉著衛小雲的手低聲道。

  面對這毒辣古板的總管,就連他堂堂范大夫也討不到半分便宜。

  「那,我們就下去囉,這裡──」

  「這裡我會替二少爺代為看顧。」

  可憐的風雲書齋小老闆,就這樣被自己的員工給惡狠狠地逼出櫃台的地位,噙淚到店門口接客了。

  

  店門口站的自然不是什麼善類,否則薛管事不會要衛小雲親自出馬。

  「早安,衛家不事生產的小少爺跟不中用的蒙古大夫。」

  在西京,敢這麼跟衛小雲說話的不在多數,今個剛好就出現了這麼一位。

  范子風擋在衛小雲身前,露出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親切地對那大有來頭的訪客道:「蕭家連男人都玩不起沒準是被別人玩的廢物大少爺早阿。」

  「你……!」蕭大少憋著粗紅的脖子,只氣自己的眼神不能殺人。

  「你什麼你阿,大少爺一早就把咱們書齋的老闆請下來是有什麼事?你要知道,這可是得算額外資詢費的呢。」

  「哼。」蕭大少下擺一翻決定不跟范子風計較,伸出手指朝後頭彈了兩下。

  才一會功夫,立刻衝出了六個穿紅衫繫黑腰帶的彪形大漢,那身打扮看起來像是縣衙門裡的捕快。

  「蕭大少你好大陣丈,帶這麼多官老爺來我們這是想請喝茶阿?」

  「范子風你少囉嗦!」蕭大少向前一跨站在范子風面前,得意道:「我聽說你們風雲書齋私藏要犯,特地請了捕頭們上門搜搜。」

  「喔,是什麼要犯阿?」

  「你少給我裝傻,不是徐偉安那小子還有誰!」

  范子風撇過頭問著衛小雲:「你可有把徐偉安藏在裡頭?」

  衛小雲搖著頭,一臉天真道:「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怎麼藏咩。」

  「你看,」范子風兩手一攤,相當遺憾地對蕭大少道:「小雲說他不認識徐偉安。」

  「你說沒有難不成我就要信!」蕭大少覺得自己再次被藐視了,他使了幾個眼色給身後的捕頭們,那些拿了蕭家錢的大漢們立刻紛紛站在范子風面前,做出包圍陣型。

  「蕭大少你這是來踢館的嗎?這風雲書齋可是衛家開的。」

  「少囉嗦,給我上!」

  捕快們一聲口令下雙雙掏出先前準備的木棍,對手是衛家的小少爺,亮出這點兵器也就夠了。

  「真的要打?」

  范子風戲謔的口氣氣得蕭大少早已失去理智,「打,給我打!」

  這些捕快打扮的大漢,可都是蕭大少從江湖裡請來的好身手,再花些錢讓他們暫時套上衙役的關係,好方便他搜出徐偉安。

  既然是花錢請來的,對方也就不會多給衛家留幾分薄面。

  他們分別高喝了幾聲,三人提著棍子往范子風的身上砸,另外三人則將目標對準衛小雲。

  「好樣的,蕭大少你今個兒敢真的動手,明個兒就別疑惑自己怎麼會光溜溜地躺在大街。」

  「哼哼,你范大夫就那張嘴皮,通通給我打,把他的嘴打到爛!」

  伴隨著蕭大少的怒吼,風雲書齋的店門口立刻熱鬧了起來。

  只見三道黑抹抹的影子像腹蛇般襲擊著范子風的掖下、頭部以及小腿,若要是普通人吃了這一擊,保準要躺在床上十天半個月才能恢復。

  可惜范子風可不是普通人,他的拳腳功夫比起一流高手是差強人意了些,但對付這些用錢買來的小混混仍是綽綽有餘。

  他只是輕輕地將手一揚,擋下了攻往他臉部的棒子,再稍側個身子將另一個想打他腳的捕快給絆倒,接著雙臂一張,挾住了戳進他掖下的棍子。

  他就這樣把其中一個捕快的棒子搶到手,再分別替三個人的頭、肩、背送上幾個膿包,最後補上幾腳把那些傢伙全打得在地上喊爹娘。

  「你、你你你……」看到自個請來的幫手三兩下就被打得滿頭包,蕭大少是又氣又懼,恨不得能把全身的銀子都掏出來當兇器。

  「我說蕭大少,你是不是得開始擔心明天早上會在那條街上睡醒了阿。」

  「范子風你少得意!」他想起了衛家還有一個皮薄肉嫩的衛小雲,像那樣的年輕公子哥現在一定已經被自己的部下給輕鬆收拾了,正好可以拿來當人質威脅范子風。

  於是他連忙轉動著腦袋想要找尋另外三名打手的身影。

  「奇怪……」怎麼繞了一圈也沒見半個人?

  只見蕭大少臉色越來越難看,連胸口的絲繡白袍都被汗滲溼了,范子風只得好心地提醒提醒他:「你要找另外三個人嗎?全都在你的腳底下呢。」

  「什麼!」蕭大少一低頭,就被嚇了褪了數大步,地上是另外三隻臉被打成豬頭的捕快,一身紅噹噹的衣服卻完好無缺連絲髒污都沒有地穿在身上。

  「你是什麼時候……」蕭大少不可置信地瞪著范子風,他明明就沒見到那個大夫離開自己半步阿!

  「可不是我打的。」范子風無辜地舉起手。

  「不是你是誰!」

  「自然是我最可愛的小雲囉。」

  「怎麼可能……阿──!」蕭大少揚起臉,突然發出驚恐的叫聲,連瞳孔都放大了半圈。

  「可別太小看小雲了,當然,也沒要你太高估他啦。」范子風笑吟吟地退了幾步,走到風雲書齋的門口,那裡有個娃娃臉的青年正在困擾地扯弄著自個的衣擺,而他的腳邊就擺著三名捕快的木棒子。

  這瀟灑的青年自然就是衛小雲。

  別看他一臉單蠢樣,他可是自小就受名師訓練,練了一身皮毛功夫呢,就算再來十個八個像那樣等級的捕快,也碰不著他一絲半毫。

  「怎麼會……」幫手被打得七七八八的蕭大少,伸長著顫抖的手指指著衛小雲,張大的嘴巴塞顆木瓜都沒問題。

  「蕭大少阿,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嘛是明早被脫光丟在大街上、一嘛就是乖乖告訴我們是誰叫你來找麻煩的?」

  「你、你們……」

  偌大的風雲書齋現在全擠滿了看熱鬧的路人,全都伸長了脖子想聽蕭大少的回答。

  「你就選第一個吧,讓老子看看你的紅屁股嫩不嫩阿。」一個爬到牛車上的粗漢子拉著嗓子給蕭大少建議,惹得附近的群眾同哈哈大笑。

  「閉嘴、全都給我閉嘴!」蕭大少仗勢欺人慣了,那有落到今天這班田地過,他隨手撿起地上一跟木棍,拼了老命地就往衛小雲的臉上丟。

  他才不相信那個長得白白嫩嫩的二少爺會是什麼武林高手,一定是有其他人在後頭助他一臂的!

  木棒在空中轉阿轉個三圈,還當真給他飛到衛小雲的頭頂上。

  只見衛小雲輕輕地嘟了一下嘴,右手庸懶地向上一伸,就輕鬆地接下了木棒子。

  「你為什麼要丟我阿?」他拿著“兇器”,不解地問著蕭大少。

  「你還問我為什麼!」

  「我是真的不知道咩,而且我二姐說,亂丟東西是很不禮貌的事,要是打到人該如何是好。」

  「衛小雲你是不給我面子嗎!」

  「可是是你先叫人打我的耶,我不是故意要讓他們受傷的……」

  衛小雲憐憫地看著躺在地上哀號不已的捕快們,又道:「不然這樣好了,我幫他們出一半的醫藥費吧,不過不能找子風替他們看病唷,子風收費太高了我可付不起。」

  「衛小雲你給我記住──!!!」蕭大少被氣急了,揚天長怒之後就突然咚一聲倒落在地。

  他堂堂蕭家大少爺,就著麼暈死在眾人面前。

  

  ◎

  

  「他怎麼會突然暈過去阿?」

  身為頭家、又身為加害者的衛小雲,只好勉為其難地將蕭大少搬進風雲書齋三樓的雅室裡。

  范子風在一旁露出得意的微笑:「那些木棒阿,我動過一些手腳。」

  「喔……」衛小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為什麼我沒事?」

  「早給你吃過解藥了,傻小雲。」

  「人家才不傻呢。」衛小雲無奈地戳著蕭大少臉上的皮下脂肪,「現在怎麼辦阿?」

  「把他綁起來,再叫醒他。」

  「為什麼要綁起來阿?」

  「因為我們要逼供。」范子風神秘地從懷裡掏出一顆紅亮亮的藥丸,再催促著衛小雲工作。

  「快點,把他手反綁,腳也順便好了。」

  衛小雲拿著麻繩吃力地擺動著蕭大少肥厚的四肢,忍不住問道:「你不是有可以讓人動彈不得的藥粉嗎?」

  「那樣太沒戲劇性了。」

  「喔……我綁好了啦。」

  「很好,去拿壺茶從頭給他淋下去。」

  衛小雲乖巧地點頭,沒一會就弄來了一大壺熱茶給蕭大少洗了一次茶浴。

  蕭大少頂著潮溼的頭,幽幽地睜開他紅腫的眼。

  趁這機會,范子風立刻抬起蕭大少的下巴,扣住他下鄂把紅色的藥丸子灌進他的嘴裡。

  「你、你給我吃了什麼!」蕭大少感覺到喉嚨裡一陣熱,驚恐地瞪著范子風。

  「你可真幸運阿,這可是用龍涎、果凍味甲蟲、含羞草調配而成的秘藥天香聚碇,吃了不消片刻全身就會散發出異香,可是宮中貴妃們的最愛。」

  蕭大少可沒那麼天真,他才不相信范子風有這麼好心:「你少騙人了,這是什麼藥!」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天香聚碇沒錯,只是……」范子風瞇起眼,一副哀切地道:「若少了另一帖藥方做引子的話,十二個時辰後你就會開始全身發癢、三日後就會潰爛而死。」

  「這、這是真的嗎?」

  「我范子風可曾說過假話?」

  他范子風可沒說過幾句真話,只是這點就不需要跟蕭大少講明了。

  「快把解藥給我、快阿!」

  「你找人來踢館子,受這點折磨也是應該的吧。」范子風摸著下巴,轉過頭去跟衛小雲討了杯茶喝下。

  「你要知道什麼我全告訴你,快把解藥給我!」

  「這麼快就招了多不好玩,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阿。」

  「我告知你是誰叫我來這找徐偉安的,我通通告知你!」

  蕭大少的眼神越來越迷亂,精神眼看就要崩潰了,范子風只好嘆息地從懷裡拿出另一顆紅色的藥丸嘆道:「好吧,是誰告告訴你徐偉安人在我們這的。」

  「是青兒──」

  

  青兒,怎麼會是青兒呢?

  蕭大少吃了另一顆黑色藥丸後,又再次沉沉的睡去。

  一整間箱房裡只剩下無聊地用茶水在桌上畫畫的衛小雲跟苦思不已的范子風。

  「小雲,你說說看。」范子風掏出他的筆記紙,打斷畫畫畫上癮的小雲。

  「說什麼阿?」

  「是青兒告訴蕭大少衛小雲在我們這的。」

  「所以兇手是青姐姐囉?」

  「不,沒那麼簡單……徐偉安前幾日在逃亡時躲在群芳閣的柴房裡,那時候應該就是青姑娘替他通風報信的,那麼她會知道徐偉安被我帶來了書齋也就合情合理了。」

  「可是她把這件事告訴蕭大少了阿。」

  「若之前都是她在保護徐偉安,她為何又要將此事告訴蕭大少?」

  衛小雲眨了眨眼,平靜道:「也許她早就想要將偉安送進衙門啦,又不好意思親自出馬,所以才藉這個機會請蕭大少出面吧。」

  「也有可能,可是……」范子風掏出筆在紙上寫了一陣後,抬頭又問:「如果,青兒真的是兇手,徐偉安為什麼要接受她的保護?」

  小雲撥弄著桌上水漬輕道:「也許偉安不知道兇手是誰呢。」

  「他一定知道。」

  「為什麼阿?」

  范子風仰頭握緊拳,正色道:「我的直覺!」

  這讓小雲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你的直覺告訴你誰是兇手阿?」

  「你想知道?」

  衛小雲輕輕地點點頭,也不知道他有幾分認真。

  「是李德惠。」

  「德惠?」這個答案便是衛小雲最不樂意聽到的。

  「你記得我告知過你,蘇姑娘死前房裡被貼滿了你的牡丹畫。」

  「嗯……」

  「李德惠最擅長的便是種牡丹,他也送過蘇姑娘好幾盆,為何卻要在蘇姑娘生日前夕送她那麼多張牡丹畫?」

  「也許是蘇姑娘喜歡吧?」小雲不太確定地問。

  「假設就是蘇姑娘喜歡好了,那麼,為何他要將畫貼滿整個窗子?」

  「不是蘇姑娘自己貼的嗎?」

  「不是。」范子風搖搖頭,「畫從屋頂掛下來,蘇姑娘沒那麼高,徐偉安也沒有,就算家了房裡的凳子也不行,而桌子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

  「會不會是她借了梯子呢?」

  「我問過了,畫是死前才掛上的,而蘇姑娘那晚沒叫過什麼東西進房……對了!」話說到一半,范子風突然擊掌叫道:「李德惠臨走前,她又多叫了兩個火盆,加上房裡原有的,加起來就有三個了!」

  「蘇姑娘這麼怕冷阿?」

  「原先我也這麼認為,不過現在可就不一定了。」范子風突然搭上衛小雲的肩,靠在他耳邊輕嘆:「小雲,你把火盆搬到房裡會想幹麼?」

  衛小雲愣了許久才道:「燒東西。」

  「是阿,小雲真聰明,蘇姑娘可能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才會讓李德惠送來這麼多畫。」

  「那後來她為什麼不這麼做了?」

  「因為她當時已經被人謀殺,而我可以確定兇手就是李德惠了。」

  「為什麼?」

  范子風瞇起雙眼,笑道:「憑直覺。」

  

  ◎

  

  隔日,安排好徐偉安後,范子風又拉著衛小雲上妓院去了。

  「要是讓二姐知道我最近常跑這,會被打死的。」衛小雲有修困擾地看著群芳閣屋簷下的紅燈籠。

  「別緊張,你二姐擔心你找不到老婆都來不及了,不會阻止你來見見世面。」

  「你怎麼知道?」衛小雲可不信范子風滿嘴的胡說八道。

  「你知道外頭怎麼傳的嗎?」范子風挽起衛小雲的手心,將唇靠在他的額頭上,深情款款地說著:「說我們兩阿行為不檢、助長男風、違反常理、逆天道而行。」

  「子、子風,你幹麼阿!」衛小雲感到額上一陣熱燥,慌了手腳,連忙推開范子風。

  范子風發出帶有莫名暴虐的笑聲:「我是在教你下回得注意點,別讓人那麼容易就近了你的身。」

  「我……」

  「小雲。」他再次拉起他的手,「當你的眼睛不敢再看我時,我們就說再見好不好?」

  「我……我不懂……」

  「傻小雲,你明明什麼都懂。」

  

  人的話語可以欺騙敵人,也可以刺傷朋友,衛小雲攤開自個的掌心,裡頭汗涔涔的,像代替眼睛在流淚。

  范子風像沒事般回復了平日的油條姿態,進了群芳閣便麻利地開了個包箱,點了青兒與小紅來伺候。

  那窯裡的姨娘們向來是認錢不認人,只要范子風從小雲的囊袋裡多掏出一錠金子,那怕是青兒、小紅,就連要她把蘇憶花從棺材裡拖出來也辦的成。

  一路上,衛小雲都沒說上半句話。

  他只是眨著眼,死命看著范子風把滿臉不甘願的青兒、小紅叫來,再對著兩位姑娘上下其手。

  他真的不懂,范子風明明就不喜歡那兩位姑娘,為何還要裝作很快樂的樣子在自己的面前飲酒作樂呢?

  原來范子風離自己一直都是那麼地遙遠,手臂伸得再長也抓不住他的衣角。

  就像天邊的風,吹來了,又走了,什麼都不留。

  他只能選擇閉上眼,看不到了,卻還留著耳朵。

  「青兒,」他聽見范子風換了一種跟群芳閣大廳裡那些老太爺一樣的口氣,拉著身旁的兩個女孩輕道:「怎麼妳病了臉蛋還這麼紅嫩阿?」

  青兒咯咯地笑了,「范太夫那會這麼取笑青兒。」

  「因為青兒得人疼阿,小紅你說是不是?」

  小紅不像先前那麼地婉轉,聲音聽起來有些僵硬:「是阿,青姐姐最貼心了。」

  「小紅妳青姐姐這兩日有乖乖養病嗎?」

  「有的。」小紅平板地應著范子風的話,似乎不太快樂。

  范子風似乎沒發現小紅的異樣,對著青兒又道:「小寶貝,前先日子惹得妳不高興了,可有原諒我?」

  「討厭,早就不氣了。」

  「這幾日妳都躺在床上沒出門嗎?等會我阿到床上再幫妳看看。」說罷,范子風就先淫穢地笑了出來,惹得青兒也嬌聲連連。

  「人家可真的一步也沒踏出房裡,不然你問小紅,她一直照顧著我,最清楚了。」

  「原來妳們兩姐姐一直都在一起阿?那我可得謝謝小紅把妳照顧得這麼健康囉。」

  小紅勉強地拉著嗓子道:「這都多虧范大夫的藥方子,等回還麻煩范大夫再幫青姐姐仔細檢查了。」

  「嘿嘿,既然如此,青兒咱們就來看看妳病是不是真的好了吧。」

  小雲聽見范子風拉開凳子的聲音,接著是青兒一聲尖叫、被范子風抱在懷裡,然後是箱房的門扇被拉開,兩人走了出去的聲音。

  他從頭到尾都沒能張開眼,是因為不敢、還是不能?衛小雲也已經搞不清楚了。

  只能輕輕地嘆口氣,把臉埋在臂彎裡,耐起性子等范子風“看診”回來。

  

  那是一片迷濛,在必上眼不忍思索的時候,衛小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而後,他只感覺到一雙纖細的小手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背,聲聲低喚:「衛二爺,你睡在這會感冒的。」

  「阿──?」他呆滯地抬起頭,惺忪的眼勉強能捕捉到一甜美嬌柔的身軀,「是紅姑娘阿。」

  「是阿,小紅陪衛二爺一起睡好不好?」

  「這可不成,睡覺那有跟人一同睡的,怪不舒服的。」

  「噗嗤,」小紅甜甜地笑了出來,身子一軟就倒在衛小雲的懷裡,「衛二爺真討厭,睡覺可不只有一種意思。」

  「我就只知道那麼一種咩。」

  「那小紅現在教你另一種好不好?」

  衛小雲地看著他懷裡的姑娘,輕輕搖頭:「妳看起來臉色真不好,怎麼教我?」

  「衛二爺……」小紅突然推開衛小雲,從男人身上狼狽地摔落地板。

  「妳沒事吧?」

  「不要碰我!」她尖叫著,神色驚恐地瞪著雙腿,一時不能言語。

  「紅姑娘?」小雲叫了她數聲,什麼反應也沒有,「妳受驚了,我找子風回來幫妳看看好不好?」

  「……范大夫?」小紅突然拉了衛小雲的衣擺,紅著眼問:「是他把偉安帶走的、他把我的偉安搶走了……還給我、把偉安還給我!」

  「紅姑娘,妳說什麼我聽不懂。」

  小紅咬著下唇,死命抱住衛小雲的雙腿,猛烈地搖著頭。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哭了,「何必來過問?何必這樣對我們……」

  她的眼淚,像火,一滴一滴燙在衛小雲的腳踝上,刺痛著他的腦,搞得他心慌意亂。

  「紅姑娘,妳很難過嗎?」他蹲坐,反抱住小紅,讓她靠在自個的肩上。

  「徐偉安對妳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嗎?」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妳聽,我的心跳聲,噗通噗通的對不對?很舒服吧,以前我難過的時候,子風都會這樣把我抱在懷裡,讓我聽著他的心跳聲,他跟我不一樣,比我來得強壯多了,被他抱著又溫暖又安心,比被我抱著舒服多了。」

  他摟著小紅,輕柔地拍打著她的背:「可是阿,子風卻告訴我,他要跟我說再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他會離開我,妳想過嗎?」

  小紅靜靜地搖頭,躺在衛小雲懷裡讓她冷靜了不少。

  「妳有想過偉安會離開妳嗎?那就像是一覺驚醒,卻發現自己還在黑夜裡一樣,空虛得叫人難過。」

  「可是……」衛小雲頓了頓,又道:「我二姐常告訴我,天還是會亮的,然後公雞會啼、廚房裡會熱鬧,等吃完早飯後,胃裡暖暖的,就不會那麼寂寞了。」

  「要是黑夜又來了呢?」小紅撫摸著衛小雲的胸口,沙啞地問。

  「黑夜來了,就讓自己閉上眼,睡個好覺吧。」

  「要是那個人在那夜走了呢?」

  「…………」衛小雲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眼眶會溼、嘴角會顫抖。

  小紅笑了:「要是一覺起來,發現什麼都變了,重要的人走了,只剩下自己,那我會情願天不要亮,一輩子活在夢裡頭。」

  她的笑,紅得像綻到極盛的牡丹。

  下一刻,就會萎落土裡化成泥。

  

  ◎

  

  所以蘇憶花才會這麼討厭牡丹。

  在徐偉安記憶裡的憶花,總是扯著勉強的笑,用著婉轉媚人的聲音,說著殘酷的話語。

  「阿狗子……?」在阿狗子房裡的徐偉安幽幽地轉醒,看著四周一片昏暗,知道自己又睡過了一天。

  「你醒啦,吃點飯吧。」阿狗子的笑跟蘇憶花的極為不同,露出的小虎牙帶著天真的味道。

  「什麼時辰了……?」

  「戌時吧,你睡了好久。」

  「嗯……」徐偉安痛苦地揉著太陽穴,四肢依舊使不得力。

  這范子風的藥果真厲害,徐偉安連拿雙筷子吃飯的力量都沒有。

  「我餵你吃吧,你看起來好虛弱。」

  阿狗子熱心地用著湯匙將白粥一口一口灌進徐偉安的嘴裡,渾然不知自己就是害他四肢無力的罪魁禍首。

  「范子風呢?」嚥下最後一口鹹粥,徐偉安舔了下乾裂的唇問道。

  「直接叫范大夫的名字不禮貌,他可是去幫你抓兇手呢。」

  「多事。」徐偉安撇開頭,滿肚子氣。

  「喂、偉安,那個……」阿狗子腦筋裡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決定要直接切入主題:「你知道殺害蘇姑娘的兇手是誰阿?」

  徐偉安瞪了一眼阿狗子,沒好氣道:「想幹麼?」

  「不是阿,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別管。」

  「可是……」阿狗子實在猜不透徐偉安到底在想什麼,嚅囁道:「我聽說昨天蕭大少帶了衙門裡的官老爺來找你,要是不快點找到真正的壞人的話,我怕……」

  「說了也沒用!」

  「為什麼?」

  「官老爺動不了那人,就會來抓我!」

  阿狗子一愣,看著話一向不多的徐偉安少有的亢奮:「你是說……壞人是有身份的大老爺……?」

  「哼。」徐偉安悶哼,低著頭瞪著發白的手掌。

  「為什麼大老爺要殺害像蘇姑娘那樣的人呢?」

  「他沒有。」

  「什麼意思?我不懂。」

  「憶花是自殺的。」

  阿狗子吃了一驚:「不會吧!?」

  「是。」

  「可是……我聽說蘇姑娘脖子上有你的腰帶……」

  「我放的。」

  「什麼──!」

  清楚徐偉安說話方式的阿狗子,知道徐偉安是指自己將腰帶綁在蘇憶花的脖子上,讓她看起來像是被人勒死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阿狗子扯住徐偉安的肩膀,有些激動。

  徐偉安撇開視線,緩慢道:「有必要。」

  「可是,這樣你就會被當成兇──」

  「我知道。」

  他想起一直被藏在自己衣袋裡頭的東西,揚起下巴使喚著阿狗子:「這裡,拿出來。」

  「喔……」阿狗子順著他指的方向在他衣掛裡撈了一陣子,才掏出一個小錦囊。

  「打開。」

  「你的手真的連解繩子的力氣都沒啦?范大夫說的果然沒錯。」

  「…………」

  「別這麼瞪我嘛,我不就解開了嗎?」他笑著拉開繩口,拿出裡頭一塊白色的帕子,「是一朵絹花。」

  「給我。」

  徐偉安憐愛地捧著絹花,可以看得出這對他而言是個很重要的東西。

  「這是……誰送的?」沒想到徐偉安那個大木頭也會有女孩子送他玩意,這讓阿狗子好奇心大盛。

  「憶花。」

  「咦──!」他都不知道原來蘇憶花就是徐偉安的心愛之人!

  徐偉安微皺著眉,沒發現阿狗子已經完全誤會他與蘇姑娘的關係。

  「幫我忙。」他柔和道。

  「阿?喔……好。」

  「李德惠,叫他來。」

  「什麼──!」阿狗子發出第四次驚天動地的慘叫,沒注意到徐偉安眼裡暫露的凶光。

  

  ◎

  

  范子風與青兒離開房間已經一個時辰了,這段時間只有衛小雲與小紅待在木桌前,安靜地吃著飯。

  不過光吃個飯是絕對撐不了半個時辰的,將盤子裡所有東西都一口一口塞進嘴裡的衛小雲,最後忍不住試圖在一片沉默中找出出話題。

  「那個……紅姑娘妳跟偉安是……?」

  小紅放下筷子悶道:「是小紅對不起他。」

  「怎麼會呢?」

  「你跟范大夫什麼都不懂,我們可是娼女阿!」

  「可是……」衛小雲從來都不知道小紅的身份跟一般的女子有什麼不同。

  「呵呵,衛二爺真是天真,你從沒去過西京以外的地方吧?」

  「是阿……」

  「世界,比想像中的還要大,也還要殘忍呢。」小紅露出慘淡的微笑,「小紅就告訴你吧,憶花姐,是小紅殺的唷。」

  「我才不信呢。」

  小紅為自己倒了杯酒,「你不信,這仍是事實。」

  酒滑落肚裡,是燒燙而螫人的。

  那比淚水還要刺骨的疼痛,誰也不能明了。

  小紅緩緩說著:「小紅家裡頭,並不富裕……爹他哭著將小紅送進了這裡,爹說,這樣小紅就能吃盡三珍海味、身著綾羅綢緞了。

  衛二爺大概會覺得小紅很傻,小紅的確是習慣了這裡富裕的生活,再也沒辦法忍受小時後喝的那碗稀粥……但這樣還是不夠!

  小紅阿,進了這後就跟著憶花姐,憶花姐對小紅極好,她常說,坐上花魁這個位置必須要更多的犧牲,才能換來更大的權利,她說,誰都不能忍受貧困,既然我們已經沒了自尊,就讓自己擁有更多的籌碼。」

  「籌碼?」

  小紅甜笑:「帶著滿箱子的珠寶離開這鬼地方的籌碼。」

  「妳不喜歡這裡為何還要待在這呢?」

  「衛二爺,人總是有自己辦不到的事,小紅身為女子,就只剩下一種選擇。」

  衛小雲搖搖頭,對他來說,世界是光明的,而人心……是清白的。

  「衛二爺你真幸福。」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嗯。」

  「五年前,小紅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姨娘把小紅的第一次用五十兩黃金賣給了一個大富商,那個大富商雖然年紀可做小紅的爺爺,但卻對小紅極為溫柔,讓小紅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然後……小紅懷孕了。」

  「真的嗎?」

  「嗯,」小紅微笑地點點頭,「知道自己的肚子裡有個新生命的時候,小紅即使年紀小,仍是非常非常地高興,還偷偷為那未出世的孩子縫了幾件衣服。

  但是,那天……姨娘替小紅準備了一碗濃稠湯藥,要小紅喝下,小紅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一昧的哭,哭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姨娘最後還是逼小紅喝下了那碗藥,就像鮮血和著眼淚般,又腥又臭的味道。

  然後……小紅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比小紅流過的淚還多,孩子,就這麼沒了。」

  「怎麼會……」

  小紅還在笑著,笑得燦爛如花。

  「隔天,偉安就來了,他坐在小紅的床邊,緊緊握著小紅的手,將臉頰靠在小紅的肚子上,他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小紅知道,他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長成跟我一樣大的少年來了。」

  寒慄爬上了衛小雲的脊骨,他感覺到小紅正將自個的生命透過笑容榨乾。

  「可是小紅還是再次背叛了我的孩子,是小紅親手將憶花姐姐送上黃泉的,是我,全是我……」

  眼淚再次滑過她的嘴角,她以為,她已將這一生的眼淚全部流盡。

  她想起最後一次踏進蘇憶花房裡時,那句看破紅塵的話:『小紅,我們做娼的,早已捨棄了身為女人最重要的部分,我們沒有愛情,也不會有孩子,我們早就不是女人了,妳說說,我們是什麼呢?』

  是什麼呢?小紅笑著,一直笑著。

  在衛小雲擔憂的視線中,她全然沒發現自己的嘴角已淌落鮮血。

  

  ◎

  

  當范子風回到房間後,衛小雲已趴在床緣邊上睡著了。

  他所看顧的是軟鋪上躺著的小紅。

  「小雲……」范子風搖醒他,面無表情地問道:「你在幹麼?」

  衛小雲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在迷離的視線裡捕捉到擾人清夢的身影,「是子風阿……」

  「是我。」

  「你在不高興嗎?」衛小雲伸直手臂,撫上范子風的雙頰。

  「你看得出來嗎?」

  「嗯,我知道咩。」衛小雲用力地點著頭,然後,又將臉埋進床緣。

  范子風瞄著昏死在床上的小紅:「紅姑娘怎麼會睡在這?」

  「我們等你等到睡著了,你怎麼去那麼久?」

  「辦點事。」

  「喔……」衛小雲沒有多問,呢喃的聲音顯示出他又快要睡著了。

  「小雲清醒點。」

  「你要我怎麼清醒嘛,都這麼晚了,平時我早就睡了……」衛小雲皺著眉頭,一臉痛苦。

  「我們要去抓真正的兇手了,你可不能睡。」

  「你自己去不成嗎?對了,青兒姑娘呢?」

  「我問了她一些事,她不太舒服就先休息了。」

  「喔。」衛小雲沒有懷疑地點著頭,點著點著,又再次進入了夢鄉。

  「小雲,你阿──」范子風沒有辦法,只得把心一橫,橫抱起衛小雲。

  「子風,你要做什麼阿?」

  「抱你回去。」

  「不用那麼麻煩,我睡在這就好啦,反正錢都付了。」

  「不行,我不能讓你睡在這。」

  「可是,也用不著這麼抱咩……」

  衛小雲有些羞怯地摟著范子風的頸子,將臉埋在他的肩頭上。

  真丟人阿,他必須要這樣被范子風抱著離開群芳閣,要是被大廳裡玩樂的哥子哥兒們看到,不知又會被說成怎麼樣?

  「不然你要下來自己走嗎?」

  一想起外頭夜風咻咻,衛小雲下意識地又將范子風摟得更緊些:「還是不要好了,我們快回去吧。」

  「傻小雲。」看著懷裡皺緊小臉的青年,范子風忍不住笑了。

  終有一天,他必須要離開衛小雲的身邊,但至少現在,在他還能擁抱他的時候,他不會放開手。

  「你總是說我傻……」咽下最後一句話語後,小雲再次閉上眼皮,只感覺到額頭上有些濕潤,以及溫暖。

  

  ◎

  

  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李德惠才能真正地擁有蘇憶花?

  為了這了想法,所以當阿狗子來找他時,他沒有考慮多久就跟著去了。

  「那個,李老爺……」阿狗子心驚膽跳地領著一臉木然的李德惠,穿過無燈的暗巷,朝著風雲書齋的後門去。

  在阿狗子心裡,李德惠跟徐偉安口裡所說的那個殺害蘇憶花的大老爺,是重疊的。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自己會答應徐偉安的話,將李德惠這種身份的人領進書齋後頭的破屋子。

  「李老爺,阿狗子住的地方不是很乾淨,你可別見怪阿。」

  李德惠苦澀地笑著:「好說。」

  沒有星光的夜色打在他的臉上,陰霾重重,了無生氣。

  在那間小屋裡,等待他的,是他必須解決的證據。

  

  推開門,狹窄的屋子裡點了一盞微弱的油燈,夠讓他認出床邊灰泥地上躺著的那個少年。

  「偉安……」李德惠的聲音都啞了,凸出的眼珠死瞪著少年不放。

  「是你要我來的?」

  徐偉安衰弱地點點頭,費了很大勁伸直手臂,將掌心裡的那朵絹花遞給李德惠。

  「給我的?」

  徐偉安又再次地點頭。

  「這是……」李德會像見到寶似地搶下絹花,憐愛地捧在臉頰磨蹭,「是憶花,是憶花給我的……」

  做那朵絹花的帕子,正是李德會頭一次遇見蘇憶花時,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我不怕死。」

  「你說什麼?」李德惠不安地望著突然出聲的徐偉安。

  「我不怕死,因為我知道我終會死在你的手裡。」

  「你到底在說什麼!」

  一向沉默的徐偉安,這時話卻多得像被附身般地滔滔不絕:「我只要想著與你共度的回憶,在錦繡佈成的雅房裡陪你喝茶、聽你講述對牡丹花的情意,我就能滿足地離開這個世間,即使我早已明白,你不會捨棄你的花而選擇我。」

  話還未盡,李德惠已沮喪地跪坐在地,任憑眼淚落入骯髒的泥灰上,聽著徐偉安繼續說著不屬於他的語彙:「你送給我的花,我嫉妒它們,又憐愛它們,所以,我將它們全葬了,就埋在我的墓裡,而你,也請結束對我的思念,因為我已不能再憶起你。」

  「我怎麼能忘了妳?憶花!」李德惠發瘋似地抱住徐偉安的腿,一個勁的低泣。

  「…………」

  「我也想跟著妳一快死阿,可是我……我不能……」

  「我不要你死,只要你忘了我。」徐偉安閉上眼,沉慟道:「憶花,要我這麼轉告你。」

  

  「她真的這麼說?」稍微冷靜後,李德惠坐回了床邊,就在徐偉安伸手可及的地方。

  「是。」

  「她知道我……我不能跟她一道……」

  「是,你不能殉情。」

  「不是的!我……」

  「無所謂,她不用你陪。」

  「你懂什麼?我是李家的二兒子,我必須要對我的家族負責!」

  「她知道。」

  徐偉安冷淡的態度激怒了李德惠,「你究竟知道多少?即使如此,我對憶花仍是真心真意的!」

  「她死,你活,如此而已。」

  李德惠瞇起眼,右手往自個的腰際摸去,冷嘲道:「她是自殺的,而我還不能死!我還有爹娘、兄弟在,我不能讓我的家人傷心……」

  「你的眼淚呢?」

  沒料到徐偉安會突然反問,李德惠慌張地擦著眼角。

  「我依舊深愛著憶花!」他如此宣布。

  徐偉安煞有其事地點著頭:「她是自殺。」

  這句話讓李德惠充滿了不安,他扣在腰邊的手一會鬆一會又緊,像是在握著什麼。

  「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她是自殺的,她說。」

  「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徐偉安突然狠狠地轉過頭,目揪著李德惠尖銳道:「是你逼她自殺的!」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李德惠怒吼地拔出腰帶裡預藏的短刀,憤力地往徐偉安的胸口刺去。

  徐偉安被下了藥,四肢無力的他只能勉強打個滾讓刀鋒不刺進要害,但腰側仍被畫了一道口子。

  「是你逼我的,你跟憶花都是!」

  李德惠從床上跳起,單手顫抖地拿著刀,腥紅的雙眼迷亂他瞪著倒在地上的徐偉安。

  「是你逼我的……」他再次道,高高地舉起短刀,再重重地插下──

  

  「住手!」

  小房間的門突然被推開,連續二道暗器射偏了李德惠的手,短刀在千鈞一髮之刻被迫脫離了軌道。

  李德惠驚恐地轉過頭,卻只看見阿狗子膽怯地站在房門外。

  「你都看到了?」

  阿狗子害怕地猛搖頭,被咬緊的下唇連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們……你們都在逼我!」

  徐偉安淡淡冷笑:「是你自己。」

  「你閉嘴,你這個下賤的蠻子怎麼可能懂!」

  「蠻子……」徐偉安的臉色突然煞白,一時恍惚沒注意到李德惠已再次找回自己的刀,且就要往自個的身子捅──

  那瞬間,又有一枚暗器從門口飛來,打麻了李德惠手腕上的穴道。

  那是一顆又黑又小的藥丸,落在黑丫丫的地板上,並不容易被發現。

  「是你嗎、是你幹的嗎!」李德惠又再次回過頭,怒瞪著阿狗子。

  「不是、不是我……」阿狗子被嚇得整張臉都皺實了,慌忙退了三步,卻撞進另一個人的懷裡。

  「哎呀,范、范大夫,救命!」

  「原來是你,范子風……我怎麼會沒想到呢?哈哈哈哈──」

  范子風將阿狗子推到身後,小聲交待他幾句後,就走進了屋子內道:「李兄,你冷靜點。」

  「冷靜?已經來不及了……」

  「蘇姑娘是自殺的,你要是在這殺了徐偉安,可就不是這麼容易解決的事了。」

  「她怎麼可能會自殺?哈哈,就說你們什麼都不懂,她是如此地堅強,她要我帶走她,遠遠地帶走,她要我同她一道私奔,否則她就要嫁給我那肥豬老爹,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會自殺?」

  徐偉安突然從地上奮力彈起,緊抱住李德惠的大腿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帶著她一道走!」

  「你……你放開我!」

  徐偉安不顧李德會踢在他臉上的腳掌,仍死咬著這句話:「為什麼不帶著她一道走!」

  「我怎麼可能帶著她走?我是李家的二公子!」

  「那又怎麼樣?」范子風插口道:「你要是愛她,何必管自己是什麼身份。」

  「我就算帶著她走了,她是堂堂花魁,能忍受沒有錦衣玉食、男人奉承的生活嗎?」

  徐偉安撲在地上大笑:「不能忍受的是你。」

  「住嘴,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不懂的是你!」

  徐偉安抹去臉上的淚,空洞的聲音幽怨而冰冷:「她一直都知道,你不會跟她走。她只是想離開,不管用那一種方法都好。」

  「可是……」

  「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方法殺了她,她不怪你。」

  「我可沒有親手殺了她!」李德惠尖銳地反駁,「我只是……」

  「你只是提供了方法而已。」范子風道。

  「你說什麼?」

  「是你吧?」范子風笑瞇瞇地走到李德惠面前,「把小雲的畫都掛滿了蘇姑娘的房間。」

  「是又如何?憶花她就愛這些假花……」

  「你很介意?妳這麼深愛著蘇姑娘,還把辛苦栽培的花送給她,她卻不領情。」

  「你怎麼知道!?」

  范子風笑道:「我將蘇姑娘房裡的那個火盆弄到手了,裡頭有些沒燒盡的牡丹花瓣,那是你送給她的吧。」

  李德惠的表情開始變得複雜,「我不知道……我愛她,可是那日,他卻在我面前將我最寶貝的織錦撕碎,一瓣一瓣地丟進火爐子裡……」

  「所以你才殺了她?」

  「不是的、不是的……」李德惠用力地搖頭,「是她,她要我跟她一起走,可是我早知道了,她在京城裡還有其他的情人,我偷看過她與那傢伙來往的書信,她只是想利用我帶她離開這裡!」

  「你錯了。」徐偉安痛苦地閉上眼,低吼道:「他們只是朋友。」

  「哈哈,朋友?」李德惠嗤笑,「那信裡寫得清清楚楚的,我可是看得透徹!」

  「你錯了……憶花……」話到一半,徐偉安是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我這麼愛她,她卻如此背叛我,甚至答應了我爹,要做我的後娘……」

  「她愛你,從不假。」

  「你不必再唬弄我了!」

  徐偉安再次強調:「她心乾情願被你殺死。」

  「我……我殺了她了嗎?」

  「是的。」范子風正面抱住李德惠,輕道:「蘇姑娘已經死了,死在你的手裡,你可承認?」

  「呵呵、呵呵呵呵……你倒是說說我是如何殺了她的?」

  「很簡單,你讓她窒息而死。」

  「你有何證據?」李德惠鐵青了臉,怒瞪著范子風。

  只見他兩手一攤,輕鬆笑道:「我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你怎麼能這麼誣賴我!」

  「我有誣賴你嗎?李兄。」

  「你……范子風你好惡毒!」

  「我惡毒了什麼?」范子風悠哉地從懷裡掏出紙片,得意洋洋地道:「李兄,今年冬天是不是特別暖和阿?」

  比起頤指他是兇手,范子風對天氣的關心反到讓他更加地痛苦,「潮濕、多雨……暖冬傷春耕……你問這做什麼?」

  「也包括你那園子裡珍貴的嬌客吧?」

  李德惠眨動了幾下乾燥的雙眼,沉重道:「……是。」

  「欠了不少銀子呢,不過這對李家而言也不是什麼大數字吧?」

  「……是。」

  「李兄,我再問你一次,你那園裡的寶貝花朵,跟閣子裡的憶花姑娘,熟重熟輕?」

  「這問題如何回答?」李德惠慘澹而笑,「花兒那能跟人比……」

  「那錢呢?」

  「…………」他不說話了,也許是說不出話。

  「李老員外其實是希望你能回去繼承家業的吧?要是你跟蘇姑娘有個什麼瓜葛,也許李老員外就會改變心意也說不一定呢──」

  「你到底要說什麼!」李德惠暴戾地打斷范子風的話,令他幽幽笑道:「李兄,你何須生氣,這人為財死乃天經地義之事,像我范子風向來就把錢看的一等一重。」

  「我可不如你如此低俗!」

  「好說。」范子風含笑,「要是有人捧著銀子請我殺人,我也不是辦不成,只能說李兄你太過天真了,當初找我幫忙不就好了。」

  「……哼。」

  「即使如此,咱們仍是可以談談生意。」

  李德惠揚起頭,質疑道:「你想談什麼?」

  「這殺人可是要償命的,怎麼,我能保你無罪開釋如何?」

  「你可有何證據說人是我殺的!」

  「李兄,這問題你已經問過啦,我說過,我沒有證據,不過……」范子風拿起紙條在兩側扇阿扇地,故作優雅道:「我有證人。」

  

  ◎

  

  李德惠鐵了臉色,半跪在地上,背脊不住地發抖。

  夜色越來越濃,濃得他已看不見眼前的景色。

  他能感覺有人拎起他的衣領,把他的頭搖個滿脹,讓他胃裡不住翻滾,隨時都有可能將晚餐的鮮魚給吐出來。

  「李兄,你一定認識她吧?」

  狹窄的房門口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人,她穿著金絲繡花鞋,肩上披著輯里絲編制成的淺藍色外掛,隱約中能嗅到她髮里的花香。

  「是……你……青兒……」李德惠乾嘔著她的名字,就像把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地吐盡。

  「是我。」青兒淺淺一笑,搖著天藍色的裙擺走進油膩膩的箱房。

  「妳背叛我了嗎?」

  「這怎麼能說是背叛呢……」青兒眼下晾著睫毛的影子,陰陰幽幽地,似有無窮哀怨。

  「呵、哈哈哈哈,妳說的對,咱們不過就這種關係,時候到了,就是這種結局。」

  「你會原諒我嗎?」青兒又問,聲音裡帶著哭腔。

  「妳沒背叛我不是嗎?」

  「不,我背叛了憶花姐姐。」

  「妳是個倔強的女孩,卻不如小紅堅強呢……」

  「誰知道呢……」青兒閉上眼,走近范子風的身後,靜靜地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殺他嗎?」

  范子風開口這麼問,不是問他,也不是問她,而是問他腳邊那個慘白的少年。

  少年痛苦地搖著頭,抓住從李德惠懷裡滾落的絹花,憐惜地撫摸著。

  「你不殺他,那麼我就要救他。」

  少年沒有任何表情,在他眼裡,李德惠的身驅已失去了意義。

  「李兄,」范子風放開李德惠的喉嚨又問,「可需要談談生意?」

  他沉默了一會後,無奈道:「你要我的什麼?」

  「錢。」

  「就這樣?」

  「你為了錢能捨棄了蘇姑娘,我為什麼不能為了錢欺瞞官府?」

  「我……」李德惠長長嘆了口氣,「我沒有錢。你說得對,今年的氣候不穩,去年與前年也是,園裡的花兒不知死了多少,將先早我帶出的積蓄吃得精空。」

  「沒有錢,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只要爹死了,我就有七成的機會繼承家業。」

  「你現在是希望我幫你收拾掉李員外?」

  「我……我的手已經這麼髒了……哈哈哈哈,憶花她、她的確不會死的,都是我,是我害的,是我設計!」

  李德惠顯得越來越激動,揪著范子風的肩幾乎沒把他推倒。

  「你知道吧?你知道憶花她是怎麼死的嗎,是我殺死的唷,哈哈……我讓青兒、是了,就是妳,妳也是共犯!」

  青兒躲在范子風背後,用眼淚代替話語。

  「妳躲阿,只能一直躲,沾過窯子穢氣的女人還想要得到清白,我就是愚蠢到信了妳的話,才會得到報應!」

  青兒死咬著下唇,一句話也不能反駁。

  「妳們女人……呵呵,女人……憶花也是、青兒也是,全都背叛我,全都是!要我怎麼原諒妳們?范子風你告訴我阿!」

  范子風優雅地扶穩李德惠,道:「只要金額足,我不介意替你殺掉背叛你的任何人。」

  「包括你最重要的人?」

  「不會有這種人的。」

  范子風的淺笑看起來好眩目,刺眼得讓人頭都暈了。

  李德惠搖擺著身軀,宛如酒醉,他的神智混亂得太過快速了,連話都已漸漸講不清。

  「李兄,我相信蘇姑娘是心甘情願為你而死,你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是……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嗎……是嗎……?」

  「是。」

  「那我怎麼捨得殺死她呢?我讓青兒給她送了幾個火盆,用煙灰燻黑她柔嫩的皮膚,用火花勒緊她的喉嚨,我……我殺了她……卻不是用我自己的手……」

  「我已經知道了,謝謝你。」范子風溫柔地抱住李德惠,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手刀敲下他的後頸,弄暈了個大男人。

  「范大夫,你這是……」

  范子風朝著青兒一笑:「青兒,妳可以休息了。」

  話才剛落下,青兒纖細的身體便軟趴趴地落了下來,正好倒在徐偉安的腿上。

  「…………」

  「怎麼,瞪我?」

  「她……」

  「送給你的禮物,你在群芳閣裡蹲了這麼久,就是為了她吧?」

  「不用。」他眼神裡的意思是不需要你施捨。

  「別客氣,反正費用是不會少算你的。」范子風搖著手指,用右邊的臂膀扛起李德惠,就這樣得意洋洋地走出阿狗子的閨房。

  

  ◎

  

  當溫暖光線再次灑落他的眼瞼上時,李德惠沒想到自己還能看到隔日的太陽。

  「你醒啦?」

  他費了一些功夫才張開矇矓的雙眼,確認在身旁伴著他的,便是穿著全新鵝黃褂袍的衛小雲。

  「雲弟……是你……」

  「你看起來真不好。」

  「范子風呢?」一提起這傢伙的明字,李德惠就覺得難受。

  「他說要去請蕭大少來。」

  「這裡是那?」

  「喔……我家客房。」

  睡了一覺後,李德惠的情緒已趨於穩定,但只要一想起自己未來的命運,面色就凝重難看。

  「你還好吧?」衛小雲關切地問,「子風有留點提神湯,你要喝嗎?」

  「或許,我李德惠,是真的交錯朋友了……」

  「嗯?」

  「我與你相識多年,卻比不上一個五年前才來的范子風……這麼說來,范子風跟徐偉安那廝可是同一年到了西京的,搞不好背地裡也是一掛的呢!」

  「不會的,子風不認得偉安。」衛小雲慎重否認。

  「你又能把握多少?」

  「他不會對我說謊。」

  「哼,可真自信。」

  「是阿,」衛小雲似乎沒聽見李德惠話裡的諷刺,認真地點頭道,「那是因為他也這麼地相信我,不管他做什麼,我都會相信他,蘇姑娘也是這麼相信你的吧?」

  「憶花他……」徐偉安茫然地望著自己的雙手,那十跟指頭,曾眷戀地輕撫過蘇憶花柔軟的肌膚,也曾狠毒地將勒緊她纖細的頸子。

  「我殺了人了,還背叛了她……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不是的,德惠!」衛小雲忙亂地握住李德惠的手,「蘇姑娘是心甘情願的,子風告訴我,她的屍首含著微笑,她一定不覺得你有背叛她。」

  「雲弟,你真是善良……不管憶花怎麼想,我都為了家產拋下了她,我早已失去待在她身邊的資格,現在,就連死在她懷裡的資格也失去了吧?」

  「德惠……」

  「告訴范子風,用不著威脅我了,我願意到官府自首,青兒她也是被我逼迫才會幫我辦事的,讓憶花致命的那幾個爐火是我要青兒拿進去的,她什麼都沒做,就請原諒她吧。」

  「可是,德惠……」

  「別再說了,我心意已決,請讓我靜一靜吧。」

  衛小雲知道現在的李德惠是難以說服的,只好咬了牙退出客房,他背靠在門扉上,望著天頂那即使被白雲籠罩仍刺眼耀人的太陽,忍不住輕嘆了聲氣。

  事情應該就這麼解決了吧?

  不知李員外在知道真正的殺人兇手是自己的兒子後,會有什麼表示?

  又不知道急著要找出徐偉安掩飾自身過錯的蕭大少,會有什麼舉動?

  慶幸的是,這些煩人的事,客房裡頭默默流淚的男人,再也無虛忍受了;李德惠他是真的深愛著蘇憶花,但在那愛的背後,還有更重要的事,是李德惠無法容忍的。

  他愛憶花,也愛著他園裡的牡丹,可是人再驕、花再媚,也比不過他心頭上的那個幻影,由他夢中而生的冀望。

  在他眼裡的蘇憶花,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在蘇憶花眼裡的李德惠,又該是怎麼樣的存在?

  「子風,我真的不懂……」衛小雲難過地彎下腰,手裡捏緊了一張淡黃色的紙團,范子風常用的那一種。

  「你來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蘇姑娘明明是自殺的阿,為什麼要讓紅姑娘與青姑娘代替德惠受刑呢……為什麼?」

  客房裡沉重的呼吸聲漸漸變的平穩,床上倍受艱熬的朋友應該已進入夢鄉了吧?衛小雲悲傷地閉上眼,任憑眼淚滑過嘴角,他沒有告訴李德惠,從他見到范子風到今日清醒,已經過了五個晝夜,而關於他今後人生的大事,也被偷偷地處理掉了。

  范子風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讓小紅與青兒主動到衙門自首,再用了先前的賭約,強迫蕭大少動用關係,讓兩個女孩偷偷地在監獄裡被解決掉,屍首被秘密地送進亂葬崗。

  於是,熱門一時的群芳閣花魁殺害事件,就這樣在范子風的運作下無疾而終,而真正的兇手,現在正進入深且長的夢境裡,等待下次清醒後面對事實的殘酷。

  一切都不可能被挽救,就像死去的人也只能在夢中相會,背負著三個女孩性命的李德惠,想必,是再也笑不出來了吧?

  

  過了午後,范子風才帶滿嘴的油膩回到衛小雲面前。

  「蕭大少他沒有跟你一起來嗎?」

  衛小雲蹲在客房門口,在范子風的黑色布鞋旁畫圈圈。

  「回去了,他可不敢來見你。」

  「喔……」衛小雲委屈地數著自己畫的圓圈,他頭上范子風身著的衣服邊可以聞道燒酒雞的香味,刺得他胃裡咕嚕咕嚕地叫。

  「小雲,李兄今天醒了?」

  「嗯,但現在又睡回去了。」

  「我帶了糖餅給你。」

  「真的嗎?」衛小雲眼睛一亮,眼巴巴地瞪著范子風鼓脹的衣袋。

  「傻瓜,」范子風的手背貼上衛小雲的兩頰,輕柔地上下撫觸,「眼淚也不擦一擦。」

  「先把糖餅給我咩!」

  范子風拿出一個油紙包,卻不交給衛小雲,「李兄今天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他要到衙門自首,糖餅給我了啦!」

  范子風搖晃著油紙包又問:「你怎麼回答?」

  「我什麼都還沒說他就睡著了……子風,人家肚子好餓唷。」

  范子風最怕的就是衛小雲委屈地嘟著嘴,只好無奈地將油紙包遞出,輕笑道:「你阿,中飯沒吃會被你二姐罵的。」

  「人家在等你咩……」

  「我這不就回來了,你吃慢點,小心咽到。」

  「咳咳……子風,我還沒告訴德惠青姑娘跟紅姑娘的事耶。」

  「沒關係。」

  衛小雲嚥下最後一口糖餅,急切道:「真的可以嗎?」

  「我會讓他忘記一切的。」

  「阿?」

  「在他這樣睡睡醒醒持續一個月後,他對蘇姑娘的印象就會變得非常淡薄了。」

  「這麼厲害唷!」

  「是阿……」其實范子風也不願意使用這種能讓人失去記憶的秘法,但這是徐偉安請托他的要求,他也沒有理由去拒絕。

  「可是,為什麼要讓德惠忘記蘇姑娘?」

  「他不需要背負著這麼重的痛苦,蘇姑娘希望他可以遺忘一切,包括她自己。」

  「蘇姑娘……不希望他記得她嗎?」

  「也許吧。」范子風望著客房的隔扇,輕道:「小雲,我給你一顆可以洗去記憶的藥丸好嗎?」

  「給我這做什麼?」衛小雲不解地歪著頭。

  「也許你將來會用到。」

  「我要用來忘記什麼?」

  「也許是忘了我……」

  衛小雲突然用力地從地上站起,緊緊報住范子風大叫:「我才不要呢!」

  「小雲……」

  「就算我殺了你,我也不會想要忘記你的,不過我是不會殺子風的啦!」

  「小雲,不是的……」

  「不然是什麼!你把那藥丸全部丟掉啦,要是那一天你不小心吃進肚子裡就不好了,我也不要你忘了我!」

  「傻小雲……」范子風終於放棄將藥丸推銷出去,畢竟,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做──

  「子風,你抱得我好緊……」

  「我不想放開你。」

  「可是,我快不能呼吸了……」

  「我來幫你呼吸。」

  楞頭楞腦的衛小雲,他那兩張略呈驚訝狀態的雙唇,就被范子風給狡猾地掠奪了。

  「唔……嗚……」

  曖昧的呻吟聲,從此以後,將會時時在衛府裡迴盪吧?

  

  ◎

  

  而後,又過了月餘,精神終於恢復正常的李德會就從衛家返回宅第,繼續種植全西京最棒的牡丹。

  只是李府的僕人們常常可以看見自己的主人,在夕陽餘暉下的花田裡,默不作聲地流著淚,不知在想些什麼。

  同時徐偉安也在這段時間內失去了蹤影,聽阿狗子在風雲書齋聽到的八卦,徐偉安離開城門的那天身邊還跟著兩個漂亮的女人,並朝著東邊前進。

  倒楣的蕭大少則因為有把柄被范子風抓到,近日來可是過得水深火熱,一日不得安寧。

  而咱們那天真可愛的衛小雲與滑頭狡詐的范子風呢,自然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要做囉。

  當然,那都是另一個故事了。

  

  fin.



憶花

發表日期:2006.03.20


  天空晴朗的另人窒息。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已經荒蕪的大地,沒有半點生命,能在焦煙之中再現。

  除了她。

  「小女孩。」

  一個穿著繡有紅花衣裙的婦人出現在她的旁邊,她轉頭看她,沒有表情。

  婦人的身邊跟了幾個拿著棍子的青年,各個壯如牛,嘴角全被鬍渣遮滿。

  「妳叫什麼名字?」婦人又問。

  她仍沒有表情,只是專心地盯著婦人身後的那票人。

  長得像拿著火把燒了這個村的那些人。

  天空依然沒有半朵雲,陽光烈得宛如那一夜的大火。

  「小女孩,你會說話嗎?」

  她點頭,卻沒有言語。

  「小女孩,跟我走吧,妳會有好生活的。」

  她聽了婦人的話,再次點頭,卻不了解話中的意思。婦人牽起了她的手,給了她一塊潔白的帕子遮陽,前方不遠處停有一輛牛車,她帶著她走過去。

  這不是她第一次坐牛車,卻是第一次坐有棚子的車。

  她扯下了披在頭上的白帕子,又看了一眼婦人身上繡的大紅花。

  婦人對她笑了,指著自己的袍子道:「這是牡丹,喜歡嗎?」

  她不自覺地又點了頭。

  「小女孩,妳還是不肯說妳的名字嗎?」

  她呆呆地望著婦人,張著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唉,難到妳真的是個啞子?」婦人嘆氣道。

  她急忙搖頭,卻想起娘說過的話。

  『不要出聲,一點聲響都不可以發出來,妳要好好地躲在這裡,直到屋外都沒有聲音的時候。』

  那個地方很黑、很暗,有許多老鼠從她的身邊穿過,可是她真的沒有出聲,一直等到外頭都安靜了,都沒有。

  外頭被火燒毀了,長到一半的稻田也已經成了焦土,她呆呆地看著半塌的家,屋裡沒有會說話的娘、也沒有會親她的爹,只有到處散落的屍塊。

  她知道,這叫戰爭。

  

  ◎

  

  「唉,打了好幾年的戰,終於要結束了吧?」

  「是阿,叛賊前陣子在蘇家莊附近的山腰下,被滅了。」

  「最可憐的就是蘇家莊囉,一整村的人阿,全被追討叛軍的禁軍燒得精光。」

  「真想不到像皇帝那種慈悲的人也會做這種事呢。」

  「戰爭嘛,誰能不多殘忍一點呢?要是不趕盡殺絕,誰知道蘇家莊有沒有窩藏叛軍呢?」

  「幸好金陵未受嚴重波及。」

  「就是阿,這都該歸功於這次平定叛軍的杜將軍,要不是皇帝臨時欽點他當大將軍阿,這戰爭還有得拖囉。」

  「聽說杜將軍老家在西京,咱們才能在這如此安穩的喝酒呢。」

  「哈哈哈,蘇家莊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也很痛恨為什麼不出一個什麼將軍的人物吧?」

  婦人捧著新茶,坐在一個富麗的茶樓窗邊,她們坐著牛車走了許久,才來到這個堪稱熱鬧的城市。

  她坐在婦人的旁邊,大口吃著桌上精緻的糕點。

  「吃慢點,會噎著的。」婦人輕輕拍著她的背,並不擔心被她身上的破衣服給弄髒了玉手。

  隔桌的客人正飲著酒,對著近日的時勢高談闊論著。

  話裡的蘇家莊,她是懂得的,那裡是婦人撿起她的地方。

  「妳以後會有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幸運,連戰爭都無法對妳如何。」

  婦人突然說,卻帶著哀傷的笑容。

  「可是,妳必須要捨棄女人的幸福。」

  她拿著吃到一半的糕餅,抬頭看著婦人。

  女人的幸福是什麼?她不懂。

  如果那一夜大火之前她是幸福的話,那如今她還有什麼好可以捨棄的?

  「孩子,妳還不夠大,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你好不好,可是,妳得相信這是唯一的半法。」

  婦人又笑,她卻覺得她快哭了。

  「世人皆道,現在的皇帝是個慈悲心腸的好人,可我小的時候,我爹娘也說過當時的皇帝是個好人……但戰爭還是來了。」

  戰爭,她也曉得。

  那是讓她捨棄幸福的壞東西。

  「孩子,未來的路會很痛很痛,但千萬別忘記了那個毀了妳一輩子的,是戰爭,而不是我。」

  婦人溫柔地摸著她的頭,閉上眼喃喃地道。

  「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沒什麼的,一睜開眼又是另一天,沒什麼的……如果真要恨,就恨戰爭吧……」

  她將剩下的糕餅塞入嘴裡,跟著婦女的腳步,又上了牛車。

  還得走一下午的路,才會進入金陵城。

  之後婦人一直未在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頭上一片湛藍的天空。

  

  ◎

  

  群芳閣已經開業半個世紀了,是西京裡規模最大、資格最老的妓院。

  她坐在其中一個佈置華麗的房間,等著今晚的客人。

  婦人將她帶入這個妓院,也已經過了十個年頭,如今她已被養得亭亭玉立,琴棋書畫莫不精通,就為了服侍這個正推門進來的男人。

  「憶花,我的小寶貝,妳等我很久了嗎?」

  有著三層肚子的男人,年已逾五十,是城裡頗有財氣的大地主,也是她的金主、恩客。

  十年來,婦人教會她不少,只要跟對人,即使是皇帝老子換人坐了,她能仍能不畏局勢如何變化。

  她是做娼的,那天跟的男人倒了,還能再換,不需為此感到羞恥。

  「李老爺子,奴家想死你了。」

  是的,連半倚在這個已經有家室的男人身上,也完全不需要愧疚。

  她是妓女。

  她已經可以明白十年前婦人讓她捨棄了什麼。

  

  ◎

  

  承平之治,百家安寧。

  西京是益發地熱鬧了。

  群芳閣夜夜不熄的燈火,一晚就能耗去千金,卻能為它賺進萬金。

  那個男人沒進過這裡?就連街上遊走的乞丐,也會竭盡心力攢錢,只為了與群芳閣裡的女孩共渡一宿。

  一宿,要去的或許是某個平常人家一月的薪水,也要去了女孩的一息青春。

  她,已被奪走了多少年華?

  今夜來包下她的男人,是個風流瀟灑的翩翩公子,是杜家的大少爺,杜將軍的長子,杜暮。

  「憶花,我來遲了。」

  杜暮帥氣地捧了一盆牡丹進房,這房間不是群芳閣裡最好,卻是最隱密的。

  「你帶那種東西來幹麼?」

  她從未去怪罪杜將軍當年所下的軍令,自然也不會怨恨眼前的世家子弟。

  男人都是一樣的,在她眼裡。

  雖然這個男人是她至今最好的朋友。

  「妳看看,這是我千方百計才弄到手的,李德惠親手培育出來的牡丹。」

  杜暮將花舉在她的鼻前,一陣花香濃郁撲鼻。

  「李德惠是李老爺的兒子嗎?」

  她想起那個經常將她壓到跨下的鹽商,曾經提過的兒子。

  「是阿,雖然我不喜歡他爹,但德惠在牡丹身上的確是有一手。」

  「怎麼李老爺的二兒子會去種花?」

  「德惠是李老爺的二兒子,也是他意屬的下任繼承人,為了降低其他繼承人的不滿,他才獨自搬出去住的,這可是今陵城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呢。」

  「我看只有你知道吧。」

  她笑了笑,從杜暮手上接過牡丹,隨手放在一旁的案台上。

  「憶花似乎不喜歡花,女人不是都愛這玩意的嗎?」杜暮困擾地道。

  「別胡說了,我只是不愛它凋謝的樣子。」

  「可是,花總是會謝的。」

  「是阿。」

  她將盛開的牡丹,折了一枝下來插在頭上,又道:「花若離了土,就腐爛了、臭了……」

  「憶花……」杜暮將手圍住她纖細的腰,靠著她耳畔道:「妳若真的不喜歡,我下次不會再送了。」

  「暮,我沒有不喜歡,謝謝你。」她衝著他笑。

  雖然天下男人沒有不同,但她知道他喜歡杜暮,喜歡他只是溫柔地抱著自己。

  杜暮輕輕地順著她的髮,埋在她的頸後道:「有機會的話,我倒想認識認識李德惠。」

  「是他種出這麼美麗的牡丹嗎?」

  「嗯。」

  「想必他也是個美麗的人。」

  「也許是個心很美麗的人呢。」

  

  ◎

  

  究竟過了幾天,她從未去計算。

  就像婦人說的,一閉眼,又可以過去一天。

  李員外又搖著他肥胖的身子敲響了她的房門。

  「李老爺,聽說你有個出色的二兒子。」

  她躺在肥胖男人的身邊,提著一個金壺猛餵酒。

  「寶貝,妳怎麼突然提起我的兒子啦?」

  李員外摸了一下她薄紗裡的乳房,癡癡地笑了。

  「奴家是想如果那朝他會不會也變成奴家的兒子嘛。」

  「憶花,妳願意讓我贖身啦?」

  李員外起身想要吸吮她的乳首。

  她將壺嘴對住男人的肥唇,又哀怨地道:「李老爺要是為奴家贖生,奴家還怕李少爺看不起呢。」

  李員外一把扯下金壺,又挨進她豐滿的胸部道:「唉呀我那二兒子,成天就只會跟泥土親熱,他才不會介意是不是又多了一個娘咧。況且,他也沒資格說話。」

  「李老爺的兒子想必是個商場上的人才囉。」

  「我那兒子阿,整天只會想東想西的,還學女人家種了一堆花,也不知是不是做生意的料。」

  「別這麼說,李老爺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小寶貝,妳心裡老是想著我兒子,我可是會吃醋的。」

  說罷,他將手擺在她的腰上,不停地搓揉著。

  她咯咯地笑了,不小心將金壺裡的酒灑了滿床。

  「小寶貝阿,妳的裙子沾到酒啦,不如把它脫下來吧。」

  「李老爺的襯衣也是,奴家幫你換上新的吧。」

  男人將手抬高,讓她幫他退去繡銀絲的襯衣,露出一身肥肉。

  她毫不遲疑地輕撫著白晰鬆垮的肚皮,又開口道:「李老爺最近瘦了呢。」

  「聽說賣布的張老闆前陣子因為太胖早,走樓梯時不小心壓斷伏把,摔死了,我家那老太婆就硬是將我的晚餐少了一盤菜。」而後,李員外又生氣地道:「還不準我上這來找妳,妳說,過不過份!」

  「唉呀,李少爺這不就要斷了奴家的生路嗎?」她眼裡顯得驚恐,幾乎就要泛出淚光,趴在男人的胸口道:「李老爺可千萬不要拋棄奴家阿,奴家除了你沒別的依靠了。」

  「呵呵,小寶貝我怎麼捨得妳?」

  語畢,男人便迫不及待地將她壓在床上,粗魯地扯開半透明的薄紗衣裙。

  她閉上眼,笑著,張開雙腿。

  

  ◎

  

  這就是她的宿命,永遠也無翻身的一日。

  唯有在一個月五日的休假,群芳閣的老鴇心才願意讓她待在後院的房間中不用接客。

  她一手抱著小腹,一手拿著磁碗,碗中有氣味撲鼻的苦藥,她皺眉,一口喝乾了。

  隔壁房的姑娘在哭,抗拒著不肯喝下苦藥。

  她知道,那個姑娘要喝下的東西跟她手裡的不一樣。

  如果月事遲遲不來,她也必須要嘗一嘗那個味道。

  聽說,那是一種,又腥又臭的味道。

  撿到她的婦人說過,就像鮮血和著眼淚一般。

  她決定要到外頭走走,雖然下腹的疼痛讓人不快,但隔壁房傳來的乾嘔聲更惹得人心煩意亂。

  中午剛過,市集還是熱鬧著,西京城之內沒有一天不熱鬧。她套上普通的粗布花衣,拎了一個竹籃,又頂了一把油紙傘,就像那那家小姐的婢女一樣打扮。

  「買些繡線好了。」她想,剛出群芳閣,就已能聽見小販的吆喝。

  「不然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的故事出了。」

  這附近究竟是煙花之地,還要再繞幾條街才能見到書鋪子。

  她輕快地走著,盡量不要讓陣痛減緩步伐。

  路上書生漸多,有的喝酒有的吟誦,可沒幾個是正經地將書好好拿在手上。她知道,杜暮也是這樣的人。

  應該說會進群芳閣的才子們,全都這樣的人。

  李德惠是種花人,應該會有些不同吧,她想。

  再轉一個巷口,就可以看見成排的書鋪,一張張烏木燙金的匾額掛在每一家鋪子的門粱上。

  「來唷,鬼來子的新書,保證能一除夏日的炎熱,只有小店有唷!」

  鬼故事,她沒興趣。

  「新科狀元剛出爐的文章,從京城趕著馬車運來的,熟識就能金榜題名阿!」

  八古文,她也沒興趣。

  「聽說南疆又在打戰了?」

  戰爭,她注意到了,一家門沒開的書鋪子前聚了幾個書生在聊天。

  「可不是嘛,那些蠻子不想納貢給我朝,聖上英明派了杜將軍要去鎮威。」

  「若是杜將軍出馬,還有什麼難不倒的事?」

  「是阿,這都是聖上賢能阿,年紀雖輕做事卻聖明,杜將軍聲勢驚人更讓鄰國不敢輕舉妄動。」

  她停在鄰近的鋪子,假裝選購書籍,卻仔細聽著一旁的談話。

  「真不知道那些蠻子在想什麼,怎麼突然要與我朝作對?」

  「蠻子嘛,不都是些不明事理的賊子?」

  「哈哈哈,說得是阿,蠻子還能有什麼作為?」

  蠻子?

  想必蠻子的村落也會被火燄吞噬吧……

  杜將軍行軍打仗從不多做同情的。

  不知蠻子的遺孤,是否也會被某個婦人撿到,然後,捨棄女人一輩子的幸福?

  「聽說蠻子的女人,很夠勁唷。」一個書生又道,嘴裡浮著淫笑。

  她看多了這種表情。

  可是,現場附近似乎有另一個人看不習慣。

  「你們這些壞人……」

  書鋪子的角落,是一條陰溝,裡頭站了個握緊雙拳的小孩。

  他全身沾滿污垢,卻有對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巷旁的那群書生。

  她聽見他一直低怒著:「你們是騙子、是壞人!」

  書生們又將話題轉到今年的科舉,孩子卻仍重複著同一句話。

  於是她走近他,陰溝裡惡臭,她還是彎下膝蓋,蹲在他旁邊,道:「你討厭他們嗎?」

  「你們是壞人、是騙子!」他說著,幾乎是咬牙切齒。

  孩子外表看起來瘦弱,也許是營養不良吧?但她想他並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年幼。

  她舉起左手,指著那群書生,又道:「你討厭他們對吧。為什麼?」

  孩子眨了眨眼,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他們一眼,「他們是壞人。」

  他的身上有許多毆傷,但因為身子實在太骯髒,不這麼近看她根本不會發現。

  「是他們打了你嗎?」她說。

  他點頭,又搖頭,恨恨地道:「那個人打我娘。」

  「喔,那你娘呢?」

  「不知道。」他說,這次話裡居然沒有多餘的情緒。

  「你叫什麼名字?」她微微笑著,就像婦人當初問她時。

  孩子沒有答話,跟她十年前一樣。

  「你不記得你的名字了嗎?」她又問,還是輕輕柔柔的。

  他搖頭,視線勾著她的眼。

  「我不會騙你的,也不是壞人。你只有一個人生活嗎?」

  這次他點頭,眼裡卻不見溫和。

  「你一個人生活多久了?」

  他比出兩根手指。

  「兩天嗎?」她猜。

  他搖頭。

  「兩週嗎?」她又道。

  他還是遙頭。

  「兩個月?」

  「兩年。」孩子終於開口。

  「這麼久了阿……」她有些驚訝。

  「不久。」孩子冷冷地道。

  「你真厲害。」她笑了。

  如果當初婦人沒將她撿起,她是否也能這樣渡過兩年?沒有錢沒有食物沒有漂亮的新衣服,過著陰溝裡的日子。

  「妳,跟我一樣。」孩子靜靜地說,像陳述一項既定的事實。

  「是嗎,我跟你一樣阿,可是我是女人,而你是男孩呢。」

  孩子用力地搖著頭,「我討厭女人。」

  「你為什麼討厭女人?」她突然想知道。

  「女人骯髒。」

  「呵,」這個答案,為何是這麼地有趣阿?「你多大年紀?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十二。」

  「你只比我小幾歲呢,當我弟弟可好?雖然我是你討厭的女人……」

  「妳不是女人。」

  男孩認真地說,平板而沉穩地道。

  他的話中,一直都未曾再浮現出感情。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

  於是她摸著他的頭,髮裡還有結成塊的污垢沒洗乾淨,又道:「要跟我走嗎?我會給你吃的穿的用的,你就不用再待在這個地方了。」

  「去那裡?」他問。

  她笑,笑得燦爛:「另一個裝飾得光鮮亮麗的陰溝。」

  

  fin.

  

  

東邊一陣風,西邊一浮雲

發表日期:2006.03.24-2006.06.11


  【第一章】

  

  衛小雲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

  他就坐在衛家的大廳裡最中要的那張椅子上,哀怨地低著頭揉衣角。

  「小雲兒,大姐是為你好。」他的兩個姐姐與他的母親一字排開地坐在他的面前,就像供在佛壇上的神像那般有威嚴。

  「大姐,我……我可不可以不要?」衛小雲極力地不讓眼淚從眼眶裡掉下來,打從他成年後,就再也沒有被這樣召喚到大廳裡聽訓了。

  「小雲兒是那裡不喜歡呢?」

  「不是的大姐──」

  「小雲兒,是大姐待你不好嗎?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件是你都不願意答應大姐呢?大姐是不是那裡做錯了呢?大姐是這麼地愛你,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小雲兒著想,可是小雲兒你現在卻拒絕了大姐這輩子唯一的請求……小雲兒是不是討厭大姐了?要是讓小雲兒討厭了,那我還有什麼活下去的意義呢?」

  衛家長女衛小霜,也就坐在衛小雲正對面,一邊捏著帕子一邊聲淚俱下的美麗少婦。

  在衛小霜的右惻,是一臉威儀的衛家夫人,她的表情雖然略帶風霜,但仍看得出保養得相當得體。

  「小雲,大姐說得不錯,你就照做吧。」坐在衛夫人另一邊的是衛家么女衛小虹,她正無奈地揉著太陽穴,輕聲地嘆息著。

  「可是,二姐……」衛小雲掙扎地咬著下唇,頭也不敢抬地死守著自個最後的立場。

  只要他的母親還沒說話,他就有翻牌的機會。

  「小雲,你告訴二姐,你究竟是不滿意那一點?」

  衛小霜還在用她最尖銳的聲音慟哭著,頭疼的衛小虹只好擔負起詢問弟弟的工作。

  衛小雲膽怯地瞄了兩眼母親,最後咬牙道:「我……我還沒有想過要娶妻嘛!」

  「小雲你都多大了,了。」衛小虹瞪了一眼不長進的弟弟,忍不住皺緊了眉,「你已經二十歲了,隔壁張員外的小兒子十八歲就娶了兩房媳婦,還把江南那批鹽運搞得有聲有色的,你瞧瞧你自己,不是成日賴在床上不起,就是與子風到處胡天酒地,子風他跟你不一樣,你要是有他幾分本事姐姐也不會這樣催促你,你自己到底有沒有好好想想?」

  「人家才沒有與子風亂來呢……」衛小雲急著否認,卻更顯得做賊心虛。

  「你要是真亂來了還得了。」

  「是不是只要我跟子風一樣有本事,就不用娶妻啦?」

  「哼,可別嘴上光說,要真的做給我們看。」

  「二姐你可別騙我唷。」

  「你就乖乖地找房好妻子成家立業,別做什麼春秋大夢了。」

  「小雲一定是討厭大姐了啦,哇哇!」衛小霜淒厲的哭聲還在大廳迴盪,搞得四人心煩氣更燥。

  衛小雲賭下最後一口氣,挺直聲再次道:「反正我就是不要娶妻子!」

  「小雲!」本來一直保持沉默的衛夫人突然拍下椅子的兩側扶手,怒氣沖沖地起身罵道:「你是衛家的子弟,娶妻生子本就是你應盡的責任,容不得你逃避。」

  「可是,娘……」衛小雲連忙從椅子上跳起,飛快地跑到母親的腳邊,撒嬌道:「娘,人家還捨不得離開妳嘛。」

  衛夫人的眼神裡雖透著不捨,仍硬起心腸道:「小雲,你是男孩子,不能永遠賴在娘的身邊,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娘不能再照顧你了。」

  「不要啦,娘,人家最喜歡娘了,不想離開娘啦……」

  「別再說了。」衛夫人揮開手臂,閉上眼道:「就照你大姐的意見,明個兒會請媒婆介紹幾個適合的姑娘,你要懂得分寸。」

  

  ◎

  

  就這樣莫名其妙被人硬訂了終生的衛小雲,年正二十二,是衛家最小的孩子,他上有兩個蠻橫的姐姐,與一個已進京出仕的哥哥,還有一個威嚴有餘的娘。

  提起這個衛家阿,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不是那掌控半個西京的財富,而是衛家的女人。

  衛府是西京裡最富貴的人家,衛小雲的娘親是皇太后的拜把姐妹、太皇太后的乾女兒,而父親則曾經有個不能世襲也沒啥實權的爵位。

  會說“曾經”,是因為衛小雲的親爹已在他十歲那年一命嗚呼了,於是他們能幹的娘親就帶著兩個兒子與兩個女兒舉家從京師搬到附近的西京。

  然後從此棄文從商。

  咱們可以這麼說,這衛家半片江山都是衛夫人一手打下的,而另外半片呢,則是衛小霜與衛小虹聯手霸取的。

  衛小雲既是出生在這個女權至上的環境裡,那怕是以死抗議,他也修能反駁家中三位女性一致同意的決定。

  所以他只好頹喪地低著頭,沉重地走向自個院落的隔壁院落,踏過那花園中的石徑,有氣無力地拍響其中一幢黑色的屋子。

  「小雲?」門扇很快地就被打開了,另一頭站著的是有著細長眼眉與薄唇的青年。

  他便是衛小虹口中那個常與自個弟弟廝混的范子風。

  「子風,哇──」衛小雲一見到范子風,話也沒多說半句就突然哭倒在他的懷裡。

  他把他的臉努力地在范子風的胸膛上用力磨,再用力地發出驚人的嗚咽聲,好似是深怕人不知他哭得有多用力。

  「小雲你怎麼了?」

  「哇──哇──我、我被……」

  「被怎麼了?」

  衛小雲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連帶話也說得不清不處的,他只是用力地拉著范子風的領子,邊擦鼻涕邊問:「子風,你會幫我對不對?」

  「先告訴我你要怎麼幫?」

  「嗚嗚,你會幫我對不對嘛?」

  衛小雲只是一昧的哭,來來去去就那裡一句話,彷若范子風不答應他就不會離開。

  「行了,算我敗給你,我答應你總成吧!」

  范子風無奈地把懷裡的衛小雲拉離自己的胸口,卻赫然發現那張本應泣然如下的小臉此刻卻笑嘻嘻地露出計劃得逞的表情,得意道:「這可是你答應我的唷,不可以反悔唷。」

  范子風嘆了口氣,「我能不答應嗎?說吧,什麼事。」

  「不是什麼大事咩,我知道的,要寫字據對不對?」

  「……真有你的。」

  范子風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從衣襟裡拿出一疊黃色壓艾草的紙張,抽出其中一張連著特製的筆遞給衛小雲。

  他范子風人稱范大夫,生平最大的興趣就是搜集金子、嗜好是搜集銀子、夢想是搜集天下奇珍異寶,總而言之就是個非常非常愛錢的鐵公雞。

  為了讓找他看病、找他出主意、找他打賭的每個人都能遵守約定賠他銀兩,他隨身都攜帶了本製的紙條,專門用來打字據。

  可是沒想到這字據也有一天會打在自個頭上,范子風面色難看地瞧著衛小雲認真八百地在紙上寫道:不論任何事,范子風必須幫助衛小雲,否則就要賠償衛小雲十萬兩黃金。

  「十萬兩阿!」范子風慘叫,只差沒把衛小雲手中的那張紙條搶來撕碎。

  衛小雲連忙又補上了一句:要是范子風偷偷地毀壞字據,就要再罰十萬兩黃金。

  寫好後,衛小雲先簽上自個的大名,再遞還給范子風:「挪,你答應過我的,不可以反悔唷。」

  「我……」范子風顫抖地握著筆,不安地瞄著衛小雲。

  衛小雲臉蛋一皺,眼淚啪啦地又迅速地滑落,低嗚道:「你答應過會幫我的……」

  「好了別再裝哭了,我簽總行吧!」

  范子風只好硬著頭皮在紙上簽下大名,把自己後半生與後後半生的積蓄都賭在衛小雲滿足的笑臉中。

  

  ◎

  

  「說吧,要我怎麼幫你。」談判確定後,范子風為了自己的積蓄著想,便開始熱切地關心起衛小雲。

  「我要去闖蕩江湖!」

  「喔,闖蕩江湖阿……咦────!?」

  「別這麼驚訝嘛,我可是想了很久呢。」

  「不是,小雲,你真的要去、去闖蕩江湖?」

  「嗯阿!」衛小雲用力地點頭,笑得天真純潔,同時也有幾分無知。

  「小雲你是不是沒睡飽?我煮些安眠湯給你喝可好?」

  「才沒有呢,我昨天睡了六個時辰,全身都服得很。」

  「你這腦袋瓜怎麼會突然想去……會想去……」

  「闖蕩江湖!」衛小雲接過范子風講不下的話,得意道:「子風,我的主意很棒吧?」

  「你倒是說說你要如何闖蕩?」范子風低咕,眼角正好瞄到衛小雲拿在手上晃的字據,那攸關了二十萬兩黃金呢,就算要他闖蕩地府,他大概都會咬牙接受吧。

  「你帶我去。」

  「帶你去?」范子風瞇起細長的雙眼,被藏在眼皮下的瞳孔汎起精光。

  衛小雲什麼都沒注意,兀自興奮地談論著江湖大計:「吶,你說我該準備什麼好?明早咱們就走會不會太趕了點?我得在大姐發現之前溜出去呢……」

  「你急什麼?」

  「當然急啦,不然我就要被大姐和二姐逼著娶媳婦了呢!」

  「你說什麼!」范子風的聲音忽然拔高,明顯地是受了驚嚇。

  「子風……你也不想見我這麼早就娶妻子吧?成了家就不能這樣常常找你了,也不能睡覺睡到中午……」

  衛小雲一雙掌緊扣著范子風的手腕,略泛淚光地敘述自己的委屈,就只怕范子風想拋下他不顧。

  「小雲……」范子風疲倦地長嘆一口氣,輕道:「你是衛家的二少爺,成家立業是應盡的責任……」

  「我才不要呢!」衛小雲再次摟緊范子風的腰,將臉埋進他的胸口裡鬱悶道:「你是不是也要趕我走啦?二姐說我不能這樣和你在一起胡天酒地,可是我才沒有做什麼壞事呢,我只想跟你一起去闖蕩江湖而已,而且離開家後就不會有人一大早就叫我起床了吧。」

  范子風彆扭地推開衛小雲:「最後那才是你的目的吧?」

  「才不是呢,我也是想成就一番豐功偉業給姐姐看看的!」

  「真的嗎?」

  「哼,你不信我也可以,可是你已經在字據上畫押了,就得幫我!」

  「我又沒說不幫你,不過首先你得先想辦法弄點銀兩來。」

  「為什麼?」

  「傻子,」范子風嫌惡地啐口痰道:「出門在外,沒有銀子你要靠誰過活阿?」

  

  ◎

  

  本來嘛,這出門在外,那管你心胸寬大還是溫柔善良,想交些江湖朋友阿,沒有銀子就等著去喝餿水吧。

  只可惜咱們出生富貴的衛小雲,平時聽慣師傅傳授的英雄俠女浪漫灑脫的事蹟,從來都不知道當大俠走江湖還得為錢煩惱的。

  是以,當范子風架著他回到自個房間,努力將值錢的勾當丟進藍鍛絲錦做成的布包時,衛小雲真的有在心底偷偷咒罵那個死錢鬼,讓他的綺麗夢想破滅。

  「先等等。」東西塞到一半,范子風將突然制止了衛小雲把一個金子打的湯匙丟進布包裡。

  「怎麼了?」

  「這樣實在不是辦法。」

  范子風站起身子,將布包裡的宋瓷花瓶、文人字畫全都掏了出來放床邊,滿臉嚴肅地對衛小雲道:「小雲,你難道都沒有存點私房錢?」

  「阿?」衛小雲茫然地睜大雙眼,眨了幾下睫毛。

  「平時你二姐拿給你讓你用度的銀票,你都花到那裡去了?」

  「全被你吃掉啦。」衛小雲回答的理直氣壯。

  「我有這麼會吃嗎?」

  「怎麼沒有?你早餐、中餐、晚餐外帶宵夜都是在我名下的鋪子吃的,而且全都記我的帳上,二姐這麼小氣的人,早就把這些花費從我的零用錢裡扣光啦!」衛小雲邊說邊委屈地將字畫再次塞回布包裡,那可是他最愛的山溪豁旅圖抄本呢,要是一個不小心沒收好,還怕范子風會把它偷偷變賣。

  「嘿,我們是好兄弟是吧?就別計較這麼多啦。」范子風突然一改態度,大方地摟住衛小雲的肩,「這麼一提我倒是想到了個好辦法。」

  「什麼好辦法?」

  「到風雲書齋繞上一圈如何?」

  「我們沒剩多少時間了,你上那幹麼?」

  「說你傻你還真的傻。」范子風神秘地笑著,「咱們要去洗劫你家鋪子阿!」

  

  ◎

  

  講起這風雲書齋,全西京恐怕沒半個人不曉得,那堂堂三層高的黑柚木建築,裝潢不止華麗還很雅致,濃濃的書卷味伴著茶香,仿若人進去晃個兩圈,一出來就能變成守蘇東坡似的。

  風雲書齋其實就是全西京最大的書鋪,一樓有十個普通人家的客房那裡大,擺滿了各地印製的最新刊物;二樓則是專賣茶點的茶室,另提供文房四寶供騷人墨客品茗吟詩;三樓是頂級包箱,能看見遠山近景,風景秀麗除外價格也不菲。

  不過風雲書齋最特別的,還是掛在正門大粱上那金漆塗成的巨大匾額,匾額裡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稱不上氣派的字,跟端莊穩重的書齋是八竿子的不合。

  說起來好笑,那四個字就是衛小雲自己寫的。

  有一回衛家長女衛小霜突然告訴自己的弟弟:「娘幫你蓋好了一間書齋,你就提個字讓人做成匾額掛在上頭吧。」

  衛小雲以為那是娘又多在家裡那個角落增建了一間小書房要送他當十六歲生日禮物,便興高采烈地以自己與好友的名字做為命名題了字;沒想到不過短短幾日,他就在大街上看到自己勉強稱做龍飛鳳舞的書法變成金光閃閃的金字掛在一間好大好大的店家上。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被嚇得楞在書齋前,張大著嘴巴看著自己的娘親與兩位姐姐穿得漂亮得體地當眾宣佈這家專賣書跟茶的鋪子開幕,連流出來的口水都忘了擦。

  從此以後,這衛家的風雲書齋就成了他名下一記管不著的事業。

  

  「子風,這真的成嗎?」而現在呢,堂堂書齋小老闆,現在卻畏畏縮縮地躲在書齋對頭的暗巷紫,猶豫不決地拉著身旁的范子風。

  「我要你帶的換洗衣物、短刀配劍都帶齊了吧?」

  「嗯,可是……」

  「別可是了,」范子風打斷他的話強硬道:「等等拿了銀票咱們就走。」

  「這麼快阿?」

  「難不成你要等明個兒被媒婆綁了去拜堂才想走?」

  「當然不是囉!」衛小雲慌亂地搖頭,咬咬牙又問:「可是要怎麼拿阿?你知道的,雖然二姐說這風雲書齋歸我管,但頂多也只能在櫃台收收帳錢而已……」

  「你有幾兩本事我當然知道,擔那什麼心。」

  「那……」

  「你忘了今天什麼日子?」

  衛小雲歪著頭想了一陣才答:「嗯……書齋收奢款的日子。」

  「你想那些奢款現在會放在那裡?」

  「都在薛管事那了吧,子風,你不會是想對薛管事──」

  「別多問,跟著我進去就對了。」

  范子風牽起衛小雲的手,拖著他大搖大擺地走進風雲書齋。

  他先是踏上書齋又側那寬大光亮的階梯,達達達地上了二樓,再拐個彎來到實心木雕的櫃台旁,對這正忙著結帳收款的小二道:「阿狗子,你可以下班了。」

  櫃台小二個頭矮、皮膚黝黑、是個就空有一雙閃亮大眼的少年,他一見叫住自己的人是范子風,就像太監見了老佛爺,嘴角馬上浮起化不開的笑。

  「咦,這不是范大夫跟二少爺嗎?」

  阿狗子是范子風與衛小雲的舊識,在風雲書齋工作幾個年頭了,做人熱誠勤快,很受好評。

  范子風特別喜歡他那種直率認真的傻勁,是以特別嚴肅地告訴他:「阿狗子,我這有個天大的秘密,得要你幫忙。」

  「什麼事什麼事?」阿狗子簡單地打發掉其他的客人,興奮地將注意力放在這個“自己從未聽過的八卦”上。

  「哼哼,你們這的薛管事,你猜他一年笑過幾次?」

  「范大夫你少唬弄我了,做人總是會笑的嘛,我怎麼可能數得出來。」

  范子風故作神秘地又道:「可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冷笑,而是像你二少爺一樣,兩唇張半寸,看得見裡頭牙齒與舌頭的笑,怎麼,沒見過吧?」

  「還真的沒見過呢……」

  阿狗子在書齋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只知道這薛總管做事嚴謹,年雖未逾三十表情卻硬得跟殭屍一樣,精彩絕技是用那張死人臉對白癡白喝慣犯連續說教三個時辰。

  要讓這個罵人比唱歌還要好聽的薛管事開懷大笑,還真不是件容易事。

  「范大夫,你是要說個笑話逗薛管事笑阿?」

  「我范子風是什麼人,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阿狗子崇拜地望著范子風道:「那我阿狗子能替范大夫幫上什麼忙?」

  「這很簡單。」范子風詭異地笑了,俯身在阿狗子的耳畔低咕道:「只是想麻煩你等等替薛管事拍拍胸口緩些氣。」

  

  一聽方法如此簡單,阿狗子連忙點頭答應:「沒問題,阿狗子現在就去請薛管事上來。」

  「唉,你先等等。」范子風一把拉住阿狗子的後衣領,甜笑道:「阿狗子,你是從南方來的吧?」

  「是阿……」

  「那裡,那些小玩意兒,你應該也不陌生吧?」

  阿狗子膽怯地眨了眨眼,不確定道:「范大夫指的是?」

  「這一路北上,可吃了不少苦吧,你一個小孩子要怎麼養活自己?」

  「我還有偉安這個伴呢,那些把咱們帶來賣的爺兒們也會給些吃的,不怕苦。」

  「你可是發育中的小孩呢,這樣吃得可夠?」

  阿狗子嘆了口氣道:「范大夫想要阿狗子做什麼就直說吧。」

  「倒也不是什麼難事。」范子風重重握住阿狗子的爽手,語重心長道:「待會你替薛管事拍胸順氣時,別忘了把他懷裡那袋銀票也順道拿出來。」

  「什麼!」阿狗子慘叫。

  「噓,小聲點。」

  「我知道,可是……」

  「阿狗子,沒想到你竟是這般出爾反爾的人,方才還誓言袒袒地答應要幫我害你二少爺的忙,現在就打算變掛了。」

  阿狗子還沒勇氣抗辯自己並沒有答應過任何事時,范子風就又拉著他向衛小雲哭訴:「小雲你看看,這就是你的好夥計,連點小事都沒辦法做好,你僱用他幹麼?」

  「子風你別欺負人家啦。」

  「我有欺負你嗎?有嗎?」

  面對老闆與老闆的好朋友,阿狗子只能畏縮地搖頭:「沒有……」

  「這就對了嘛!」范大夫大喜,又立刻威脅道:「那麼你這點小事,一定也能做得不錯吧。」

  「是的……」

  都到了這個關頭,身為某家小書齋的小小夥計阿狗子,怎麼還有膽子去拒絕老闆的好朋友的“要求”呢。

  

  於是,在一番沙盤推演之後,范子風、衛小雲、阿狗子三人浩浩蕩蕩地走進了為於一樓樓梯間旁的管事房。

  薛管事此時剛收完帳回來,正疲累地癱坐在籐椅上喘氣,一見阿狗子畏畏縮縮地走進門,便不太高興地怒斥:「什麼事?」

  阿狗子縮了縮肩膀,細聲道:「薛管事,那個……二少爺找您。」

  「二少爺?」薛管事咪起眼,冷哼道:「你來幹麼。」

  雖然風雲書齋明著是掛在衛小雲的名下,但真正賺錢管事的還是坐在這房裡的薛管事;在書齊裡上至廚子下至打雜的都知道,這薛管事最看不起的便是風雲書齋真正的老闆:衛小雲。

  面對薛管事幾近嘲諷的口氣,衛小雲卻也不以為意,仍傻愣愣地笑著:「薛管事,好久不見了。」

  「哼,二少爺倒是清閒。」

  「你這是對你家二少爺說話的口氣嗎?」范子風氣不過,從門外冒出頭來,搶道到薛管事的身前。

  薛管事冷笑:「唷,范大夫怎麼也這麼有空阿?咱們家二少也也一把年級了,用不著你范大夫這麼跟前跟後的吧?」

  「好說,想想許久沒聽到這裡有個忘了自己身份、成天學狗叫的奴才吠,我胸口悶吶。」

  「范子風你──!」

  「我怎麼樣?」范子風笑得得意,右手食指向後一勾,又道:「小雲,過來,咱們給得靠你賞飯吃的薛管事來個表演。」

  衛小雲聽話地向前:「要做什麼阿?」

  「等等再告訴你。」

  范子風笑著,他一直都這麼笑著,但現在這抹笑容卻覆在衛小雲的嘴巴上了。

  「唔……」衛小雲來不及反應,雙手就被范子風禁錮,雙唇被另一個男人痛快地掠奪。

  以簡單的句字來形容,就是他被強吻了。

  「阿、阿阿,你們──!」這一突發意外,讓薛管事吃驚不已,張著大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是現在!」范子風突然拋下被吻得頭有些暈的衛小雲,迅速地從衣帶裡掏出一粒藥丸,精準地丟進薛管事張開的喉嚨裡。

  「嗚阿!」薛管事悶哼半聲,便抱著自個的脖子不敢再開口。

  「咕嚕、咕嚕、嗚……」他的喉嚨發出陣陣低嗚,看起來似乎非常地痛苦。

  范子風摟著還在努力深呼吸的衛小雲,興災樂禍道:「薛管事,你可別勉強阿,這很難受的。」

  「嗚………你給我吃了什……哈哈、哈哈!」薛管事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一連串猛烈的笑聲便從他的腹部湧出,嘴巴想合還合不了。

  「唉,薛管事阿,你笑得可真岔氣。」

  「范子風你……哈哈、哈阿……」

  「別急別急,阿狗子你快去替薛管事順順氣,別讓他笑壞了心肺。」

  「現在就要嗎?」阿狗子站在腳落,小聲地問。

  「當然。」

  「可是……」

  范子風揚手打斷阿狗子的話,拋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頭寫道:「城東門見。」

  「范大夫,我沒什麼把握阿……」阿狗子見了紙條,本來就烏黑的臉現在皺實了,看起來更像隻小狗仔。

  「我和小雲都相信你。」范子風滿臉和善地走到阿狗子的身旁,輕拍幾下他的肩,「別讓我們失望阿。」

  「我知道了……」阿狗子委屈地瞪著還在抱著肚子狂笑不止的薛管事。

  范子風拉著衛小雲利落地從窗口溜了,整個房間就剩他和薛管事,這下他不想做都沒辦法。

  阿狗子先是看看自個的手,幾年前他有段從南方落魄北上的慘淡生活,為了溫飽他曾做了多年的扒手。現在,他必須要讓自己重新回憶起手指的觸感,要在痛苦不已的薛管事懷中,不著痕跡地偷出滿袋子的銀票。

  這不難的,阿狗子對自己說。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有勇氣再往前踏一步。

  

  ◎

  

  趁著薛管事胸口的那包銀票正被阿狗子虎視眈眈時,范子風已經拉著衛小雲來到熱鬧的城東門了。

  西京是個相當大的繁華城市,東城門外更有著連接京城寬闊大道,來來往往的行旅多不勝數,誰也不會注意到正靠著牆垣氣喘噓噓的兩個年青人。

  「吶,你剛剛為什麼要這麼做?」衛小雲邊拍著胸口順氣,邊不自在地將視線撇離范子風。

  「幫你籌措旅行資金阿。」范子風一副理所當然地道。

  「不是啦!」衛小雲扭過頭,彆扭道,「我是說,幹麼……」

  「你說幹麼吻你嗎?」

  「嗯嗯,就是這樣!你幹麼突然這麼做啦。」

  范子風瞇起眼,低問:「你不喜歡?」

  「當然不喜歡啦!」

  他誇張地拍額頭,一聲慘叫:「是嗎?我真傷心。」

  「你才沒有傷心呢!」

  「既然你這麼認為,那就當我真的不傷心吧。」

  「你怎麼這麼嚴肅……」

  衛小雲嘟起嘴,正想抱怨,范子風卻伸出手指著大街道:「噓,阿狗子來了。」

  「范大夫、二少爺!」阿狗子手裡不拿著一個布包,邊努力揮著邊往城東門拔足奔跑。

  「看來他是成功了。」

  「子風,你真的要阿狗子去偷薛管事收租回來的銀票阿!」

  「不然呢?」范子風笑咪咪地迎下薛管事的布包,再從衛小雲的錢袋裡掏出兩吊銅錢遞給阿狗子:「動作真快,我還真沒看錯你,好了,現在就去買兩匹馬吧。」

  「咦,買馬?」阿狗子愣了下,不解。

  「隔壁那條街東華旅店旁的馬販賣的馬便宜健康,你就去那買。」

  「喔……可是,為什麼突然要買馬?二少爺他……」他二少爺的專用愛馬還養在衛家的馬廄裡,阿狗子是想說如果需要的話,他很樂意替少爺再跑一次腿。

  「阿狗子,這是因為阿──」衛小雲得意地亮出自己的包袱,「我們要去闖蕩江湖了呢,騎家裡的馬會被大姐他們發現的。」

  「咦──闖蕩江湖!」阿狗子慘叫。

  「小聲一點啦,就跟你說不能被發現的。」

  「是……可是……二少爺,你怎麼會突然想要去……闖蕩江湖?」

  范子風搶了衛小雲的話,微笑道:「扒了薛管事的錢,還能不跑嗎?」

  「喔,原來如此……」阿狗子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而後又開始尖叫:「不對阿,扒錢的明明就是我!」

  范子風認真地拍著阿狗子的肩道:「你的確是共犯,以後好自為知吧。」

  「怎麼會這樣……那范大夫你們呢?」

  「不是跟你說了?暫時去避難幾天。」

  「喔,原來如此……」阿狗子突然慌張地拉著衛小雲的袖口不放:「不對,阿狗子也要跟你們一道去!」

  「阿狗子也要去闖蕩江湖嗎?好阿好阿。」衛小雲開心地應著。

  「他不能去。」

  「為什麼?」衛小雲與阿狗子同問。

  「小雲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我們沒時間在這裡滯留,估計再三柱香時間薛管事就會帶著你二姐的人來抓你回去了。」

  「那這樣就更應該讓阿狗子陪著二少爺!否則像二少爺這種嬌貴之軀,路上沒人照應怎麼去闖蕩江湖?」阿狗子拉著衛小雲的袖子,脹紅著臉死都不肯放。

  「……也對。」

  范子風沒有猶豫多久,又多拿了半吊錢給阿狗子,吩咐道:「拿去買三匹馬,要健壯點的。」

  「沒問題,阿狗子馬上去辦!可是范大夫……三匹馬應該要三吊錢呢……」

  「咱們一次買三隻呢,當然要去點零頭。」

  「…………」

  「快去。」

  不愧是鐵公雞,領了命的阿狗子,只得含淚硬著頭皮跟馬行老闆殺價去了。

  

  於是,沒過多久,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三人,就這樣騎著三匹馬踏出西京城東門,往著東方更加繁華的京城前進。

  

  

  【第二章】

  

  說句老實話,西京通往京城的路,既平坦又順暢,來往的商隊行人眾多,一點也不需要受到餐風宿露之苦。

  范子風與衛小雲,加上一個負責打點瑣事的阿狗子,這一行三人轉眼間就已經來到了京城。

  至於衛小雲小希望參與的江湖生活,則是一丁點兒都沒體會到。

  「吶,子風,江湖就是這樣子的嗎?」

  此時的衛小雲,正趴在一處茶樓的圍欄上,不太爽快地看著腳底下的街景。

  范子風就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一隻手裡拿著磁杯,另一隻拿著一雙筷子,指著遠方的地平線道:「你瞧,那裡有條滾滾的大江,城裡皇宮的花園裡有座清幽的小湖,京城可說是有江又有湖的江湖阿。」

  「才不是這樣的呢!」衛小雲嘟著嘴,不甘願地抗議著。

  「不然你說說,江湖是什麼?」

  「江湖就是……是……唉呀,反正師傅跟我說的跟你說的不一樣就對了!」

  范子風白眼不太爽道:「你去找你師傅不就得了?」

  「子風,你怎麼這樣!明明是你答應我要陪我來闖蕩江湖的……」

  「我可沒答應,是被你逼著簽下字據的。」

  知道范子風心情不佳,衛小雲眨了眨眼,又問:「你在生氣嗎?」

  「沒有。」

  「可是……還是你希望我留在家裡,然後娶妻生子?」

  「不是。」

  「那你到底是在不高興什麼咩……」

  「小雲,你明明知道的。」

  「我才不知道呢!你什麼事都不說,不告訴我我怎麼會知道……」

  衛小雲越想越氣,激動地搖著欄杆,差點沒把人家樓閣給拆了。

  「小雲,你冷靜點。」

  「我不要。」

  「過來坐好。」

  「你得先告知我你在不高興什麼。」

  范子風無奈嘆道:「你搞到全茶館的人都在盯著你了。」

  「咦?」衛小雲一驚,這才注意四周不少正在喫茶的茶客各個都在注意著自己。

  「那個……對不起……」老實的他,紅著脖子正想頷首道歉時,就發現茶館的客人裡有位穿著白衣的翩翩公子朝他走來。

  「這位兄弟,」白衣公子笑起來很爽朗,雖是第一次見面卻給人股親切感:「你看起來一表人才不像是習武之人,身手倒是不凡阿。」

  第一次有人誇讚自個的武功,衛小雲害羞地笑著:「咦,真的嗎?」

  「是阿,剛剛見你這麼搖了欄杆幾下,整棟茶館就像是遇著地牛翻身似的,搖晃不停呢。不知兄弟貴姓?」

  「喔,我阿,叫衛──」

  范子風不客氣地打斷興緻正高的衛小雲,語氣熱絡眼神卻銳利地打量著白衣青年:「這位公子,看你一表人才也不像個習武之人,怎麼會有興趣想認識我家少爺呢?」

  范子風很少當著陌生人的面擺臉色的,看來他現在的心情的確非常不好。

  「喔,是這樣的……」白衣青年氣度不錯,勉強笑了兩下後又道:「我姓杜,杜少和,家裡有個正值適婚年齡的妹子,家父想未她辦個比武招親,見衛兄弟儀表堂堂身手也厲害,想問問他有沒有興趣去試上一試。」

  「你姓杜?」范子風臉色一暗,急問:「杜宇杜將軍是你的誰?」

  「正是家父。」

  「原來你是杜將軍的兒子阿!」衛小雲顯得很興奮,「娘常說衛將軍是個真英雄呢,咱們姜朝能有今天全都是衛將軍的功勞。」

  「是聖上賢德。」杜少隨口道,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那個杜……杜……」

  「杜少和。」

  「喔喔,杜少和,你妹妹今天貴庚?」

  「正好十五。」

  「才十五呢……她一定很不想要嫁到別人家。」

  杜少和失笑:「衛兄弟怎麼會這麼想呢?家母也是捨不得妹妹出嫁的,所以才弄個比武招親,想招個好姻緣入杜家。如果衛兄弟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私下給你一些幫助唷。」

  「我也可以參加嗎?」衛小雲眨著閃閃發亮的眼睛,一副興致滿滿的模樣,只差口水沒流下來。

  「小雲!」范子風低怒。

  「原來衛兄弟大名小雲阿。」

  「嗯,叫我小雲就可以了。」

  「那麼小雲,你要是想試試身手的話,杜府就位在京城西處,很歡迎你來。」

  「我一定去!」

  「那……」杜少和瞄了兩眼面色冷峻的范子風後,便識趣道:「在下就先告退了,我會等著你來的。」

  「嗯嗯,我會去找你唷,再見。」

  等不及杜少和走,范子風立刻將衛小雲拉到角落氣道:「衛小雲,你當真想入贅杜家?」

  「沒有阿……」衛小雲撇撇嘴,又道:「你不覺得挺有趣的嗎?比武招親呢,這才是真正的江湖嘛!」

  「別跟杜家走太近。」

  「為什麼?我覺得他人挺好的。」

  「聽我的就是了。」

  「子風,你今天好怪,以往你都不會用這種態度對人的。」

  「姓杜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人家嘛……」衛小雲趴在欄杆上,不太高興地嘟著嘴。

  京城不愧是姜朝之首,茶樓下的行旅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沒一會兒衛小雲就恢復了不佳的心情,認真觀察起路上的行人。

  「子風你快看,那個人的背上揹了一把好大好奇怪的劍唷!」

  范子風嘆了口氣,「那是彎刀。」

  「喔……那個人後面跟著的姑娘,手裡拿了一跟好長好黑的繩子耶!」

  「那是長鞭……」

  「這樣阿,看起來都好厲害的樣子唷,那打人痛嗎?」

  范子風這次連眼皮都懶得抬了,直道:「很痛。」

  「那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

  「咦,為什麼我話都還沒說完你就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你當我認識你多久了?」

  「喔,這樣阿……可是子風,你不覺得如果我一手拿彎刀,一手拿長鞭,這樣很帥嗎?」

  「一點也不。」范子風懶得告訴他,這樣使用性質差異甚大的武器,別說帥氣了,可能剛想要施展招式就會被自己的鞭子給拌下台。

  「阿──子風!」

  「什麼事,叫得這麼大聲。」

  「不是啦,你快來看!」衛小雲拖起范子風,硬是將他帶到圍欄邊低頭往下看。

  「看什麼?」

  「咦,怎麼不見了?」

  「衛小雲我想你知道我現在心情實在不怎麼樣。」

  「我知道啦,可是我沒有在和你開玩笑唷,真的!我只是……」衛小雲扭捏地絞著手指,最後覆在范子風耳盼輕道:「我剛剛看到徐偉安了。」

  范子風皺著眉,「你會不會是看錯了?」

  「我也不知道呢,應該不會吧……他穿了一件墨色的袍子,可是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倒是有十足的理由來京城……」

  「阿,子風!」

  「徐偉安又出現了?」

  「不是啦,是阿狗子回來了,他正在下頭跟我們打招呼呢。」

  「…………好吧,我們也該到客棧去了。」

  「嗯,我們快走吧,我早就想睡了。」衛小雲乖巧地將桌上沒吃完的瓜果打包好,在從錢袋裡摸出一點碎銀放在桌上,然後亦步亦趨地跟在范子風後頭的腳步下了樓。

  不知情的人看到可能還會惋惜像衛小雲這麼一表人才的青年,居然被一個看似刻薄的男人收做跟班呢。

  

  不過對衛小雲來說,范子風卻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他們認識在七年前的一個隆冬。

  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在蒼白濕年的雪地上,月色都顯得太過污濁,清清朗朗的街道上只有幾名趕著回家過小年夜的行人。

  衛小雲帶著他的侍從大寶帶了滿滿一籃零嘴跑到江邊賞景,他穿著厚厚的雪貂皮衣,手裡握著香味濃郁的溫酒,正準備要藏一口熱騰騰的米糕時,赫然發現結冰的江岸上有一隻黑色的東西正在痛苦地扭動著。

  那隻黑抹抹的生物就是正在垂死掙扎中的范子風。

  這麼說來,衛小雲可以說是范子風的救命恩人,他把那個從大雪中撿來的陌生人帶回家中,不只細心照顧,還安排了一個漂亮的身份給他。

  衛小雲平時不是一個這麼好耐心的人,他只是覺得好奇,出身華貴又年幼的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會穿著單薄的黑色袍子在雪地裡打滾,也對范子風眼裡時常露出的焦躁與淒厲感到迷惘。

  衛小雲不顧家人的擔心,開始成天繞在范子風四周,對一個初見世面的弱冠男孩而言,范子風的滄桑與冰冷有著天大的誘惑力。

  那個時候的范子風跟現在成天裝模作樣的男人不一樣,就像個白磁娃娃似的,只會靜靜的看著南方的天空。

  就連衛小雲自己也已經不記得范子風是什麼時候收起他那跟石頭沒兩樣的表情,隨著時間快速的過去,他只是慢慢地習慣范子風的存在,然後漸漸地開始察覺自己不能失去這個朋友。

  即使這個朋友已經將一開始吸引自己的那種蒼白深深藏在面具之後。

  

  「子風,我可以睡了嗎?」來到客棧後,衛小雲第一時間地躺上了床。

  「你自個決定。」范子風煩躁地收拾著行李,他知道這次他們將在京城裡待上許久。

  這間招來客棧位於京城的角落,四周頗為幽靜,正適合用來長期暫居,可惜就是客房裡的櫥櫃不太多,讓范子風為如何擺放他的藥材煩惱很久。

  衛小雲才不像范子風這麼心細,一沾上床沒數三下就昏死過去了,這正是他的獨門絕技,不管到那都能睡的功夫。

  見衛小雲睡沉了,范子風換了一身輕裝,偷偷地溜出房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誰阿──」是阿狗子應的門。

  「阿狗子,給你份新工作。」

  「阿?」阿狗子面色疲憊,有些反應不及。

  「最近杜府在忙著比武招親,必定欠缺人手,你敢快找個理由混進去幫忙。」

  「范、范大夫……你在說什麼阿……」

  「我要你去給杜家做僕人,懂嗎。」

  阿狗子委屈地皺著鼻:「懂是懂……可是……可是范大夫,你不要阿狗子了嗎?」

  「我可沒這麼說,我是看重你。」

  「可是……」

  「你混進杜府後,再想辦法接應我們,我有些事需要你幫忙。」

  「范大夫是要阿狗子去當內應?」

  「差不遠。」

  「早說嘛!害阿狗子以為自己被拋棄了呢,沒想到是要做這麼刺激的工作阿,嘿嘿。」

  看阿狗子這麼興奮的模樣,范子風又擔心道:「進杜府後注意一個人。」

  「誰阿?」

  「徐偉安。」

  

  ◎

  

  「阿──!!」阿狗子的慘叫聲被封死在范子風的掌裡。

  徐偉安這個人,正是阿狗子的同鄉。他們都是南蠻人,當年姜朝派兵攻打南蠻時,為了躲避戰火,被人口販子賣到西京,然後再一起聯手逃亡的好友。

  跟阿狗子這種臉皮厚的小夥子不同,徐偉安是個有傲氣的少年,他卻在西京第一的青樓群芳閣待上了幾年,成了花魁蘇憶花的貼身小廝。

  直到兩年前,因為一場意外,蘇憶花慘死在自己床上,而親近的徐偉安卻不見人影。

  這個案子被西京某個富商壓下,最後交到范子風的手裡。

  本來一切證據都指向嫌犯是徐偉安,范子風卻找出了真正的兇手,替偉安洗了嫌疑,就在水落時將出那刻,徐偉安離開了西京失去了消息,真正的范人被奪去了記憶,轟動一時的大花魁殺害慘案就這樣無疾而終。

  在這之後,阿狗子就一直在尋找徐偉安。

  兩年過去了,他以為他再也不會聽徐偉安這三個字的時候,范子風卻告知他,徐偉安在杜府裡唷,你快去找他。

  徐偉安怎麼可能會在杜府裡呢?

  「范大夫……」阿狗子稍微冷靜點後,又問:「你怎麼知道偉安他在杜府裡?」

  「猜的。」

  「阿──?」

  「小雲說今天在街上看到他的背影。」

  「可是……那真的是他嗎?他來京城做什麼?我要是他我一定會回鄉的!」

  「他一定會來的,不是嗎?」

  阿狗子恨恨地點頭。

  沒錯,徐偉安最恨的人就叫杜宇,而杜宇正是杜府的一家之主。

  「可是……他這樣很危險的,他怎麼能讓自己去那種地方……要是被杜宇那廝發現他是南蠻人,該怎麼辦……」

  阿狗子也同樣是南蠻人,他們都嚐過戰爭的可怕,對威震八方的大將軍杜宇是又懼又恨。

  「阿狗子,所以你得混進杜府,去把徐偉安找出來。」

  「要是他其實不在京城裡呢?」

  「那不正合你意?」

  范子風的眼神有些不善,盯得阿狗子冷汗直冒。

  「阿狗子知道了……」他生硬地點頭,轉身回房裡拿出一個未拆的包裹,委屈道:「我這就去,范大夫,你可別真的把阿狗子丟到那個杜府阿,一定要來接阿狗子!」

  「我會這麼沒良心嗎。」

  「阿狗子沒有錢,范大夫你對窮人一向都很沒良心的!」

  范子風失笑:「成,我答應你就是了,還立個條子給你,你就安心去吧。」

  范子風往胸口裡摸一摸,掏出他慣用的黃色草紙,立了張字據後,這才讓阿狗子心安地抱著包袱離去。

  

  直到確定人已經走遠許久後,范子風才收回揚起的嘴角,面無表情地掏出一張人皮面具帶上,化身成一名有些粗俗的武夫。

  他若無其事地走上了街,到某家便宜的鐵鋪買了把彎刀,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向杜府設置的招親擂台。

  他向負責人報了名,李德惠,他這麼向別人介紹自己。

  

  ◎

  

  等衛小雲醒了後,范子風已經安穩地回到客棧,坐在桌邊吃著早點。

  「什麼時辰啦?」衛小雲半夢半醒地問。

  「日上三竿。」

  「還沒過午後阿?果然睡新的床,會睡得沒這麼安穩。」

  「小雲,你還想不想闖蕩江湖?」

  「當然想阿!」衛小雲連忙坐起身,摸摸放在床沿的包袱,嗯……師傅送給他的配劍還在。

  「既然想,就少睡點。」

  「這怎麼成呢!」他嘟著嘴,抽出配劍抱在懷裡,一副兩者都不肯放棄的模樣。

  「我真怕你那天被人砍死在床上,還自以為自己做了不會醒的夢。」

  「才不會呢,別人沒事來砍我幹麼呢?」

  「天真。」

  「人家大姐都說我聰明的!」

  「…………」范子風忍著氣硬吞下一口茶,才道:「你還去不去參加杜府的擂台賽?」

  「當然去阿,可是子風,你昨天不是很反對我去的嗎?」

  范子風白了他一眼:「我反對你就不會去了嗎?」

  「大概……不會吧……」

  「得了,杜府今個可是最後一天報名,你要是真的肯不參加,咱們就在這客棧待上一天不出門。」

  「不要,我要去!」

  衛小雲立刻從床上跳下,拉著范子風的手急著就想出門。

  「你急什麼。」

  「可是,子風,你不是說今個是最後一天?」

  「是,所以我已經幫你報好名了。」

  「真的嗎?」

  「還騙你不成。」范子風從胸口的衣袋掏出一張報名表,上頭真的寫了衛小雲大大的三個字,還有編號呢。

  「子風……我……謝謝……」

  范子風笑了笑,遞了筷子道:「你可以坐下來安心吃早飯兼午飯了。」

  

  衛小雲感到有些慌恐,范子風突然的舉動讓他有點擔心害怕。根據以往的經驗,當范子風態度大幅轉變時,就代表他腦子裡又想出了什麼鬼主意。

  「子風吶……」

  范子風嚥下最後一口湯,「嗯?」

  「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沒有告訴我?」

  「我的秘密可多了,你問那個?」

  「我不是說你以前的秘密啦,我是說這幾天的……」

  「小雲,話說清楚點。」

  「就是、就是……你是不是又瞞著我偷偷跑去做什麼事了?」

  「呵,傻小雲,你這回可精明了。」

  「我一直都很精明的!」

  「也沒什麼,就我讓阿狗子去給杜家做奴才了。」

  「咦!」衛小雲大驚,「子風你怎麼可以這樣!阿狗子是咱們的好朋友,怎麼能為了點小錢就把人家賣了!」

  「誰說我是把他領去賣錢的?」

  「可是,你不是說阿狗子他……」

  「我只是要他去給杜家做奴才而已,可沒拿杜家半毛錢呢,想想這的確還真的有些可惜……」

  「什麼,你居然連錢都沒拿到!那阿狗子不就白白被賣了?」

  「小雲阿,你這麼希望阿狗子被賣掉阿?」

  衛小雲立刻撇嘴:「才沒有呢!」

  范子風邊笑邊揉著他的頭道:「總之,那撈什麼鬼的比舞招親會在三日後舉行,你晚點就去準備準備吧。我可是期待著你能打進最後關卡呢。」

  「你不是不希望人家跟杜、杜……杜……」

  「杜少和。」

  「是了,就是他!你不是不希望我娶杜少和的妹妹嗎?」

  「我只叫你打進決賽,可沒要你贏了決賽。」

  「為什麼阿?比賽不就是要贏嗎?」

  「衛小雲,難不成你真的想娶那該死的杜家女人?」

  「當然不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肯的。」

  范子風揚起頭,悶道:「要是你真的想娶,我也阻止不了你。」

  「我不會啦,你不娶妻子,我也不娶。」

  「要是我娶了呢?」

  「我……」衛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打從七年前的冬天他就沒想過范子風會離開自己,自然也沒想過他終有一天也要娶妻生子。

  應該說,是他選擇遺忘了這個很有可能實現的未來。

  「子風……」他壓著低低的聲音,輕問:「男人不能娶男人對不?」

  「廢話。」

  「要是我將來能見到皇帝陛下,我一定會請他下旨讓男人能娶男人的,在這之前,你別娶妻好不好?」

  「小雲你……」范子風再也忍不住,將衛小雲緊緊地擁在懷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是衛小雲那殘破的腦袋瓜唯一能想出的方法。

  衛家老太太才說,姻緣是天註定的事,紅頭蓋一掀後,妻子的一輩子就全給了丈夫,離不開、放不下,就這樣過一世。

  他不敢奢望范子風的幸福,但他仍偷偷冀望著,可以擁有這個朋友到永遠。

  可是子風就像風一般捉摸不定,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留下他多久?七年了,他一直不敢去思考這個問題,他會怕,怕范子風真的向他說再見。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就是范子風的丈夫,讓范子風緊緊跟著自己,離不開也不願意放,就這樣渡過一生。

  是以,當衛家大姐要求衛小雲結婚生子時,他才驚覺到,自己早已將妻子這個位置,留給了多年的好友。

  卻不知道范子風是怎麼想?

  衛小雲將頭埋在范子風的胸口裡,有些顫抖道:「子風,你會願意嫁給我嗎?這樣我就不用找妻子,你也不用了。」

  「你為什麼想娶我?」范子風忍不住想笑,他一點也不介意自己是被娶的那一個。

  「因為……聽人家說,朋友結了親,最親的人就變成妻子了,我不想要這樣。」

  「就這樣?」

  「嗯,就這樣。」

  「我可不想這樣,你說該怎麼辦?」

  「咦?」衛小雲微愣,失落感在瞬間溢滿了心頭,「子風你……你果然不想嫁給我……我想也是,你畢竟也是男人嘛,怎麼會願意嫁給男人呢……」

  「那你願意嗎?」

  「阿?」

  「你願意永遠牽著我的手,不論何方也跟著我走嗎?」

  「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嗯,我知道。」范子風失笑,再一次擁緊了衛小雲。

  衛小雲被抱得胸口有些悶了,他開始喘不過氣來,頭也變得飄飄然的,但他卻一直忘記要推開范子風。

  范子風多久沒這麼摟過自己了?

  他捨不得推開那炙熱的胸膛,也不想去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機會能見到皇帝爺,他的手正牽著范子風的手,至少在現在,他們兩還能夠走在一起。

  未來的事,只要子風還在,他可以永遠不去想。

  

  

  

  【第三章】

  

  然後,到了比武招親的那一天。

  杜府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在太平盛世的京城,能有大將軍嫁女兒這等好玩的陣丈可不容易,不少人漏夜就來排隊搶位置了呢。

  衛小雲一個人站在休息區,身邊盡是些孔武有力的漢子跟自以為瀟灑的俠士,就是看不見范子風那一臉精打細算的商人貌。

  「嗚……」衛小雲抱著肚子悶哼,找個角落便隨地蹲下,而他師傅送給他的配劍還掛在背上。

  就不知范子風跑那去了?說什麼要去找阿狗子,一切便是一個時辰,也不見人影回來……衛小雲越想越氣,下唇被咬得通紅。

  「嘿嘿,小兄弟,現在就緊張啦?」不遠處來了個其貌不揚的漢子,手裡拎了把有些鈍著的彎刀,猥瑣的眼神在衛小雲身上亂飄。

  「你是誰阿?」小雲仰著紅通通的小臉問。

  「老子大名鼎鼎湘江斬虎刀,李德惠李大爺是也。」

  「你叫李德惠阿?」

  「正是在下。」

  「你的名字跟我一個朋友一樣呢,不過他住在西京。」衛小雲有些興奮地瞄著自稱李德惠的大漢。

  「你那朋友是好運氣,居然跟老子同名同姓,不過要像這樣一樣威猛的李德惠,就只有老子一個人啦,哈哈。」李德惠舉起彎刀,得意地轉了兩圈。

  「那個德惠的確跟你不一樣,可是我覺得你比較像我另一個朋友。」

  李德惠微愣:「像誰?」

  衛小雲眨著精亮的眼睛,笑道:「范子風。」

  「哈、哈哈……」李德惠猛捏著自個的手,又問:「是那裡像呢?」

  「眼睛最像了,你說是不是?」

  「我……我又沒見過那個范子風,怎麼知道。」

  「吶,你真的沒見過嗎?」衛小雲攀上李德惠的手臂,親暱道:「怎麼可能這麼像,連味道都一樣呢。」

  「…………」

  「你是子風失散多年的兄弟嗎?」

  「…………衛小雲,夠了。」

  衛小雲略帶吃驚反問:「我又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你怎麼知道阿?」

  「這一點也不好笑。」李德惠簡直有些咬牙切齒了。

  「我又沒笑咩,你連生氣的樣子都跟子風一個樣呢。」

  「因為我就是本人!」李德惠,不,應該說是偽裝成李德惠的范子風,差點沒讓自己掐死眼前的青年。

  可偏偏這青年還不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仍若有所思地問:「可是我記得子風他的臉鬍子沒這麼多,也沒這麼胖咩,怎麼才短短兩個時辰不到就全變了?」

  「…………」范子風頭有點大,只好拉著衛小雲躲到角落:「小雲,聽著,別跟人說我是誰。」

  「說你是誰?是說你是李德惠還是范子風阿?」

  「說我是范子風!」

  「可是你剛剛說你不就是子風嗎?為什麼不能說?」

  「因為我現在是李德惠。」

  衛小雲嘟著嘴不耐煩道:「你到底在說什麼阿,一下子風一下德惠的,我都搞不懂了!」

  「你這傻子!」范子風氣得發抖,將頭貼到衛小雲的面前,再用袖口遮住旁人的視線,接著便往臉上一摸,拿下張人皮面具,露出本來的面目。

  「阿──」衛小雲低呼,他還沒看過人皮面具呢。

  「這下你懂了吧?」

  「嗯……可是子風,你為什麼要打扮成這樣?」

  「隱藏身份。」

  「那我也要。」

  「你不可以。」范子風搖頭,手往臉上再次一抹,沒兩下工夫又回復成粗漢子的面孔。

  范子風清清喉嚨退了兩步道:「你得想辦法讓人都注意到你是衛家的二少爺。」

  「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出風頭,衛小雲可不希望在這節骨眼被大姐派來的人找著。

  「做就是了。」

  「我不喜歡你什麼事都不告訴我……你都會告知阿狗子對吧?」

  「別想太多,現在我是湘江斬虎刀李德惠,跟你可一點也不熟。」

  不熟,這個字眼刺得衛小雲心有些痛,他把范子風認定成自己最好的朋友,難道對方從沒這麼想過嗎?

  「子風,我真討厭。」

  「你只是傻了點。」范子風忍下想捏小雲鼻頭的衝動,擺出低俗武夫才會有的站姿。

  「我真討厭你這樣……你都不知道……」

  他本來以為前兩天已取得范子風的認可,他們將可以牽手一世。

  難道是他誤會了嗎?范子風從沒將自己當成推心置腹的知己?

  「算了,我都知道了……」衛小雲乾澀地笑著,「你現在是湘江斬虎刀李德惠對吧?我是衛小雲,西京衛家的二少爺。這樣可以了嗎?」

  范子風生硬的點頭,「……可以。」

  「要是你遇到子風,記得告訴他,我不傻,子風希望我做的事,我每一樣都會做到的。」

  說罷,他推開范子風,直挺著背,走向擂台。

  

  范子風沒有挽留衛小雲,他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做。

  比賽很快就開始了,范子風所扮演的李德惠被排在第一組,很快就要上場。

  當司儀高聲唱出李德惠的名字時,范子風淺淺地閉上眼,再睜眼。

  擂台的四周都是人,台上則站了名使劍的少年俠士在等待。

  他沒有猶豫地跳上台,「老子乃湘江斬虎刀,李德惠李大爺是也,小子你受死吧。」

  他是這麼猖狂地笑著的。

  然後他聽見衛小雲在隔壁的擂台上,成功地贏得第一場比賽。

  

  ◎

  

  第一天的比賽進行的很順利,不管是偽裝成湘江斬虎刀的范子風還是衛小雲,都輕鬆地晉級到第一天的決賽。

  杜府門口圍滿了人群,還有特別架設給特殊身份的客人專用的看台,誰也不知道,在高高掛起的布幕之後,有幾對嗜人的眼睛正緊盯著台上的英雄豪傑轉動。

  衛小雲就站在分組決賽用的台子上,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對手,那是個長得有點魁梧過頭的公子哥兒,手上一對大關刀,武起來虎虎生風頗有看頭。

  「小子,你是混那邊的?把你的劍拔出來,別不把人看在眼裡!」不知那家的少爺鄙夷地笑著,一把彎刀就直指著小雲眼前。

  「西京。」衛小雲誠實的回答。

  「嘿嘿,這裡可是京城是首善之都,不是你這鄉下小鬼可以來混的地方!」

  「嗯……我也是這麼想呢。」衛小雲笑了笑,一點也不以為意。

  這倒讓那少爺更為火大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衛小雲歪著頭努力地思考一回,他記得剛上台時,曾有個嗓門大的人叫過少爺的名字:「嗯……你是……阿,是張府的大公子吧,好像是叫張肖維,嘿嘿,沒想到我還記得住呢。」

  「是張尚維!」張公子憤怒地舞起大刀,二話不說地往衛小雲的鼻子砍去。

  衛小雲輕輕一閃,略微不滿地道:「你怎麼這樣,趁人家還在跟你講話時就開動手動腳的。」

  「你……」張尚維氣極了,「有種就把你的名字報出來!」

  「真是的,你記姓好像不太好耶,我叫衛小雲,方才下面那個嗓門大的人不是說過了嗎。」

  「西京的衛小雲,哼,聽都沒聽過,我爹可是當朝大官呢,你要是怕了就趕緊下台,我還能多賞你幾枚銅錢。」

  「唔,你們打架的時候為什麼總是喜歡把爹地、哥哥的工作都告訴我呢?你已經是我今天聽的第七個了說,我娘常說,出門在外要靠自己,把家人的身份抬出來是很危險的事,很容易被壞人盯上的。你知道現在有不少壞人專挑有錢人家的小孩欺負呢……哎呀,我們現在是要開打了嗎?」衛小雲又微向左退了一步,閃過張尚維憤怒的第二刀。

  「廢話少說,我現在就讓你嚐嚐我們張家刀法的厲害!」

  「我師傅常說,把自己的武功路數告訴對方是自殺的行為,結果沒過幾年他就失蹤了,害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學的是那家的功夫,喂,你要是知道可不可以告訴我?我也想像你這麼帥地說聲“看我的衛家劍法”之類的開場白。」

  張少爺不管怎麼劈怎麼砍都碰不到衛小雲的半分衣角,他只能又氣又急地揮著大刀,耳朵還得被一連串的碎嘴搔擾。

  「那個……張肖維……」

  「是張尚維!」

  「沒有啦,我只是想問問,你這樣一直跑來跑去的不會累嗎?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我有點餓了呢,而且還有點想睡。」

  「…………」張公子圍著衛小雲轉已經十來圈了,他不管換了什麼方向向衛小雲出刀,對方都能以最小的步伐優雅地閃過攻勢。

  張公子練武三年來還沒遇過這樣的事,明明他在家練習時,都只要花不到十招就能把家裡請來的護衛打得滿地找牙的阿!怎麼現在反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年輕男孩給吃得死死的呢?

  「你、你給我記住,我一定要把你剁成肉醬餵豬!」

  「不好吧?人家一點也不想記住要被你剁成肉醬餵豬啦。」

  衛小雲是個單純的好孩子,一向不懂得開玩笑,就連現在也是。

  他只能用天真的大眼望著張公子,眨阿眨的,眨到張公子只恨自己不能用眼神殺人。

  「那個張肖維,咱們還打不打?我想回家睡覺了。」

  張尚維已經完全不想糾正衛小雲的錯誤了,拎起彎刀一轉,動作迅速地繞到衛雲的背後,轉眼就能將人畫成兩半。

  頓時台下尖叫一片,就只怕一個漂亮的年青少年血濺京城。

  可張尚維現在是吃了火藥,早就不管是否有條不準傷及性命的規矩,拿起刀一陣猛劈,使的可是張家刀法第二、第三、第十式。

  尤其這第十式阿,又叫刀芒萬丈,去勢驚人,在空氣中畫破一道長虹,速度極快,光靠氣魄變能逼得人皮開肉綻,更別提刀鋒壓在身上時,是骨頭也能攆碎。

  這招刀芒萬丈在嵌入敵手皮肉中後還回再多拐一道彎,挖出血脈讓鮮血像下雨般飛濺,一但使出手後又無法收勢,極度殘忍霸道。

  只見張尚維吃力地在地上一墊,飛身往衛小雲的背脊就是一刀,然後再連連使出刺、穿等技法,最後迴身一轉,便見台上風聲四起,刀芒萬丈已從手中脫出,再半刻工夫就能壓破衛小雲的胸腔。

  衛小雲感受到背後壓力作大,卻悠悠哉哉地朝地上輕輕一點,身子便連飛起了兩個人身高度,這一飛沖天的輕功在第一時間躲開了張尚維的刀氣,又在落地的同時,往張尚維的頭頂重重一踏,將原本強悍的張少爺給踩成肉餅,武器也脫手而飛。

  衛小雲之後立即撿起地上的兩把彎刀,拿在手中學著張尚維的模樣又跳又飛,似乎是想相當喜歡張家刀法的氣勢。

  「那個,你的武器還真好玩,可不可以借給我阿?」

  張尚維被人從頭頂上壓在地上,一時無法起身,只能嗯嗯阿阿地呻吟著。

  「你要是不肯借,那就賣給我好了。」

  衛小雲也不管張尚維是否同意,朝懷裡摸了五枚銅錢恭恭謹謹地擺在張尚維癱軟的身子前,又笑道:「子風說出門在外不可任意花錢,但拿了你的武器不表示一下心意又說不過去,這五枚銅錢就當是結交你這個朋友吧。」

  背誦出以往聽說書的講道的將湖俠士的台詞,讓衛小雲不住沾沾自喜,又好心地將張尚維伏起,打算繼續跟他對打。

  誰知這張尚維一見到衛小雲靠近自己,連忙大叫:「我認輸、我認輸,大俠饒了我罷!」便驚嚇昏死過去了

  「噗嗤──」台上的鬧劇讓帷幕後的女士們各個笑得花枝亂綻,打從衛小雲初登場的那刻,就已經吸引了不少來看戲的千金小姐們的注意。

  「這年輕人是誰?」做在特別架設的高台上主位的,是位面容威嚴的老太太,即使年紀不淺了,她舉起手指的氣勢仍究驚人。

  身旁的僕役順在老太太的目光,俐落道:「太太,他是西京衛家李夫人的小兒子,衛小雲。」

  「喔,總管大臣衛小嵐是他哥哥?」

  「是的,聽聞他年方二十三,正是一表人才。」

  「嗯……這等家勢,倒是不比那姓白的差,當蝶兒的丈夫倒也足夠。若是衛家不肯讓兒子入贅,無妨。」

  僕役點了點頭,迅速地溜下看台,只需要少少的指示,他就能夠清楚杜家老夫人要他做的是什麼。

  是的,坐在高台主位的,正式杜家真正的掌權者,杜宇的母親王蘭夫人。

  王蘭敲了敲木椅,「妳瞧他如何?」這話卻是問她身旁的孫女的。

  杜宇的小女兒杜蝶兒人如其名,如蝶般嬌美,可惜眼神卻毫無光彩,跟釘死的標本沒啥不同。

  杜蝶兒習慣性地先縮了半吋脖子才道:「奶奶,蝶兒全憑您和爹爹吩咐。」

  「嗯。」王蘭微點頭,就算杜蝶兒真的說了什麼,她也不會聽從孫女意見的。

  「妳要知道,衛家那小兒子就算再好,也比不上姓白的配合。」

  「蝶兒知道,期勝他很好,蝶兒明白的。」

  「我和妳爹也是為妳好,妳也不想嫁到那蠻夷之地去吧。」

  「是。」

  「好了,妳可以走了。」王蘭揮手,立刻趕來兩名丫環,「青兒、小紅,扶妳們小姐回房,小心別讓外頭那幫賤民看見了。」

  等杜蝶兒離開後,王蘭又喚上了另一名僕役,不知交待了什麼後,便命人結束了今天的賽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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